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12, 2015

夢裏山河空念遠


伊對政治只是關心,但並不直接參與。出國逾四十年,台灣島內民主政治運動的浪潮,翻湧到達伊居住的大城時,伊也只是一個靜默的認同者。生平唯一一次走上街頭, 是為了1979年的「高雄美麗島事件」時,林義雄律師被莫須有的罪名羅織入獄後,二月二十八日(又是一個令台灣人心頭滴血的二二八?),年邁的母親與六歲雙胞胎稚女同時在家遭人以利刃割喉殺害。伊還記得當時身兼X市台灣同鄉會會長的丈夫接獲消息並告訴伊時,伊的腦子先是“轟”的一聲,然後變成一片空白,覺得全身血液逆流,四肢乏力,伊彎腰跌坐到起居間的地毯上,足足有十分鐘無法站起。
伊無法接受,更難瞭解,世間真有這種殘忍的人~對毫無抵抗力的老婦人與稚齡女下得了如此毒手。那天夜裡伊輾轉難眠。閉上眼睛仿佛就看見嬤孫三人面對兇手時驚慌失措的臉容,耳邊似乎聽到他們淒厲的慘叫。事發後幾天,在異國市區的大街上,抗議聲援的行列中,伊喊得聲嘶力竭,哭得雙眼紅腫。…
伊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坐牛車逃空襲的日子剛結束不久,全家人回到故鄉高雄居住。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當時三十未到,可謂是在地菁英、知識青年的父親,套著環狀的臂章,忙進忙出地不知在做甚麼。臂章上寫著一些字。伊看不懂,就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三民主義青年團」。「三民主義青年團」是什麼?母親眼神憂鬱,用輕柔的聲音回答說:「Dooh Jiang(日語~Daddy)在幫忙維持地方秩序。」後來才知道,日本人全部被快速遣返後,台灣當時幾乎處於無政府狀態。
有一天父親忽然被什么單位帶去約談,好幾天沒有回家。外公到處探聽送禮,花了一大筆錢,父親才得以脫身。伊從此再沒看到父親戴上那個臂章。父親從未向家裡人談起,他為何失蹤,遭到拘留那些天,遭到甚麼待遇。過後不久就發生了讓台灣人痛澈心肺的【二二八】。那段日子人心惶惶傳言滿天飛。有人說,到壽山「要塞司令部」請願的民間代表,被要塞司令彭孟緝下令射殺,屍體扔到山腳下的西子灣,流向太平洋;「愛河」出現大批浮屍,有親人失蹤的家庭,父母妻兒爭先恐後趕到河邊去撈屍體,認身份。
路上行人神色凝重,家家戶戶門窗緊扣,日頭未落山而街巷已少見人煙。軍用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從大街開過,揚起漫天灰塵。車上擠滿手持步槍的軍人,槍上的刺刀在夕陽中閃爍著白光。。。伊緊張得呼吸都好像換不過氣。電源已被切斷,夜來時家裡點上蠟燭,燭影搖晃,伊小小的心靈被恐懼充滿,茫茫然找不到一個堅實的著落點。
外公的住宅是巴洛克式有石切雕花欄杆的三層西洋樓。二戰末期,在美機B29瘋狂轟炸下奇蹟似地留下了完整的門面,巍然屹立於殘破的十里平房中。地主家庭是土匪亂兵眼裡的最愛。外公、外嬤帶著阿姨、阿舅以及傭人一共七、八口逃離三層樓避難到伊家。伊的居家是街巷上的舊式商業店面,橫向不寬但縱深甚長,店面是父親經營的西藥局。並不寬敞的居所,因人多更顯得雜亂。因為兵荒馬亂,菜市場暫停營業,買不到新鮮的食材,十多口人只靠家裡的存糧、罐頭與糕餅,渡過了風聲鶴唳最緊張的三日夜。
一個手持步槍的兵仔踹開伊家緊鎖的店門。伊三歲的妹妹看到大人神色倉皇儘往屋裡「內底間」躲,不知好歹地扯開喉嚨大聲哭叫起來。伊年輕的母親匆忙抱起,用右手掐住她細巧的脖子,鐵青著臉說~未駛哭,再哭就乎妳無命。妹妹被母親的動作嚇壞,停止哭嚎,睜大含淚的雙眼,看著母親兇狠的臉龐。母親事後提起,為了懼怕妹妹的哭聲引進帶槍的兵仔,導致全家十數口人死於非命,她當時真有掐死愛哭寶寶的決心。幸而進入店裡的士兵沒有往裡衝,只在店裡搜刮珍貴的西藥與現款後就揚長離去。

