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26, 2020

Hayride

 

                           

1969年盛夏七月,我獨自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世斌三歲,安達一歲半)辭別了養我育我二十多年的父母,離開台灣,千里迢迢,前往美國中西部的密西根州與先生團聚。隔年秋天,參加世斌就讀的Spartan Village School(密西根州立大學附屬之nursery school)舉行「hayride()的郊遊活動。

那天清晨,我們開車到達集合地點~梅生農場(Mason Ranch)~的時候,很多人早已等候在那裡。農場前方的空地上,大人三三兩兩閒話家常,孩子們追前逐後樂不可支。四匹壯碩的駿馬一字排開,正低頭咀嚼著主人為牠們準備的佳餚~乾草。牠們不時抬頭頓足,仰天長嘯。一大群人包括Spartan Village School的老師、學生、家長與親友等,男女老幼分別坐上兩輛舖滿乾草的wagon (四輪載運貨物的馬車) ,每輛由四匹駿馬拉向長滿林木的郊區野地去享受清秋半日閒。

密西根州有大湖凝碧,水草豐盛,原是印第安人躍馬馳騁的好牧場。馬鳴風蕭蕭,天曠野茫茫,景觀依舊,而土地的原主早已難得一見了。馬車轉入了一片茂密的樹林之後,小路蜿蜒,崎嶇不平,馬車開始巔簸。坐在乾草堆上的乘客左右搖晃身不由己。不時拂肩而過的低垂枝椏,頻頻引出車上女士們的驚呼與躲避。

孩子們抓起車上的乾草,扔向各自親愛的Daddy身上。有些愛搞怪的年輕Daddy滿頭滿臉披著乾草,伸出雙臂前後擺動,翻瞪死魚一般的眼珠,像極了在田野裡驚嚇鳥雀的恐怖稻草人,孩子們拍手歡呼,快樂的喧鬧聲溢滿郊野。

馬車蹣跚緩步,風吹草動,落葉沙沙,這就是印地安人呼躍出草的好地方。咦呵!荒山,咦呵!印地安,我是東方海島的遠來客,居家在水湄,無意開拓西部荒野做故鄉!懷古、懷古,仰慕插羽紋身的大地之子~弓開雁落,馭馬乘風,蒼茫大地任遨遊。

時代已晚了百多年,美國中、西部大開發時代,印地安人幾被屠殺殆盡,連他們賴以維生的bison (北美洲野牛,)也幾乎被趕盡殺絕。劫後餘生的人眾,被圈居在大漠荒寒的Indian Reservation(印地安保留地)。他們無技謀生,只能按月待領救濟金艱苦度日。紅人先祖們的英雄歲月,鐵騎干戈,早已沈入了歷史書中晦澀的一角。

   侵奪劫掠者已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生根、茁壯,建立了一個超級強權泱泱大國。時過境遷,如今美國的小學堂裡偶然還能讀到,「印地安人多麼友善,送給五月花號上清教徒老祖宗五穀和山珍,幫助他們度過了第一個天寒地凍的冬天。」但這點零散的記憶也只出現在「感恩節」前後。清教徒兒孫們更喜愛的還是烤火雞肥厚的油肉香。

車輪轉軸,隆隆的馬車聲也轉出了我另一番久遠的、已屬於前世的記憶。相似的輪轉聲,一樣的乾草舖蓋,只不過以牛易馬,時間倒退到1944年九月。時序雖已近入初秋,但台灣島南炎日當空,秋老虎依然咄咄逼人。二次大戰已近後期,美國已掌控了「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的絕對優勢。美國軍機B29開始轟炸日本殖民地的台灣。打狗(高雄舊稱)是日軍出征南洋的軍港要塞,當然難逃大轟炸的厄運,市內居民大半開始疏開(疏散)逃空襲。

一輛牛車載著父親、母親、弟弟與四歲半的我,還有幾樣簡單的家具,離開我們一向居住的外公家的三層西洋樓,前往鄉下去避難。悶熱無雨的日午,我和弟弟被逼穿上厚重的罩頭棉襖。它的式樣一如當今北國孩童冬季的穿戴,只不過,他們是穿來堆雪人、打雪仗、歡度快樂的童年。而當年在逃難路上,我們卻是穿來當作保命的工具,預防不長眼睛的炸彈碎片橫空飛來,傷及我們幼小脆弱的身軀和頭顱。

母親在我跟弟弟的棉襖夾層裡,塞進一張端端正正寫了幾個近親的姓名和地址的紙條。母親當時的想法,如果大人遭遇不測而兩個小孩倖存,處理後事的救護隊或者熱心幫忙的「生份人」,看到這些人名﹑地址的資料,就能順利地帶領我們前去依親投靠。當年過份幼小的我哪裡能體會到父母用心的良苦與辛酸?只因為熱出了滿頭大汗,掙扎著要脫掉棉襖而受到大人的叱責,我就流下了無限委屈的眼淚,生氣地翹起了「菱角嘴」,一聲不吭地任憑那條討厭的老牛拖向不知道要往何處去的地方……

正在反芻往事,神遊故國之際,馬車驟然停止不前。也許負荷過重,也許馬兒要來一段「Coffee break」,或者也害起美洲大陸的流行病~鬧罷工。趕車牛仔的威逼利誘全盤失效,四匹壯馬共商議決,原地肅立,說不走就不走。這時人們紛紛跳下馬車,在野花離離的草坡上,在冶艷如火的紅葉樹下展開各自的活動。荒野大地即刻響起了一片笑聲、人語,喧喧嚷嚷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餵霜雪而膏沃,飲西風而微醺」,秋郊紅葉,在柔柔的微風裡翻舞著彩裙翩翩。我走向一株枝椏低垂的楓樹,採了滿懷抱巴掌大的楓葉。兩個孩子跟前跟後團團轉。那年的我長髮披肩,芳華正盛,兩個孩子都有水晶剔透的眼瞳,璀璨如旭日般的笑容。多麼難忘的往事呵!當時心情即知良辰美景無非剎那,趕快央請先生按下相機快門,留下了一張彌足珍貴的母子「秋郊採楓行樂圖」。

