Monday, October 26, 2009

瑪笛和她的小黑狗

物換星移,時過境遷。我雖在美國德州休士頓公立高中執教多年之後於兩年前退休,但偶然還會想起當年初執教鞭的場景,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上課第一天,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教室。三十多個桌椅的房間,離離落落坐著十幾個學生。他們當中,有的以手托住下巴,雙肘靠在桌面,睜著眼睛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有的半轉腰身,兩條腿懶散擱在旁邊的椅子上。有個女學生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正用眉筆和唇膏忙碌地修補已塗得像戲台上花旦一般的臉譜。唯一的例外是一個棕髮碧眼、白晰膚色的端莊美少女。
這個女孩安靜地坐在前排中。她的長髮編成兩條辮子分披在雙肩上。她海藍的眼睛清澈澄明,兩邊稍高的臉頰骨幫襯著微微隆起的俊俏鼻樑。她身穿白布衫,搭配牛仔工裝褲,腳穿運動鞋,胸前項鍊垂掛著法相莊嚴的翡翠玉觀音。她脂粉不施,簡樸自然的本相,輝閃著少女煥發的青春。乍一見面,我竟覺有點面熟,驀然想起,原來她的五官神韻,和當年紅遍台灣的法國影片「我愛西施」女主角羅美雪妮黛很有幾分相似。
站在講台上,我眼光掃過在美國執教的第一班學生。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正在琢磨開場白,忽然聽到這個雪膚少女口中吐出了字正腔圓的「老師好」三個字。我極感意外,馬上用中文問她:「你會說中文?」她有點害羞又有點兒得意,微笑著回答:「只會一點點」。這就是我與這個美國少女的初識。她名叫瑪笛(Mardi), 那年是高中十二年級的學生。
原來瑪笛的父親是當年美軍顧問團的成員。顧問團撤離台灣以後,他被美國某大企業公司聘為在台商業代表。當時才八歲的小瑪笛和母親遂千里迢迢遠赴台灣和父親團聚。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台北近郊天母的向陽坡。瑪笛十五歲返回休士頓升讀高中。她的住家離學校只有一條窄街之隔。
記得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後,下課鈴剛剛響過,瑪笛回教室補交作業。師生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蔡老師,你從哪裡來?」
「高雄,台灣」
「真的?」瑪迪的聲調忽然高亢起來。她緊接著問:「那你去過台北的天母嗎?」
「去過。那是台北城外最高級的住宅區。花木扶疏,別墅林立,只有外僑和台灣大財主才住得起。」
「老師,我很想念以前住在天母的日子。有時做夢還會看到春來時我家後院的櫻花、杜鵑花,還有站在窗前就能看到的觀音山。」 瑪笛說到這兒,不自覺地把目光移向窗外,似乎通過時光隧道,回到了櫻花和杜鵑花開滿山坡的童年。
「你知道觀音山山名的由來嗎?」我問她。
「知道。阿桑告訴我的。」她右手輕輕觸摸掛在胸前的觀音墜。「阿桑說觀音是一個偉大的神。他本來是男的,但是到人間救苦救難的時候就化作女身。觀音就睡在那座高低起伏的山巒上。額頭、鼻樑和脖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桑是誰?」
「她是我的保姆。我爸爸每天到公司上班,媽媽常常出去當義工教英文,只有阿桑在家照顧我。阿桑煮的菜真好吃。我特別喜歡她做的eh-ah-jian(蠔仔煎)和炒米粉,yam-yam-good!」瑪笛又繼續說下去:「離開天母到飛機場那天,我抱著阿桑一直哭,阿桑也哭。我求媽媽讓阿桑跟我們一起回到美國來。阿桑不能來。她把家裡才出生不久的台灣小狗狗送給我,算是代替她到美國來陪我玩。」
「台灣小狗狗呢?它還在嗎?」
「還在,但是已經長成一隻中狗狗了。」
「狗狗叫什麼名字?」
「阿桑叫它kulo,我們也這樣叫它。阿桑說Kulo 是日文,黑色的意思。」
「kulo乖不乖?」我對那隻流落異邦的台灣土狗產生了莫大興趣。
「kulo 大部分時間都很乖,但有時候很奇怪。」瑪笛說:「剛回到休士頓,我是說當它還是小狗狗的時候,白天不喜歡動,總是躲在桌子底下或趴在牆角睡覺。可是到了晚上,特別是放它到後院尿尿的時候,它會亂跑亂跳,跳過一陣以後就安靜地坐下來,直起身體對著月亮不停地叫。它的叫聲一聲比一聲低,到後來,分不出它是叫還是哭。媽媽說,小狗狗好可憐,看到唯一認識的月亮,想起了在台灣的媽咪。」
瑪笛接著又說:「kulo 長大一點的時候,我常帶它到社區公園內的步道去遛達。我發現kulo喜歡黃皮膚的人種。每次有亞洲人走過,它跑過去又搖尾巴又前前後後對著那人轉。但是一看到其他膚色的人,它就又吼又跳,好像發瘋一樣。最明顯的區別是,每次我約來自台灣的同學到我家做功課,Kulo 顯得特別開心。它會立刻跑上前去,聞聞人家的衣裙,跳來跳去直搖尾巴,然後把身體緊往人家身上貼。但是對於暗黑膚色的人,它採取完全不同的態度。即使是天天來送信的同一個郵差,它照樣窮追猛吠,拉都拉不回來。有幾次,它從邊門鐵欄杆縫隙裡鑽出去,一下咬住郵差的褲管,喉裡還發出不懷好意的悶喝聲。那個郵差氣壞了,大聲對我咆哮說,如果Kulo再咬他,他永遠不再到我家來送信。」
「蔡老師,我帶Kulo 來給你看看好不好?因為你從台灣來,我想Kulo 一定會喜歡你。」瑪笛忽然這樣對我說﹒
「那怎麼行?瑪笛,你知道帶寵物到學校來是違反校規的事。」我警告她。
「沒關係,我下課後才把它帶來。只來一下下,學校不會發現的。」她相當堅持。
我以為瑪笛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隔天課後當人群散去,瑪笛三腳兩步衝進了教室。只見她把懷裡用海灘浴巾抱著的,一團掙扎蠕動的東西往地上一放,毛茸茸一條中等尺寸的黑狗就蹦跳出來。它先在黑板前的地面上自己轉了一小圈,然後直奔我面前幾乎要把尾巴搖斷。它鼻樑兩邊笑紋盈盈,友善的眼光中看不出絲毫敵意。我蹲身下去任它把雙腿搭在我肩上。我撫摸它黑緞般發亮的柔毛,心頭湧上一陣泫然欲泣的激動,仿佛我雙手擁抱的不是一隻非我族類的小動物,而是失散多年異國重逢的故人。歲月匆匆,剎那芳華。屈指算來,如今的瑪笛必然是年近五十的盛年婦人。現在每當想起她,必然也會想起她的台灣狗狗Kulo。眼前彷彿浮現一幅電影黑白特寫鏡頭的定格:夜深人靜,幽暗的宅房院落,一隻離鄉的小黑狗獨對蒼茫月色,呼喚太平洋彼岸遙遠的母親,一聲比一聲乏力,一聲比一聲淒涼。(1999年初稿;2009年十月修訂)

Friday, October 9, 2009

那個有雙烏黑亮眼的男孩

很多年前一個雲淡風輕的秋日午後,懷著愉悅的心情,我到機場去接載來自故鄉,闊別多年的老同學。一路上兩人言無不盡,談笑甚歡。經過我執教的學校南邊大街時,老同學忽然指著路旁一戶人家問我,那棟房子為何圍繞著黃繩帶?我脫口而出:「那戶人家一定發生了甚麼嚴重事故,家裡可能有人死傷。」進得自家門來,看見答錄機燈光閃爍。打開一聽,一連串留話傾瀉而出:「蔡老師,我是百利高中學校秘書凱西,因為你今天請假,我打電話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的學生陳大偉,今天下午在家裡因槍傷死亡。」我衝進書房,查閱放在桌上的學生紀錄卡。老天!那棟繞著黃繩帶的房子正是陳大偉與他父母的住家。
開學第一天初見大偉的印象乍然湧到眼前來。……
上課鈴響過以後十多分鐘,一個高個男孩閒閒走進教室來。他沒跟我打招呼,也沒有解釋遲到的原因,只把「選課表」往我桌上一放,就自在地走向左邊靠牆一排最後一個座位。我叫他往前坐,他搖搖頭說:「我要坐這裡。」好像那個座位原就非他莫屬。我心裡想:「一隻目中無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鳥,也罷!讓你先過幾天好日子,等我把全班學生安頓就緒,才專心來調教你。」
  大偉有亞洲人少見的清白膚色,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骨架寬廣挺拔,算得上是個健康、漂亮的男孩。特別令我注意的是他修長的十指。我向他提起他有一雙適合練鋼琴的手。他說他不練鋼琴只練槍法。他一面說一面瞇起左眼舉起右手,擺出射擊手槍的姿勢。

  大偉上課時漫不經心。他飄然而來,飄然而去,只是閒雲一片。他經常翹課,缺交作業。每次提醒,他總說「忘了!」。有時也會坦白地說「沒有做」。我多逼他幾次,他就說,「作業紙被小狗吃掉了。」這話一出口就惹來了哄堂大笑。幾個男學生不約而同地抗議:「蔡老師,大偉在騙你,他家沒有狗。」這時候他也跟著別人笑,沒事人一般。大偉對學業那麼不在乎,我心裡著急,施盡教學看家本領,換來的經常是他沒頭沒尾的一句「Well, Whatever」。有一次我繃著臉問他:「是父母逼你來上中文的嗎?」他沒吭聲。我再接再勵,「你到底想不想學好中文?」他淡淡地回答說:「It doesn't matter.」
  大偉寫得一手好字。字體端正清秀令人過目難忘。我給他練習寫字的作業成績最高分並公開展示。他不當一回事,只說他是在畫圖,根本不知道那些字是甚麼意思。有一次我突襲檢查發給每個學生的課本。目的是讓學生有所警惕,不能在書上任意塗抹、毀損學校公物。有些學生不是讀書簡直是在「啃」書。學期未終已把書本糟塌成破爛。大偉的課本完好如初。我當眾表揚,他卻說:「因為我不看書,在家也沒翻過一次。」我說東來他說西,這孩子處處跟我唱反調。
  我不能讓他把學業這麼不當一回事地荒廢下去。我約他午休時間到教室來個別談話。他依約前來,一幅天真無辜的模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相當嚴肅的語氣告誡他,不得再缺課、遲到,必須準時交作業,上課要專心。我並告訴他,如果這些都做不到,或是認為我管得太嚴,他可以考慮退選或轉到別的語言教室去。我樂意讓他離開。

  大偉沒有反駁也沒有對我的要求提出任何承諾。他沈思片刻,然後輕輕地對我說:「蔡老師,我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的。」我問他這句話是甚麼意思?他沒回答只定定地瞄了我一下,似乎帶著一抹嘲弄的神色。他的回話和眼神當時我茫然不解,但有一絲細微的、無法解說的不祥之感掠過心頭。……

  送走了老同學再回到教室上課,前後不過數天,情景如舊,人事已非。大偉坐過的座位,有如一個嘴唇微張的空口,無聲地訴說一個死亡的秘密。問過幾個人,沒人能說得清大偉死亡的真相。根據學校裡的傳說,甚至報紙的報導都傾向於大偉和他的死黨朋友,放學後在他家進行一種俄羅斯式玩命遊戲的說法。這種遊戲的玩法據說是這樣:一群男人共持一把短槍,槍內只放一粒子彈。大家輪流往自己的頭部扣扳機。命不該絕的會扣到空膛,厄運難逃的就當場斃命。俄羅斯人用此種搏命的殘忍遊戲證明男人不畏死的勇氣。不敢扣動扳機的男子往往被視為懦夫,受人唾棄。謠傳紛紛,莫衷一是。正在無可奈何之際,一個與大偉同班的男孩偷偷告訴我,在我教導的畢業班裏有個學生,事發當時不但在場,而且還開車把大偉送往醫院。我十萬火急喚來那個學生。

  「Patrick,我要你仔細告訴我,大偉的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迫不及待,故而開門見山。
  他嚇白了一張臉,用抖抖的聲音說:「老師,我不知道,真的甚麼也不知道。」大概是我急迫堅硬的語氣把他嚇壞了,也許以為我要罰他。我趕緊放柔聲調向他說明不是要報警,也不是要罰他,只是想知道大偉出事的狀況,全盤瞭解之後才能放在心裡永遠紀念他。他接受了我的說詞,臉色慢慢恢復過來。

  「蔡老師,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下課以後,我們幾個人到大偉家去。因為那天他沒來上學,我們去看看他在家作甚麼。他跟我們說了一回兒話後,就從抽屜裡拿出來一把槍。最先大家都以為是玩具,不以為意。大偉忽然告訴我們那是一把真槍,我們嚇了一大跳。我問他哪來的槍?他笑而不答,只說他叔叔常常帶他去靶場,他已經可以打得很準。他說完就很神氣地拿著槍一個一個瞄準我們的鼻樑。我們都很害怕,大聲叫他停止。他聽了哈哈大笑,罵我們是Chicken,是一群膽小鬼。他說那把槍裡沒有子彈,他跟叔叔在靶場早把子彈都打光了。如果我們不信,他可以試給我們看。他一說完就把槍口轉對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扣動了扳機。「轟」的一聲響過,我們還來不及反應,大偉已像一個喝醉酒的人搖搖擺擺倒了下去。鮮血從他的太陽穴汨汨地流出來。」Patrick說到這裡,語音抖戰,臉色蒼白。

  「是誰打的911?」我問他。
  「沒有人打,老師,當時大家都嚇壞了。因為只有我開車,也不知是誰先開始,手忙腳亂地把大偉塞進我的車裡。我發瘋一路闖紅燈,衝到醫院時已經來不及了。」
  「你是說大偉死在你的車內?」我的眼裡已注滿了淚水。
  「醫生是這樣說的。老師,我現在常常做惡夢。夢見大偉躺在我車內,車裡到處都是血,大偉一直喊著,Patrick救我,Patrick救我!」他說到這裡已經淚留滿面,泣不成聲。

  直到學年結束,大偉的座位一直空著。班裡沒有人敢提起這段慘痛的故事。我和大偉師生情誼,猶如清晨的露珠,才閃現即消失。緣起緣滅,電光石火,驀然回首,只留遺憾滿心胸。
  自從他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每當課後人去,淡黃的夕陽斜照在空寂的教室,我偶而會產生時空倒置、生死感應的幻覺。似乎看到大偉還坐在他喜愛的座位上,一雙烏黑亮眼似笑非笑地盯住我,口中細語呢喃:「蔡老師,妳看,我不會在這裡停留很久,對不對?」
  大偉,我多麼希望這樁悲劇從未發生,多麼希望它只是一場午夜凌亂的、無可理喻的惡夢啊!

