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24, 2021

風雪‧晴‧五月春

 

         一九六九年清秋七月,我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離開四季長夏的台灣島南故鄉,來到美國密西根州「東蘭欣城」(East Lansing, Michigan),與就讀於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博士班的先生團聚。

         我們住入「斯巴達村」攜眷學生宿舍(Spartan Village~~married student housing )。寄居在這個地處美國中西部五湖之濱的大學城前後將近五年,也真確地感受到,每年等待春回大地並不是一件「簡單e代誌」。

         時序的年輪一旦轉進三月,我似乎已能感到雪痕猶在的土地,春的脈搏漸次在甦醒,也看到冰凍了半年的枯乾樹皮,出現了一層水漾的光暈。但無預警從天而降的一場暴風雪(blizzard)很快就瓦解了我內心殷切的期待。彌天蓋地的雪片,猶如歌仔戲演員臉上塗抹白粉膏,全面封蓋了殘冬憔悴的容顏。

         雪花紛飛的日子,最快樂的是那些不知寒冷為何物的孩子。他們築起高高的雪牆城堡,分成兩個梯隊,玩起警察抓強盜的遊戲。他們也堆起胖大的雪人,圓滾肥厚的「腹肚」,像極了東方神仙世界的笑彌勒~大肚能容天下事,笑顏散盡古今愁。

         孩子們擲雪球,打雪仗,玩得滿頭大汗,雙頰通紅,水晶般的眼瞳更顯得透亮。玩倦了, 他們有時也手拉手圍坐在屋前長廊下,重複地唱著永不老的兒歌~~Row row row your boat, gently down the stream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life is but a dream……聽著,聽著,最後我彷彿聽成:「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問我爸爸媽媽好不好?……」渺遠歲月裡,依偎阿公、阿嬤膝前的童年甜美回憶,再度瀰漫胸懷。

         風雪日午,獨立窗前,感受著北國寒冬的滋味,同時懷念遠方故鄉的暮春四月,天氣氤氳,花柳精神。我總想,長長的一生中,能有一段客居異國的經歷畢竟不是壞事~看看世界之大,風俗民情之奇~免於終老故鄉,長受父母庇蔭,而以為人生的囿範只屬感月吟風,或惆悵夕陽之類的淺恨與輕愁。

 

         風雪稍斂的黃昏,依然雲煙低垂。露面才一剎那,旋即歸隱的夕陽,在雪層厚蓋的草原上,在塑成笨重雪牆的鐵絲欄杆上,在玉琢銀裝的枯枝上,留下一抹飄忽的胭脂暈。很快地,夕煙暮嵐又層層湧起,冷冽寒風又呼呼長嘯。風疾走,捲起漫天雪沙對著人滿頭滿臉地撲來。這風雪就像是個壞心眼的老巫婆,知道我們傾心愛慕春天的情意,而刻意凌厲施威來折磨我們。

         雪後園林,披上了一襲簇新的銀裝,迸放出一朵朵開向蒼茫的白絨花。而那些亭亭傲立的青松,冰雪為蓋玉為骨,是一把一把擎天的玉羅傘。至於稍遠處的平蕪,則雲雪共色,天地混沌,淪落成一片乳白的煙茫。

         風雪過後往往接上幾日晴朗的豔陽天。大地寂靜,沒有一絲風息。瑟縮的「日頭」無所事事,高掛在天上懶懶地微笑。積雪迅速消隱,嚴霜酷雪中顯得意氣風發的雪人,已漸萎縮變形,不消幾日,化成了一灘淨水,流向前庭後院去滋潤護花的春泥。樹蔭牆角,陽光照耀不到之處還堆積著盈尺的殘雪,為剛過境的嚴冬,留一點慘白冰涼的印記。

         長溝淺瀨,雪融初漲的流水涓涓又復淙淙。冒出冰凍土層的草芽,已不畏濕冷的空氣,綠亮的針葉,抬頭挺胸,充滿昂仰的鬥志。雪跡猶存,濕漉漉的地面,似乎有無數的種籽張開小口拼命在呼吸。枯枝的脈絡中,已有飽和的水液在流動,星星的蕾芽,隱約閃現在灰褐色的枝柯間了。