外嬤坐立不安,小腳顛顛地來回走動,口裡不停地念佛。原本嬌小的身軀更縮緊了一圈。原來剛從日本學醫歸來的阿舅,不顧家人的阻擋,本著「兩國交戰不殺紅十字醫療團」的國際公則,堅持到「市立衛生院」上班。一排士兵手持機關槍掃進衛生院。當時正忙著救戶傷患的許姓院長見勢不妙,緊急下令醫護人員各自躲藏。院長和阿舅擠到靠牆的辦公桌底下。士兵發現後命令他們爬出來舉起雙手正面跪下。其中一人不分青紅皂白,對著院長心臟射擊,院長中彈倒下,鮮血染紅了他的白色罩袍與紅十字臂章。
跪在許院長身邊的阿舅自知惡運難逃,閉起眼睛準備就義。士兵看到了他高舉的手上戴著的腕錶時,放下槍枝伸手去剝取。這一延遲救了阿舅一命~~門外適時傳來停止屠殺的口令。自此而後,終其一生,外公對外省兵仔的痛恨未曾稍懈。說來也真有夠諷刺,外公當年原是西裝革履,帶著南管、北管鄉土樂團,到高雄碼頭列隊歡迎祖國軍隊的在地仕紳其中之一。

日曆的紙頁在時間的風裡快意翻飛,等到「二二八」的夢靨稍覺淡化,伊已是白衣黑裙、短髮齊耳的高中女學生。記得那是一個五月炙熱的清晨,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舉行升旗典禮的時候,督導軍訓的女教官特別把伊帶到校園一角,站在開滿紅花的鳳凰樹下,對伊苦口婆心地勸導兼利誘~說伊是難得的人才,要推薦伊入國民黨,畢業後保送「政工幹校」,以後青雲直上,前途光明。女教官說得天花亂墜,伊裝做洗耳恭聽,心中卻只想到阿舅死裡逃生,歸來時跪倒在外嬤的裙腳痛哭失聲的往事。那是一份刻骨銘心的記憶,定格在心靈深處,成了伊童年歲月永恆的背景。

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任教的第一年,校長對伊也另眼看待。不但要幫伊
介紹適婚對象,而且要介紹伊入國民黨。校長對伊說~先入黨,以妳的學歷條件馬上可以當上中華婦女會會長,然後入選為「中華民國國民大會」的當然代表。伊對校長的厚愛不置可否地笑笑。等他再次追問時,她只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把學生教好最重要,其它容後再談」。識趣的校長知伊心意,從此絕口不提。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伊移居美國很多年後,台灣果真出現一位和伊同名同姓的國大女代表,她的出身一如當年校長所保證,經由同樣三步驟~入黨、婦女會、保送晉入國會的殿堂。有人甚至錯認伊就是那位從不發言,只聽命舉手的「表決部隊」的女國代。追尋來時路,更意外地發現,那位女國代不但與伊同名姓,竟還是小學時代的故人。

2000年台灣舉行總統大選。候選人(連戰/宋楚瑜/陳水扁)三隊人馬死纏活鬥、熱鬧非凡。伊對連、宋兩人的對罵字句,以及「興票案」的來龍去脈頗感興趣。對於報章所提,宋姓候選人年紀輕輕的兒子,在寸土寸金的舊金山,已擁有五棟房子而感到不可思議。那個少年仔真正厲害,伊心想。伊與先生兩人學歷也都不差,kiam 腸耐肚、早出晚歸為生活打拼,人過中年,只不過掙得來一棟勉強能避風雨的普通住宅,手邊稍有一點應急存款而已。想歸想,伊也並未怨天尤人,感嘆自己沒有一個有權有勢的父親。等到有一天,伊在電視中,看到中國領導人對台灣人民嗆聲恐嚇時的嘴臉與手勢,伊轉過身對旁邊的先生說:「若在台灣,我這一票會投送給阿扁」。
阿扁當選總統後,有一次出訪友邦過境美南伊的住在地,在當地的大飯店宴請貴賓與僑領。伊沒有學到鑽營的本事,無法像別人那樣找門路、拉關係,爭到難得的餐卷,參與總統的晚宴。伊只是擠進路旁大堆的人群中,在漸晚微涼的夜色裡,不停地搖動手中印有綠色台灣的美麗旗幟,滿心歡喜地歡迎來自故鄉的民選總統。