風勢轉強,秋日西斜,倔強的馬兒依然擺出不合作的高姿態。一

些不耐久等的daddy們乾脆把孩子扛在肩上,沿著草徑走向回程。有些人拖兒拉女,過肩斜掛著水壺,身上裹著原本鋪在乾草堆上的薄毛毯陸續跟隨,山路蜿蜒,遠望過去像極了一群難民翻山越嶺在逃亡。當人群半數散去,趕車人宣布放棄一部車輛,把全部馬匹合拼排列後,牠們才心滿意足地騰蹄舉步,繼續前行。

晚風呼嘯,白雲悠悠,海藍色的晴空斜掛著橙黃熟透的夕陽。馬蹄躂躂,引起稍遠鄉村,尋常人家圍籬內的群犬爭吠。我坐在馬車上默默地欣賞著秋陽晚景,一首小學時代,學校遠足常唱的歌謠,無預警地浮上了心頭~~「愛這秋高氣爽,愛這風清日朗,遠足且把歌兒唱。平原黃稻初熟,小溪綠水澄亮,青山紅樹,描出好模樣。走過一個村莊,又進一個村莊,難為雞犬迎送忙……興盡歸來,落日已昏黃」。任憑我想破頭殼,有兩句歌詞卻已遺忘。惆悵之餘偶然回首,發現紅葉林間已籠上了一層淡紫的煙嵐。                         

()~~Hayride 是美國農村傳統的文化和娛樂活動。一般都在秋收之後,楓葉轉紅的季節。至親好友,呼朋引伴,坐在鋪滿乾草,由馬匹或tractor (農耕機)拖拉的無蓬卡車,到郊區野地去尋幽探勝,享受嚴冬的風雪或寒雨前來肆虐之前的好時光。

                                         (1972/2020年)

 

 

 

 

 

Monday, November 9, 2020

桃花劫~及其完結篇

 

                        

在我心靈深處的記憶版頁上,至今還刻印著一張泛黃的老相片。相片上七個盛裝打扮的妙齡女子,是母親「屏東高女」時代的同窗好朋友。母親端坐前排中,手抱著剛剛滿月的「紅嬰仔」~我。相片拍攝地點是日本東京,時間是七十多年前櫻花燦爛的早春三月。

連同母親在內,她們都是台灣日據時代的名門富戶千金女。在那個一般公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社會中,富家閨秀東渡「內地」(殖民地台灣人對日本本土的稱呼)留學,大多數人其實只到「洋裁學校」或「池坊流,小原流」等插花班,一般戲稱的所謂「新娘學校」混一張結業證書,當做以後Hanayome「花嫁」的嫁妝而已。

她們當中,除了母親十九歲早婚,我又那麼不知好歹地十個月後準時到人間報到,阻斷了性本愛好讀書的母親之求學路,也只有桃姨一人,進入「正港e大專院校」──「東京女子英語專科學校」就讀。

若說世間萬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數,那麼在桃姨風姿曼妙,青春正盛的年代,天上的什麼神明必已看出了她前世註定,今生難逃的坎坷命運,特意指點迷津,讓她追求真才實學的文憑,而非一紙花花綠綠的「嫁粧」。自東京聚會,為了我這個在她們姊妹群中,最早到達的第一嬰而拍下照片以後不久,大家陸續返台,各有婚嫁,先後走入了家庭。

桃姨雪膚花容,天資聰穎,高女時代便以出眾的才貌,成為男學生談論愛慕的對象。她的夫婿范醫師個性豪爽,相貌帥氣挺拔,是極少數台灣精英才得以進入就讀的,「日本東京帝大」醫科的高材生。他倆的婚約雖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也是一見鍾情,傾心相愛,真正是一對珠聯璧合的佳偶。

一九四二年,桃姨和夫婿在日本先後完成了學位後,不久就回到台灣故鄉結婚而後定居。范醫師繼承了父親的醫療診所。憑其高超的醫術,親切待人的態度,幾年經營,大受城鄉父老的肯定與歡迎。桃姨也在婚後第二年,生下了一個白胖健康的小男孩。他們生活美滿,事業順利又有幼兒承歡膝下,同窗好友人人都相信這對零缺點的人間絕配,必能形影相隨到白頭。那裡料得到呢?一九四七年發生的「二二八大屠殺」血海掀巨浪,棒打鴛鴦兩離分。

那場漫天烽火,從台北延燒到南部時,親眼目睹政府軍隊對無辜平民的燒殺擄掠,天生俠義性格的范醫師挺身而出,先是救護傷患,然後身不由己地捲入了抗爭的行列中。事變過後,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無止休的追捕行動。很多人夜半被捕,下落成謎。范醫師自知難免,心中有了逃亡的打算。在一個陰冷無月的暗暝,當軍用吉普車聲和急促的敲門聲在前門響起,他拎起了隨時放在身邊,準備逃亡所需的旅行袋,匆匆從後門矮牆一躍而出,這一去猶如孤鴻零雁隨風逝,生死茫茫三十年。

自從范醫師失蹤以後,他家的田產遭到查封而後沒收,診所被逼關門。桃姨日日以淚洗面,只要聽說海邊或河面發現浮屍,或者某處有被槍斃的屍體待領,她會發狂似地前往辨認。因為沒有找到屍體,她心中依然存著一絲希望。這漫長的數十年間她唯一的依靠是當年在「東京女子英專」得到的文憑。幾經折騰,她幸運地在高雄市内一所頗負盛名的中學,得到初中部英文教師的教職。她就利用那份微薄的薪水,扶養唯一的兒子,朝夕期待生死不明的夫婿,或能傳回依然倖存的消息。

含辛茹苦,母子倆相依為命。桃姨在東京所學的英語,即使教導的只是初中生,也很感吃力。尤其是年紀漸大以後,夾在師大英語系科班出身的年青老師群中,她的日式發音的英語,在學校裡逐漸流傳成為笑柄。為了生活,她別無選擇,只能咬緊牙根硬撐下去。兒子考上市內省中,她還不感到滿意。她相信北部的學校會給孩子更好的機會進入理想的大學。雖然不捨,但她還是忍心地把才上高一的孩子轉學到了台北去。

桃姨獨居故鄉,教書之餘,一面勤練瑜珈。她駐顏有術,當母親和其他同窗一旦進入中年,身體便肆無忌憚地一天一天橫向發展時,桃姨依然苗條輕盈,望之猶如三十未到之人。那些年中對她愛慕追求的男士不乏其人,只是,任相思成灰,她亦不讓春心與花共發。