Sunday, September 27, 2009

Long Time Ago

很久以前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秋季開學不久,班上來了一個插班生。聽說伊比同學大了兩三歲,但因身形單薄瘦弱,看起來年紀比我們還小。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伊的名字:忍分。多麼不同於「美玉」、「麗花」、「惠芳」「淑蘭」等小女生美麗高雅的名字啊!我問過老師,忍分是什麼意思。老師想了片刻說:「忍分是台語,是忍守本分,認命過日的意思。」認命?認什麼命?我不大明白但不敢追問下去。
上課的時候伊經常「盹龜」(打瞌睡)。老師問問題,伊結結巴巴地聲音小得好像蚊子叫,答案也出錯。老師指定我替伊補習功課,因為我是班長。那時被選做班長,等於就是一班的管家婆。除了監督早自修兼當老師的助教、收發作業、分配值日生之外,還得帶領同學清掃教室、擦拭門窗玻璃,清理垃圾、排列桌椅。
忍分上學總是遲到。我們早上升旗完畢走回教室以後,伊才滿頭大汗,慌張狼狽地跑進教室來。老師罰伊站黑板。伊低著頭,淚水滲著汗水滴到地面上。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伊,為什麼會遲到?是不是睡過頭?
「誰睡過頭?」伊抬頭瞪眼,很不甘願地嚷出來:「我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五點起來怎麼還會遲到呢?我大惑不解。「煮飯、掃地、洗衣服、養雞餵豬以後我才能到學校。」伊繼續低聲說,無限委屈盡顯在臉上。雖未見過面,我已「義憤填膺」地對伊的母親生起氣來。給女兒取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字,又不煮飯洗衣的母親,一定是個「歹查某」(壞女人)。
「妳媽媽早上怎麼讓妳做這麼多家事?她為什麼不自己煮飯?」我沒好氣地問,伊默不出聲。
「妳家住在哪裡?」我換一個話題。
「窪(lab)仔底」
「窪(lab)仔底在哪裡?」
伊用手指著學校的東北方:「出校門往那邊走會經過一條河。再過去是一片稻田,稻田旁邊有一條圳溝,然後是蕃薯園,蕃薯園過去是一片竹林,我家就在竹林後邊。」 跟不上伊的解說,我「未輪轉」(轉不過來)的腦袋草草定下最後的結論:伊住在地球的另一邊。
「從妳家到學校要走多久?」
「走快差不多要一個小時。」
經過那次對話以後,我和忍分的友情增進了不少。我約同學到伊的厝去玩。我們走過河上的木板橋、躍過清淺的圳溝,越過蕃薯園,穿過青翠的竹林,最後到達一棟有黃色土埕,窄窄門窗的獨立農舍,那就是忍分的家。伊的母親見到我們,笑笑地打個招呼,態度不算親切但也還不冷淡。忍分對母親恭恭敬敬、唯唯諾諾。因為太乖順聽話,反倒顯出生疏。覺得她倆不像母女,更像小婢服侍女主人。我們在忍分厝前的蕃薯園「焢土窯」,幫伊養雞餵豬,清掃門埕落葉,一群十一二歲女孩快樂地追逐笑鬧。忍分不自覺地拋開憂鬱的神色,恢復了少女歡悅的容顏。
五、六年級的暑假,我們往「窪仔底」跑得最勤,一去就玩盡了長長的日午兼黃昏。升上了初一之後,我們與伊慢慢地又疏遠了。伊不再上學,開始幫伊母親賣菜。每日清晨,母女倆輪流肩挑菜擔沿街叫賣。再過一年,伊母親已不大出來,由伊一人獨挑重擔。伊身材原本細小,菜擔把伊壓成彎腰駝背,看起來宛如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
伊挑著菜擔到我家「亭仔腳」(屋簷下的長廊)呼喚我母親:「歐巴桑,欲買菜無?」(太太,要買菜嗎?) 母親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到伊的菜擔前買了好幾把。忍分要送母親幾根蔥,母親極力推辭,一面說「ㄇ通按呢!ㄇ通按呢!妳留著賣,可以多賺幾『仙』錢。」(不要這樣,妳留著賣,可以多賺幾分錢)一大一小站在「亭仔腳」拉扯半天。忍分沿街叫賣常常惹來警察的干涉。有一次我看見伊挑著菜擔拼命跑,警察吹著哨子在後面一路追。伊人矮腳短菜擔又重,很快就被逮到。兇惡的警察大聲斥責,伊含著眼淚不敢回話。警察罵完了還嫌「無夠氣」(不夠),出手抓過掛在扁擔上的「秤仔」,喀喳一聲折成兩半。警察臨去前還狠狠拋下一句話,「下次再被我捉到,就把妳關起來」。我趕上前去,伊一看到我,眼淚如斷線的珍珠粒粒滾落下來。
忍分申請到了一個菜攤位後從此不必在街頭奔波。那時代的「菜市仔」(菜市場)設備簡陋,鐵皮厝頂,遮得了日頭卻躲不過風雨。菜市仔內污水橫流,菜攤後垃圾成堆,群蠅亂飛。下雨天,忍分得穿上雨衣做生意。雖然如此,還是比在路邊被警察追逐怒罵好得多。一兩年下來,伊已練就一番賣菜的本事,每回問起,伊總說生意不錯,日子還過得去。初三下學期有一次母親叫我去買菜。日頭西斜已近黃昏,「菜市仔」內大半已經收攤。忍份斜靠在菜攤的木架旁等待顧客。我買了青菜跟伊道別後正要離開,伊忽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要結婚了。」伊說完這句話,頭低垂到胸前,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嚇一跳,以為聽錯,趕緊問伊:
「妳說誰要結婚了?」
「我」伊氣若遊絲。
「妳要跟誰結婚。」
「跟我『阿兄』。」
我當場愣住,一顆心蹦蹦亂跳,兄妹要結婚,有沒有搞錯?伊很快接下去說是跟她的養兄結婚,她是那戶人家的童養媳。
「妳有阿兄,我們去妳家時怎麼都沒見過?」
「他在外面『四界』亂『趖』(ㄙㄜˇ)做『竹雞仔』(到處亂闖當小流氓)」伊的頭又幾乎壓到胸前。
「結婚是我養母的意思,她認為,結了婚他就會收心留在家裡,不會再『四界』去『放蕩』。」
我再去市場已經是一年多以后。忍分懷胎七月挺著一個西瓜肚,正忙著應付愛講價、會挑剔、貪便宜的客人。我過去匆匆打個招呼就離開。我正讀高一,穿著名校的制服歡度女學生的青春年華,而忍分已為人妻,將當人母,正為生活而奔波。我感觸良深卻無可奈何。
一九七五年第一次從美國返鄉,我去菜市場探望這位小學故人。忍份形容憔悴,背已微駝,我幾乎認不出來。忍分倒是一眼就認出我,伊緊緊拉住我,那份欣喜言語難以形容。伊甚至拖著我,往隔壁左右攤位去推銷。伊張大喉嚨直喊:「看,這是我的同學,伊在美國留學那麼多年,擱無『給』我『放未記』(沒有把我忘記),回來就趕緊來看我。」可憐的忍分,認命安份,自覺卑微,連老同學回來相見也當成是光榮體面的大「代誌」(事情)。我對伊的同情更添加了幾分。伊說生了三個孩子。老大是女兒已經二十歲,正在上大學。
「養兄有沒有依照妳養母的心願,結婚以後乖乖待在家裡?」我問伊。
伊嘆了一口氣: 「那裡會留在家裡?他有時半夜爬窗進來,把我糟蹋『歸半暝』(大半夜),天未明又爬窗逃走。」
「怎麼會這樣?」
「他說欠人賭債,有仇人追殺。」
「妳養母呢?身體還好?」
「她去年已經『過身』(去世)。等到死,她眼睛不願閉。」
「妳沒通知妳養兄,我是說妳先生?」
「不知道人在哪裡,怎麼通知?」她眼神黯淡地補了一句:「也有可能已被人殺死了。」
跟忍分還說著話,一個長髮披肩,面貌清秀的少女走近前來。忍分一見到她,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這是我女兒阿玲」伊語帶笑意地說,然後很快轉過身對女兒說:「快叫蔡阿姨,她從美國回來看我們。」苦心栽培,青春煥發的女兒,是忍分終身的憧憬與寄託吧。
三十年歲月匆匆過,滄海桑田,景物人事兩皆非。當年荒郊野地的「窪仔底」早已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蕃薯園、綠竹林、水清見底的圳溝,夢裡童年的嬉遊地已消失無蹤。海天遠隔,音信渺茫,我只能燃一瓣心香,遙祝故人無恙,苦盡甘來福壽滿堂。

Saturday, September 26, 2009

通靈貓

經常在一起「逗陣」開講的朋友當中,有一個是醫生,專門治療「老人症」。他說身處空巢歲月的中老年族,最好飼養一兩隻貓、狗等小動物。他認為小動物雖然不一定令人延年益壽,但因互動頻繁,一來可以消除寂寞,二來可以緩慢老化現象,對身體有利無弊。

 他說得誠誠懇懇、頭頭是道。我聚精會神聽著、聽著,往日歲月的門扉在腦海中悄然開啟,我彷佛走入時光隧道,回到了橫面不寬,但縱深極長,有座四方形天井的舊厝庭院,一隻小黃貓奔奔跳跳的影像,適時點燃了記憶的燭台。……

 自從那隻黃褐色的小貓進入我家門檻以後,已有八個孩子的家庭更顯「鬧熱」。南台灣炎熱的長夏不但白天暑氣逼人,夜半也非常悶熱。那是冷氣機尚未進入家用的年代。電扇吹出的暖風經常讓人睡出一身汗水。只有曉風清涼的黎明,才是讓人快意酣睡的時刻。但是每天黎明,差不多同一時段,我的腳掌底就會感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游動。等不及神經中樞的反應,我雙腿電光石火自動縮回。意會到是小黃貓的惡作劇。

我靜等了好一會,小黃貓沒有後續的動作,以為它已離開,我悄悄把雙腿放平期待再續一段好睡眠。 念頭剛起,腳底卻又來了那麼一陣癢。原來小黃貓還蹲在我腳邊等待跟我闘心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很快地朝著它的「腹肚」一腳踢去,這一踢竟踢出了它的好興致。它對準我的腳趾一抓一撲,開始玩起捉放老鼠的遊戲來。睡意既被打消,我只好不情不願地坐起身子。完成了催我起床的工作,它得意地「喵」了幾聲後揚長而去,尋找下個目標進行同一任務。

 三妹的神經反應一向靈敏,經不起小貓三兩下的逗弄,她就會從眠床上一躍而起,坐在床沿睜著睡意猶濃的雙眼狠狠咒罵「死貓仔」。四妹的外號叫「睡神」。她的神經非常「大條」,任憑小貓百般捉弄,她就有本事睡得「四腳直直」。有時我真看不下去,用力推她,她眼也不睜,只哼哼呵呵悶聲說: 「不要吵嘛,只不過是小貓在練習捉老鼠」。

 父親最在意他的寶貝頭髮,他白天把頭髮梳得油亮,睡覺時把頭服服貼貼「放」在枕頭上。小黃貓偏偏最愛去「糟蹋」父親的頭髮。它經常坐在父親的「頭殼」前方蚊帳外面。選好了出擊的定點,前足纏繞著蚊帳,對準方位出擊騷擾。父親為了「護髮」趕緊坐起,他無法可施,只能吸根香煙解悶氣。小黃貓滿意地「喵」了一聲,然後走向另一個臥室去繼續未完的使命。它從容大方的姿態,理直氣壯的眼神,明白昭告家裡眾人,它別無選擇,每天從事的是一件促進全家大小「早早起床身體好」重要的「代誌」。 

 天大亮,我們眾姊妹一字並排,在天井中水龍頭邊漱洗。小貓也不落人後,躺在小么妹身旁,正轉倒轉地翻動身體,伸長舌頭舔著它一身發亮的柔毛。吃過早飯,三妹的早課~練鋼琴~定時開始。琴聲鏗鏘,有如珠落玉盤。這時貓咪就會躺臥在鋼琴蓋上貝多芬石膏像旁邊,豎起耳朵安靜聆聽,完全一副行家模樣,但一曲未終,它早已眼神迷離進入夢鄉。

 夏日午後是家裡最安靜的時刻。有人回房補眠,有人出門辦事,小黃貓懶散地趴坐在藤椅上,看著在它眼前飛繞的蒼蠅。興致一來就從藤椅上躍起撲捉,我不曾見過它抓到一隻蒼蠅,倒是經常看到一隻掉到地上跌得發暈的貓咪。 日落黃昏,小小的天井稍起涼意。細竹架上粉紅色的「藤仔花」成簇成串在風中搖曳。母親和我們幾個姊妹總愛傍著花圃小坐閒話家常。小黃貓不甘寂寞,就會在水泥地上打滾翻轉,使盡十八般「舞」藝,以期博得眾人的喝采。

如果我們沒有反應,它就改變戲路,跳上花架,左搖右晃,表演空中飛「貓」。有時「漏氣」從花架上掉下來。它很快爬起假裝沒事,卻步履不穩東倒西歪,活像一隻掉進酒缸,灌足了老米酒的醉貓。它一歪一扭地搖到牆角,趴到地上時還會偷偷地瞄著我們。這時候如果有人心軟走上前去抱起撫慰一番,它羞答答地俯在那人懷裡,像一個「驚見笑」的小姑娘。

 小黃貓生性頑皮,特別喜歡與「生分人」開玩笑。家裡來了客人,它會悄悄地走到客人身邊,舉起貓爪,對準客人的手臂、臀背、或是足踝,撩一把,抓一下或舔一口,然後三腳兩步跳開去觀察反應。客人觸電似地從椅子彈起,驚魂稍定後往往會無奈地說:「你們家的貓真會開玩笑。」但我相信,客人內心一定這樣想:「死貓仔,下次再來這麼一下一定乎你無命。」

 離家到台北上大學,母親每次給我寫信,總不忘大大地誇獎一番長大以後的貓咪是多麼體面且善解人意。她不厭其煩地描述,大黃貓的眼睛多麼明亮,毛層多麼軟厚光滑,那時,我只覺得母親在「膨風」。等到寒假返鄉,己目所見,方知母親所言不虛。大黃貓長出了一身深黃與淺褐相襯的毛紋,綠光閃爍的眼睛加上長長茁壯的四肢,簡直就是小老虎的縮身。大黃貓差不多有平常家貓的一倍半那麼大。當它放開四肢安穩地走動時,不怒而威、君臨天下的氣概,真有貓王的風範。

我們不曾見過它抓過一隻老鼠,但屋樑、壁櫥或米缸再也沒見過鼠輩的蹤跡。我們都相信,大小老鼠為了保命,已經移民到別家去。 大黃貓已經不再做小黃貓時代那些爬花架,搔人腳掌和捕蒼蠅的「小兒科」遊戲了。它的最愛,就是蹲坐在我家藥局臨街的玻璃櫃台上,凝視街面來往的行人與車輛。揹著書包一蹦一跳上學路過的小學生,喜歡上前摸一摸它的軟毛,拉一拉它的長腿,揪一揪它的尾巴。大黃貓頗能體會到小朋友的愛意,不但不生氣,還會咪咪地低叫幾聲以示友好。孩子們在它身邊徘徊流連,依依不捨,差不多忘了上學遲到會被老師罰站的事。 

 大黃貓統治著家裡幾十坪地面綽綽有餘。逐漸地,它開疆闢土到左鄰右舍和對面過街的房屋去。每逢它去巡邏,鄰居們都大表歡迎,因為它是一隻有教養的貓。除了讓鄰家的大小鼠輩也搬家遠逃,它從不給人添麻煩。母親總是得意地說那是她的教養之功,因為她同時也教養了八個在親友眼裡循規蹈矩的好孩子。

 有一天黃昏,風雨欲來天色昏暗。大黃貓一如往常,到對門鄰居巡行完畢,越過街路要回家時,一輛中型軍用吉普車疾駛而過。只聽到「碰」的一下,大黃貓被拋出一丈多遠,吉普車揚長而去。大黃貓掙扎站起,拖著已失去平衡的身體顛顛倒倒地進門直到母親的面前。它嗚咽了兩三聲,抖顫一陣倒下去後緩緩閉上了雙眼。母親蹲下抱起,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溪河,潤濕了大黃貓體溫猶存的軀殼。…… 
 
 許多年過去了,親人散居海外,我的雙親皆已作古。島南城鄉,老街舊厝早已不復存在。現在每逢想起少女時代,與父母在一起的家居生 活,藤仔花的竹架上,小黃貓爬上爬下片刻不肯安靜的身影,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它已嵌入我心深處,成為我家天倫敘樂圖中一頁永不褪色的背景。

緣 起

與他相識是出於偶然。與他相偕走向婚禮的花堂則經歷了八年感情、理智和勇氣的大決鬥。
那年他只是一名薪水微薄的大學助教。婚後,我們借住在大學教職員宿舍。二層平頂的紅磚樓,依傍著數排翠竹幽篁,竹叢下涓涓流過一條水清見底的小溪溝。我們住在二樓。樓下那戶人家喜好園藝,前庭後院草木茂密,郁郁欣欣。屋角植一株葡萄蔓。細藤青葉纏纏繞繞綴滿了我們朝北的窗框,我在窗外屋簷下掛了一個小小的風鈴。每天清早當晨曦初上,葡萄枝葉猶如綠色波浪在風中起伏。風鈴也必適時響起:叮噹、叮噹,清越幽遠的鈴聲流進我半睡半醒的淺夢裡,讓年青的我以為,地老天荒,生命不過就是這樣一場充滿詩意的情境。柴米油鹽,生老病死與我何干?

感覺上那只是一場輕微的感冒。自恃著年輕體健,也怕看醫生花錢,隨便買了幾包成藥「感冒靈」猛往肚裡吞。幾天後情況越來越壞,躺下床舖頭暈得天旋地轉,聞到飯香口中就酸水直冒。這樣的日子挨了兩個多禮拜。實在撐不下去了,才不情不願地走進街上醫生的診所。醫生問了我的症頭,例行公式地檢查了一下體況,然後不置可否地說「不像感冒,也不是胃病,最好去看一看婦產科。」

磨磨蹭蹭地踱進了婦產科醫院的大門。一番折騰之後,醫生平靜地說「有了。」那麼簡單平常的兩個字,落在當時我萬分緊張的心頭上,猶如晴天霹靂,震得手腳冰冷。結婚不過三個月,為人「家後」的滋味還不及品嚐,共同生活的習性也還未能適應,卻馬上要更上層樓地當起母親。更恐怖的事實是我們身邊單薄的存款無法應付並保護這麼早來的孩子。

上天賦與我丈夫樂觀無憂的個性。他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忠實信徒。「問題總會有辦法的」,他不但常常這樣說而且身體力行。非到最後關頭,他無意去想出那個「辦法」。他彷彿覺得,早一天把辦法想出來,把問題解決了,就會失去「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資格而有點兒對不起上天的安排。記得那些年大專聯考競爭已經非常激烈,「保證升學」的補習班如雨後春筍紛紛冒出。為了幫朋友一個忙,他曾到某補習班代了短期化學課,博了個滿堂采。

後來該補習班的老板幾乎把我們的「戶定」踩平。任他把嘴皮說破,提高鐘點費、特別待遇等等,我的丈夫就是不理睬。該老板轉而求我勸說。還未開口,我家這位老先生已把頭搖成了一個「玲瓏鼓」。他的理由冠冕堂皇:第一,補習班路途甚遠,往返太浪費時間。(那時窮助教出門只騎腳踏車)第二,寶貴的時間應該用來充實學識,進修英文,怎麼能為了賺錢而浪費生命?
「孩子來了以後怎麼辦?」我一再問他。
「來了再想辦法」,他還是同一句老話。
隨後的日子是一場凌亂顛倒的惡夢。「病子」的諸種苦難層層逼來。我的眼淚像晚秋的冷雨,綿綿不絕。當年我們都很年輕,心理上又毫無準備。我們全然不知,情緒低落和恐懼感是懷孕期的正常反應。我怪他不體貼,冷淡無情。他嫌我不夠堅強,無理取鬧。他說他鄉下那些姑嫂們,挺著西瓜似的大肚子,都還田裡來田裡去,不把生子當回事,哪像我心靈呀,情緒呀地鬧個沒完。

每睡必暈,每飯必吐,差不多要把腸胃都吐出來。吐完了就哭,幾乎哭得肝腸寸斷。患難同當的誓言,天長地久的盟約,皆已隨風逝去。自憐病苦,自嘆命薄之餘,真心羨慕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來。至少,當你自覺受到委屈,一怒回轉「後頭厝」去告狀,還有父母讓你「怨嘆」,讓你「牽托」,讓他們去罵媒婆,去悔不當初。 經過了兩、三個星期你怨我恨,愁雲慘霧的日子,我們再度去敲那個產科醫生的大門。

「什麼?要把孩子拿掉?」頭髮斑白的醫生聽完了我們的要求大聲叫嚷起來。他用手按按眼鏡框,把我們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我被他看得困窘無比,一剎間竟忘了自己已經結婚。結結巴巴地趕快說明~~助教收入微薄啦!他一心要出國留學,我雖有名校的文憑(說到這裡,趕快叫出母校的大名以保證人格),但人在異鄉,舉目無親,一時又找不到工作,經濟有問題……。「這樣好啦,」老醫生打斷了我的話。「你們寫封信回去徵求父母的意見。如果他們不反對,再來找我。」