         四月中旬之後,接連下起一場又一場綿密的春雨,瀟瀟灑灑,滴滴答答,一連串風鈴的微吟。室外,孩子成群結伴,湧向依舊寂寞的草原。各色花俏衣衫,躍動在夕暮的蒼茫裡,令人錯以為春花已經燦爛開遍。

         早甦的風箏已競往空中飛揚了,那麼悠然悠然地,舞動著婀娜身段,享受天外的逍遙。草原上活躍的成人與孩子追逐風箏在飛跑,水珠迸地的笑聲,漾起歡樂的交響樂曲。即使春如貓足,軟茸茸無聲息地來,我已能感受到它輕柔的跫音。

         四月底的每一個清晨,當我從睡夢中醒來,首要之事就是站在充滿水氣的窗前,關心窗外的春訊。我期盼著如星般的櫻蕾開滿枝柯,漸次抽長的柳條茂密成浪,更期盼著新碧的草芽,舖成十里綠絨氈。

         住在東蘭馨城的那段年輕歲月,我總以無限虔誠歡欣的心情,迎接花繁葉茂的人間五月春。                                     (4/2021年修訂)

 

 

 

Thursday, April 15, 2021

那條通往外公家的小巷(下) (疏雨原著; 翠屏補述)

 

《長瘤老公公》

     提到長瘤老公公就要先說起我那擅長「講古」唱作俱佳的老媽老媽受的是日本教育她說的故事除了台式傳統的虎姑婆與廖添丁大部份都屬日本童話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關於「長瘤老公公」的故事這個故事之所以讓我久久難忘是因為在我經常走過前往外公家的窄巷中真的住著這麼一號人物

     老公公跟我的年紀差距太大看起來又那麼沉默寡言所以我跟他從未有過任何互動每次走過小巷看到他我的雙眼就會不受控制地緊緊盯住他那個把五官顏面擠歪的大肉瘤母親曾經講過的日本版的「長瘤老公公」的故事同時就會在內心翻騰

故事的內容大致如下:

     在日本的某座終年雲霧繞繚的大山下有個小村莊那裏住著個老公公他倆的臉上都長了一個大肉瘤肉瘤長在右邊的老公公為人和善平常喜歡唱歌跳舞自娛娛人鄰居的小孩都樂於接近肉瘤長在左邊的老公公個性恰恰相反他尖酸刻薄,經常怒目張嘴在斥責別人。小孩一看到他時,傾刻間就跑得不見蹤影。有一天和善的老公公上山砍材時遇到暴風雨他躲到一個山洞裡等待雨停他等啊等結果睡著了

   天黑之後雨勢停歇烏雲散去「月娘光」照亮了山壁這時山裡的妖怪趁著月光明亮,幻化成人形,成群結隊出來喝酒唱歌又跳舞老公公這時正好醒來喜愛熱鬧的天性讓他高高興興地加入妖怪的團隊歡樂到天亮黎明的時刻老公公要回家了但是妖怪們不放行老公公答應隔幾天再來相聚但是妖怪怕他爽約硬要留下他身上的一點東西做保證

     妖怪的頭領拔出身佩的短刀割下老公公臉上的肉瘤並對他說等他回來時再還給他老公公下山回去之前妖怪們還送了他不少金銀財寶當禮物善良的老公公回到村莊以後把全部財寶分贈給貧窮的村人

   左邊臉長著肉瘤的壞心眼老公公看到了內心大為忌妒他也如法炮製跑到山上去等待天黑之後妖怪們出來唱歌跳舞開Party, 他很快加入了他們歌舞的行列但是這個老公公不善跳舞唱歌又口出狂言以致得罪了妖怪的頭領他取出先前割下的肉瘤""的一聲用力貼緊到老公公的右臉上並立刻趕他下山可憐的壞心眼老公公不但沒得到金銀財寶臉上還多加上一個難看的肉瘤

     在所有的故事場景都會在腦海裡翻騰變化各自成型的幼年時代近在咫尺的小巷裡,住著這麼一個幾乎從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人物怎麼不叫我這個小毛頭感到興奮與好奇?