以為靜如止水的歲月就如此流淌下去,萬萬沒有料到,一九八三那年夏天,桃姨從定居日本的遠親那兒輾轉得知,失散三十多年的夫婿劫後餘生,尚存人間。據說,在那場寧可錯殺一百,決不遺漏一人的白色恐怖大追捕中,他偷渡流亡到了赤色中國。三十多年的共產生活如何渡過,台灣的親朋一無所知。經由這個遠親的居間安排,桃姨終於和隔絕了半世情緣的丈夫搭上了線索。兩人相約再會東京城。桃姨的行程極為機密,但在臨行時,她隱約地對母親透露,不管命運如何安排,她將與他從此天涯海角永相隨。母親則力勸她冷靜觀察一段時日再做最後的打算。

即使情意依然如綿,但兩個世界幾番人事,特別是中國經歷了十年紅衛兵之亂,天地翻轉,人們的思想個性怕都有了極大的改變。桃姨堅貞自守,此情可對天日,而范醫師呢?若是還能信守著當年的「約束」,有情人得以白首偕老,固然是人間佳話,但若他早已另娶,且已兒孫滿堂,母親擔心桃姨這一去,會淪落到變成對方家庭的「外來者」而遭受到種種的虧待。母親的耽心並非毫無根據,試看當年追隨國民黨政府撤退到台灣的眾多男子吧。雖然在彼岸的故鄉早有家室兒女,但經不起寂寞的啃蝕與生理的需求,大多隱瞞已婚身世,在台灣再娶妻生子,建立新家庭。從一而終,至死無悔的專情男子,這世上到底並不多見啊!

桃姨以觀光護照出境,一去經年從此音信杳然。一九八八年,母親因肝癌辭離了人世。臨終前一段時日,她的同窗好友,無不輪番探望,唯獨缺了與母親相知最深的桃姨。母親雖然不提,內心必有感觸。身為晚輩的我,追認先人走過的滄桑屐痕和經歷的人生苦難,惆悵情懷,心有戚戚,執筆為文,是以為記。                                                                    1994/2018年修訂)

 

【後記】(完結篇)~~

 

     《桃花劫》一文2018年在「太平洋時報」刊登之後,引出了一些廻響。意外欣喜的發現,其中竟然有陳醫師     (故事中男主角的原型)台灣新竹市的同鄉晚輩,以及同窗故舊(東京帝大與臺大醫學院)的至親後人。經過   了幾番電郵與長途電話的往返確認,終於找到了足夠的資料,鋪排出這對亂世鴛鴦,歷經劫難的人生歲月最後的拼圖。……

     1947年二次大戰終結不過兩年,台灣在國民黨政府統治   之下,經歷了遍地血腥的二二八大屠殺; 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以白色恐怖手段鞏固專制政權的年代。隔 年陳醫師亡命中國上海。自此之後,桃姨與夫婿生死相隔35年。1983年,透過旅日親友居中聯絡,夫婦兩人得 以重逢東京城。

     往後四年,兩人的行蹤成謎~是隱居日本重溫留學時代的舊夢,或是聯袂回到赤色中國,我們無法確知。1987年夫婦倆出現於當時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並在那裏定居。唯一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前往香港與父母相聚,並娶了當地女子爲妻。一家團圓的天倫之樂才過了四年,1991年陳醫師不幸以腦溢血突然辭世。

     之後不久,桃姨携帶夫婿骨灰回歸台灣。落葉歸根,從此長居故鄉高雄直至終老,享年大約九十三歲。從1983   年的東京重逢到1991年陳醫師在香港過世,劫後餘生的夫婦兩人才只得到八年相依相伴的時光。紅顔薄命自古皆然?不禁令人噓唏喟嘆!

                                         (202011月補記)

    

 

 

 

 

 

 

Sunday, October 25, 2020

拾露螺

 

                             

         

昨夜夢裏與死去多年的父親重逢。他依然有我兒時的記憶中非常年輕的容顏。似乎覺得他就站在床邊輕聲地呼喚:「起來!起來囉!爬未起來,就不帶妳去拾露螺囉!」匆忙睜開迷蒙的睡眼,哪裏有父親的身影?起身拉開落地窗前厚重的窗簾。墻上挂鐘指明清晨六點。

 

曙光朦朧,天色微明,大地一片幽靜,正是拾露螺的好時辰,可是與父親卻已生死相隔逾越四十年。臨晚境,憶從前,歲月的連鎖悠忽中斷,層疊往事如候鳥振翅,飛向遠方我魂牽夢縈的故園。……

 

五歲前後與父母親一起住在高雄外公外嬤家。那是一棟巴洛克式(French Baroque style),前有雕花牆壁,後有石切臺階的典雅三層西洋樓。平順無憂的童年生活中,最大的期待是母親為我縫製的「人形」(日式玩偶)要比玩伴多;舊曆年的「廿九暝」(除夕)趕緊到,阿公阿以及住在附近的姑婆與叔公等來分發紅包。一直到有那麽一天,美軍B二十九轟炸機投落的一顆炸彈在距離外公的三層樓不遠處爆炸,厝邊有人受傷,我們全家才匆匆忙忙地「疏開」到鄉下去。由此因緣,我在鄉村的山崖水湄,渡過了一段難忘的童年。

 

1944年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國的軍力已呈強弩之末。在日本殖民地的台灣,除了強硬徵召台籍男丁投入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去當同盟國聯軍的砲灰之外,還把台灣出產的農作物大量運送到戰地去充當軍糧。島上的的食品貨物因此嚴重欠缺,肉類按照每家戶口人數定期「配級」(分配)。

 

鄉野人家爲了存活,只好自力救助。他們在自家前後院或臨近野地飼養雞、鴨;在溪圳捕捉魚、蝦;到山林裏獵取野味。基於相同的理由,在晨光熹微的黎明,父親就帶我到屋後的山崙去檢拾露螺。

 

父親和我一前一後,手提大小兩個水桶,沿著籬笆門外的小路,走向厝後的山崙。山崙不高,離離落落長著相思樹和那投林(台灣鄉間常見的常綠樹木)。那裡原本是牧童放牛,農人種作蕃薯、「番麥」(玉米)和經營果園的地方。兵荒馬亂、民窮財盡,山崙逐漸變成了無名屍骨或窮苦村民的亂葬崗。

 