我鼓起勇氣寫了一封家書,「限時專送」半夜到家,母親搭第一班早車來到。一進門還來不及坐下,她指著我的額頭就是一頓好罵,同時把七十八歲老阿嬤的責備也一起帶來。
「真是糊塗,要拿掉孩子?我在妳這歲數已經生了妳姐弟三個。而且不想想,妳阿嬤等做阿祖已經等了多少年?」孩子就這樣被保留下來。

為了讓他專心準備留學考試,我搬回娘家做了「潑出去又流回家的水」。母親陪我去做產前檢查。那位頗享盛名的醫學博士以日語對母親說:「妳e子婿體型高大,妳女兒的骨盆又嫌小,有難產的可能。」我聽懂日語,這句話在我心裡就開始興風作浪。日裡夜裡,有一個聲音隨時在耳邊響~難產、難產。惡夢中,我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幼嬰,也看到了產台上瀕臨死亡的蒼白冰冷的自己。驚嚇而醒,全身汗溼,窗外冷月斜照,更加添了幾分無助與淒涼的氣氛。

五分鐘一次緩慢持久的陣痛讓我不眠不食掙扎了四晝夜。這才真實地體會到,所謂「痛苦」是如何一種椎心刺骨的感覺,這才驚覺,所謂「快樂生日」,其實該喚做「母親受難日」。在我耗盡了最後的力氣而陣痛依然不能加快的時刻,醫師決定操刀。「刷」的一聲,是剪刀裂肉的聲音。(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老聽見那一聲「刷」,還感到那陣劇痛,然後就全身發麻。)鏗鏗鏘鏘,是產鉗互擊的聲音,悉悉索索,是醫生拖拉不肯出世的嬰仔導致產檯搖動的聲音。這一串刺耳的聲響,在我近昏迷的意識中,形成了陰霾的十二月天,海潮拍打巨岩的狂嘯。一陣山崩地裂的劇痛之後,幼嬰中氣十足的哇哇哭聲響起,萬般幻象皆歸靜止,一場劫難終告完成。

人影幢幢,一室狼藉。在我已近散光的眼瞳中,依稀能辨明滿身血污的醫生,焦慮疲倦的母親,還有,站在我身旁,手足失措,滿頭大汗的丈夫。醫生把血漬猶存的孩子抱到我面前。啼哭聲裡,我看到孩子的左眼眉梢有個小洞,絲絲血水正從洞裡流出。醫生說那是產鉗著力處。萬幸位置稍偏,不然孩子的左眼必定報廢。幾年後,當孩子長到愛聽故事的年歲,百聽不厭地,總纏著我,要聽他自己「誕生的故事」。有時他還不嫌煩,跑進房裡拿出來一面鏡子,仔細地研究並觸摸那眼角的小疤。只不知他小小的「頭殼」裡,想的到底是什麼心事?

經過了一個黃昏連著長夜的沈睡,南台灣六月璀燦的朝陽和醫院窗外滿山的翠綠把我喚醒。護士推動娃娃車緩緩地走進門來。當我把孩子抱進懷裡,一種喜悅與震撼的浪潮即刻把我淹沒。原來,從血肉迸裂的最大痛苦中製造出一個生命竟然能獲得如此強烈的歡樂。初做「老爸」的他,俯下身子,先是愣愣地看著顫顫蠕動的孩子,然後就對著他微笑,想辦法要了解,在他和這初具人形的小東西之間,到底有何神秘的生命關連。

三十年前差點沒留下的我的孩子,不但已經長大且學業已成,更在去年升格為父。女嬰有寬廣的額頭,大大烏黑的亮眼,白皙的膚色,右臉龐上一個深深的小酒渦。乍一見面,我已確知與這可愛的娃娃早已相識。她寬廣的前額來自我的父親。小酒渦源自我的外嬤與母親,它是我家祖孫五代傳承的印記。 我這才完全明白,嬰兒是歷代先祖的再生。在嬰兒的音容笑靨中,在相似的輪廓眉眼中,我看到了生命緣起環環相扣的痕跡。得到了前世今生,輪迴流轉的訊息。
(1996年初稿;2009年修訂)

Thursday, April 23, 2009

最後的一夜

一九八八年炎炎盛夏,港都高雄八月的黃昏。
日頭已自山巔滑落,夕陽餘輝,把狹窄蜿蜒的街巷、參差不齊的樓層塗上一抹淡色的金黃。街對面小學的校園呈現人去樓空的幽靜,幾隻不知名的鳥雀,在校樹的枝葉間跳躍追逐。
室內起居間的「佛桌」上,左右對峙的長明燈映出赭紅的光影。阿公、阿媽以及父親的「神主牌」並排置放。一組簡樸的桌椅靠牆排列。箝在窗口的冷氣機發出嘎嘎的聲響。牆角放置一架當年母親為了準備投考音樂系的女兒,辛苦「標會」買下的鋼琴。雖是日本名牌貨,也擋不住時間風塵的磨損,原本漆黑晶亮的外殼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倒是壁龕上玻璃櫃裡金髮碧眼的洋娃娃,跳脫歲月的流轉依然保持原先的亮麗。這是母親獨居的公寓。當出國留學的狂潮在福爾摩沙的島嶼掀起翻天巨浪,無視於母親眼裡的黯然,我們對伊輕輕揮手說聲再見,然後登機各自遠颺。。。
母親坐在靠近「佛桌」的椅子上,掛著老花眼鏡隨著錄音帶低聲誦唸觀音菩薩「普門品」。回來之後發現誦經、禮佛成了伊每日必修的功課。年輕時代的母親並非虔誠的佛教徒。雖然沒有像父親那樣,明擺著堅持無神論的「搞怪癖」,但逢年過節的拜拜,其實是為了成全阿媽(外婆)的期待。注視著母親灰黃色瘦削的雙頰,萎糜卻又專注於誦經的容顏,一陣椎心刺骨的劇痛湧上胸口。原本精神奕奕,對生活充滿規劃與憧憬的母親哪兒去了?
那年春天,六十八歲的母親獨自搭機飛越萬水千山,來到美南探望伊離家多年的孩子。到機場接她並幫伊載回兩個大皮箱。住在附近的幾個妹妹先後趕到。母親打開大皮箱,我們頓時張大嘴吧看傻了雙眼。除了幾項旅行必需品,滿滿兩大箱,都是為我們購買的衣物。曾經在伊面前隨口抱怨美國很難買到合身的衣服,我們說過就忘但母親把話刻印在心底。我們手忙腳亂地試穿新衣,七嘴八舌嫌東嫌西:樣式不好啦、花色老土啦,笑鬧慣了的老姊妹,又回到口沒遮攔、嘻哈隨性的少年時~~把剛褪下的新衣互相扔擲還不忘彼此喧嚷:「這件我不要,給妳啦!」;「妳嫌不好的,才要扔給我?。。」母親在旁默默無語。我們幼稚的行動和言語,一定深深刺傷伊的心。。。。
此次相聚,發現母親明顯消瘦。我們異口同聲地稱讚伊「瘦身成功」,變得年輕又漂亮。伊說每天清早去爬壽山,打太極、勤練「外丹功」。母親把打太極拳的全程錄影放映出來,一再鼓勵與伊有「同款症頭」,體重易升難降的我開始練習。我們姊妹都替母親感到高興的同時,身為醫生的大弟不但沒有現出喜悅的神色,反而一再交代,回台灣後要「馬上」到醫院去「測底」做全身檢查。
住在台北的妹妹陪母親到醫院去。醫生告訴妹妹檢驗的結果。他說:「妳母親得的是肝癌。癌細胞已經擴散,大概只能有三個月的存活期。」半夜接到妹妹打來的越洋電話。她語音顫抖又帶哽咽地報告這個壞消息。這通電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我們開了一個緊急的家庭會議,主要的議題是:該不該據實告訴母親病情的真相。我忽然想起,那年外公以肝癌辭世後,母親曾經告訴我,以後若是患上「這款e歹症頭,」,伊「無愛知影」。決定尊重母親的心願,我們隱瞞事實,用某種非致命性的病名來搪塞。唯一能為母親做的是各人安排作息,輪番回去照顧並陪伊走完無預警乍然縮短的生命的旅程。
在家陪伴母親的最後一夜。母女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著話,多少兒時哀樂事,驀然都到眼前來。母親問我可還記得「細漢逃空襲e時陣,乎滾水燙到差一點沒命的代誌」?怎麼會忘記呢?我依然能感到全身如火燒針扎的痛楚;似乎還能看到,伊抱著我一路狂奔前往「公醫」的診所,撕裂的裙角在風裡飄呀飄。。。我也記得,當美式B29軍機轟炸小路對岸的製糖會社,炸彈碎片四處亂闖的時刻,伊用身體覆蓋睡在塌塌米床上,我小小的全身「澎泡」的病體。
問伊記不記得我一再要求伊唱「穿紅鞋的小女孩」那首日本歌?伊卻反問我,為什麼那時想聽那麼悲傷的歌?我不敢據實說出「因為自覺會死去。幼小的心靈,以為〞死〝就像歌詞寫的,穿紅鞋的小女孩被陌生的外國佬帶離親人與故鄉」。我怕「死」字會引發母親對自己病體的聯想,只說那原本就是我最喜歡的歌曲。由此引起,母女倆輕輕哼唱一首又一首小時候伊教過的童謠。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四、五歲「囝仔時代」拉著母親衣角亦步亦趨的童年。。。我拿出筆記本,用羅馬拼音逐字記下每首歌詞的內涵。母親仔細解釋詞句的含意,以及正確的唱腔。時間飛逝,我分秒必爭。
母親繼續敘述伊生平的故事。伊說今生最大的遺憾是未能讀大學;最大的欣慰是八個孩子個個戴上了「方塊帽」(大學畢業)。伊此後最大的心願是學好英文,跟「美國孫仔」有更好的溝通。伊風雨無阻到「老人大學」去上英文課,手中不離不棄的「物件」,不是名牌的皮包或鑽戒,而是寫滿註解的英文書。
我的孩子世斌一出世,立刻成為全家人的愛寵。孩子三歲的時候,母親教他「看圖識字」。記得有一次,「Indian」字旁印著頭戴羽毛手拿弓箭的畫像。斌斌問:「阿媽,這是捨米?」母親說:「是Indian」。斌斌又問:「Indian是捨米?」一向演唱俱佳的母親,立刻把左手挪到身後,右手放到嘴前,口裡發出「忽嚕忽嚕」的聲音,彎腰跳起印地安人的舞步。母親告訴三歲的外孫:「看!這就是Indian。」斌斌看到「阿媽」滑稽的動作,笑瞇了雙眼。那年秋天,我帶著孩子萬里尋夫到達密西根州立大學的校園。
我告訴母親初到美國的故事:有一天坐在電視機前的斌斌忽然一躍而起,跑到我的面前叫「媽咪快來看!」被他拉到電視機前,斌斌指著銀幕上一個正在手舞足蹈的印地安人,抬起頭大聲對我說:「看!伊是阿媽!」。母親聽到這段「印地安故事」的完結篇時,瘦削的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璀璨的笑容。我還告訴母親在松山機場的離別。登上飛機後看不到阿媽時,斌斌號淘大哭,搥手頓足吵著要下飛機找阿媽,不要到美國找阿爸。母親聽完,嘴角雖然還掛著笑意,但眼裡已注滿了淚水。
夜漸深,母親的臉上滿佈倦容。還有多少心內事想對母親說,但也不得不住口。母親走到供桌前,點燃一根香,向桌上阿公的遺像小聲地獨白:「阿爸~您欲過身的時陣,不是親口對我說,以後無時無陣攏會轉來照顧我?怎樣乎我病得這艱苦?爸~你有靈有性,一定都愛轉來保庇我。。。」虛弱的語音,是小女孩向遠行不歸的父親淒婉的傾訴。疼我入心入肺的阿公與阿媽,生死相隔已逾數十年。看到病入膏肓的母親孤單的身影,我再也隱忍不住,緊咬嘴唇讓眼淚無聲地滴落。。。
夜已深,擾人的時鐘滴答不停奔向前。從來沒那麼惱怒過時鐘的鳴響,那麼懼怕夜盡到天明。因為當早宵來臨旭日東升,我又將背起行囊天涯遠行。在故鄉陪伴母親的最後一夜呵!多少眷戀,幾分懺情,絲絲縷縷,掛掛牽牽。母親用無悔的終生為我譜寫的記憶,永遠在我心頭纏綿,無分日夜,歲歲年年。

後記:母親在我離開後不久病逝於台北。我沒趕上見伊最後一面。

Sunday, March 15, 2009

夜半哀聲

雖然時空已超越半個世紀,現在每當想起,往事猶如秋天的落葉,顏色泛黃卻還脈絡分明,它們層層疊疊,此起彼落不斷在腦海中翻飛湧現‥‥‥。
一九四七年前後台灣那段政治、民情動盪不安的歲月,在一個讀小學一年級小女孩單純的心目中,時間只是一條流淌不盡的長河,對生命沒有什麼特別的期待。一成不變的生活,衣食雖不豐美但也尚足溫飽;玩具雖然匱乏,但與玩伴在樹蔭下有跳不倦的「草葵笠」(台語:跳方塊的兒童遊戲),草叢間有捉不完的「火金姑」(台語:螢火蟲)。就在不知憂愁為何物的那年早春二月,把我的童年染上斑斑血漬的「二二八事變」發生了。
此後很長一段日子,先後從大人憂懼的眼瞳中,壓低抖顫的聲音裡,知道了人間煉獄慘酷的現象:壽山上死了很多人,到「高雄要塞司令部」去請願的地方代表一個也沒活著回來,屍體都扔到山下高雄港的海溝裡去…‥愛河漂流許多浮屍,很多失蹤人口的家屬哭號著在河邊追著鮮血染紅的河水認親人…‥高雄中學的學生,被軍方「拖拉庫」(日音台語:大卡車)載走,從此一去不還,生死不知‥‥‥。

風聲鶴唳,滿目蕭條。學校關門, 孩子們被家人嚴管不能出門。大人有要事非出去辦,也是來去匆匆。住在後街的「阿公、阿媽」(台語:祖父、祖母)、阿姨、佣人以及住在同一「樓仔厝」(台語:大樓)的幾房親戚都趕過來到我家避難。阿公那棟三層西洋樓,凸兀在十里平房中,是亂兵、流氓搶劫時明顯的目標。我們的「起居厝」(住宅)靠街,店面不寬但縱深頗長,大家擠住在一起人多壯膽,禍福與共。
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阿公阻擋,堅持照常到市內的「衛生院」上班。他說「衛生院」裡外擠滿了受傷群眾,醫師人手不夠,不能不去。況且他們都掛上「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員是國際慣例,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有一天黃昏阿舅下班回來,人忽然瘦了一圈,神情驚恐憔悴。他嗚咽地陳述那天在「衛生院」發生的慘事。他說軍隊一衝進醫院,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開槍。他和院長以及別的醫師已經無路可逃,匆忙中躲到靠牆的辦公桌下。幾張小小的辦公桌那裡藏得下一群人?可憐他們一個一個被拖出來,先剝去外衫褲,再命令他們雙膝跪下,高舉雙手,一話不說,就地槍決。
阿舅聽到一個同事臨死前淒厲地喊叫:「你們這些兇手、土匪,天理難容。」跪在阿舅前邊的院長,也在一聲槍響之後就倒臥在血泊裡了。剩下阿舅一個人了,他自覺無望,靜靜等待命運最後的安排。士兵命令阿舅舉起雙手,正要舉槍發射時,發現阿舅手腕上的日製手錶。他放下步槍,伸手剝掉阿舅的手錶,然後又舉起步槍,正要扣動扳機時,門外傳來司令部發出的停止屠殺口令。阿舅死裡逃生,揀回了一條命。
消息越來越壞,再也沒人敢出門了。我們一大家族二十多口人日以繼夜地擠在天井後兩個小房間裡,米糧已盡,青菜、水果有錢也無處買。那幾天,我們全靠「厝後壁」(台語:屋後)賣「糕仔餅」(台語:糕點、餅乾)老阿婆因為無法出門做生意,囤積在家的餅干和開水度日。
一天早上,我和弟弟妹妹在厝中央的天井周遭,無聊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時候,忽然聽到「碰」的一聲巨響,幾乎同時,看到爸爸從藥局直衝進天井來。他鐵青著臉一面跑,一面喊:「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大哭,媽媽從廚房箭一般直射出來。她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緊扣住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說:「不准哭。兵仔聽到妳的哭聲就會跑進來,若要大家都死,不如先「乎」(台語:讓)妳沒命。」妹妹大概被媽媽兇惡的眼神跟語氣鎮住了,哭聲即刻卡住。
妹妹被媽媽貼胸緊抱著,長睫毛帶淚的大眼睛吧噠吧噠地看著我和弟弟跟在後面往厝內跑。我們一大群人擠進了最后一間房,那兒原本是柴房,陰暗又不透風。我在那兒緊跟著大人蹲下,感覺到氣都喘不過來。阿媽和媽媽不斷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南摩觀世音菩薩……」。
提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並沒有闖進「後壁」(台語:後面)房間來。他在藥局裡翻箱倒櫃鬧了一陣,拿了爸爸的手錶,所有的現款就離開了。爸爸事後回憶說,他跑離藥局的一霎那看到了那個兵仔的身影。很熟悉的印象,記得前幾天來買過藥。原來客客氣氣,笑容可掬的一個人,怎麼說變就變,變成了帶槍搶劫的強盜?
那天下午,四個「厝邊」(台語:鄰居)充當臨時救護義工的青年,扛著一個擔架匆匆走進我家來。擔架鋪著乾稻草,上面躺著一個滿身鮮血的老人。他們把老人連同乾草包放在我家藥局內。他們說,在路邊發現那個不知名姓的老人。抬到我家是因為附近診所門戶深鎖,幾所大醫院路途遙遠,且都已人滿為患,希望身為藥劑師的爸爸能替老人止止血,或者想辦法聯絡到伊的親人。也不等爸爸開口,他們就匆匆離去。爸爸找人幫忙把老人連著草包抬到隔壁「撞球間」的球台上去。
老人中了一槍,子彈從右肩透過後背,沒有傷及要害,如果能止血,應該可以活命。爸爸沒有任何止血的藥物。他一籌莫展地看著老人的傷口湧出鮮紅的血液,他不斷用乾淨的紗布擦拭傷口周邊黏稠的污血。媽媽蹲在老人身邊一湯匙一湯匙地餵以溫開水。爸爸試著和老人說話,但老人什麼話也說不清楚,只是「哎喲!哎喲!」地哀叫。他從下午叫到黃昏,又從黃昏叫到夜半。那淒厲沙啞的慘叫聲,傳過天井,透進我們半昏半睡的耳膜裡,令人手腳發冷、毛骨聳然。老人叫到第三天清晨就斷了氣。
之後,他是怎樣被認了屍,又怎樣從我家被移了出去,我已全無記憶。我只記從那時以後,在我夜夜睡夢裡,我經常看見那個白髮老人胸口大把大把的鮮血,常聽見他悽慘的哀號聲。而「二二八」三個令人傷心的數字,也只偶然在親朋知友的耳邊如微風一般,悄悄傳遞著一些家破人亡,血淚斑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後,老人的血漬和哀叫才慢慢地從我的夢魘中消失,而我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跟著成為永遠的過去。
(1995年七月原稿,2009年三月修訂版)