2004年台灣的總統大選,國民黨與親民黨團結合作、聲勢雄壯。常在電視上看到兩位黨主席(總統/副總統候選人)手拉著手,眉開眼笑,一副鐵定勝選的表情。更令人難以相信、極度驚奇的畫面是兩位候選人以及他們尊貴美麗的夫人,同時跪下、然後伏趴在地上,對美麗的台灣大地深情地親吻。
時間一晃就到了雲淡風輕的二月天。看到報章、電視上以及妹妹、妹夫親身參與發送過來的傳真照片。青山前、綠水邊、五百公里的人龍,手牽手、肩並肩,牽拉成一道綠色的長城。這當中有人牽著牛隻,有人胸前掛著祖先的牌位,這讓伊想起中國宋朝詩人陸游的詩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還有眼盲者求人牽扶到現場,說是歷史的時刻,不願掉隊缺席。電視上看到的,是參與的數百萬人,個個歡頭喜面如同去赴一場春天的嘉年華。伊看著看著,感動到口不能言,只任熱淚盈眶。伊心靈深處「二二八」的陰霾、苦悶就此雲散煙消。

三月十三日清晨五點半,坐在機艙內淺睡迷糊中,伊聽到機長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起:「各位旅客,飛機已經近臨台灣上空,再過二十分鐘,飛機就要降落在桃園國際機場了。台北的氣溫是。。」。伊的心情開始激動起來。伊還記得很久以前,離家六年後第一次回到台灣,當機艙裡響起台灣兩字,她的眼眶立刻注滿了淚水。魂牽夢縈,近鄉情怯,每次返鄉皆是如此。飛機衝開清晨的薄翳,平穩滑落到機場的跑道。十八小時的飛行總算到了尾聲。

走出機艙,伊與先生兩人,邊走邊讚嘆桃園機場的氣派與格局。忽見迎面走過來一對夫婦,原是伊海外居住地的舊相識。這對夫婦是在「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大同盟」裡牽扯甚深的人物。他們面帶笑容,意氣風發,一副老神在在、篤定凱旋的姿態。伊的先生拉拉伊的手臂說:「咱的兩票乎人吃去了」。伊的心情沈了一下,隨即舉頭對他說:「還好有回來,兩票拼兩票,剛好打平」。

妹婿前來接機。迎著初升的旭日,汽車在高速公路平穩地飛奔。妹夫一路指指點點,詳細介紹桃園新竹間的地形風貌與出名的建築。他的口才已達專業嚮導的水準。記得那年第一次到訪新竹,伊剛大學初入。家住新竹的好友邀伊返家共度週末。伊還記得那天黃昏的新竹風,差一點把伊新留的一頭長髮連根拔掉。多少年過去了?驀然回首,與青春再次相逢。當年伊的年紀正好是現在已成年的兒子年歲的半數。

下午妹妹、妹婿帶伊與先生進城暢遊護城河與舊名「竹嶄」時代的古城門。正巧逢上三月十三號藍營大遊行。伊見到三、四個人一橫排,長長的隊伍靜靜地走過街頭。中華民國旗,藍色隊旗倒是人手一支。奇怪的是個個臉上不見笑容,沒有表情。有人兩眼直視,有人低頭徐行,好像理不直故而氣不壯。除了「反阿扁,救台灣」的標語,也看不出有甚麼響亮的名堂。偶而敲一陣鑼鼓外,一群人只挪動雙腳默默地往前移。兩旁行人沈默地瞪著隊伍看,沒有反應,沒有共鳴。妹妹與妹婿都參與過【牽手護台灣】,這款零零落落,毫無氣勢的遊行在他們眼裡簡直不夠看。妹妹看得心煩,就說:「走別條街,走別條街,再看到藍色旗會破病。。」

四個人轉彎進入一條行人較少的街巷。在街角樹蔭下,一個看起來年過七十的老阿伯扶著一輛腳踏車,車架上放個大柴桶,桶裡插上七八隻綠色的旗幟,在來去匆匆的汽車、行人潮流中,他顯得特別孤單。伊認作老阿伯孤苦無依,趁著選舉熱,在路邊販賣民進黨旗和紀念章度日子。伊對先生說:「老阿伯看起來真可憐,你過去買幾隻旗,讓他賺點冰水錢」。伊的先生走近時,老阿伯馬上從柴桶裡抽出兩隻綠色旗和兩塊胸章,熱心地說:「免費、免費,拜託拜託!」短短一句,語重心長。垂老的體態,古舊的單車,在來回流闖的藍色氣球與藍色旗陣中,顯出一份獨特的街景。對老阿伯那種無懼無畏,堅守崗位的精神,伊真心佩服與感動。