我們居住的日本式宿舍,四屋相連一字排開,建造在山崙斜坡盡頭一塊小小的平地上。山雨過後,特別是在無月悶熱的暗暝,有時會看到一盞盞忽藍忽綠,顔色隨時變換的燐火,漂浮在山林曠野間,為鄉里中孤魂野鬼的傳說,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

 

白天的山崙,隨處可以見到斷裂的墓碑,殘破的棺板木片凌亂散落在草叢或落葉堆中。那些歪斜﹑斷裂佈滿青苔的埤垣,正是露螺的最愛。它們成群成簇,密密麻麻地在埤垣上爬動。父親走上前去熟練地雙手並用快速檢取,不多久水桶裡就置放了大半。

 

我則蹲在墓碑前,睜大眼睛看著那些不比我的指甲大的「露螺仔子」,伸出半透明纖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觸鬚,小步小步地挪移。它們背著硬殼,排列成行,蹣跚前進,像是苦力馱著重物,一副不勝負荷的模樣。

 

我玩心一起,從埤底土堆上捉一隻「露螺仔子」置放到埤頂最上頭。「露螺仔子」受到驚嚇,立刻停止爬動,把細小的觸鬚藏進背殼裡。好像悶著頭在自言自語:「真奇怪!我好像有飛起來的感覺。」我自覺做了一件「有趣味e代誌」,忍不住笑出聲來。那時往往引來父親一聲溫和的斥責:「無欲拾露螺,dui我出來做什麼?」

 

日頭爬上山巔,晨霧散去,山崙顯現出明亮幽靜的光景。但在陽光照耀不到的林蔭裡,我偶然會看到一兩隻瘦骨稜稜的野狗,在黃土凌亂鬆散,以致露出地面的棺材薄板上嗅來嗅去,低頭咬住一小塊灰白色的「物件」,在我還沒有看清以前就溜得無影無蹤。

 

有時離我腳跟不遠的草埔內,會爬出來一條綠綠的「草尾仔蛇」。父親說,人無殺之蛇心,蛇自然也無傷人之意。不要擋住蛇的去路,只要記住每次踏上草埔以前,先用柴枝往四周撩撥一下,等於在說:「有人來囉!拜託讓路。」若有蛇隻隱藏其間,就會離開溜到別處去。

 

啃枯骨的餓狗也罷、悉悉索索從腳邊溜走的長蛇也罷、暗夜裡在山丘上漫遊的孤魂野鬼也罷,當時年幼的我,心裡一點也不驚惶。總覺得父親自有一身本事足以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漫步走在山路中經常會碰到「出山」(送葬)的人群。看到那一列列白幡麻衣迎面過來,聽到「鼓吹」(嗩吶)聲和送葬人的哀號,過份年幼的我,心裡不但沒有感到對喪家的同情,反而產生一份愛看「鬧熱」的歡喜。

 

可是每當想到,若有一天,父親、母親、阿公、阿嬤,也會躺在那薄薄的棺材板裡,任由一群「生份人」,歪歪顛顛地抬到山後,埋在我找不到回來路的什麼地方,我那小小心靈即刻感到一陣悸動,眼眶裡很快就注滿了悲傷的淚水……。

 

父親撿滿了一大一小兩桶露螺,我們就興高采烈地走下山路回家去。母親已準備好一大捆新鮮的芭樂葉在等待。她剝去每隻露螺殼,切掉軟腸部位,用芭樂葉子一再搓揉以除掉露螺濃稠的黏液,在清水裏幾番洗滌後,把螺肉放進熱油鍋並加入大把九層塔與薑片快速翻炒,不多時,香噴噴的「九層塔炒螺肉」~~全家人最期待的上等料理就算完成。等不及桌上的碗筷排列妥當,我的「嘴nua」(口水)都已經快流滴下來。

 

跟在父親身邊上山拾露螺的日子已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如今,遠離故鄉棲身海外的我,每次聽見有人談起,法國名菜「露螺肉」如何如何的鮮潤好吃時,我就會想起,想起「做囝仔時代」與父親、母親共度的那段單純快樂的日子。

 

1988年母親辭別了人世。兩年後我們全家八個父母養育的孩子聯袂返鄉,把過世已久的父親的遺骸拾骨火化後,骨灰甕和母親的並排安奉在高雄壽山「元亨寺」的塔樓中。久遭廢棄的墓園想必已長滿了青苔野草,想必也會有成群的露螺蠕動於上。

 

但不知父親的魂靈已經萬緣皆放,心無掛礙地安息在壽山之巔,閒看半山煙雲與山下的人間世界?還是依然徘徊在荒草萋萋的舊時陵園,努力揀拾露螺好讓全家能有一頓溫飽的餐食?思及憶及,頓覺滿心淒切,便有熱淚如傾!

                                 (1994/2020年修訂)

 

 

 

Wednesday, October 21, 2020

自然與人生

 

 

之一~~山丘白雲

     蔚藍的天空漂浮著朵朵白雲。一個牧牛的孩子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獨臥在古松林豐厚的陰影裏。他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那片片輕濛如飛絮的雲花。

     小牧童不知不覺地睡着了。夢裏充滿了歡樂。雲絮如風帆,載著他在晴朗的天空到處遨游,他深深地體會到塵世所無的幸福,把人間的苦惱全數忘光了。……一覺醒來,秋日的夕陽正向西天冉冉下墜。山上的楓葉閃著火紅的光輝,松樹間蕩漾的風息,像遠方小島上斷續起伏的潮音。感受著這太古洪荒似的寂靜,小牧童不知覺間又再度進入了深沉的夢鄉。

     晚風起,林木嘩啦作響,小牧童從夢中醒來,夢中的幸福感頃刻間消失無蹤。曾幾何時,他又成了茫茫塵世中一個最孤獨無助的小人兒,又得爲了生存而勞累奔波。現在,每當想起了那秋日的山丘,那楓林的濃艷與浮游於低空的白雲,他總難抑止滿腔寂寞且悲苦的淚珠。

之二~~雪山之旅

     雲起了,荒煙蔓草的山路上,一個孤獨的旅客踽踽獨行著。積雪愈深,山路愈險。寒氣層層地相逼,他終於不支地倒下去了。這時山路上又出現了另外一個獨行的旅人。他看到了這番光景,大吃一驚,連忙趕上前去把他扶起急救。遇救的旅人抓住救命恩人的臂膀,不斷地殷殷致謝。那位救人的旅客只是微笑不語。

     「回到家以後,一定要告訴世界上所有的人,你對我的恩情是如何的深厚。我還要寫成文章讓人閲讀,使後人都歌頌你救人的義行。」遇救的人如是說。救人的人仍然微笑不語。

     於是兩人聯袂同行,繼續趕路。……路況更艱難,積雪更深厚,其中一人不慎跌下了山谷。另外一個驚呼了一聲,趕忙伸手去援救。兩人同時跌入了深不可測的谷底了。……世界上從此失去了他倆的蹤跡。

     千秋萬世之後,誰會知曉,在那雲霧彌漫的雪山之巔,崎嶇難行的山間小路上,曾經閃爍過同生共死的人性的光輝?