Saturday, March 14, 2009

青青校樹

進入國民小學之前,「厝邊」(台語:鄰居)的「大漢囝仔」(台語:年紀較大的孩子)已經給了不少可怕的警告:不聽老師的話會罰站;不交功課會捱打。有人把「被罰半蹲膝扛椅子」的動作表演給我和我同年的孩子看。有人建議書包裡放一盒萬金油。被打手心前先抹一層萬金油就不會那麼痛。把我們幾個即將入學的小孩嚇得瞪大眼睛,大氣不敢喘一口。入學那天,我懷著驚惶無助的心情,由母親拉著一步一步地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九月一號開學日。鳳凰花剛剛開過,新長的枝葉綠蔭如蓋。一個手拿麥克風的男老師大聲命令我們排好隊蹲到樹蔭下,家長站在一邊。級任老師把自己的學生帶到教室裡。學生按高矮分配座位,然後老師就開始點名。我們的級任老師姓康,大眼睛、白皮膚,相當漂亮。後來才知道她台南長榮女中剛畢業,當時年紀還不到二十歲。她是「菜鳥」(台語:沒經驗的新手)老師,我們是菜鳥學生。她點名點得非常慢,有時還讀錯音,學生也不知道她叫的是誰。

站在走廊上的家長聽到了,趕緊呼叫自己的兒女(呆坐在教室內兩眼發直的小木雞):「老師在叫你啦!趕快說『又』」。康老師也覺得不好意思,乾脆就叫我們自己報名。雖然師生說的都是台灣話,但是也鬧了半天才把名點完。很多學生只知道自己日、台語音混合的小名如「阿ko啊」(×子),或者純鄉土的「阿英」、「阿雄」等,不知道自己的全名。不像現在台灣很多新潮派父母,用中文連名帶姓地呼叫自己的孩子。

康老師叫我們把分發的筆記本、教科書、彩色紙等都放進書包。她指定一個看起來比較伶俐、身材較高的女孩當班長。康老師交代得很清楚:老師一進門,班長大喊一聲「起立」,全班就要起立。老師走到講台上,班長喊「敬禮」,全班就要敬禮。敬過禮後班長再喊「坐下」,全班就坐下。如法炮製了幾次,上午很快過去,我們就放學回家了。那時低年級生分上午班與下午班上課。上學好像沒那麼可怕,我比較安心了。

第二天早上在教室裏,當班長喊過「起立」,全班正要向老師行禮並呼叫「老師早」的時候,緊張過度的我竟然一屁股跌下坐回椅子去。椅仔響得那麼大聲,全班嚇了一跳。同學先是轉頭看我,然後爆出了一陣大笑。羞愧交加,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一個讀高年級,住在家對面的姊姊正巧走過。她看到了這一幕,笑彎了腰還嫌「無夠氣」(台語:不夠),回家後更到處宣揚,害我被人取笑了好幾天。

見到「蔣公」銅像和老師一定要敬禮的日子倒也過得很快。轉眼就拿到了生命中第一份成績單。我注意到名次欄裡填了一個「3」字。「3」字我懂,但「名次」是什麼「碗糕」(台語:東西)卻莫名奇妙。拿了成績單回到家。父親接過去瞄了一下,蓋個章就默默遞還給我。下學期的名次由「3」變成「1」的時候,父親臉上露出笑容,拍拍我的頭說:「進步了,很好。」。我這才知道第一名原來比第三名好。於由虛榮心在作怪,我把本來要告訴他,第一、二名同學搬家轉學的事吞到肚子裡去。

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每天第二節下課,第三節上課以前,全班排隊到操場去喝牛奶。校工把美援的奶粉,倒進熱水沸騰的大鐵鍋,攪拌那麼幾下,就成了全校師生的營養品。沒滋沒味的脫脂奶實在難喝,可是老師逼著,我們只好像吃藥一樣咕嚕咕嚕喝下去。後來,老師說也可以帶回去讓家裡人喝。我帶著一個大玻璃瓶到學校去裝牛奶。

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手裡灌滿牛奶的玻璃瓶爆裂了。玻璃碎片加上牛奶汁潑滿一地。當時我幾乎嚇破膽,以為會受到老師的責罰。康老師沒有責備我。她拉起我的手臂仔細瞧,看看有沒割傷,然後就彎下腰身清理滿地的狼藉。半個多世紀過後的今天偶然想起當年事,情景歷歷猶在眼前。至今對康老師還存著一份感激的心情。

升上中年級以後,不但讀第一名還當了班長,我就喜歡上學了。上課的日子去,不上課的日子也去操場玩。學校有「民眾同樂晚會」的夜晚更愛去。覺得自己是學校的主人,扶攜老阿伯,老阿姆進禮堂找座位是光榮「e」(台音:的)「代誌」(台語:事情)。當年才三十歲出頭,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常帶一些瓶瓶罐罐,藥水什麼的上台去「變把戲」。有時把我叫上台當助理。他把不同試管內的藥水倒過來又倒過去,幾番折騰以後,管內的液體就變出紅、藍、紫等不同的顏色。台下的人拍手大聲叫好,我覺得滿心歡喜,更感到「與有榮焉」。

晚上到學校去只敢乖乖地坐在人多聲雜的大禮堂,絕對不敢離群跑到黑暗的角落。日治時代留下來的古老校園,到處充滿了鬼魅幽靈的傳說。燈光昏暗的廁所,老態龍鍾的大榕樹,絕對是傳說中幽靈出沒的所在。當時聽過,最讓我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並非白袍長髮、暴眼吐舌「那投姐仔」(台灣鄉野傳說中。被丈夫害死後,冤魂復仇的女鬼)那一類型。有人說晚上曾在學校的木造樓梯邊看到兩條穿著日本木屐的長腿(沒有頭、臉),一歪一歪地爬上樓去。那個「穿日本木屐的腳腿在爬樓梯」的鬼話,一直潛藏在我腦海裡折磨我直到我長大。

上了五年級以後,「初中入學考試」這名詞就經常掛在老師的嘴邊了,但是我們並沒感到太大的壓力。每天中午吃過飯或下課以後照樣在校園裡玩「跳草笠」(在地上畫戴草笠的人形,再畫線分方塊,兒童逐塊跳著比賽~童年的遊戲)和跳繩。漸漸地,耳邊風會吹過一些男生愛女生「有的沒有的」(台語:沒有根據)的謠言。這些傳言猶如南台灣午後的「西北雨」,淅瀝嘩啦一陣很快就過去,誰也沒牢記在心上。但是有一件愛情的悲劇,現在還深植我心,回想起來還覺惆悵不已。

那是一對男女老師的畸戀。男主角是體育老師,女主角則是我們康老師的好朋友林老師。聽說體育老師原先「甲意」(台語:中意)的是長得比較漂亮的康老師。可是康老師不理睬,他轉而追求林老師。林老師家在學校的正對面,是一棟日式宿舍,矮矮的竹籬門,門內花木扶疏。因為是康老師的好朋友,我們放學沒事就往她家竹籬門內跑。林老師父親早逝,她與母親同住。

課後的校園裏,我們經常看到壯碩的體育老師和苗條的林老師在樹蔭下說著悄悄話。淘氣的男學生就把他倆的名字牽連在一起,而小女生們開始咬耳朵傳遞新鮮的話題:體育老師和林老師在戀愛囉!「戀愛」在當年國小孩童簡單的頭殼裡,其實只是一片迷濛的煙景。。。然後,我們就發現林老師臉色變得蒼白、身體更行消瘦。她常常在哭,偷偷地擦眼淚。過了不久,體育老師不見了。之前曾聽說他住在很遠的鄉下,山的另一邊。他家裡有一大片茶園和農地。我們以為,體育老師只是請幾天假回家去看看。但是我們從此再也沒看到他。

林老師的臉色越來越憔悴,腰身卻越來越發福,肚子圓圓地凸出來。我們以為她肚子裡「生面虫(台語:蛔虫)」,像小時候很多孩子得過的症狀一樣:面黃肌瘦,腹漲如蛙。後來聽說她被送到醫院去。我們再到她家的時候,發現客廳多出一個搖籃,搖籃裡躺著一個幼嬰仔。林老師卻完全變了一個人:傻傻地坐著,看到人就傻傻地笑。

林老師的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原來幼嬰仔是林老師所生的兒子。父親就是體育老師。當林老師告訴體育老師,她已懷孕,要求結婚時,體育老師悄悄地溜走了。沒多久學校流出了傳言,體育老師原來早已結婚。妻子留在山村管理茶山與家業。

我高一那年暑假回到母校去探望的時候,校樹青青,庭草萋萋,景物依稀似舊時,林老師卻已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幼嬰已長成一個文靜的五歲小男孩,在已顯破損的竹籬院內與阿嬤(台語:祖母或外婆)共渡著寂寞的時光。

(1995年原稿,2009年三月修訂版)

走馬看「牛」

我一直相信自己並不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屈指算算,生命的長河到此已流到了當年小女孩心中的「萬里前程」。回想從前,在往事的煙波中尋尋覓覓,實在找不出做了什麼「忠黨愛國」或「光宗耀祖」的偉大事蹟,(傷父母心,負父母情的事故倒找出了一畚箕。)所以把自己歸入「大未必佳」族群的行列中。但是再仔細一想,這樣的定位卻也未能十分貼切。

眾所週知,「大未必佳」的上一句是「小時了了」,而我小時候的表現也並不太「了了」,小學一年級下學期得到的第一名,不過是頭頂兩個成績優良生因為「搬厝」(台語:搬家)而換了學校,我才理所當然地順勢升上去而已。到了四、五年級,算術方面出現了需要思考能力的應用題時,我「不聰明」的「症頭」(台語:症狀)就逐漸浮上了檯面。等到「雞兔同籠」、「水流問題」出現在黑板上,我開始手忙腳亂,額頭冒汗。搜盡枯腸,不得其解之餘,我就對自己怨嘆,對別人生氣~~誰「吃飽閒閒無代誌」(台語:吃飽飯沒事幹),把雞和兔關在同一個籠子來數它們一共有幾隻腳?

那時候,老師每介紹完一道新算術題,總要例行公式地問我們下列幾個問題:
「聽懂了沒有?」
學生就大聲回答:「懂了。」
老師又問:「有沒有問題?」
學生又大聲回答:「沒有。」
「聽不懂的舉手。」
前後左右看看,怯怯地舉起的幾隻小手全屬於平日常挨板子的笨蛋。大部份同學都雙手下垂,滿面笑容,自信滿滿,正襟端坐,等待老師叫到黑板前邊去演算出一陣鋒頭。可憐我當時實在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因為怕丟臉,故舉不起手,又擔心被老師叫到前面去演算,「心肝頭勃勃跳」(台語:因緊張而心跳加速)。那種憂懼交集,惶恐無助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算術課在上午,老師常會要求我們下午上課以前交作業。我等到下課鈴一響,就拎起「便當盒」(台語:飯盒)往家跑。我家老爸數學頭腦一等一。他看見我像救火車那樣衝進家門,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拿起紙和筆,同時不忘取笑我:「算術又要交作業了是不是?」不用幾分鐘,他輕輕鬆鬆幫我解決了全部的難題。他一面演算一面解說,我在他旁邊就一面點頭一面猛吞便當盒理的飯菜。最後一口飯還來不及吞下,我就又像救火車一樣衝回到學校,正好趕上交作業的時間。

幾十年過去了。 既使到了現在,我偶爾還會做惡夢,夢到考數學時,攤開試卷發現沒有一題會做而嚇出一身冷汗。醒過來發現是夢,內心禁不住暗叫一聲「好佳哉!」(台語:幸虧的意思。接上句,意謂幸虧只是個夢)。

我把小時候苦讀算術(後來的代數、幾何和微積分都是同一症頭),苦讀到現在還會做考零分惡夢的事,告訴了數學強棒的兒子。兒子先是一怔,再來就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就喊:「媽!妳在開玩笑,是不是?數學是不用 "Study" 的。」我心裡有氣,就瞪他一眼。他還不放鬆,又狠狠丟過來一句話:「真的,我們朋友當中有人要 Study 英文,有人要 Study 歷史,但就是沒有人 Study 數學,真的沒有。」

因為數學理解力遙落人後,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傷心之餘,漸漸明白了如果要跟別人在學業上比高低,非在別科加強不可。有了這番徹底的覺悟,我從那時起就在文史科方面毫無保留地死K猛啃。不但課文熟記,連那些意思不全然明白,但音韻鏗鏘好聽的課外詩詞歌賦也照單全背。

這樣一來,我在作文的表現上就逐漸出現傲人的成績。六年級級任李老師碰巧是一個業餘作家,他對我另眼看待。他曾經把我的一篇作文寄到「國語日報社」去,我當時以為作品隔日就會見報,結局卻是石沈大海。我的作家夢很快就告了終。李老師是我學習中文和文學寫作路上的啟蒙者兼良師。他逐字校正我中文的發音和聲調,細心地分析我作文上文法的錯誤。作文、演講比賽他也全派我參加。於是我開始覺得有那麼一點兒意氣風發,自命不凡起來。

至於算術方面,因為日夜不懈地做練習,加上老爸在旁名符其實的「家教」,所以成績還能保持在「甲下、乙上」的程度。六年級整整一年,我沒有被老師發現算術方面是一隻「跛腳鴨」。當時李老師和校內一個女老師正在談戀愛。我是他倆傳遞「愛情字條」的小信差,這更加深了他對我的信任度,因而忽略了他身邊的得意門生其實患了相當嚴重的「數學癡呆症」。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當鳳凰花開遍校園,淒淒的驪歌唱過,我們就走進了初中升學考試的試場。每次大小考試,我無不再三複習,全力以赴,但是信心卻是茫茫。文史方面有十足把握,數學一科卻怕全軍覆沒。 萬萬沒有想到,「國」文試卷打開一看,跳進眼中的第一道試題就讓我愣住了。那是一道填空題~~走馬看□。
走馬看什麼呢?運籌帷幄,絞盡腦汁,就是想不出適當的詞彙。折騰了半天,總算猜到了「走」是「騎」的意思,可是,騎在馬上看什麼呢?看看窗外,陽光普照綠樹成蔭。走馬看風景好不好?不行,只有一個空格,不能填進兩個字。 忽然,腦海裡自動顯現出一片天蒼蒼,野茫茫的黃土大地來。情景依稀,正是考前不久,為了消除緊張而去看過的美國西部片裡的大草原。腿長體壯的牧童哥騎著高大的駿馬,手揮長鞭驅逐著成群的長角牛。答案來了,我不假思索提筆一揮~~走馬看「牛」。

考完試,跑到外公家去玩。外公家的三樓頂住著一家親戚,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才沾得到邊的那種遠親。遠親家有三千金。大女兒津津大我兩歲,上學卻與我同年。我和津津在一起談論入學考題。我告訴她,我不知道走馬要看什麼,我從未聽人說過這句話。津津沒等我把話說完,就眉開眼笑地大聲說出來:「那題我會答,是走馬看花。」一向「愛展」(台語:喜歡自我吹噓)的津津的母親聽到以後高興得笑出聲來。我翻開試題解答,真是走馬看「花」。我才開口說出一聲「害也!」(台語:糟糕!)外公正好走過,舉手敲了我一下頭。津津的成績一向不好,她答對而我竟然做錯,內心不服,就問她:「妳怎麼會這句話?我怎麼從來沒聽過?」她頓了片刻後吞吞吐吐地說:「老…老師常常這樣罵我。」

時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對于今天的我來說,走馬看花,看牛或看風景已全然沒有什麼特殊的區別和意義了。只是每當我在教室裡與學生研討「走馬看花」成語的典故出處時,那年夏天考場裡的糗事悠忽就回到眼前來。我把「走馬看牛」的故事告訴了學生,全班哄堂。在朗朗的笑聲裡,獨有我自己的笑聲包含了對童年往事,師恩親情的追思與懷念。當年被外公敲了一記頭,氣得三天不理他。最後還得由他親手送給我「禮拜錢」(每個禮拜天他分給孫兒女的零用錢)才跟他講和。

外公長眠地下已逾四十年。如今萬里歸航,也只能看到他的墓草萋萋,墓木成拱,想要讓他再敲一記頭,已永遠不可再得了。

1995年六月原稿, 2008年一月修訂)

Thursday, March 12, 2009

揀蟧螺的日子

昨夜夢裏與死去多年的父親乍然相逢。依稀看見他非常年輕的容顏,似乎覺得他就站在床邊輕聲地呼喚:「起來!起來囉!爬未(台語:不)起來,就不帶妳去揀蟧螺囉!」掙扎著張開睡眼,曙色朦朧,天光微明,正是撿蟧螺的好時辰哪!可是父親呢?生死相隔逾越數十年。思往事,惜流光,歲月的連鎖悠忽中斷,層疊往事如群鳥振翅,緩緩飛越過眼前……。