     多年後我長大結婚並為人母,有一次回娘家,特地走向那條久違的小巷我赫然發現那個臉上長著肉瘤的老公公,外貌型態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依然端坐在他家門口的板椅上悠然地吸食著他的長菸桿距離上次看到他,歲月至少已流失了三十年就算小時候錯估了他的年歲最保守的估計他也應該超過百歲的高齡

     又是好幾個"十年"飛躍逝去如今的我年歲已向晚長居在北台灣淡水河畔的小鎮靜寂的日午獨坐窗前百無聊賴童年往事如波光瀲灩,在眼前層層堆疊想起了小巷中那個臉上長著肉瘤的老公公竟然有了如夢似幻虛擬不實的感覺

     也曾問過同根眾姊妹答案不約而同竟然是~似乎記得有那麼一位老先生當年因為吸食鴉片而遭受很多年的牢獄之災(日治時代吸食鴉片就如吸菸一般的平常終戰後國民黨政府來台,嚴禁鴉片買賣與吸用。) 但是這位老鄰居的臉上有沒有肉瘤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以至於讓我也開始懷疑印象中老公公肉瘤影像的真實性此段公案從此只能像傳說中在大海漂泊的荷蘭船長一樣永遠迴盪在無間記憶的腦海中了 ()

Monday, April 12, 2021

那條通往外公家的小巷(中) (疏雨原著; 翠屏補述)

 《大戰“禽”魔》

在牛棚邊停頓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最好趕緊快步離開。這個角落雖然離開家裡已有一小段距離,但是從家到此還是直走的方向。老爸或老媽只要在家那邊的巷口瞄個一兩眼,立刻就能看到我這個正經事不干卻老半天蹲在地上看牛吃草的小孩。氣泡一冒,只需三腳兩步就能趕到把我拎回去斥責一番。想到這裡,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趕緊邁開腳步,朝著有個直角拐彎地形較為複雜的巷子裡鑽,以策安全。

說到“安全”,其實也並不盡然。因為這邊擠住著幾戶人家,利用門前窄小的空地,飼養了一群雞﹑鴨﹑鵝跟火雞等家禽。當一個冒失鬼(不管大人還是小孩)突然走衝出來時,往往引起它們一陣大大的騷動。這時,我總會發現,同是禽類但性格卻絕然不同~~公雞長得帥氣漂亮,虛有其表但最「沒路用」。它只咯咯地叫了幾聲(給自己壯膽?),就翹著五顏六色的漂亮羽毛飛快地跑得老遠。至於母雞呢?就如眾所周知那樣,分秒間立刻張開雙翅,義無反顧地緊緊擁抱住被嚇壞的小雞。

至於鴨,鵝和火雞,反應可就大不相同。一旦發現有外人入侵,它們立刻就會展現強烈的攻擊性。記憶中,它們會分成前後兩個梯隊。佈陣朝前的鴨跟鵝是突擊隊。它們呱呱嘎嘎地一邊大叫同時就猛衝過來「嘞」人。("嘞"是台語音,鵝攻擊人時,啄,轉,擰三效合一的動作。)。我曾經跑慢了幾步被鵝“嘞”過,短小的「腳腿」「烏青結血」,痛測心肺。至於鴨子的動作, 隨然沒有鵝的兇猛,但是展翅做勢,半飛半跑過來啄人皮肉也是相當恐怖的襲擊。我想,穿開襠褲長大的農家小男孩,應該都有被鴨或鵝追著跑的恐怖回憶吧!