之三~~路旁古梅

     一個年輕的少女,曾在朋友家中嘗到一顆楊梅的果實。她覺得異常可口,於是就把那吃剩的梅核帶回家,把它埋入自家院落的竹籬下。

少女的家是一所可供旅客休息的小茶屋。很多年過去了,房屋早已倒塌不見,變成了一處野草沒脛的的荒原。

     但是,年復一年,路旁那株楊梅樹卻長得茁壯茂密,枝頭掛滿纍纍的果實。往來旅客行經此地,總會採下一些扔進嘴裏滋潤喉舌。

但是,當年種梅的少女今在何方?是仍然存活於世,還是尸骨已寒?誰在意呢?

之四~~風

     雨絲能安慰人,能醫治人們心上的創傷,能平復人們的煩悶與苦惱。

   真正能引起人們哀思的,不是雨絲而是風片。飄然而來,不知來自何處?呼嘯而去,不知奔向何方?

沒有開始,更無終止,來去只是一陣擾攘,使人肝腸寸斷。風,就像川流不息的生命中一段迴響。

     生時茫然,死也迷惘的人,每聞此哀嚎之聲,都不僅悲從中來,不可抑止。

   「春秋之際,撩人悲懷的,無非是舞弄黃葉的風息啊!」古人早有此説了。

(國木田獨步原著。翠屏譯述。196410月,登載於台灣高雄《台灣新聞報》之“西子灣副刊”。)

 

 

Monday, October 12, 2020

薔薇花下

 

     一隻雌蜘蛛躲在沐浴著盛夏陽光的紅色薔薇花下靜靜地沉思著。忽然,半空中響起了翅翼的顫動聲。一隻蜜蜂快速飛向薔薇花叢。蜜蜂展翅的音響,微波似地流漾在日午靜默的空間。

     死寂而殘酷的數秒鐘很快地溜過去了。……停滯在紅薔薇花上,正沉醉於甘甜蜜汁的蜜蜂背後,雌蜘蛛的身影已徐徐地顯露出來。猛然間,雌蜘蛛飛快撲上前去張口咬住了蜜蜂的頸部。蜜蜂拼命地鼓動著它的雙翅,用它的尖刺極力對抗咬住它的敵人。翅膀扇動花粉,粉色的細點紛紛飛舞在明亮的陽光中,而雌蜘蛛也死命地咬住蜜蜂,絲毫不肯放鬆。

     這一場生死之爭,不過是短短的一刹那。蜜蜂的翅膀已漸漸顯出精疲力竭的倦態,脚部也出現了一陣麻痹似的遲緩。最後,它長長的尖嘴,抽筋似地顫動了幾下,然後就是悲劇的終結了,與人類的死亡沒有兩樣。~~只是一瞬間的工夫,在血般紅的薔薇花下,蜜蜂僵硬地橫躺著,它的翅膀,脚趾依然粘滿芳香的花粉。……雌蜘蛛開始吸吮著蜜蜂的血液。

     不知羞恥爲何物的太陽,依舊照耀著血色的紅薔薇,切開了正午的寂寞,把那殺戮掠奪獲勝者的嘴臉與姿態,誇獎似地炫耀在亮麗的光影之中。它黑珠子般轉動的小眼睛,加上患了癩皮病似的,硬節斑斑醜陋不堪的脚爪,蜘蛛簡直就是「醜陋」的化身。好久好久,它仆伏在已經僵化的蜜蜂身上,使人看來,禁不住一陣毛骨悚然。

   這樣極端殘酷的屠殺悲劇,不知有多少次在循環重演著。然而,在那炙熱得令人透不過氣的盛夏午後,紅色的薔薇花依然故我,沒事兒一般,每日每日如癡如狂地閃爍著艷麗的輝芒。

(芥川龍之助原著;翠屏譯~1964 106日譯文登載於高雄《台灣新聞報》之『西子灣副刊』)

 

 

 

Friday, September 25, 2020

曇花綻放的那晚

 

1962那年長夏方盡,我大學最後一年開學前夕住在X大女生宿舍有一天夜晚,宿舍的女工友快步走進房門交給我一份從高雄家裏寄來的電報。打開一看,内裏出現驚心觸目幾個字~阿公病危,速回。隔日清晨我趕到臺北火車站,搭乘鐵路特快車,從臺北回到高雄外公的居所。

     匆匆走進樓房門,愁容滿面的外婆看到我,立刻抓緊我的雙手,欲語淚先流。我才出聲叫了一聲「阿嬤」,渾身上不自覺地出現了一陣不祥的寒顫。走入内房,看到外公安靜地躺臥在眠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絨毯。他臉盤瘦削,氣若游絲。匍匐半跪在他床前,我腦裏一片空白。沒有別的希冀,我只求他在臨去之前,能看到並聽到我最後一次的呼喚:「阿公,我回來看您了。」

     外公緊閉雙眼,無視於長途歸來,他最心愛的外孫女跪倒在他身旁。我伏蹲在他病榻前久久不想站起。我心如刀割眼淚卻無蹤跡。室内暗淡幽晦,身旁往來走動的親人臉上佈滿憂傷的陰影,話語聲放到最低調,脚步聲雜亂卻輕微。

     不知過了多久的時刻,外公突然清醒,睜開衰弱的眼簾,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開口呢喃。他在示意家人,趕快幫他換穿壽衣。幾雙顫抖的手背,慌亂地把置放在一旁的玄色絲質長袍,換穿到外公身上。房裏人影進出晃動卻毫無聲息,我想起小時候跟隨大人到電影院,所看的默片(silent film)在眼前重演翻轉。