四歲前後與父母親一起住在外公外婆家。平順無憂的生活,最大的期待是母親為我做的「人形」(日式玩偶)要比別人多;舊曆年e(台語:的)「廿九暝」(台語:除夕夜)趕緊到,歡喜(台語:喜歡)長輩來發紅包。直到那一天,美軍B二十九轟炸機投落的一顆炸彈在家附近爆炸,厝邊(台語:鄰居)數人傷亡,全家才匆匆忙忙地「疏開」(台語:逃空襲疏散)到鄉下去。由此因緣,我才得以在鄉村的山崖水湄,渡過了一段難忘的童年。
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的國力已呈強弩之末。除了強硬徵召台籍男丁出征去當盟軍的砲灰,還把台灣出產的農作物大量運送到南洋充當軍糧。台灣本島的的食品貨物因此嚴重欠缺,少許肉類按戶口定期「配級」。鄉野人家只好自立救助。他們在自家後院飼養雞、鴨;在溪圳捕捉魚、蝦;到山林裏獵取野味。基於相同的理由,父親就帶我到山崙去檢拾蟧螺。
每日「天未光」e「透早」(台語:清晨),父親和我一前一後,提著大小兩個水桶走出籬笆門。我們沿著山路,踏著滿地露水走向厝後的山崙。山崙不高,離離落落長著相思樹和那投林(台灣鄉間常見的常綠樹木)。那裡原本是牧童放牛,農人種作蕃薯、玉米和經營果園的地方。兵荒馬亂、民窮財盡,山崙逐漸變成了無名屍骨或窮苦村民的亂葬崗。我們居住的日本式宿舍,建造在山脊斜坡盡頭小小的平地上。山雨過後,特別是在無月悶熱的暗暝(台語:夜晚),有時會看到一盞盞飄忽不定的燐火,出沒在山林荒草間,這就更加強了鄉里傳說中孤魂野鬼的真實性與恐怖的氣氛。
白天的山崙,隨處可以見到斷裂的墓碑,殘破的棺板凌亂散落在草叢中。那些依然矗立但已歪斜或斷裂,佈滿青苔的埤垣,特別是蟧螺的最愛。它們成群成簇,密密麻麻地在埤垣上爬動。父親走上前去熟練地雙手並用,不多久桶裡就放滿了肥肥胖胖、蠕蠕蠢動的蟧螺。我大半時間只是蹲在父親腳邊,睜大眼睛看著那些不比我的指甲大的「蟧螺仔子」(台語:幼螺),伸出半透明纖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鬚角,小步小步地挪移。它們背著硬殼,排列整齊蹣跚前進,像是苦力馱著重物,一副不勝負荷的樣子。
我玩心一起,從埤底捉一隻「蟧螺仔子」置放到埤頂上。「蟧螺仔子」受到驚嚇,立刻停止爬動,警覺性地把小鬚角藏進背殼裡。好像悶著頭在自言自語:「怎麼回事?誰在作弄我?」我自覺做了一件「有趣味e代誌」(台語:有趣的事),得意地笑出聲來。那時往往引來父親一聲溫和的斥責:「無愛揀蟧螺,跟出來做什麼?」
日頭爬出山巔,晨霧消去,山崙顯現成一片明亮幽靜的世界。但在陽光照耀不到的林蔭裡,我偶然會看到一兩隻瘦骨稜稜的野狗,在黃土凌亂散落,以致露出地面的棺材薄板上嗅來嗅去,然後咬著一小塊灰白色的什麼東西,在我還沒有看清以前就溜得無影無蹤。有時離我腳跟不遠的草埔內,爬出來一條綠綠的「草尾仔蛇」。父親說,人無害蛇心,蛇自然也無傷人意。不要擋住蛇的去路,只要記住每次踏上草埔以前,先用柴枝往四周撩一撩,等於在說:「有人來囉!拜託讓路。」若有蛇隻隱藏其間,它或它們就會一溜煙逃逸無蹤。
啃枯骨的餓狗也罷、悉悉索索從腳邊溜走的長蛇也罷、暗夜裡在山丘上漫遊的孤魂野鬼也罷,當年勉強才與父親的腰部齊高的我,心裡一點也不驚惶。總覺得父親自有一身本事足以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漫步走在山路中經常會碰到「出山」(台語:送葬)的人群。看到那一列列白幡麻衣迎面過來,聽到「鼓吹」(台語:嗩吶)聲和送葬人的哀號,過份年幼的我,心裡不但沒有感到對喪家的同情,反而產生一份愛看「鬧熱」(台語:熱鬧)的歡喜。可是當我想到,若有一天,最最親愛的父親、母親、阿公、阿媽,也躺到那薄薄的棺材板裡,任由一群「生份人」(台語:陌生人),歪歪顛顛地抬到山後埋在我找不到回來路的什麼地方,我那小小心靈即刻感到一陣悸動,眼眶裡很快就注滿了悲傷的淚水……。
父親撿滿了一大一小兩桶蟧螺,我們就興高采烈下山回家去。母親在家後院已準備好一大盆青翠芭樂葉。她用芭樂葉子搓揉洗掉蟧螺濃稠的黏液,做出一大盤香噴噴的「九層塔炒螺肉」~~全家人最期待的上等料理。
跟著父親上山撿蟧螺的日子已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如今,遠離故鄉棲身海外的我,每次聽見有人談起,法國名菜「蟧螺肉」如何如何時,我就會想起,想起「做囝仔時代」(台語:童年時代)與父親、母親共度的那段單純快樂的歲月。
父親和母親的骨灰甕如今並排安奉在高雄壽山「元亨寺」的塔樓中。久遭廢棄的舊時墓園想必已長滿了青苔野草,想必也會有成群的蟧螺蠕動於上。但不知父親的魂靈已經萬緣皆放,心無掛礙地安息在壽山之巔,閒看半山煙雲與山下的熙攘紅塵?還是留在從前,依然徘徊在荒草萋萋的舊時陵園,努力揀拾蟧螺想讓全家能有一頓溫飽的餐食?思及憶及,便覺滿心淒切,便有熱淚如傾!

(1994五月原稿;2009年二月修訂)

Wednesday, March 4, 2009

穿紅鞋的小女孩

清明的雨陣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五月底六月初,村頭莊尾鳳凰木熙熙攘攘火紅的花簇有意要跟太陽比高下。日頭赤炎炎,真像要把人全身熔掉才甘心。除了不得不下田的「作息人」(台語:農人),連貪玩的囝仔(台語:小孩)也懶散地坐在樹蔭下,無聊地看著地面上日影篩過葉隙的跳動。
黃昏一到暑氣漸消,人們才紛紛出門活動。厝邊一條溪圳緩緩沿著長滿青草野花的土岸向後村流去。溪水靜靜地流著,一向也沒引起什麼人的關心與注意。但是那年夏天連綿不斷的豪雨,造成圳邊養蝦人家池水滿溢,蝦群遂波逐流湧進了溪河。消息傳開以後,「厝邊頭尾」(台語:鄰居),大大小小爭先恐後跳進河裡去撈蝦。
厝邊幾個五六歲大的孩子也都跳到河裡去玩水。母親嚴格禁止我下水,我只能蹲在河邊睜大眼睛看。在城裡外公家幫傭但親如家人的兩個年青女孩,金鳳和阿香到鄉下來玩。她們加上跟在母親身邊的菊花,三個人也興高彩烈地捲起褲管,拉高裙角下河去湊熱鬧。在河裡追逐了半天,三個人一共撈到大約半鍋的沙蝦仔(台語:小溪蝦)。她們一回到屋簷下「幫浦」(日語:抽水機)旁邊,把蝦洗淨入鍋,鍋裡注入清水,再把鍋放在火爐上。沒等到水滾,她們不知為了何事先後離開。
爐火漸旺,鍋裡的蝦仔拼命往上跳。我當時心情,一方面想到晚飯除了永遠的青菜以外,還會有好吃的蝦仔,心裡就充滿了欣喜,但另一方面又想到鍋內小蝦的母親再也等不到她們的孩子回家,我心裡又充滿了不安。正在那裡悲喜交集,胡思亂想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移身靠近火爐邊。「幫浦」周圍不知何時長了一片水濕滑溜的青苔,我沒注意一腳踩了上去。來不及呼叫出聲,我整個人不但已滑倒在地,而且急伸出去想抓住什麼支持物的右手碰到了鍋沿。鍋傾到,滾湯連同剛煮熟的蝦滿滿淋了我一身。我全身感到像被千萬根火針扎到那般的劇痛。想開口喊「救人」又怕挨罵,昏沈沈的頭殼忽然浮上一種怪念頭。我想到,被滾水燙到了再用涼水沖,是不是就會沒事呢?一面想,一面還掙扎著要爬起來打幫浦的水,雙手才剛撐起,雙腳又一次滑倒,人就完全昏了過去。
當我稍稍回復意識的時候,母親正抱著我在街上狂奔。母親跑向公醫(日治時代,醫學專門學校畢業的醫師。有別於傳統的漢醫)的診所去。公醫和他的夫人是父母親的好朋友,他一看到滿臉汗水和淚水的母親和我狼狽的模樣,趕快拋開身邊那些輕「症頭」(台語:症狀)的「患者」(源自日語的台語:病患),跑過來接下我把我放到診療床上。公醫很快地把我溼熱的衣服剪開,匆匆地看了一下我的頭、臉、眼睛和身上通紅的皮膚,口裡喃喃地說:「怎麼會燙成這樣?怎麼會燙成這樣?」。醫生娘從樓上趕下來。她尚未開口公醫就對著她直叫:「快,快去房間拿我們自用的那罐消炎片」。醫生娘遲疑了片刻。
「叫妳去就快去,還在這裡等什麼?」一向是「好好爺」的公醫竟然對著他夫人大聲咆哮起來。
「上回你自己不是已經用完了?」醫生娘溫順地回答。公醫似有所悟,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叫她到樓上房間再找找看。先生娘上樓再下樓,對著公醫搖頭。母親幾乎哭出聲來。她拉著公醫的白衣袖,用沙啞的喉音叫:「公醫,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想辦法救救她。」
公醫緊張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衝進藥局,拿了一個什麼罐子出來,想了一想又衝進藥局去。他衝進衝出兩三回,最後拿出並打開一罐藥膏。公醫一面把白漆一樣的藥膏塗在我全身紅腫的皮膚上,一面對母親說:「這只是減輕疼痛的藥膏。消炎療傷的藥品是一點都沒有了。買也沒地方買。黑市的又全是假貨。戰時人命如螞蟻啊!」公醫很快又接下去說:「今暝尚要緊(台語:今晚最要緊),讓孩子多喝水,甘蔗汁更好。儘量防止感染和發燒,儘量抓緊孩子的雙手,千萬莫讓她抓破水泡。若是抓破感染,重者會沒命,萬一沒死長大以後也會頭面全是疤。」
回家路上,母親和菊花輪流抱著我。母親儘量要走快,但好像已用完全身的氣力,全身搖晃顛顫。我用勉強睜得開一半的眼睛,看到母親赤著腳,裙擺撕裂了一大塊。她一走動,裙腳就飄一飄。。。
那天晚上,當我從昏睡中醒來,我發現眼睛有如罩上了一片薄紗,「物件」(台語:東西)不能看得十分真確。左眼更是沈重且模糊。母親一直在我身邊。家裡雖然人影憧憧,但是非常安靜。一種發生事故後大家極力壓低聲音的不自然的安靜。我對母親說,我的眼睛看不見。她摸一下我的眼皮,停了片刻,用一種喉嚨被什麼卡住一樣的聲音說:「再睡一會兒,等明天天亮,妳就能看得見了。」
「我全身真熱真痛,卡將(日語:母親),我快要死了,是不是?」
母親沒有回答。她用手輕輕按住我的嘴。一點溫熱的水滴掉落到我唇邊,鹹鹹的,是母親的眼淚。朦朧的意識裡忽然很想聽母親唱歌。母親唱日本童歌技術一流。她會先把歌詞的內容編成故事,然後把歌謠「演」唱出來。母親經常唱的兒歌中我最喜歡的是「穿紅鞋的小女孩」。歌詞的內容敘說一個穿紅鞋的小女孩失去了雙親,遠方來了一個外國佬,把她從橫濱港帶離了故鄉。
在一個生死交關的夜晚,我請求母親為我唱那樣的一首歌。當時心情,彷彿預感自己也許會像穿紅鞋的小女孩,被死亡使者帶到沒有親人,遙遠陌生的地方。母親應我所求,輕輕地哼唱那首歌。當她唱到「橫濱港」時,我把自己幻化成站在輪船甲舨上的紅鞋女孩,悲傷地眺望著漸行漸遠的故鄉。我緊緊拉住母親的手臂,眼裡注滿了熱淚。…
第二天,我全身浮腫得更利害。胸口、臉面、雙臂處處「澎泡」。左眼幾乎無法張開。外公、外嬤(台語:外婆)聽到消息立刻趕到。一看見母親,外公不由分說就打了她一記耳光。母親未嫁前是婢女隨侍的千金小姐,那裡受過這樣的委屈?因為自覺疏於照顧使我遭此災禍是她的過錯,她默默地承受外公的責罰而沒敢有一句辯白。
隔壁莊「拷潭寮」是外嬤的「後頭厝」。大小舅公專程帶來治療燙傷的「祕方」。那份祕方是竹蜂和生銹的鐵釘在一起烹煮。撿出鐵釘和死蜂後,逼我喝下那一大碗又一碗的「竹蜂鐵釘湯」。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緊緊縐起雙眉。他翻遍「大和藥典」,哪裡能找到這味「藥」?他怕會有副作用。可是外公說,命都快保不住了,還怕副作用?就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經此決定,拷潭寮的竹蜂就遭了殃。大小舅公回莊一呼,張簡家全族出動。一包一包的竹蜂和生銹鐵釘前後送進家門。爐火日以繼夜,竹蜂鐵釘湯一碗一碗灌進我小小的,求生意志十分堅強的胃袋裡。這期間莊內又遭到了美機幾次轟炸,母親令全家都躲入防空壕。她不讓我移動,因為怕弄破全身密密麻麻的水泡。緊要關頭她就俯在我身上,要以血肉之軀防止彈片飛來的傷害。
說來真令人難以相信,靠著無數隻竹蜂的殺身成仁,我存活了一命。兩個禮拜以後,全身紅腫消失,三個禮拜以後水泡逐漸縮小乾癟,一個月以後,皮膚恢復滋潤光鮮,不留任何遺跡。但是嚴格地說起來,我還是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暗痕,做為五歲那年劫後重生的印記。
現在每當有人發現我左邊眼角深處一個米粒般大小的棕色斑點,以為眼裡掉進了小昆蟲或「風飛砂」(台語:沙粒),我就會不厭其煩地把往事重頭說。此時外公、外嬤、父母親、大小舅公,甚至在河裡撈蝦的青春少女,他們的音容笑貌就會在記憶的銀幕上輪番出現,猶如浩瀚的天空群鳥和諧的飛翔。
天涯作客,歲月流金。寥落家園,萬里雲遮。當年疼我入心入骨的親人不但皆已亡故,墓木都已成拱。多少童年舊事,夢裡情景依稀,醒來無處追尋。

(1995年五月原稿, 2009年三月修訂)

Tuesday, February 10, 2009

竹籬院內茉莉花

江芙美是我小學四、五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她家是一幢日式的木造平房,有一個相當寬廣的院落。因為房子在學校對面的小巷裡,我們下課以後或是不上學的日子,就喜歡到她家去玩。說是到她家去玩,其實也很少進她屋裡去。除了進去上廁所、洗手、喝水,大半時間都消磨在院子裡。那時我們一個一個都是天才發明家。隨手拈來一把落葉,或者捧幾粒小石子,就能變出各種把戲,就能笑呀叫呀,玩盡了長長的下午兼黃昏。芙美有一個小弟弟,那年幼稚園都還未上。當時我們十一、二歲但自以為已經長大。對那個講話還有一點【臭乳呆】的毛孩,我們嫌他【鎮】腳【鎮】手,常對他呼呼喝喝,他只能靜靜地站在一邊吧噠吧噠地眨著眼。

芙美的母親薄弱蒼白,天生一副老相。她的表情嚴肅,整天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從來沒見她笑過。初次見到她,我差點認錯她是芙美的【阿媽】。比起芙美的母親,她父親就顯得年青開朗多了。他長得瘦瘦高高,皮膚清白,很像從傳統戲劇裡走出來的文弱書生。他是牙科醫生。什麼時候看到他,他都套著一件寬長過膝的白色工作袍。他們家的玄關門邊,用木板搭出一間簡單的醫療室,門上釘著一塊小小的招牌,上邊只寫著「江齒科」簡單的三個字。

江醫師愛說話。他工作的時候手也忙,口也忙。從醫療室門前走過,常會聽到他對著「患者」開講。患者牙齒在遭受修理,張大嘴巴,卻有口難言,故只有聽話的份。江醫師一個人卻能滔滔不絕,大河長江一路流淌下去。斷斷續續地,總可以聽到「…國民黨統治,二二八…陳儀…蔣介石…」原來在談論政治。我在家裡也常聽到老爸與近親知友議論時勢,故也不覺什麼特別。倒是當我看到芙美的母親前腳進、後腳出地忙著打斷他先生的話題時,我還覺得她囉裡囉唆。 我聽過她這樣責備他: 「治療『嘴齒』就治療『嘴齒』嘛,講那麼多『閒仔話』要做什麼?」

每次遭到太太的責備,江醫師就會用溫和的口氣帶笑地反駁:
「講一講有什麼關係?『敢講』連一點言論的自由也無?日本殖民地統治時代也無這麼專制…。」 這些週而復始,毫無趣味的「鬥嘴鼓」對我說來,無非是夏日午後的西北雨,唏哩嘩啦一陣過後就雨過天青,那裡有絲毫能留在心上?院子裡,我們一群「查某囝仔」的最愛就是竹籬笆內角那一叢長得又青翠,又茂密的茉莉花。
數不盡也摘不完的茉莉花好像滿天星,在日光下閃著點點銀光。我們提著滿滿一裙襬剛摘下的茉莉花,坐在屋簷下的小竹凳上,用針線連綴成一串串清香四溢的花環。我們把花環戴在頭上,掛在胸前,自以為成了童話世界裡的小公主或是天上披著彩衣的仙女,在夢幻的天地間自在地飛翔。

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女孩都不太喜歡芙美的母親。十一、二歲「囡仔」的心情,愛憎全憑直覺。因為她不常笑,我們就全體「決定」她是在生氣。因為她很少跟我們說話,我們就「決定」她不喜歡我們。因為她手裡永遠拿著一塊抹布在屋裡東擦擦、西抹抹,我們就「決定」她嫌我們弄髒她的家具。我們也很少進她屋裡去。我們的遊樂世界只限於那方籬笆院落,特別是那一大叢開得「無暝無日」,天上的星星一樣的茉莉花。

只有一件事到現在還忘不了 芙美的母親不准我們用她家的廁所。有一天她把我們叫到面前對我們說出這樣的話:「你們這陣查某囡仔,那欲放屎尿著愛轉去你們e厝放,嘸通用我們的便所。」我們當場愣住。大家面面相覻,又【歹勢】又【受氣】,但不敢問她為什麼。自從她做了那麼嚴重又恐怖的宣布以後,我們還去芙美家的花園玩,但再也不能逗留太久。等到小便忍到不能再忍就要風駛電掣地跑回家。上初、高中時我迷上了武俠小說,每次看到書裡寫著「一柱香的工夫」的時候,我就會想到當年在芙美家時,計算時間用的是「一泡尿的工夫」,不覺就會大笑起來。

長大後回想起來才完全弄懂其中的原因。那個年代的日式宿舍建築,可以蹲踞的「便所」並無現代的排水系統。便所的通道下只放得下一個不算大的木桶。每天清理那桶方便之物,實在是一件吃力又齷齪的工作。而我們一群五六個人正屬於會吃會拉的年紀,看到我們進進出出沒完沒了的「方便」,由不得她不心驚肉跳。萬一,木桶滿溢出來,【代誌】就非常【大條】啦!