殿後的戰士通常是火雞。它們會展開如孔雀般的羽毛,脹紅著臉,雄赳赳氣昂昂地邁開大步,用力扯開嗓門咕嚕咕嚕大叫,猶似美國西部影片的印地安酋長,在發號施令,鼓勵部眾勇士,出戰退敵。

每次碰到如此這般虎視眈眈的家禽列隊挑戰,令我頭疼的問題就來了~是轉回頭向家裡跑呢?還是閉起眼睛勇敢地往前衝?沒有完成老媽交代的任務,逃回家鐵定會捱一頓罵,若是硬起頭皮飛快跑過,總不會那麼"衰"每次都被"嘞"到吧! 心意已決,吞一吞口水壯一下膽,就這麼義無反顧地直衝過去了。在這麼衝鋒陷陣的霎那間,我會下意識地瞄望一下,巷裡一個好像永遠端坐在自家門口板凳上,吸著長菸稈,臉上長著一個大肉瘤的老公公在不在。


Wednesday, April 7, 2021

如實人生

我當年就讀高雄女中初一那班是由錄取成績的第一名到五十名的學生編排組成。處於學校動輒以記過、開除為教學守則的年代﹐質優班的女學生﹐應該多屬於循規蹈矩、聽話守份的乖乖牌﹒可是我們那班卻以調皮搗蛋而出名。我們給老師取「趣味的」(有趣的)外號,上課時低頭猛k小說、偷吃便當。下課後流連校園,星期假日還相約到學校﹐名為讀書其實是成群結黨,做一些令值日校工「詛咒兼pui-nua(吐口水)」的「歹代誌」。

 與學校一牆之隔,有一家製作蒜香土豆(花生米)」的小工廠。美其名為工廠,其實只是在違章建築的住家後院搭個竹棚,砌口烘爐,上面放個養豬戶用來煮「豬菜」的大鐵鍋,生旺火煮土豆,曬乾裝包﹐如是而已。老闆把包裝整齊的貨色裝箱﹐開「拖拉庫」(卡車)送到商店去交貨;而那些破碎的,發育不良的﹐搬不上台面的「貨底」半價賣給近水樓台卻阮囊羞澀的學生。

我們這群搗蛋鬼中就有人敢用違反校規的辦法,爬到牆頭對賣土豆的老闆娘大聲叫,老闆娘出來把土豆包往上扔﹐我們把錢往下丟﹐省時又省力地完成好買賣。我們把桌椅搬到走廊圍成方桌而坐﹒我們攤開課本,擺出一副「十年寒窗」的架式,但嘴裡細嚼腦裡反應的,不是有味詩書而是甘甜的土豆香。破碎的土豆殼掉落滿地,揮舞掃帚意思意思﹐總無法消尸滅跡,於是就惹來校工的冷眼橫對與沒完沒了的「碎碎唸」。  

走進校門右轉,有個柳蔭水塘與紅亭屹立的小庭院。沿著磚砌小徑長一排矮矮的芭樂樹,樹上掛幾粒營養不良的芭樂果。我們左盼右盼等不及果子長大,也不顧校工一再的警告,就把那些比魚丸大不了多少的芭樂採下分食,味道酸澀咬舌,我們卻引以為樂,這就經常換來校工拿著掃把的追打。 我們幾個常在一起好成績的「歹學生」當中,有個天資超高,特立獨行的人物。伊搞怪能力超強,「症頭」(壞點子)特別多,把校工惹得咬牙切齒。

有個資深的工頭更當面對伊吼叫﹐詛伊高中聯考落第滾出校園﹒伊一聽馬上回敬:「好!好!我落第,我落第,讓你比較好過日。」我們忍不住大笑。原來我們這群問題少女不但不會落第,而且已經取得了校方免試直升高中的保證。 我這位同學名叫許洋主。在那個依然重男輕女的時代,老爸大都以美、麗、賢、淑、芳、香、雅、惠,甚至忍分、罔腰、罔市替「查某仔」(女兒)取名。台語「罔」是無奈、只好之意。腰,市與「餵養」同音,意思是原本期待生男,但既然來的是女兒,就隨便生隨便養吧。

有一次實在好奇就問伊,為甚麼叫洋「主」?非要做「主」,也還有「民主」、「地主」甚至「幫主」等「嚇嚇叫」(有威嚴又出名)的名字可用呀!伊一聽笑得彎腰。伊說哪裡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伊那個只會講台灣「國語」的老爸在區公所碰到一個「山東仔」辦事員,兩人雞同鴨講鬧了半天,最後洋「子」就變成了洋「主」。初中聯考放榜那天,她跑到學校去看榜,找不到「洋子」,回家跟老爸說沒考上,還不知道「洋主」已經金榜題名。