四個人走啊走,轉過另外一條街,發現街上走過的人群,手中也都拿著藍旗與標語,分明是脫隊開溜的角色,伊看在眼裡感覺真趣味。不遠的廣場那邊,造勢活動還在進行,隔街這邊開溜的人潮足夠匯成一條藍色的河流。伊的先生童心一起,拿著剛從老阿伯手中接過的綠色旗大力地揮動。小小的綠旗飄呀飄,像是藍色海洋中生意盎然的綠島嶼。伊正看得高興,卻聽到身邊傳來「阿伯仔、阿伯仔」的呼叫聲。伊回頭看到一個年約三十出頭的女子揮著手,神情緊張地對著伊的先生大聲叫。伊的先生雖早已到了夠格被人稱作「阿伯仔」的年紀,心裡顯然尚未做好接受這種稱呼的準備。
女子一連叫了好幾聲,她眼中的「阿伯仔」還是沒反應。伊較靠近那女子,低聲對她說:「讓他多搖幾下吧。我們萬水千山,今早才回到台灣,等的就是要在這樣的機會發洩這樣的感情啊!」她一聽,馬上握住伊的手說:“在新竹,他們人多勢大,放話又狠又兇,我怕那位阿伯會挨打。」她接上又說:「我們支持阿扁,但不敢說出口,謝謝你們回來投票給他,真的很感謝」。伊的喉嚨一緊,眼淚幾乎掉下。伊想給她一個真心的擁抱,又怕她不習慣西洋禮數,只好用力握緊她的手說:「大家加油!大家加油!」。那一時刻,伊隱約感受到台灣綠色大地的脈搏,雖低沈卻綿綿不息地躍動著。

伊每次回台灣都沒有時差的問題。回到美國就差得天翻地覆,一塌糊塗。那幾天住在妹妹家。清早醒來,頭條大事是翻閱報紙,打開電視。除了選舉,好像生命中再也沒甚麼值得牽掛的代誌。住台北的三妹趕到新竹來會合。一行六人,往雪壩國家公園直奔而去。對久居海外的伊來說,這個台灣的國家公園是個陌生地。當年離家時,雪壩公園尚未誕生。當然,山,早就在那裡,水,也早就在那裡。山水以寬厚無私的懷抱接納千百年來人間種種情仇恩怨、血雨腥風。伊離開台灣之後,數十年異鄉歲月,牽腸掛肚即是無處不在的故國青山。

顧名思義,雪壩就是大雪山與大壩尖山山群的總稱。深山峻嶺中有個極富詩意的景點叫觀霧。走完婉約曲折的步道,人已升騰在半山腰。放眼望去,峰巒疊翠,萬壑千丘。雲霧說來就來,不過貶眼工夫,山谷間湧進大片雲海,山形溪澗完全隱入其中。天地悠悠,雲籠霧遮,伊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全然忘我之際,過世已久的雙親的身影悄悄滑過伊的心田。千山同脈,萬水歸宗,安息在另一個山巔水湄的親人魂魄,化作雲,化作煙,無所在又無所不在。伊對雙親的思念,轉化寄情於雲煙依偎的青山綠水中。

遠近山坡,山櫻花開得繽紛燦爛,點綴在萬綠叢中。人工刻意栽培的茶花,成行排列種植在籬外堤邊,在暮春柔和的陽光裡盡興地展現它們華麗的姿容。沒有牡丹的雍容,沒有玫瑰的嬌豔,茶花端莊大方的形態自有別樣名花無可取代的風情。不是星期假日,沒有其他遊客,一山的幽靜與花色全歸他們所獨享。天氣氤氳,花柳精神,滿眼的山嵐與樹綠,讓人暫時忘記了山下總統選戰的火氣沖天。走在往上坡延伸的石階上,伊的先生撿到了兩張百元的台幣。問了半天,沒有主人。三妹伸手接下放進皮包中。她說想出好用途再照會大家。

離開雪壩後,車往獅頭山飛奔而去。獅頭山,長別歸來依然無恙~~古廟增添年歲,更見氣勢莊嚴,新廟金碧輝煌,燕尾飛簷挺入青天;廟庭寬闊、坦然面對蒼翠雲山。行行復行行,姊妹重逢言無不盡,話題千迴百轉最後還是回到選舉的原點。二妹說她日常活動接觸的周邊都是挺藍部隊。每天聽到那些 有的、沒有的,句句都在嘲笑挺綠的人沒水準,沒知識。令人心痛的是,放話者其中不缺自命不凡的「高級台灣人」。她心情鬱卒卻不敢嗆聲,因為孤掌難鳴。
三妹靈機一動,掏出大姊夫在雪壩農場茶花園裡撿到的銀兩開口說:「我加三百元,湊成五百到廟裡去添油香許願」。鬱卒真久的二妹立刻接上~~如果阿扁 "凍蒜",本小姐五倍奉還。抬頭一看,眼前廟寺名曰「勸化堂」。三妹把五百元丟進添油香的木筒裡。姊妹三人站在廟前合掌低眉,不曰而同在心內默唸~~佛祖,觀音菩薩以及眾神明,您們日理萬機一定"真無閒"。但拜託先辦這件第一要緊的 "代誌" 保庇阿扁 "凍蒜",再去普渡眾生」。