升上初中以後,因為考進了不同的學校,芙美家我就不那麼常去。就是去了,總還記住她母親「一泡尿」的約定而不敢留久。初二上完那年的暑假,我又到芙美家去了一次。她家已經面目全非。除了那叢茉莉花,庭院花草枯死了大半。她父親一向視如生命的蘭花棚好像颱風刮過,枯黃的斷枝殘葉散落一地,玄關門上「江齒科」的招牌已無蹤影。診療室門上貼一張白紙,上面潦草地寫著「暫停營業」。

芙美的母親看起來好像剛生過一場重病。斑白的頭髮凌亂地覆在前額頭,黃黃的臉色帶點浮腫,本來就不愛說話的嘴唇抿得更緊。她眼神癡呆,看了我一下,沒什麼表情也不打招呼,轉身就進了屋裡去。芙美也改變了許多。原來就扁長的腰身顯得更單薄,臉上佈滿了讓人一看就覺得不安的陰霾。我還來不及問是怎麼回事,芙美已先開口:
「我爸爸被人抓去了。」
「怎麼會這樣?什麼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心「咚」地跳了一下,然後就急速地下滑。
「已經兩個多月。」
「是我們派出所的警察嗎?」我著急地問。
「我媽媽說他們是『便衣』。」
當年一提到「便衣」,不用解釋就足夠讓人頭冒冷汗、神經衰弱。
「可是你爸爸在家幫人補牙,很少出門,怎麼會惹來『便衣』?」
「我們最近才探聽出來,常來補牙的人中,有一個在特務機關做事。他檢舉我爸爸,說他常發表不當言論,煽動人心,為匪宣傳。」
「可也不能由他說了就抓,總得有什麼證據。」正迷上「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偵探小說的我,也已經知道抓人得有證據。
「那夜來的幾個人,在我們家翻箱倒櫃,到處弄得亂七八糟,問他們在找什麼?又不肯說,連爸爸的蘭花棚也不放過。」
「找到了什麼證據沒有?」我緊張地問。
「帶走了幾本書,一堆舊報紙,都是日文的,我也看不懂,舊報紙只認得四個字 ── 《朝日新聞》。」

我和芙美站在院子裡談了一會話。我問她以後怎麼辦?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的希望是父親能趕快回來。芙美的爸爸畢竟沒能活著回來。等到她母親接到通知到監牢領人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沒有知覺的軀殼,身邊只存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沒有遺書,官方對死因隻字未提。我最後一次去看他們的時候,佈滿歲月滄桑的日式宿舍已換了新主人。芙美姊弟跟她母親三人如風中飛絮,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蹤跡。

四十年過去了,現在每當我回想從前,芙美一家人的音容笑貌,已經像天邊的夕嵐晚照,顯得遙遠而不真確。倒是他們舊厝籬笆牆角那叢開成了滿天星斗的茉莉花,跨越了歲月的長河,兀自在我的舊夢深處,綻放著星般的輝芒。
〈一九九六年三月〉

警鈴在哪裡?

校工在教室裡忙著拉扯線路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在安裝甚麼〈碗糕〉。開口問他,他頭也不抬閒閒丟過來一句話:「如果學生打架,或他們打你,按這個鈴就會有人來拯救」。我心想不會這麼〈沒路用〉吧。〈一世人〉當老師,幾時這麼〈衰〉過。十多年過去了,我忘掉了教室裡裝有警鈴這回事。
杰生是我中文程度最高班的學生。他的個頭魁武壯碩,說起話來聲若宏鐘。我曾建議他去學歌劇,免得糟蹋了一喉嚨的好聲量。他初中畢業才到美國來,中文是母語,因而自信滿滿,以為只要來應個景點個名,坐著打盹等下課,或跟老師哈啦(閒聊)幾句成績就能滿載而歸。偏偏遇到我這個死腦筋,覺得讓學生不勞而獲是為人師者的罪過。我專為這類學生設計了一份高難度的作業。作業內容五花八門,其中包括造句。學生認為造句最好混,隨便抓幾個小學字彙,然後《主、動、賓(受詞)》轉換鋪排一下就能打發。我對造句的要求卻特別嚴謹。我相信精練而有深度的語句是說話、演講、辯論,甚至寫作不可或缺的基石。
我對學生殷殷告誡,造句不能太淺顯,不能用連膝蓋都能想出來的文詞來應付。舉個例說,"不但。。而且。。" 如果只寫出「他不但高而且大」這般簡陋的句子,頂多只能算對半題。我給的評語必定是:「敷延了事」;或「心不在焉」。我期待的語句應該像「他不但努力唸書,而且熱心公益」;或「他不但好吃懶做,而且經常口出狂言」。分發回去後學生把改正過的句子重新謄抄,就能把丟失的分數要回來。
看到造句的作業被我改成了「滿江紅」,又看到負面的評語,杰生當眾發飆。他認為句子沒錯就不該扣分。我越解釋﹐他聲音越高亢。我走過去收回作業,告訴他明天要請他家長來面談。他聽到後態度雖稍見軟化但還拋出「面談就面談﹐誰怕誰」這麼一句話。隔天他父親一早就到教室來。他看來是個老實人,年紀也不算大,臉上卻已出現為著〈顧三頓〉而早來的滄桑。我把作業送到他面前。沒等我打開話匣,他已搶先出口:「蔡老師,您不用解釋,看到您改的作業,我已經知道怎麼回事。只有認真、有愛心的老師才會這麼不辭辛苦地下筆。是我的孩子不好,我向您道歉。回去後我會好好管教他」。他謙卑的態度與誠懇的語調,讓我雖有〈一腹肚火氣〉也只好往裡吞。
經過這番折騰,杰生對我的態度稍見好轉,但愛講話的習性一成未改。坐他背後那個學生跟他住得近又兼同鄉。上課時兩個人〈三不五時〉就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讓我傷透腦筋。有一次,杰生又回頭講話,不知為何猛然從座位站起、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那位同學揮出拳頭。捱到拳頭的學生幾乎同時也出手反擊。兩個身高六尺,長手長腳的男生在我鼻端前演出了全武行。執教二十多年,何曾遇過這種陣仗?我衝上前去用力拉,差點吃到一記後肘拳。
慌張失措的時候,腦海中靈光一閃!不是有警鈴嗎?我忽然想起那年與校工的對話。可是,警鈴在哪裡?我橫衝直闖地尋找,一面呼喝其他學生幫忙找。好不容易在佈告欄跟門關交接處發現一個淡黃色的小電鈕,不管是也不是,用力就往下按。〈好佳哉!〉總辦公室立刻有了回應。。。
高大的莫爾警官兩分鐘內趕到教室。兩個扭成一團的學生看到他馬上跳開但還緊握拳頭,像兩條纏鬥不休、不甘示弱的公牛,氣喘咻咻地互瞪著對方。莫爾警官問我誰先出手?我直指那個〈大聲公〉。莫爾警官一手一個把他們拉出門。這時候,校長從走廊那端直奔過來,兩個副校長也隨後匆匆趕到。我〈歹勢轉受氣〉對校長抱怨:「莫爾警官過來就好,你們一堆人跑來做甚麼?」。校長說這麼多年來也沒見我按過一次鈴,今天鈴聲響起,〈代誌一定很大條〉,所以放下手邊工作,跟在莫爾警官後邊跑。兩位副校長在走廊撞見他,也就跟著跑。
出手打人,杰生受到停學一週的處罰。跟老師頂嘴、爭吵,擾亂課堂秩序,本應罪加一級,我當著杰生的面對副校長狄雷說,如果知錯能改﹐我願放他一馬。杰生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包含了訝異、放鬆與一絲悔意。一週過盡杰生回來上課,他的言行舉止有了明顯的改進。他安靜聽講,低頭做筆記,不再找人爭論抬槓,我覺得非常安慰。有個學生卻告訴我:「老師,他只在你的班裡變好耶!在別班,還是老樣子。別的老師也去向學校告狀」。另外一個學生還驚爆說,兩天前杰生違反校規在走廊上用手機,〈好死不死〉被副校長狄雷看到。狄雷要沒收手機,杰生不給。狄雷伸手去奪,杰生用力推。瘦小的狄雷副校長被推倒還差點撞到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兩個〈報馬仔〉桑都是乖巧、誠實的好孩子,沒有說謊的本事。我半信半疑,只希望事情別鬧得太大。杰生不是天生壞胚子。只是好強愛面子,嘴上死不認錯﹐心裡存不下半點自認的委屈。
〈代誌〉果然〈大條〉啦!杰生被學校勒令退學。他父親打電話到家對我哀哀求助。我說命令已下,我怕無力回天。我只答應看情形再做打算。他失望地掛斷電話。隔天狄雷在我的信箱留了張字條,請我下課後到他辦公室去當翻譯。我去時杰生的父親已經在座。他結結巴巴地向副校長道歉並懇求。緊張加上發音不準,狄雷沒能聽懂他的意思。我幫著翻譯一遍。狄雷翻出杰生檔案唸出他犯規事項讓我逐條口譯。杰父臉上難堪又淒傷的神情讓人過目難忘。
狄雷忽然問我:「你的看法怎樣?」。我一時沒會意。他說杰生是我的學生,一定比他更了解。如果換我是他,我會怎麼做。杰生的〈歹規矩〉頓時猶如走馬燈﹐輪番在我腦中旋轉。他屢戒不改,學校大刀開鍘是理所當然﹐也是大快「師」心的事。少一個學生﹐少改一份作業少操一份心﹐但我從此就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麼?如果留在班裡循循誘導﹐讓他知所進退,明白是非,把他引向學習的正路,不是身為教育者應盡的責任嗎?思考片刻,我建議再給杰生一次機會,算是留校察看吧!我答應用心觀察,隨時提出報告。狄雷想了一會然後對杰父說:「蔡老師替你兒子求情。我再給他一次機會」。走出辦公室門外,杰父對我一再致謝。我笑笑說:「沒事啦!你走吧!我回教室去上課。」
自此以後,杰生的行為態度與之前判若兩人。提問時語氣誠懇,虛心受教。聽講時沈著專注,旁若無人。他的學習突飛猛進﹐成績亮麗耀眼。我不但向副校長報告進展,上課時更當眾表揚。同學鼓掌歡呼,他臉色緋紅但顯然得意。他成為那一年畢業班我最喜愛的學生之一。學期最後一天,當下課的鈴聲響過,他走到我面前。
「老師,我走啦!」他向我告辭。
「以後沒人管,會不會再壞回去?」
「不會啦,老師。」
「真的?不騙我?」
他笑笑沒回答。
第二年春天杰生回校來看我。他手裡拎著一個大大的禮盒,說打工賺點錢買糖果請老師。
他告訴我別來一年的作息。除了在市內X大上課,他還抽空在跳蚤市場擺地攤賣鞋賺學費。問他忙得過來嗎?他說少上點網,少睡點覺,功課也能補過來。跟他談了一些往後人生的方向與規劃。他決心學商,希望將來從事跨國的企業。我與他交換網址並勾勾指頭訂下十年的期約。他說到時一定把打拼的成果呈現在我眼前。以他的霸氣、雄心﹐不服輸與不守成規的個性﹐凡下決心﹐必定會有所成。我相信並如此地期待著。
〈二零零七年七月〉

坐在樹蔭下的女人

坐在樹蔭下的女人

辛普森學生顧問走進我的教室。「蔡老師,妳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問她甚麼緊要事,她說到她辦公室再告訴我。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她肚裡裝不下任何秘密,一向有話直說。進到辦公室後她立刻指著窗外庭院說:「妳看!」一個身穿藍色衣衫的中年東方女子,石雕一般坐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下。
「她是誰?」
「不知道,來過幾次了。」辛普森說:「看她那麼無助的模樣,我剛才忍不住拿些餅乾出去請她吃。她卻只搖頭。可能聽不懂英文,妳去用中文試試看。」我往大樹的方向走去。

「我是蔡老師,教中文。您貴姓?」
「您是蔡老師?我兒子在您班上,他叫郭偉恩。」她臉上顯現一絲笑容,態度稍見放鬆。
「您來找老師的嗎?」她搖搖頭。我不禁納悶,老遠跑到學校難道只為了坐在樹下納涼?靜默了一會她才又開口,同時流下了眼淚。
「蔡老師,實在對您說,我只是~只是很怕待在家裡,可是又。。又沒有別的地方去。我先生經常打我,只要不順他的意他就動手。有一次差點把我的手臂扭斷。我~我只在這裡坐一坐。。。坐一坐,拜託您跟學校說,不要趕我走。」單薄的身子,單薄的衣裳,不知是因為哭泣還是風涼,她雙肩微微地顫動。
「您先生做甚麼工作?」
「他剛拿到博士學位,正在找工作,天天等著,也沒消息。」
我找不到適當的話語安慰她,只好拍拍她的肩膀說:「沒關係,沒關係,下次記得帶件外套,小心著涼。」

幾天後有個學生的母親蘇菲來看我。因為前後教過她三個孩子,故而與她極熟。她是個熱心的基督徒,對她所屬華語教會的奉獻不遺餘力。我忽然想起偉恩的母親。我告訴蘇菲,有個學生的母親剛到美國來,人生地不熟,日子過得很辛苦。好不好邀她到教會去認識一些同文同種的朋友。蘇菲一口答應下來。我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同時也放下了一樁心事。

某一天的午休時間﹐偉恩像旋風一陣從門外「刮」進教室來。「老師,請給一張到醫務室的字條。」他開口請求。
「到醫務室去幹甚麼?」我甚覺詫異。偉恩伸出緊握的右拳。拱起的四個手指關節有如利刃削過,刮掉一層皮肉,血水汨汨滴流出來。
「打籃球怎麼傷成這樣?真不小心。」偉恩喜歡打籃球。我一面打開抽屜翻才扔球稍用力,舊疤撕裂流出了新血。

我大吃一驚,重複逼問他此話的真實性,他卻低頭不答。我匆忙交給他我簽過字的表格,同時給他衛生紙壓住滴血傷口,吩咐他快去快回。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教室裡,想著他母親對我吐露的辛酸。偉恩再度回到教室時,我讓他坐在我身邊的座椅。我注意到他額頭跟雙頰上有幾條瘀青的痕跡。
「媽媽來過學校,你知道嗎?」我問他。他搖搖頭。
「知道媽媽為甚麼到學校來嗎?」他還是搖頭。
「媽媽坐在庭院中那棵大樹下,一待老半天,有時還掉眼淚。」他看住我,眼裡開始閃現淚光。
「偉恩你不必再隱瞞,媽媽已經把家裡發生的事都告訴我了。」我盡量把話說得溫和。他的眼淚開始嘩啦嘩啦往下掉。

「我爸脾氣很壞。媽總說爸為了完成學位找工作養活全家,壓力特別大,要我別怪他。他對我的分數要求非常嚴格,不但得科科拿A,而且非拿高A不行。如果拿到九十分,他也會嚴厲訓戒,問我那丟掉的十分到哪兒去啦?我只能默默承受。如果爭辯,他出手就打我耳光。我到美國三年多,英文還相當吃力。老師,我真的已盡了全力。」
「你手背的傷痕以及額頭、臉頰的瘀青又是怎麼來的呢?」我回到主題。

「自從老師您給我媽介紹了教會姊妹以後,她每到星期天都很快樂。但是只要她臉上掛著笑容談到教會種種,爸就非常反感。有一次甚至罵她,一定在教會裡交到男朋友,才會那麼高興。上個禮拜天早上,我看見媽媽在浴室裡梳頭打扮,等待教會姊妹載她去參加母親節聚餐。我爸衝進浴室抓住媽就打,同時把她的衣裳撕破。我趕到浴室門口叫爸停手,他打得更兇,而且很快把門關上。打不開門,又聽到媽的哭叫聲,我提起右腳往門上用力一踹﹐門被我踹開。爸爸的拳頭如雨般掉到我身上,我忍不住跟他打了起來。糾纏混亂中,他一跤跌進浴缸裡,我拉住媽往外跑。我爸從浴室衝出來,手裡拿著一條寬皮帶,發瘋一般往我臉上、身上抽。我閃躲不開用手去擋,手背吃了一鞭,才變成這樣。」

那天課後我走進醫務室把偉恩跟他母親的遭遇,一五一十向護士全盤說出。她聽後沈思了片才說:「孩子未成年,我們有責任向CPS (Child Protection
Service)提報。但首先得通知校長。你等我的消息。」

幾天後校長室送來便條,要我課後過去一趟。當我走進校長室,意外地看到了偉恩的母親。校長戴麗女士單刀直入地要我給偉恩的母親說明,她丈夫有暴力傾向,學校準備向有關單位提報,之後她可能暫時得住到受虐婦女收容所。CPS對孩子會另有安排。她聽完,原本蒼白的臉龐一下變成了青灰色。她拉住我的衣袖,緊張吃力地說:「蔡老師,快跟校長說,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做。我跟孩子不能分開~不能分開,死也要在一起。」我把話傳給校長。校長要我趕緊告訴她,他丈夫可能患了躁鬱症,留在他身邊恐怕會有生命的危險。為了她跟孩子的安全,可行的辦法就只有這樣做。我把話剛傳過去,她突然「刷」的一聲從椅子站起來雙膝一彎向校長跪了下去。

她雙手作揖﹐不管校長聽得懂聽不懂,用中文著急地說:「不可以分開,不可以分開,離鄉背井來到美國,怎麼苦全家都要在一起,我要給我先生再一次機會。。再一次機會。。他正在申請綠卡,不能報上去,不能。。。」我抓住她的手臂正要往上提,做夢也沒想到,校長直奔到我面前也屈膝彎腰,做要下跪狀。她神情激動地對我說:「你告訴她,快告訴她,我也跟她下跪,求她讓我們提出報告好不好?」

我一邊拉住一個,手忙腳亂口裡直喊:「別這樣!別這樣!都起來,都起來,好好再商量。」經過一翻折騰,總算讓他倆平靜下來。短暫的沈默之後,校長說因為文化背景的差異,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樁事,她想聽聽我的意見。」我想了一下,回應她說,既然她這麼堅持,再觀察幾天吧!我每天會注意孩子的反應,我們看著辦吧!