     沒有一絲風息,不見一抹澄藍,墨黑色的雲片貼滿天幕。凝止沉悶的空氣加重了心底的鬱卒與不安。忽然從緊貼著三樓屋簷的低空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響,隨後狂風暴雨接踵而至,閃電如銀蛇出動,四處飛闖。那場怪異的天象來得極快去也迅速。不過片刻工夫,雨停風息,天光微露。家人對於那場突然顯現的怪異天象深感不解,正在私下談論之際,有個遠親從外公的出生地“苓雅寮”(今高雄苓雅區之一部分)匆匆趕來告訴大家,大厝旁與外公同齡的那棵老榕樹遭到暴風雨連根拔起,枝幹四處散落。

     我聽到這番驚人的陳述,下意識地握緊外公枯燥薄弱的手背時,已經感到生命的元氣開始從他身上逐漸剝離。外公乏力的雙眼偶爾睜開,視線停駐在我身上。也許是想對我(内外孫中最年長者)有所交代,也許是對於不得不走的死亡之旅感到驚惶而想找人傾訴。而我百無一用,找不到適當的語句來安慰,只能默默地緊靠在他身旁。天花板上兩隻壁虎,不解人間死別的哀傷,只顧彼此追逐嬉鬧,不時還發出幾聲輕快的鳴叫。

     牆上掛鐘分秒飛逝。午夜將近,外公的呼吸明顯地急促起來,同時出現了換不過氣的現象。身爲醫師的舅舅,匆忙趕過來舉起手中的“注射筒”,要為老人家打一劑急救針,幫忙緩和一口氣。已經疲憊憔悴,渾身乏力的外公,掙扎著緩緩舉起枯乾的手臂,睜開眼睛對著舅舅發出沙啞的怒吼~ 「未駕擱注“強心劑”啦!你會耽誤我的時辰啊!你沒看到窗仔門外,咱e歷代祖先,已經來在等欲chua我轉去了嗎?」外公一面斥責舅舅,一面把手指向窗外。我不自覺地隨著外公指示的方向直望過去,我沒有看到任何祖先徘徊等待的影像,只見雨後的夜空薄雲掩月,星光隱晦。

     夜愈深,外公的衰弱與倦態更見明顯。經過了大半年肝癌末期的痛苦掙扎,身心裏外油盡燈枯。老人家似乎已屬意於永恆的長眠了。他掙扎睜開了雙眼,看了我一會,含糊地叫了一聲我的小名,隨即閉上了眼簾。他沒有再蘇醒過來……。屋裏頃刻間響起了一片嚎啕大哭聲。喪燭隨即燃起,燭影搖晃,蠟淚如傾。

     一個經歷了晚清﹑日治,國民黨政權掌控下二二八的傷痛,屹立不倒的堅强靈魂,經不起歲月的磨損與世長辭。他已化爲一陣清風,無所在又無所不在。留下無盡的悲思與懷念,給予他終生摯愛的親人。

     難以忘懷的是自小至大,外公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與疼愛。記得有一年春假返鄉,跟外公一見面,他即刻就問起,女生宿舍的飯食如何?我一向不善説謊,就直白地告訴他:「吃食不好。粗菜白飯,無滋無味」。

哪裏想到,當我春假過完返回學校不過幾天,女生宿舍的傳達室通知我去領取一個“限時專送”的大包裹。拿回宿舍房間裏把包裹打開,一陣肉類的“臭酸味”直撲鼻孔。我一看,眼淚撲哧撲哧直掉下來。原來是外公心疼我住在宿舍吃不到「好物件」,用限時專送的郵件,把一隻肥厚的滷鷄從高雄直送到臺北。可惜經不起一日夜從南到北的奔騰,送到女生宿舍時已經腐朽敗壞。我激動的心情尚未平復,就立刻提筆給外公回了一封信。我告訴他,滷鷄肉真好吃,我不但自己享用,還把部份「好料e」分送給同房的室友,她們都吃得很開心,要我代替她們謝謝阿公。

   外公對我的種種疼惜,我以爲畢業後當會有機會報答。哪裏想到他竟然等不及我畢業,重病不起,駕鶴西歸。懷著滿腔悲思,我獨自走出室外,希望雨後清涼的風息能消斂澎湃的心潮。無意間,我聞到一縷清雅的幽香來燈光隱約的角落。睜眼細瞧,看見一朵精緻如白玉的花蕾獨自綻放。原來是外公生前用心栽培的曇花,趕在老主人彌留之際,展現絕美的貌相前來憑吊送別,答謝長年培育的恩情。

薄雲掩月,夜霧微朦,天之一角,銀河系中星光競亮。若把永恆的星光與人類壽命相比較,分外顯出人生的短暫與渺小。行萬里路,吃千般苦,成長~壯闊~衰老,而歡樂短暫如夢。當病魔來襲,藥物失效,生命脆弱猶如晚秋的落葉,不由自己地黯然飄落於荒漠的塵土。

不久之前耳畔還回響著慈親殷勤的叮嚀,几日後逆旅歸來,慈親已化作一具百呼不應﹑冰冷待化的軀體。這瞬間生死的隔離,錐心刺骨的劇痛,讓人無法接受,以至於懷疑到上蒼造人是否應該?山中明月雖無長照之光,而虛盈可待。時序流轉,冬去春來,依然會有百花如錦,點綴山河大地,而人亡之後,誰敢保證魂靈不滅,必能在長夜歸來,探望故園門閭?

     暗夜緩緩退去,大地逐漸蘇醒,院子裏響起了第一聲晨雞的啼鳴。飄忽如夢的曇花在一聲比一聲嘹亮的雄鷄報曉聲裏,逐漸收斂起它絕色的容顔。曉風輕巧地撫慰,花瓣在收斂前最後的一絲抖動裏,有水珠在我眼前滴落。很難分清那是曇花最後的泣別,還是我臉頰上自動流下的淚水?                                                                         1963/2020修訂)

 

    

 

Wednesday, August 26, 2020

Houston台灣語文學校 教材編寫記

 

台灣語文學校」顧名思義是教授台灣語言與文化的學校。自籌備期間學校就希望能開辦台文、中文與客家三種語文課程。客家語班的學生一直從缺,只有台語班、中文班以及稍後增設的Creative Writing英文班、ESL與數學班延續下來。教材好壞事關教育的成敗,故自創校初始﹐熱心參與校務的鄉友就形成了共識:應該編寫一套適合海外台灣子弟學習中文與台文的教材。

 