 升上高一以後,洋主患上頭疼、四肢乏力卻查不出原因的怪病﹒三天兩頭就請病假。伊養病的方式也怪,不睡在自家眠床上,讓媽媽噓寒問暖以重溫童年舊夢,竟住到離家幾十里外﹐有百年歷史的鼓山巖靜修庵。也許就是那清蔭覆地長日寂寂的古老山巖,那青苔鋪滿的牆角顯現的歲月滄桑,那清韻悠遠的鐘聲梵唱,引發出伊日後終身研習佛學,翻譯經書,義教佛理的獨特因緣。

 伊東海大學畢業考入台大歷史研究所(據說是第一個考進台大研究所的外校生,是前無古人的創舉)。我畢業後返回高雄,教書、結婚而後出國,自此兩人失去連絡,一直到一九九五年兩人再會台北城,已經歷了一大段全然不同的歲月人生。伊帶我走過和平東路的九彎十八拐,一路走上淡水河隄邊一棟公寓的四樓頂。厝樓頂是一間木板、鐵皮湊合而成的單間房,門口掛一片寫著【如實佛學研究室】的木牌。

幾張合併排列的薄板桌佔去窄小空間的大半,桌上凌亂堆放佛典,譯文稿和筆記。瀏覽過目,一屋寂靜卻覺熙熙攘攘,除了書還是書。我問伊睡哪裡?伊指一指書架後一個木製上下鋪。上鋪滿滿一床書,下鋪狹窄的空間疊放著薄被與枕頭。 「就睡這裡?」我問。 「是啊!心無掛礙,倒頭一睡到天明」,伊輕鬆地回答。 「我還有個客房呢!」伊指著書架後牆腳邊的行軍床說,「過路的比丘尼有時來掛單」。

 伊徹底看淡物質生活。伊無欲無爭,吃食只為裹腹,衣物只為蔽體保暖,穿鞋只為保護腳底。一雙鞋穿到破,多出一雙伊都嫌佔位。對於佛學書籍,譯經資料卻從不嫌多。研究所畢業,回高雄教了兩年書,在那個磚塊、死板、制式的學校環境,老師只能教書,不能教人,對於「如實知」、「如實見」,更要「如實教」的洋主來說,只是在貽害學生,在造孽人眾。基於這樣的理念,當我們青春作伴,急急忙忙申請學校出國,心心念念追逐虛幻愛情時,伊隱入佛學譯經院去尋求佛教義理的真知與卓見。 

伊不是看破世情,也沒遁入空門。伊只是站在自己認知的生命制高點上戀戀紅塵。伊熱愛故鄉的青山綠水,傾心嘉南平原的白鷺鷥與水田。看到一棵小草努力鑽出堅硬的土地,就會感動到幾乎要對它頂禮膜拜;撿到一隻受傷的「粉鳥」(鴿子)就細心呵護直到它壽終正寢,還到公園的林蔭深處建造一座讓它永遠安息的「鴿塚」。伊聽到要「二二八手護台灣」,就匆匆趕到全台重鎮~總統府廣場~去與雖然素昧平生,但一片丹心在護台的眾多民眾手牽手,心連心。赤子心腸,熱愛生命與大地,伊不離不棄﹐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洋主多年前除了精研日文﹐更隻身前往日本跟隨名師學習巴利文。由於命中註定的追根究底的天性,也為了要更透徹地了解佛教原典的精髓,返台後又開始自學梵文與藏文。前前後後伊出版了十多部從原文翻譯的佛學經書。伊同時也應邀到佛學院去講學,到各地圖書館去講經。慕名而至拜師學經的有「在家眾」(撰寫佛教哲學論文的年輕研究生、哀樂中年,人海浮沈的俗家男女),還有比丘、比丘尼,其中不乏高學歷﹐已在名山古剎獨當一面的法師與住持。 口頭相傳﹐眾所周知,許老師授課不收學費也不用報名,是名符其實的「義教」。