每天的第四節是我無課的空堂。那天我離開教室前往教員工作室去複印講義。下課鈴響過之後午休時段開始。在走廊上我遇到老同事江森老師。她問我上一堂課到哪兒去?我說去教員工作室。她說我可能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你在說甚麼?」我嚇了一跳。
「你真的甚麼都不知道?」江森老師臉有餘悸。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請快告訴我」。她隨我走進教室。

江森老師對我如是說:「第四堂課開始不久,一個中年亞洲男子走進我的教室。他手裡拎著一節彈簧條,神色怪異地東張西望。我緊張地問他找誰,有甚麼事?他說找教中文的蔡老師。他剛到蔡老師教室沒找到人,不知她在哪裡。我告訴他我是江森老師,教化學。蔡老師沒來。他說他記得我的名字﹐因為他的兒子也修我的化學課。我只給他兒子最低分的A。那人輕輕搖動手裡的彈簧條,眼光呆滯地瞪著滿堂學生。我悄悄按下警鈴,校警很快趕到。校警出手先奪下男子手中抖動的彈簧條,把他半拉半提帶出教室。他一面掙扎,還一面為自己辯護。他說以前乖巧聽話的兒子,上了這個學校以後,不但學會跟他鬥嘴,還敢跟他打架。他來問問老師,是怎麼教壞他兒子的。校警只簡單地告訴他,以後再走到學校五十英呎距離以內,不需任何理由,他將會被逮捕入獄。」

偉恩畢業後到外州上大學。他不曾再回到過學校。春去秋來歲月如流,畢業生一季一季奔向各自的前程。很多年過去了,戴麗校長轉離學校,辛普森及江森老師相繼退休。景物依舊人面全非,唯有庭中大樹,猶然以質樸無華的本相獨立蒼茫,見證著少年男女成長的故事,日日夜夜,歲歲年年。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

好老師?壞老師?笨老師!

第一次見到章太太是在學校二樓的走道上。她滿臉笑容,熱情地打招呼:「蔡老師,我是你的學生大寶(真名隱去)的媽媽」。一番寒暄之後我告訴她,大寶又聽話、又用功,是每個老師都樂意教到的學生。
「蔡老師,我告訴妳喔,妳是這個學校最好的老師。妳知道其他老師有多糟糕嗎?。。」她口若懸河,一路滔滔。她說A老師上課長篇大論但沒有重點,學生聽得〔霧煞煞〕。B老師專講自己過往的豐功偉業,是吹牛大王。C老師濫竽充數,只是〔吃飽閒閒〕在等退休。。。她好像是個隱形人,兒子上課的時候,她能穿牆透壁,對老師逐步追蹤。

走回教室的路上,耳邊縈繞「妳是全校最好的老師」甜蜜的迴響。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笑容,卻能感到腳步輕飄飄。大寶開始申請大學,我答應替他寫推薦信。基於各方面的優良配合,大寶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全美風雲榜上名大學。我在章太太的心目中「全校最好的老師」的美好頭銜只持續到小寶進入我的班級之時。

小寶個性與哥哥截然不同。大寶老實、專注,有禮貌。小寶活潑、好動,大嘴巴。經常為了話語太多而遭到我的斥責。不只一次我打電話向小寶媽求助,請她阻止小寶上課時〔無時無陣〕的嚼舌,但效果有限。小寶對分數非常計較。曾經把別人的考試卷要去對照之後,自認被我多扣半分,拿著兩份考卷來找我理論。我一再解釋兩份答案的不同,同學的答案較完整而他的稍覺欠缺,所以同學的全對,他的扣「半」分。

他顯然不服,喋喋不休地跟我爭論。我說老師自有給分的標準,就是爭到明天我也不會多給半分。我叫他回到座位去,因為已經浪費掉不少上課時間。他翹起嘴唇〔碎碎念〕,不情不願地回到座位立刻就跟同學嘰喳起來。我再次警告,他依然故我。怒氣翻湧,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大步小步地踩向副校長辦公室。

副校長傑克森先生看我拎著小寶氣急敗壞衝進他的辦公室,笑著對我說:「怎麼連你也淪落到這種地步?」我正要開口,小寶搶先發言。傑克森對他說:「我跟蔡老師同事二十年,她從未送來任何學生。如今她親自把你拉來,可見你有多麼壞,所以,你不要出聲﹐乖乖給我“閉嘴“。」我把事情始末大致說了一下。他雲淡風輕地對我說:「這種學生我見多了,你回去上課,我自會處理。」

那天課後我回到傑克森的辦公室。他說:「章太太來過了。我提醒她最好別忘記,MAGNET PROGRAM的轉學生,跟學校簽有約定。如果學業或操行成績不合格,學校有權把學生送回原來的學校。她一再巧辯,也苦苦請求再給孩子一個機會。你的看法如何?」我說算了,孩子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口頭訓誡就行了。離開時傑克森一再問我:「Are you sure?」經過此次事件,小寶脫胎換骨判若兩人。他上課時不再嘰喳,進退之間彬彬有禮,讓我更驚喜的是,他的課業明顯進步,不再為了一分半分來跟我〔葛葛纏〕。以為從此耳根清淨天下太平,那裡想到我的霉運才剛開始。

此事過後不久,Magnet Program負責人兼外語教師組的組長安娜老師忽然來找我。她斜著眼把我看半天,然後似笑非笑地對我說:「你知道你是全校最壞的老師嗎?」我跟她極熟,故而頂她:「亂講,你在破壞我的名譽!有家長親口誇我是全校最好的老師。」安娜笑著說:「有人告你不但是最壞的老師,而且根本不懂如何教育天才。」言外之意,那人的孩子是天才,不幸遇到我這個庸才當老師。

「到底誰在說我壞話?你快講清楚、說明白。」我迫不及待,她說出了那人的名字。天呀!那不正是大寶、小寶最親愛的媽咪嗎?我就如此這般地從「最好的老師」的寶座上一跤跌入「最壞的老師」的泥沼中。安娜說章太太去向她告狀的同時送她一隻特大號的Mickey Mouse。安娜不明白章太太送她米老鼠的用意之所在,是不是在譏諷她,組裡有個超級壞老師而她這組長竟昏庸不知?故事到此尚未結束。往後的幾年間,我陸續聽到大寶、小寶的爹地與媽咪在不同的場合對我做出絕對負面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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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到我的班上來上課的時候已在中國修完初三的課程。我把他安頓放在最高水準的國際課程班裡。對他來說,上中文課應該是最輕鬆愉快的時段。開學幾個星期,他一切表現正常。來往的同學也都是頗知上進的學生。師生間倒也相安無事。忘了從某月某日起,李華開始缺課。隔天回來也帶著父親簽字的假條。後來缺課次數增多,我開始留意。幾次問他:「爸爸、媽媽在哪裡工作?他們怎麼能讓你缺課這麼多天?」他說父母打工忙,不太管他。這樣的回答讓我以為李華的父母做的是粗工、保姆之類新移民不得已的謀生。「你經常請假,又要補交舊作業又要弄清新功課,你不覺得累嗎?」我問他。他低下頭不吭一聲。我說要打電話給他父母親。他說他們加班經常半夜才回家。

「那麼請他們找空給我打個電話」,隨手給他我家電話號碼。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沒等到電話。情況一直壞到兩個禮拜不見李華的蹤影。別無他法,只好拿起手機撥出他家的號碼。鈴聲響過,本想只留話,那端卻有人接聽。

「我姓蔡,是李華的中文老師。請李華的父親或母親聽電話」。對方沒答腔。我又重複了一遍。總算有低沈的聲音傳來:「我就是李華的爸爸。」「您知道李華經常缺課嗎?」我拉開嗓子開門見山。他說他知道並且表示李華身體一向不好。他們父子音調竟然如此相像,我在心裡滴咕。我把李華上課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對方也適時出聲應和著。當我說到「李華常跟張凱在一起。兩個人一樣聰明,但張凱不缺課,所以表現比李華好得多」這句話時,那邊竟然傳來「張凱有甚麼好?他別科成績都很差」相當激動的回應。為人父者為甚麼聽到老師讚美兒子的好朋友時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呢?放下聽筒後我百思不解。

隔天我到另一個副校長辦公室去。副校長約克女士見多識廣,我們同年進入學校,是很談得來的老同事。她聽完我的陳述後神祕地對我笑笑說:「沒問題,這事由我來負責」。第二天午休時間,約克叫我上樓一敘。我走進她的辦公室時看見一個樣貌斯文的中年男士,旁邊坐著一個男孩子。仔細一看,那個男孩竟是曠課日久的李華。他左顧右盼,一幅事不關己的模樣。我腦筋尚未轉過來,約克副校長已先開口。她指著那位中年男士說:「這是李博士,李華的父親。」我嚇了一跳,趕快問他:「我昨天不是剛跟你談過話嗎?你說兒子缺課你全知道並且假條全由你親自簽名?」

他用相當清晰的英文解釋道,昨天一整天﹐他都待在安德生癌症研究醫院他自己的實驗室裡,他太太也是。他從來不知兒子逃課並私簽假條。這下可好,醫學界研究員,抗癌專家,我把人家想成打工仔與管家婦。這都是那個敢偽裝老子腔調,在電話中與老師侃侃而談的壞小子惹的禍。問明情由,才知老爸每天開車送兒子到校門,兒子轉身徒步走回家。李華因為缺課太多,私簽假條,欺騙老師,諸罪併發,受到副校長重重的懲罰。這個學生不但未向我道歉,而且還強硬要求我把給他的操行【U】(Unsatisfied, 最壞的操行成績)收回。他的歪理是,既然已被副校長罰過,我就不該再罰。

我對他說:「我當老師二十多年,從未給人操行【U】,你是第一個,希望也是最後一個。我要把它留在你的成績卡與我的記錄簿裡當紀念。紀念你的膽大妄為與我的愚昧與遲鈍。」從此以後,每逢在校園遇見約克副校長,她就笑得花枝亂顛地吆喝:「Hi! silly teacher, how are you today?」若有其他老同事在場,她就把我被學生耍得團團轉的糗事從頭說。

好老師?壞老師?我只是個一頭栽進教育的瀚海中奮力泅泳,以致忘了懷疑學生的笨老師。

〈 二零零六年七月〉

農夫的名字

「Dear蔡老師:我現在坐在哈爾賓開往四川的火車上。我今年離開美東的學校到中國哈爾濱工業大學學中文。學期剛結束,我利用幾天假期到中國西南部旅遊。坐在沒有冷氣的車廂真難受。有人把窗子打開,感覺比較好些,但從窗口灌進來的強風把信紙吹得亂飛,寫起字來相當辛苦。告訴您一件好玩的事~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年輕人問起我的名字。我說我叫蔡滿壽。他一時沒聽懂,我把名字寫下來。他一看搖搖頭說:「這個名字不好。」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中文名字是您給我的,我記得您告訴我,「蔡」是您的姓,「滿壽」是「活到很老很老」的意思。我問他:「你是甚麼意思?」他說:「這是農夫的名字。」 我哈哈大笑。農夫的名字有甚麼不好?.....」十年前接到我的學生蔡滿壽從中國的來信.我看完後順手扔給身邊的先生.他看完後嘖嘖稱奇.他不敢相信字句那麼通順的中文信竟然出自洋人學生之手。

十五年前秋天開學日,Matthew Trusch,一個九年級的高中「新鮮人」,匆匆走進我的教室。他個子小小,黑髮濃密,端正的五官崁著一雙慧詰的眼睛。一個星期下來,他發出了與眾不同的語言功力。他發音清晰、筆畫正確、四聲辨識力強,且能舉一反三。上課幾個星期下來,我碰到的唯一問題竟然是找不到發音相近、辭義優雅的辭彙做他的中文名字。他每天追著我要名字,我用盡一切藉口拖延。我一直找不到與"Trusch"語音相近的姓氏。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開竅。有啦!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蔡」字的台語發音不正是trusch字的開頭音嗎?我讓他聽過這兩個字的發音之後問他:「你跟我同姓,好嗎?」,他欣然接受。姓氏定下以後「滿壽」二字很快就從字群中自動冒了出來。他一直沿用這個名字~~從高中、大學、研究所畢業後到中國去,後來走入演藝圈。在上海、北京,他演連續劇、拍電影、還上談話性節目。他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永遠的「蔡滿壽」。他笑著告訴我,他是上海演藝界「老外個體戶」第一名。每次電影、電視劇裡需要會說「普通話」的老外,他總是被考慮演出的首位人選。他在〈紫荊勳章〉、〈新十字路口〉等影片中,都有生動的演出.

有一次他返回休士頓探親,順便回到母校來看我。那時正是午休時間,師生倆正談得起勁,有個九年級女孩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她來問幾個筆畫複雜的單字。我拿出紙條正要動筆,蔡滿壽說:「這些字我來寫。」他拿起筆,一筆一劃把字寫在紙上。我笑著告訴小女生:「這個大哥哥從前是我的學生,現在在中國當電視、電影明星。這張紙你最好留著,以後拿到中國去賣會很值錢唷!」說完,我和蔡滿壽同時大笑起來。小女生聽得一愣一愣地,她認為我們在開玩笑。

小女生隔天回到教室時,興奮地告訴我:「老師,是真的!是真的!」這次輪到我一頭霧水。「甚麼是真的、假的?」我問她。「昨天那個。。那個人真的..真的是電影明星。」她興奮得結巴起來。「你看過他演的電影?」我再問她。她說昨天回家跟媽媽談起,媽媽從抽屜裡拿出一塊錄影帶,竟然正是〈新十字路口〉。片中那個生奔活跳的酒保,就是午休時在蔡老師教室碰到的那位。女生爭著要看那張字條,她拿出來「展寶」(炫耀),表情又興奮又得意。

這件事過去不久,有一天上課鈴聲剛響,學生陸續走進教室時,快閃進來一個彪形大漢.他留著標準的「仁丹鬍」,兩條長腿托著鐵塔似的身軀。在我開口前,他已用我勉強聽得懂的中文大聲喊出來:「蔡老師,還認得我嗎?」我瞧了好一會他已半禿的前額,滿滿洋溢笑容的眼睛,我記不起這號人物.我問他:「你是我以前中文班的學生嗎?」他說:「你再猜猜,除了中文,你在這裡還教過甚麼課?我坐在最後角落,全班最高,兩條腿老找不到地方擺。」記憶的頁冊在舊日的風中翻飛,剎那間,有如走入時光隧道,我回到久遠的年代。我不但認出了他,而且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一出口就叫對了他的名字:「麥克,真的是你嗎?你上過我的「comparative culture」課,對不對?」他聽到後,淡綠眼瞳裡的笑意簡直就要滿溢出來。

麥克那天回來當英文代課老師.推算起來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學生了.他在「比較文化」班裡功課中等但相當調皮。六尺四的身高有如鶴立雞群。坐進對他來說實在太小的學生椅,他「三不五時」(不定時)就伸出長腿想拐倒走過身旁的同學,因而老受到我的斥責。他告訴我,因為生性「不安於室」,所以自大學畢業後就離開休士頓故鄉,行走江湖,四海為家。他在義大利、德國、中國都教過英文。我說:「我有個學生在上海當演員。」他說他知道,也跟他見過面。我以為他在跟我胡扯。天地寬廣,人海遼闊,哪裡會有這麼巧的事?他倆在學校相隔兩世代(高中四年一個世代),即使見面也不可能相識。我說,「我不相信,你別騙我。」 他發誓說是真的。他不必老遠巴巴回到學校來說謊。他對我談起在上海跟蔡滿壽相逢的奇遇.