由於受到國民黨政府長期有計劃的打壓與醜化,台灣島內生長的青少年多少都患了「母語自卑症」,都認為台灣母語是沒知識、沒水準的下等人才說的語言。有鑑於此,台彎語文學校遂開風氣之先,自1985年學校創立就開辦台文班﹐採用的教科書有以下三種:

一.《來學台語》(Basic Taiwanese)──加拿大Taiwanese Heritage Society出版。

二.《生活台語》──台北自立報社出版

三.《台灣話》(Taiwanese)──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出版。

 

     從這三本教科書選出適當題材,再由授課老師加入自己收集的兒童詩歌、民俗故事並加註台語羅馬字。由淺入深、循循誘導,希望在海外生長的咱e第二代能以母語和長輩溝通。祖孫兩代沒有語言代溝,進一步更能領略台語文辭之美與豐盛的文化內涵。

 

     對於台灣文化的傳授,學校定期以簡明的解說配合幻燈片、海報和圖片,介紹台灣的民俗節慶、山岳河流與農作生產等,啟發學生對故鄉的認知與響往。他日因緣聚合回歸有期,對自己的母土家園才不至產生陌生疏離之感。即使回歸無期,經由這段少年期的浸潤培育,或能興起尋根、回饋的念頭。

 

     1995年經由學校的「文化組」組長吳美惠老師主導,邀約台灣同鄉老﹑中﹑青三代,中文與台文語言能力佼佼者,分工合作,把台灣固有的傳統節慶(春節﹑元宵節﹑清明節。。。)以及民間故事(虎姑婆﹑廖添丁﹑憨女婿拜年。。。)等,翻譯成英文並集結成冊~《Festivals IN Taiwan》;《Folk Stories Of Taiwan》,作爲學生的課外補充讀物,幫助他們對於原鄉台灣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本校自1985年開創以來,對於中文教材的選用,一直保持高度審慎的態度。執教的老師都是學有專精,經驗豐富,并具有强烈的故鄉情與台灣心。所以每班的教學資料都由任課老師從台灣原有的小學課本以及坊間出版的童謠歌集裏自行選取適當的材料,重新安排整理,再經由「教務組」相關人員的確定。經過了四年的努力經營,學校的各項人事運作逐漸成熟穩定之後,「教務組」遂擬定了自己編寫中文教材的計劃。

 

中文教材的編寫,前後經過兩個階段性的努力。一九九一年完成《中文課本》第一、二冊。這兩本教材計分二十四課,內含課文、生詞、補充生詞、口語練習、組詞、筆劃等六個部份。由我執筆撰寫,每寫完一課就由沈郁芳老師召集謝清實、黃智舜、包芳明、張美枝、蔡鈴玉與我等諸位老師在伊家研討、修正、綜合意見並下結論。完稿後由潘美玲老師插圖,陳德通先生設計封面。那時大家白天都有專職,只能利用晚飯後有限時間趕到郁芳家集體創作。運用個人特有的能力與經驗分工合作。那時年輕,又充滿對台灣子弟教育的熱情,往往忙到夜深也不覺辛苦。

 

特別令人難忘的是蔡玲玉。伊不但在教室內是深受學生歡迎的好老師,而且寫得一手好書法。那時家用電腦還不普及,每個生字皆由伊先以毛筆寫成再添加筆劃順序。伊不但參與編寫工作,每次聚會還帶去親手製做的糕餅點心,配上郁芳家的上等好茶葉,真的消除了老師們熬夜的疲憊與辛勞。可嘆天不假年,這樣一位才貌雙全、溫柔敦厚的女子,在五十五嵗的生命盛年因病辭世。現在每逢翻閱《中文課本》,看到伊留下的斑斑墨跡,思往事、憶從前,懷念與不捨之情惆悵難言。

 

另一個令人感激懷念的熱心奉獻者是王照光先生(台灣宜蘭縣人)。他1975年自University of Missouri at Rolla 獲得機械工程博士學位之後,就移居Houston從事專業的工作。當那兩冊中文課本完稿之後,緊接著就是學校的開學日。爲了趕時間并且希望替學校節省一筆聘請專人電腦打字的經費,我專程前往拜托照光,用他極爲擅長書寫的工程字體,謄寫這兩冊書籍。他二話不説,伸手接過草稿,只問了一句~何時需要?我説因爲開學在即,如果能在一週内完成,我拿出去付印成書,才能趕得上開學日的分發。

 

他日夜趕工,提早完成我全部的付托。四天之後把筆劃工整的兩冊書頁,全部歸還到我手裏。我提起要把他的名字列入編輯委員名單裏。他急得雙手直搖,一面說,在海外異域。能爲台灣人第二代的教育付出一點心力,是「真歡喜,也是應該做e 代誌」。他只願默默行事,堅持不留姓名於任何書頁之中。2010年他因惡疾離開人世,享年僅六十七歲。

 

《中文課本》的特色是採用簡體字與漢語拼音,生詞欄中則繁簡體字並列。我們當初的想法是,簡體字書寫比較容易,又因自日治時代部份簡體漢字如國、體、團、台、圖、壽等早已在台灣島上通用流行。拼音法又近似拉丁語發音系統。我們認為這兩種因素的配合可以減輕學生學習中文的負擔﹒這樣的安排當年可算是一個大膽的創舉。課文內容取材於日常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認得出也感覺得到的家庭人事,學校作息和天體、自然的事物。我們用筆劃少又普遍的詞句寫成可以琅琅上口的兒歌、短文,以期達到引發學生學習興趣的效果。

 

《中文教材》試教幾年後,經由任課老師的評估獲得的結論是,課文內容非常豐富,但每一課頁數太多,有的老師感到教完一課所需時間過長,年幼的學生漸感不耐終至失去興趣。另一個更大的理由是班級層次增高以後,需用的教材愈多,兩冊課本已不夠使用。另起爐灶﹐再編新教材已成了刻不容緩的工作。

 

第二次預計編寫七冊。由於冊數多,令我更感任重道遠。這次幸運的是找到了一套內容題材相當符合學校需要的華語課本。我們以此為藍本大量進行增刪、修補、改寫、並把語句生活化。按照原先《中文課本》編寫內容(課文、生詞、補充生詞、口語練習、組詞、筆劃等六個部份),完成了一到五冊。學前班教材不在這七冊系列之內。它是另由楊佩文、楊秋琴和Irene趙等三位幼教老師合作的成果。學前班教材以拼音系統的母音、子音、四聲分段入門,配上可愛的童畫,歌謠與唱遊,把未到學齡的孩童慢慢帶進說、寫殊途的華語文世界。