伊不點名也不考試,為了考試才唸書的學生伊也不收。只要約好時間,許老師永遠在樓頂小屋期待相會。學生來去自如,隨緣而無牽掛。師生專心研究佛理,鑽研「緣起性空」的本質﹐破解人世無明的煩惱。三十多年來伊教過的學生已難以估計。伊告訴我,教學的目的不是寄望他們斷髮絲斬情緣﹐為僧為尼修持來世的正果,而是要幫助他們發揮潛能,確定人生觀,走向屬於自己的正道﹒若能發現有慧根、俱悟性的學生,伊也不排除栽培成學養俱佳,真誠實在的宏法人才。

 許洋主與學生經歷兩年無暝無日的鑽研、查證、編寫﹐伊今生最大的志業《新譯梵文佛典-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終於在一九九五年付印出版。全套五大冊六千多頁。內容包含金剛經的四種梵文原典,各國研究論述,文法解析,從英、日文翻譯過來的注釋,和佛學大師印順老人的註解。全書深入淺出,條理分明,是研究「金剛經」最完備的參考典籍。

 朝花夕萎,諸事無常,緣起緣滅,順其自然。翻閱手邊巨冊﹐伊新譯的《金剛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洋主的言行舉止,以及少女求學期與伊共同經歷過的離合悲歡,有如雲絲飄絮,在回憶的風中快意飛舞。逝水年華恍然一夢﹒心有所感,因以為記。 〈二零零五年八月〉

Monday, April 5, 2021

那條通往外公家的小巷(上) (疏雨原著;翠屏補述)

 記憶中,那時的我大約是八或九歲的年紀。那些年,從我們的住家走到外公家,需要穿越過一條長約一百二十公尺的小巷。小巷彎曲,時寬時窄,最窄處通不過並肩的雙人行。小巷雖短但並不單調,它巷中有巷,有交織也有分叉,兩旁前後佈滿了形形色色的住戶人家,形成了一頁亂中有序,多彩多姿的人間風景。

 三天兩頭,母親就會分派任務讓我到外公家去出差。所謂出差,不過就是要我送一些水果過去,或者到外公家拿些好吃物回來。從頭到尾,不過七八分鐘就能走完的路途,因為小巷裏有太多引人入勝的景物,常讓我拖拖拉拉,時走時停地耗費掉不少寶貴的光陰。…

 ~~:《蘇格拉底‧牛》

 在雙巷交會的角落,屹立一座用乾草與竹竿簡單搭建的牛棚。一隻黃牛被栓繫在那裡。它一成不變的飼料就是青草,乾草與甘蔗頭。黃牛的吃相相當優美,嘴角晃動上下咀嚼還左右不停地琢磨,口水滴滴流淌,彷佛在享受著一頓山珍海味的佳餚。這番吃食的動作讓我小小的心靈產生了不少的疑惑。

 甘蔗頭超級硬,絕對不是我軟弱單薄的的「牙槽」所能承擔,但是我能同意,也無須懷疑它是甘甜的食物。綠草青青,鮮嫰多汁,雖然不適合我的胃口,但是只要黃牛覺得好吃,我也並不反對。至於乾草嘛,我就有些意見了。乾草僵硬乏味,既難吞食更難消化,可是黃牛就是不急不緩地嚼﹑嚼﹑嚼,一臉滿足自在的模樣。

 我停住腳步,在一旁看著看著幾乎入迷。黃牛也用有著濃密長睫毛,又大又漂亮的眼睛深邃地回望著我。它似乎用無聲的語言在暗示我~小朋友啊!吃好吃壞並不重要,撐飽肚子「有氣力做kang-kuei才是上要緊e代誌啦!何況妳不是牛,焉知牛的吃食之樂?只因當時年紀小,除了希望長大後能有一雙跟它一樣的明媚大眼之外,並沒有明白它傳播的道理。

 經歷了半個世紀的滄桑人世,總算逐漸領悟黃牛當年的隱喻~知足守分,盡力活過並樂觀看待不算完美的人生~這才終於明白,在通往外公家的小巷轉角處,我曾遇見動物界的哲學大師〈蘇格拉底‧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