三月十九日回到島南伊成長的港都。父母已雙亡,弟妹皆分散,港都是故鄉但已沒有家。伊與先生住在港邊旅館的頂樓。下午兩點多,一位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到旅館去探訪。朋友人未到聲先到~阿扁中槍,阿扁中槍。伊說:「你不要開這種玩笑。」她說不是玩笑,是她在樓下大廳聽到的,一大群人大聲小聲在談輪。有人大聲嚷, 阿扁中槍了,還選甚麼總統?伊大吃一驚,趕快打開電視台,銀幕畫面上已完全是阿扁遇刺的現場直播與撞來撞去的雜亂人潮。伊心裡紛亂,無數個問題在腦海裡浮沈~~那會按呢?怎麼會這樣?是誰開的槍?動機是甚麼?阿扁的傷勢重不重?可會有生命的危險?伊不停地轉台,直到政治立場比較公正的某電視台打出「天佑台灣,阿扁無恙」的特寫字幕,伊才稍覺心安。
那天下午到夜半,謠言滿天飛。當全民心情忐忑不安之際,一位民進黨陳姓女叛將卻招開記者會,公然說阿扁的槍擊是苦肉計,是自導自演。有人問她消息何來?,她說是一個奇美醫院的小護士告訴她的。小護士是誰?事後查遍醫院裡外,並無此人。伊不明白到底是甚麼原因,讓那個女子恨阿扁恨到如此不擇手段,如此不共戴天?
伊還記得十多年前到New Jersey去參加「台美公民協會」(Taiwanese American Citizen League)的年會。當時那位女子還是民進黨內的巾幗英雄、風雲人物。她應邀主講。伊在台下看著她在台上不但風姿綽約、顧盼生姿,且能用極為流利正確的英文侃侃而談時,曾對伊大為傾倒,心生羨慕。等到很多年後在台灣,她公開說出「女人的乳房不過是與男人社交的工具」這樣侮辱女人的言辭時,伊才知道,這個當年伊刮目相看,心存欣羨的女才子,已因對阿扁的怨恨與另一黨團的利誘,把自己逼到接近瘋狂的邊緣。

三月二十日天高氣爽,雲淡風輕。一大早朋友來接伊去投票。設置投票所的小學,與伊母親過身前最後住過的公寓,只隔一條窄窄的街巷。伊站在投票所的正門前,透過參差路樹,看到公寓六樓的門窗,想起十六年前在那扇窗內與母親共度的最後一個暗暝。伊在內心呼喚~我已回來,就站在公寓窗前,為咱最愛e鄉土投下真情的一票。媽,您甘會知影?伊癡癡地凝視那層高樓,多麼希望那舊日窗台能出現母親熟悉的身影。伊的心情激動,身體僵硬幾乎變成一塊「望窗石」。直到維持秩序的警察出聲呼叫,伊才匆忙踏入投票所。
說來伊自己也不敢相信,這竟是伊出生以來,為故鄉選舉投下的第一票。自小到大直至出國前,國民黨一黨專政,選舉猶如在演戲,有為青年不屑一顧。等到黨外民主運動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來臨,伊已客居海外,為了學位與生活而奔波。伊拿著選票,當場愣住。聽到監票人發聲問伊怎麼不進去投票時,伊才快步走入掛著布帘的小房間。
伊在裡面待了一下又掀起布帘往外走,一直走到大廳裡一排並肩而坐的監票人面前,低聲陪笑請問選票怎麼投?那些人愣了一下,伊直覺到他們把伊看成是個IQ超低的老太或是不識字的青瞑牛。一個年輕小姐跟伊說:「你進到裡面,桌上有枝小竹管,上下兩邊都刻有 "" 形字。你把竹管沾一沾印泥,然後蓋在相片上的空欄裡。」
伊再度走入小房間,把沾染紅色印尼的筆桿蓋到阿扁的一號欄。伊把選票輕輕地扇了扇,等待風乾,然後把選票摺得四平八穩,走出來扔進投票箱。那一剎那,伊激動到眼淚直直滾落下來。伊用手矇住淚眼,快步走出投票所。門口的警察看到吃驚地問伊怎麼回事?伊看了一下警察年輕稚氣的臉,停頓了片刻,輕聲對他說:「It is a long story,說了你也不一定會明白。」
伊走到長廊外,對著空曠的校園,狠狠地哭了好一會。一旁陪伴的朋友知伊心情,沒有勸伊,只陪著掉眼淚。淚眼模糊中,伊看到小學校園裡芳草遍地,綠葉蓋滿枝梢,牆外街角綠色旗幟一字排開迎風飄揚。「綠滿枝頭春意鬧」,好一片欣欣向榮的絕妙風景。伊擦乾眼淚,對身邊的朋友說:「綠色的家園看起來是很有前途與希望的。」〈2004年五月完稿,2015年十一月修訂〉                