某一個週末的晚上,因為「不敢雞磨」(不甘寂寞),獨自溜到上海灘一家酒吧間去打發時間。他發現有個角落唧唧喳喳聚了一堆人。由於好奇,他走過去探個究竟。原來有個白人「小子」忙亂地在給人簽名。他仔細一看,嘿!不但寫英文,還龍飛鳳舞地簽了中文名字。當人群稍微散去,他過去找那個「小子」搭腔。(五呎七吋的蔡滿壽在六呎四吋的麥克 眼中,不是小子是甚麼?)話匣一打開,哇塞!不得了啦!兩人不但是休士頓老鄉,Belleire High School 前後期同學,竟然還都是蔡老師的學生,真真應驗了「It's a small world」那句諺語。那夜,他倆聊到深夜才盡歡而散。麥克回到學校代了幾天課後又消失了蹤跡;如今不知他又流浪到天涯海角的甚麼地方。

今年初與蔡滿壽通過訊息。得知他不但繼續接演戲劇,而且也應聘成為美國一家跨國企業公司上海地區的總經紀。演而優則商,他現在如魚得水,忙得不亦樂乎。他以流利的英、漢雙語在異國打拼,左右逢源,事業有成。看來「蔡滿壽」這個「農夫的名字」,還會有一段輝煌的前途。身為他中文的啟蒙老師,我真摯地祝福他。

後記: 把蔡滿壽的故事寫出來,並非鼓勵學生都學中文,或者標榜學中文在當今世上會有多麼偉大的成就。中文課在美國少數的公立高中當作外語課程設立。我常用這個故事來鼓勵學生,目的只在提醒他們,有機會學外語,不管哪一國的語言,就該盡力而為。有一天,命運之神也許因為你獨特的外語能力,讓你找到最適合於你安身立命或揚名顯姓的地方,誰能料得到呢?

〈二零零四年十月〉

文字因緣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羨慕能寫出一手好字的人。對於自已寫出來的,筆劃俱全卻平板無奇【無鼻無嘴】的字體,總會感到遺憾。我家八個兄弟姊妹,寫出來的字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離開島南故鄉北上就讀大學,以及後來出國,在那個國際電話索費昂貴,電腦e-mail尚未誕生的時代,傳達訊息,溝通交誼多靠寫信。每次接到家書,如果沒看寄信人的名字而只憑信封上的筆跡,想猜出是哪位弟妹的傑作,我是每猜必錯。母親在世時常說,字骨是天生的,帶有遺傳性。這話乍聽起來猶如今天當紅的DNA:與生俱來命中註定,真正的無可奈何。

成長在當年沒沒無聞如今卻以販售海山物產而名滿全台的港都窄街﹐我家對門是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店頭家只讀過幾年私塾,但寫得一手極好的毛筆字。他在光線並不怎麼充足的店裡,搬張平面桌鋪上宣紙,輕輕鬆鬆提筆沾墨,下手揮毫,一幅一幅龍飛鳳舞的好書法就呈現在眼前。我小時候就常跑過街去看他寫春聯,看到日落黃昏,還不願回家吃晚飯。他家的孩子也沒學過甚麼書法,但個個字體不俗,應證了母親堅持的有關字體是遺傳的那番道理。

我高中同班同學中有一個人寫得一手好書法。那時每逢上作文課,其他同學在兩個小時內就完卷了事,只有我與她文思泉湧不可抑止,下課後還得背起書包,帶著筆墨硯,走到住在學校教師宿舍的老師家去,兩人並肩擠坐在屋簷下老師為我們排好的學生桌。看到她寫出的端莊挺拔的毛筆字,我目不轉睛,經常忘了下筆。
她曾得意地告訴我,每逢舊曆年假,她當小學教師的老爸就會帶著她到菜市路邊去擺字攤賣春聯。她原本只負責裁紙、收費和找錢,有時老爸忙不過來,她就會提筆在紅紙條上寫下「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西南北財」,或「時來寶樹連天發,運到金花滿地開」等通俗、好彩頭又廣受歡迎的對聯,晾乾後把紙張塞入老爸寫好的春聯堆裡。阿伯阿嬸也歡歡喜喜買了去,未曾被人發現是一個高中女生大膽的代筆。

大學畢業踏上講台,我對學生寫字的態度特別在意。我要求學生,寫字的時候神情要專注,規距地下筆,因為這是對於學習的一種尊重,也是修養心性最好的訓練。我相信筆劃清楚,字體端正是可以經由勤練達到的目標。 我常告訴我的學生,如果我是公司的老闆,徵選員工的時候,一定會讓應徵者書寫,從其字形筆劃中,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與內涵。每次對學生提出字要寫好的要求,總會引起一些抗議。學生有的會說:「我用電腦打字。」有的會說「看得懂就可以了,字難看有甚麼關係?」部分作業如寫作文,我不允許學生用電腦操作。我的看法是,辭彙若不通過手寫而只在電腦的字表上撿選,那個字只是挑出來的,頂多只算認識而已。長此以往﹐學生的中文程度勢必退縮到只會認字無法寫字的地步。我不敢要求學生寫字必達書法家的頂級功力;我只要求一筆一劃各就各位、讓閱讀者一目了然,易於辨識而已。

因為對寫作有濃厚的興趣,我自高中時代就開始向報章、雜誌投稿。每次看到自己手寫的格子紙上點點撇撇、橫、豎、挑、提一應俱全的方塊字,左看又看卻絲毫看不出美感的存在,真的會感到自卑與無奈。大學最後一年,稿件出現在報章副刊的次數逐漸增加,好歹在校園裡也爭到了一份薄薄的聲名。有一天,接到一份由報社轉寄過來的讀者的來函。那是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信封上娟秀靈慧的字跡讓我一見就大為傾倒。及至攤開信紙,只見琳琅滿目,字字珠璣,我初次領悟到了所謂「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字骨風韻。

原來伊也是一個醉心於寫作的女子。高中畢業後離開故鄉獨身前往台北,憑著一手秀麗的好字,獲得一家代書事務所當抄寫員的工作。兩個素昧平生卻有共同興趣與理念,一心想當文藝少女的年輕人,由於文字因緣,結下了四十多年不渝的友情。伊以清麗典雅的散文創作,靈逸秀氣的字體,和俱備藝術細胞的一雙巧手,受到一家報紙副刊主編的賞識,由副刊作者進而受聘為該副刊的助理編輯。由於此種緣遇,我對這個報刊的投稿次數就逐漸緊密起來。

伊的頂頭上司副刊主編,當時年約四十出頭五十未到。他留著平頂頭,帶副銀框眼鏡,中高身材,目光炯炯,態度親切和善。每次見到我,總是鼓勵我多寫作多讀書。他是我生平唯一稱讚我字寫得不俗,字體有特殊風格的人。當我聽到他嘉許的語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他辦公室回到學校宿舍,我有如踩在雲端上,輕飄飄地樂了好幾天。

二十年後我把這則陳年往事在異國的教室裡對學生提起。我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因為字寫得不好而常感到遺憾。一生當中只有一個人稱讚我的字寫得不錯,後來他被抓去槍斃。。。」忽然有一絲細小卻清晰的聲音從學生座位中插播進來,「哇!怎麼會這麼嚴重?」。我愣了一下,原本是件感傷的事卻引來哄堂的笑聲。原來,我話接得太快,從寫字到槍斃,中間千山萬水的轉折被我無心地帶過。那天課堂裡,我費了一番口舌﹐才把兩件毫無關連的事件,當年白色恐怖的時代場景、向學生做了一番清楚的交代。

回想從前,醉心於當文藝少女的歲月,生活樸實,無欲無爭。一份微薄的稿費,幾句文藝前輩的叮嚀與鼓勵,都能在靜水無波的日子裡掀起歡悅的漣漪。前輩辭世已愈四十年,安息的墓園恐已墓木成拱;而以文字結緣的好友,退而不休,依然潛心文學創作,且已有相當的成就。懷著感恩惜緣的心境,我在海外教學,不敢怠惰。文句筆劃,殷勤督導,薪盡火傳,無悔無怨。只盼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區區寸心,如是而已。
〈二零零四年九月〉

成長

她是我很多年前教過的學生。「白翠霞」是我給她的中文名字。她中等身材,面貌清秀,有一頭栗子色的長髮和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在講究身高比例、三圍尺寸的純白膚色的西方女孩群裡,她不算特別出色,但因為體態輕盈,個性活潑,總體說來,仍不失為甜美亮麗的青春少女。

白爸爸高大和氣,原是資深工程師,因為有三個兒女,太太又是生物科技公司研發部門的主管,每天早出晚歸,還經常出門參加國際會議發表論文,所以他辭職在家﹐無怨無悔地扮演家庭「煮夫」的角色。

白翠霞在我授課的中文班上的表現不錯。她的發音相當正確,聲調的轉換也還自然。她有勇氣說出口,能用已學過的漢字,搭配英文單字,湊合成漢英交雜,我戲稱「Chinglish」的語句。哄堂大笑中,她的笑聲比別人的更清脆響亮。午休時間我一向留在教室讓學生來問問題、補考或聆聽他們不願為父母所知,卻肯跟他們信任的老師訴說的「少年XX的煩惱」。白翠霞也常來用我們師生才能聽懂的中英合併的語言閒聊。

有一次白爸爸來訪。我告訴他白翠霞優異的表現,他非常高興,直說:「太好了!太好了,回去一定跟我太太說。」然後他稍稍放低聲音:「你知道,我太太對兒女學業的要求很高,特別是這個(指老二白翠霞),對她的成績不滿意。」我沒見過白媽媽,不知她的為人,只好順著勢說:「大多數父母都是這樣吧!」

九年級平安無事地過去。十年級開學以後,事情有了不尋常的改變。白翠霞明顯消瘦下來,一向活潑開朗的態度變成安靜沈默,若有所思。她功課遲交,筆劃散亂,然後開始缺課。問其故,她不出聲,只聳聳肩膀當作回答。我覺得事情不妙,跟她家長約談之前我先找學生顧問史密斯先生問個究竟。

史密斯先生告訴我,白翠霞有個精明能幹的母親,是史丹福大學生化博士。她給兒女很大的壓力。老大得到母親的遺傳,成績特優。老三才上小學,最小偏憐。老二白翠霞資質中等,偏偏跟她母親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的倔強脾氣。母親一管教﹐她就跟她吵翻天。她賭氣不吃飯,自己鎖在房間裡關禁閉。與史密斯先生一席談,我失去了與她父母對話的勇氣。每天只盼著她趕快回校來上課。

白翠霞總算又在教室裡出現。整整一堂課,她一語不發,瞪著黑板發呆。我催她交作業,她彷若大夢初醒,張大一雙微濛的眼睛問甚麼作業?我說上星期缺交的作業。她遲疑了片刻才說她沒有做。我要她午休時間回來談話,她輕輕地點了頭。

白翠霞在午休鈴打過約十五分鐘以後衝進教室。她滿頭大汗,背心也溼了一大塊,有如大雨淋過一樣。我望望窗外,日色氤氳,花柳精神,哪裡有甚麼雨絲的蹤跡?我問她為甚麼那麼狼狽?她說怕我久等,拼命跑回來的。
「你從哪裡跑回來?」我問她。
「從那裡﹐過馬路那邊。」她指指窗外。
「你跑到那邊去幹甚麼?」我的腦筋尚未轉對軌道﹐就聞到了她身上瀰漫的香煙味。

校內禁止抽煙。有煙癮的學生就走過校門外的小路去吞雲吐霧。我的教室在二樓﹐從窗玻璃看出去一目了然,但學校對此卻束手無策,因為校規只禁止學生在校園內抽煙。我每看到此種情景,就會想起出國前在故鄉高雄教書的那段歲月。那時,只要發現學生抽煙,不要說只與學校一條小路之隔,就算是天涯海角,學校的教官、訓導主任、甚至級任導師,都會窮追不捨直至逮到那隻小煙蟲為止。是當年台灣的威權教育過分控制青少年的行為?還是美式教育過度縱容學生的自由?思及憶及,幾度悵然!

我回到約談主題﹐問她為何交不出作業。她猶豫了一會才說跟媽媽吵架,吵到精疲力竭,沒有力氣和心情做功課。她說:「我媽媽永遠都不滿足。不管我得了幾個A,只要看到一科不如她意她就抓狂。她看到我哥就會笑,因為哥哥永遠得全A。她看到妹妹就honey、sweetheart地叫個不停,因為妹妹年紀小。只有見到我就板起臉孔,逼我讀書做功課。週末我想出去也得通過她對我課業的審查。她認為一個沒拿到頂尖成績的女孩,就沒有交朋友、玩樂的權利。我氣不過就這樣頂她:「我最笨,對吧?你把聰明生給哥哥,你把可愛生給妹妹,而妳生給我甚麼?我希望你沒把我生下來。」她氣得說不出話,我則混身發抖。如果不是爸爸做和事佬,我真不知道會發生甚麼後果。我也不是不想得好成績,也不是不愛我媽媽,但每次發成績單就知道她會失望,因而我就更緊張,對她說話就很鹵莽。為甚麼她不欣賞我某些科的好分數而老是注意到我的壞分數呢?蔡老師,你能告訴我嗎?」

我為之語塞。怎麼回答的她的問題呢?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大概這樣告訴她:先問問自己有沒有盡力。答案若是否定,就取消一些可有可無的活動,把時間挪移過來唸書;如果自認已盡到最大的努力,那就平和理性地向媽媽解說﹐請她釋懷。師生經過這番談話,感覺上更加親近,但她仍然時斷時續地缺課。我經過再三考慮,最後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她父親。談話中我連帶問他知不知道女兒抽煙的事,我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傳過來的答案竟是「總比吸毒好」。白爸爸的聲音好像忽然老了十年。白翠霞沒有讀完那個學期。有一天我接到學校的通知,說明她因病休學。她就這樣從我的教室裡消失了。

白翠霞再度回校上課已是隔年的秋天。她短髮齊耳,脂粉不施﹐身形略顯瘦削但精神奕奕。我問她這兩年都在哪裡?她壓低聲音說:「It's a long story.」 我不知該怎麼接腔。「蔡老師,今天下課以後,你有時間嗎?我要來講我的故事。」白翠霞這樣結束了課堂裡師生短暫的談話。

那天下課後,白翠霞坐在窗邊她的座位上,緩緩地對我敘述她過去一年生死交關的故事:「自從那次跟你談過話以後,我跟母親的關係並沒有改善。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對將來全盤絕望。我開始緊張、冒汗、失眠。老覺得有壞事要發生,眼淚動不動就會流下來。爸爸帶我去看醫生。經過種種測試,醫生說我得了憂鬱症。吃了藥以後,躁鬱不安的心情好像平靜下來,可是精神卻開始恍惚,失去了反應力。有時話說到一半,卻忘了下一半要說甚麼。當全家人說說笑笑氣氛和樂的時候,我會沒來由地感到自己有如局外人。話插不進去,問題沒人回應。那時我就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衝進自己的房間,抱住枕頭大哭。到底在哭甚麼?自己也說不出來。

連續鬧了好幾次,家裡被我搞成一團糟。我知道自己生病了,越知道就越緊張,越痛苦,眼淚就越多。Daddy又帶我去看醫生。他們計劃把我送進精神療養院。那天回家﹐我不吃不喝,躲進自己房裡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地聽到耳朵裡有個聲音說:「妳是個瘋子,妳已經沒有希望。死了吧!死了吧!。。。」。折騰到深夜,忽然想起放在抽屜裡,很久以前向同學借來做工藝而忘了歸還的瑞士刀。我找到那把小刀﹐拿起來往左腕輕輕割下去。當時不覺如何疼痛,看到鮮血滴到地毯上,我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急診室裡。Daddy、媽咪都在身邊。他們睡衣都來不及換,只在外邊加了一件長袍。媽咪俯下身抱著我哭﹐眼淚直直掉。她不斷地說: 「I am sorry! I am sorry! I love you.」 Daddy站在媽媽身旁,眼眶裡注滿淚水。我用沒受傷的右手緊拉著媽咪的手臂流著淚說:「Mom, I love you too.」

刀傷癒合以後,我被送到城郊一所專為迷失的青少年設立的理療院。那兒不但有醫生、護士日夜照顧,而且學校怕我們荒廢學業,每天都派老師去給我們上輔導課。我在那裡認識並愛上了一個很好的男孩。他也是那兒的病患。我們朝夕相處,互相鼓勵,過了半年相當愉悅的日子。我們約定後會之期,期待申請並進入同一所大學。然而,就在我出院的前幾天﹐他在宿舍裡用繩索(我至今還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套在脖子上﹐歪斜著吊死在上下鋪床位的木柱旁。我得到消息趕過去時,他已被覆蓋在白被單下。我尖叫到昏死過去。我昏睡了一個禮拜。我以為會跟著他去,但Daddy、媽咪不眠不休的照顧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

媽咪不再對我有太嚴苛的要求。她減低工作量陪我去逛商場、吃午餐﹐像好朋友似的。我常常壞疑過去種種只是我的幻想,或者是一場惡夢。但是,只要看到那個男孩的照片,開車經過那棟療養院,往事歷歷又回到眼前,我的心就會痛到好像要滴出血來。。。。」我緊握住她的雙手,淚眼相對,靜默無言。黃昏悄悄來臨,斜暉透過窗外的樹影照進教室,微微的溫喣中透出無奈的感傷與淒涼。

白翠霞並沒有在我授課的學校完成高中學業。十一年級開學前她辦理轉學到外州一所私立住宿學校去。她來向我辭行時說,她決心離家到外地去學習獨立。她相信小型的私立學校比較適合她大病初癒的心情。

故事到此並未結束。五、六年後的某一天課後,我正要離開教室時聽到輕輕的敲門聲,然後一個年輕女子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身材偉岸,面貌端莊的青年。我很快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白翠霞。她抱住我激動地喊:「蔡老師,想不到妳還記得我的名字。她介紹身邊的伴侶,說是她的男朋友,就讀同一所大學,是英國來的留學生。他倆大學即將畢業。我還請她坐在舊時靠窗的座位,相同的秋風落日,永不變調的寂寥黃昏。我聽她談論大學生涯和畢業後的事業規劃。我們都沒提到她高中時代倉徨失措的情傷與悲懷。

歲月是風,青春如夢。不管我們錯過了甚麼,失去了甚麼,但我與白翠霞無話不談亦師亦友的獨特情誼,那些師生窗前共處﹐分享祕密的美麗與哀愁﹐終將常駐我心深處,直至生命的暮年。

〈二零零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