 

第六、七兩冊由我自己獨立完成。我把自己在高中教學使用的教材簡化為明白易懂的章節。為了加強原鄉印象,我撰寫了一系列有關台灣地理、文化和傳說的課文。「Formosa台灣」、「亮麗的明珠~台北」、「阿里不動溪」以及「壽山寶藏」等都在這樣的計劃中加入課文的行列。學生在學習語言同時,也對母土的山川風貌能有所了解。這一系列教材與早先的《中文課本》不同之處是繁簡課文同時並列,而且附加每課作業。作業的編寫雖然讓我絞盡腦汁,費盡心血,但大受任課老師歡迎。老師們教完一課後取下作業紙,就是現成的學生家庭作業。

 

這套教材自1998年開始著手,歷經三年多的努力,終於在2002年定稿。這段期間除了我個人,幸有李秀英、葉培林、包芳明、黃燦琴、鐘嗣芬諸位老師組成一個陣容堅強的班底,大家群策群力、分工合作,才能事竟全功。眾所周知,這世界上沒有所謂完美無缺的教材。以後的修正、續寫當在意料之中。時光飛逝,感今思昔,僅以此文約略記下編寫教材的過程,並追憶數十年來或辭世、或遷離,曾在教育的園地上辛勤耕耘﹐甘苦與共的故人。                               2005/2020年修訂)

 

 

Thursday, July 9, 2020

自囚歲月的省思 ~回覆朋友的一封信~


Dear XX:

  感謝你傳寄過來這麼好的一篇因爲武漢肺炎,不得已在家“自囚”的心情記錄。

  我們兩個「老伙仔人」也同樣在家關禁閉。因為原本就不是「吃飽休閒」愛出門趴趴走的個性,所以,還好啦,日子過得也算平順,尚未出現猶如關閉在悶鍋裏,隨時要爆開的感覺。

  我家阿伯照樣每天自在地閲讀他的Houston chronicle(休士頓紀事報),同時「無暝無日」在收看台灣的政論節目。我則是一如既往地從事~園藝,閱讀與寫作的「代誌」(16歲時訂下的人生規範,至今依然!!)。

  今年雖然是人間「歹年冬」,卻是園藝好季節(因為去年是暖冬,植物沒有受到霜凍)。也許花草也感受到人類正在受災受難,所以盡量開好開滿,呈現出最美麗的面貌來安慰與鼓勵我們的吧!

 我們年輕的時候,辭別了含辛茹苦養育我們的父母,飄洋過海來到美國讀書﹑就業,然後定居,爲的是嚮往美國的民主與自由的生活。但是看看當今美國的社會情況吧,由於一個白人警察把一個被懷疑持用僞鈔的黑人鎖喉致死,引出了全美各地的遊行示威,情勢失控以致紛爭迭起,放火搶劫時有所聞。

  更糟糕的是,美國選出一個Trump這樣的總統。他用推特(twitter) 治國,不但口無遮攔胡說八道,而且在疫情如此慘烈的時刻,說什麼都不戴口罩(全世界最壞的示範!!),前幾天更大言宣傳,疫病90%的細菌都是無害的。他的言行舉止處處在炫耀~~我是Trump,我是特別受到上帝恩寵的的大人物,我是百毒不侵的。我可以不戴口罩,Because I am  above everything。

  防疫人員上電視對民衆苦苦相勸,要戴口罩。而且根據統計分析做出的結論,戴口罩真能保命(雖然並非100%)。在沒有更好的防護器具或疫苗出現之前,口罩不是最好的防衛嗎?但是,Trump就是不戴。有了這樣的總統,於是出現了這樣的人民~揚言要上法庭告狀,理由是州長,市長要求戴口罩是違反人身自由,就是違憲。

   除了防範疫病的漏洞百出,最讓我痛心疾首的是美國槍枝的自由買賣。你看全美各地,開槍屠殺的案例層出不窮。我們年紀一大把,出門不幸遇上也就認命,可是我們的孩子跟兒孫~~到小學上課會遭到屠殺;到Walmart買菜或拿藥也會遇上瘋子隨機殺人;參加室外音樂會也有凶手會朝著人群開機關槍掃射。我們不但出門可能喪命,就是留居在家,也有匪徒執槍進門搶劫,我們會遭到滅口身亡。

  這哪裏是我們當初嚮往的the Land of Promise? 我們當年認為的美麗之國,自由樂土,已經出現一團亂象。我們日子過得憂心,無論出門或在家,生命隨時都有“被消滅”的可能。如果歷史可以重寫,歲月能夠倒流,我是絕對不會走上來美這條路的。

  我相信即使到年底武漢肺炎有疫苗或特效藥出現得以控制,但是我們對人性﹑政治﹑世界局勢與社會秩序的看法,都將會有巨大的改變,恐怕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發了一大堆牢騷,你一定看得心煩了。現在來談談我這半年來的收穫吧!我收集了自從#3本散文集《與風水幾度相逢》2012年出版之後,繼續撰寫的文稿,經過了一番重整修訂,今年三月在高雄<春暉出版社>出版了#4散文集《那年夏天》。

  書在年初已經出版,但是碰上武肺疫情,海運遭到封關。直到6/15日,出版社才來信通知,已經用海運貨櫃寄出。書籍如今隨著貨輪在太平洋上飄搖,不知道何時才會到達我們居住的墨西哥灣邊的Houston港,也無法預估驗關時書籍會被留置多久?別無他法,只有等待一途了。

  這本書收集的,有幾篇是專爲我們“熟悉真久”,卻不幸已經過世的老朋友而寫的紀念文。他們都是學有專精,聰穎熱情,身寄海外,心繫鄉土的台灣精英,如李雅彥﹑黃智舜﹑歐清南﹑王照光等。他們或在五十出頭,或在六十剛滿,或在七十未到的生命盛年與世長辭。懷著萬般不捨,我為他們寫下了感念的篇章。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紀念文,才引出了我決定出版這本書的意念。當書到來時,我會以贈送的方式,讓認識他們的老朋友得以翻閲回顧,相信會一再引出對於他們深切的懷念。

  疫病蔓延,請多保重!祈祝一切順利,閤家平安!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