Tuesday, October 20, 2015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六)


記得那是一個雲淡風輕的三月天。晨光亮麗,我在後院有一搭沒一搭做些花花草草的修剪工作。忽聞廚房裡傳來鈴‥鈴‥的電話聲。放下手中的剪刀,快步奔入抄起聽筒說了一聲Hello!沒有反應。放大喉嚨,又叫了一聲Hello!這回那邊有了迴響。
「請問妳甘是蔡老師?」是陌生的女聲。
「是,妳是什麼人?」
「我們想請妳幫忙在你們學校附近找個房子」對方語如連珠。
hunn ?妳是在講啥?」我掉入十里迷霧之中。隔了片刻,電話那端傳來的卻變成中年男子的口音。
「歹勢,我太太卡未曉講話。我姓許,代誌是按呢啦…」他打開了話匣子~~原來這位許先生一心想把兒子送到美國來上學,卻怕讀到一所沒有政府立案註冊的野雞學店。正在傷透腦筋不知從何下手的時候,住在離休士頓不遠小鎮的遠房親戚,正好回到台北尋找合適的住所。原來這位親戚出國多年,在兒女長大且各自成家之後,老夫婦決定落葉歸根,搬回台灣定居終老。親戚告訴他,休士頓最好的高中當屬Bellaire High School。這個學校不但學生申請大學無往不利,更設有正規的中文課程。授課的老師來自台灣。孩子初臨異國,人生地不熟,在校園裡發生事故或遭到排擠,身邊有個同文同種的老師,孩子心理會生某種程度的安全感,多少能減輕舉目無親的恐慌;更何況繼續選讀中文,不但得分容易,還能溫故知新不至於遺忘,一石二鳥,就讀這個學校就是最好的安排。
  「蔡老師,我親戚託人找到妳家的電話。他聽人說妳對台灣的小留學生非常照顧…」
「我能替你們做什麼呢?」一心牽掛後院的花草等我去澆水解渴,我打斷他嘮嘮長的陳述。
「聽說美國的公立學校也是學區制,不能越區就讀。所以…我的意思是,妳若看到學校附近有屋主自售的房子,請妳記下電話傳給我親戚,他們年底前才會搬離休士頓。他拿到電話號碼就會出面去進行,這樣就比透過房地產公司便宜多了。聽說因為學校好,附近成了黃金地段,我也怕買不起,台幣換美金,不容易啊!」
我請他給我那位親戚老兄的休士頓Phone number後,就把電話掛斷。不禁想到,教書兼做房地產,是賺外快的好辦法,後悔沒去拿一張realtor 的執照。之後幾天,下班開車返家時,我在學校附近街巷繞了個一兩圈,也真的看到幾所「sale by owner」的房子。把電話號碼傳給那位許家的親戚。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我中斷了這份額外的工作,也沒再接到許家任何訊息,與他們的聯繫就此中斷。
  那年秋季開學,我的中文四IB/AP班來了一個插班生。他叫羅永祥,在台灣已完成初中的學業。他的中文程度遠遠超過班上其他族裔的學生,我為他特別準備一份作業並指定閱讀的書籍。除了每星期固定時間繳交作業,我允許他在我的教室趕寫英文、歷史等他壓力最大的功課。他選坐在進門第一排最前方的座位。每天獨自走進又走出,不跟其他同學互動,同學也對他疏遠。
那節下課後就是午休的時段。羅永祥問我能不能留在教室吃飯與念書。經我答應之後他從書包拿出便當盒,打開就默默地吃起了午餐。我指著教室臨窗的角落,電視架下我從家裡帶來的microwave oven,他看到了,對我揚眉一笑,走過去溫熱了便當,回座後照舊默默地吃著,一邊低頭看書。多麼孤單無伴的孩子啊?我心底微微一陣抽痛。
「怎麼不出去找同學一起吃飯,說幾句笑話?」
「不認識半個人。」他抬頭輕聲地回答。
「你住哪裡?」我盡量找話題。
「台北」,沒經過一秒鐘的思考脫口而出,他對生長之地刻骨銘心。
「我是說現在」
他楞了片刻後說出一棟公寓的名稱。我知道這棟老舊的公寓,它在Bellaire High學區之內,有些家庭或真或假,會到那裡租個unit,拿到地址讓孩子註冊進入我們的學校。
「爸爸或媽媽每天載你來上學?」
「我自己騎車來。」
「大概有three miles的距離,不累嗎?」
「還好啦,就是怕下雨,有幾次下雨又颳風,雨衣罩不住,淋成落湯雞。」正要問他風雨天氣,父母怎麼不開車接送時,午休結束的鈴聲響起。他匆匆忙忙收拾課本,拎起書包往走廊衝出去。
炙熱的長夏總算過盡,當冷冷的秋風自北方吹來,寒雨也不甘落後緊緊相隨。冷濕的天氣綿延了好幾天,羅永祥已有兩天沒有來上課。遵照校規,我到辦公室去報備。第三天我一看座位沒人,馬上翻出學生記錄卡,找到電話號碼打到公寓去找人。電話響了好幾聲,總算有人拿起了聽筒。
Hello!是羅永祥嗎?」
「他生病了。妳是誰?」帶著廣東腔的華語從電話那端傳來。
「我是永祥 High School 的中文老師,請他的父親或母親聽電話。」
「他們不在。」還是同樣的口音。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他們不住在這裡。」
「什麼?他們不住在這裡,那住在哪裡?」
「台北」
「住在台北?你是誰呀?」我緊張起來。
「我姓王,是這裡的manager。他們把孩子託付給我,我就是他的
guardian (監護人)。」
「他生什麼病?嚴重嗎?有沒有吃藥或去看醫生。」
「吃了兩天藥,今天好多了。前天騎車去學校,淋雨回來就發燒、咳嗽。」
當天下課後,我回家順路開車直奔那所apartment。找到王經理詳細詢問,才弄清事情真相~~羅永祥父親的親戚帶他來租下這棟公寓的單人房,拜託王經理掛名當作監護人,付給他一筆孩子的生活與監護費。我聽到這裡內心忐忑,覺得這樣的安排對孩子實在太殘忍。可是繼而一想,這個經理看起來是個忠厚老實人,他太太為永祥準備的便當,魚、肉、青菜和水果樣樣俱全,可見並非刻薄小器的婦人。我也未曾從永祥口中,聽出受到什麼無理的對待,內心的不安逐漸消減。我要求上樓去看永祥時,經理太太正好進門,她說剛上樓去督促孩子服藥,現在他正在睡眠。
「蔡老師,我是永祥的母親,也就是今年三月,打電話拜託妳幫忙找房子的許太太。」當天深夜,我接到台北打來的電話。
「啥米?怎麼可能?他姓羅耶!」我覺得頭殼有點發暈。
「我後頭厝姓羅,因為是獨生女,我老爸在我跟先生結婚前就約定,如果生了兩個兒子,希望老二能兼挑兩家的香火,永祥因此掛我娘家的姓氏,也就如此而已,孩子都是我們自己養。王經理剛才打電話過來,說妳下午去過,多謝妳的關心。路途這麼遙遠,千山萬水的,要走一趟真不容易,我…我…」她開始哽咽,但還繼續說下去~:「蔡老師,實在告訴妳,我一直反對永祥到美國去。他年紀輕,膽子又小,自己一個人在那麼遠的地方孤單過日子,我…我做母親的每一想到,就心如刀割,可是…可是他爸爸,我先生就是狠得下心,他說別人也都把孩子往美國送,長大也都有出脫。永祥跟我最親,我…我真的很痛苦啊!…」
她的哭泣若斷還續,讓人不忍聽聞。我安慰了幾句,然後趕緊掛斷電話。我悵然良久,是非對錯如何論斷?作父親的,也是為了反對台灣封閉、呆板的教育制度,希望孩子能有更好的前途,才忍著生離的苦楚,做出這樣的決定吧!而我除了在教室有限的空間與時間裡,給永祥多點安慰、鼓勵、幫助與開導,還能做些什麼呢?
轉眼又是另一季的秋季開學。天高氣爽的萬里晴空過盡,苦雨淒風的隆冬又將開始。有一天,下課鐘響學生都已離開教室後,永祥照舊還坐在他的座位上,拿出便當一面吃一面做功課時,我走上前去對他說,不是要趕他離開教室,而是經過了這麼一年多的學校生活,他應該已認識了不少朋友,午休時間應該到餐廳去跟同學談天聊八卦,增進友情並見識美國高中的學校生活。
他頓了一下,對我的話題沒回應,卻忽然對我說,他爸要給他買一部新車。他說時眼裡閃現一抹少見的光彩。
「新車?」我嚇了一跳。
「對!新車,我爸說要寄錢來請王伯伯(經理)幫忙買車。我以後就不用騎車上學,免得再感冒。」
「可是,在校園裡開新車不是一個good idea啊!」我想起之前一個同鄉朋友的孩子開全新的BMW跑車去上學,儘管他就讀的學校是屬於好額人聚居的學區,還是遭到別人的嫉妒,鮮紅車壳被刮成一個大花臉。害得老爸去報警察、捉壞蛋,鬧了好幾天。
「告訴爸買一部二、三年舊的車輛代步就好,在校園開新車不犯規但有點太招搖,怕會若麻煩,而且teenager的新車保險費也太高。」我把BMW的事故告訴他。他若有所思,卻沒吭聲。寒假過後,他開著一部簇新的鐵灰色Toyota來上學,還好,不是炫麗耀眼的紅跑車。
畢業在即,我問羅永祥關於申請大學的規劃。他說因為才來兩年,英文還是很大的障礙。他決定先在社區大學(Community College)選修課程,加強英文,然後申請UTUH,再把學分轉送過去,這樣不但有兩年的緩衝期,同時還能省下不少的學費。我覺得這是非常正確的安排。畢業典禮的盛大晚會裡,我沒看到永祥的身影。問起同學,也都說整個下午都沒見到他。我心裡有點不安,第二天一早打電話給王經理,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永祥昨天一大早就搭飛機趕回台北去了。」王經理的回答讓我有不祥的感覺。
「連畢業典禮都放棄參加?怎麼回事啊?」
「家裡打來電話,他父親腦血管堵塞,中風去世。」他的聲音低沈憂傷。
「怎會這樣?有…有說過會再回來嗎?」我覺得有什麼把我的聲帶堵住,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走得太匆忙,他什麼都沒說。我載他到機場,他一路只是哭,沒說半句話。」永祥沒有再回來。也經常會想到他,但在來去如飛的時光日影裡,日子過得匆忙而雜亂,等到再度看見他,歲月已流失了十二年。
那是一個課後的黃昏,學生散去,留下一室的空曠與孤寂。我提起學生作業正要離開,突然傳來幾記敲門聲。門開處,一個氣概昂然、穿著合身西裝衫褲的精壯男子,提著公事包,臉含微笑,走上前來。
「蔡老師,好久不見了,妳還認得我嗎?」我睜大眼睛仔細端詳,五官面貌,似曾相似,但在記憶的畫冊裡,一時找不到正確的copy。正在著急,他已搶先發聲~~
「我是羅永祥啊!老師忘記我了麼?」他還是帶著微笑,但已退盡少年時的青澀與羞赧。
「啊!是你啊永祥!當年憑空消失,現在又突然冒出來,怎麼想得到呢?」我上前給他一個大大的hug,要他話說從頭,仔細告訴我別後的情況。
「我在畢業典禮的前三天,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跟我爸本是要來參加畢業典禮的,機票也都買好,但是因為臨行前的忙碌與勞累,我爸突然倒地不起,中風過世。我沒趕上見他最後一面。這是我(也是我爸)今生最大的遺憾吧!母親經此打擊,身體非常虛弱。她說已經與我爸死別,不願再與我生離。我於是留在家裡,陪她處理家裡的種種瑣事後,用了一年時間準備大學聯考,多虧在Bellaire High 時,英文打下良好的基礎,我靠著比別人優異的英文成績,考上一所相當不錯的大學。我讀工商管理,畢業後在一家外商公司工作,已晉升到業務副理的職位。這次出差路過休士頓,專程回來探望老師,再坐一下以前的座位,看看留住我兩年青春的校園。」
我與他殷殷話別,並叮嚀後約,但是隨後幾次返台,機會總是錯過。又是十年過去,我也自教職退休。現在每當想起,三十二年的Bellaire High 教學歲月,對於那些曾經教過並留下永恆印記的學生,我只在內心悄悄地追憶與祝福。師生若是有緣,天涯自會相遇,至於一些刻意安排,精心籌劃的會面,已經不是我的當務之急了。















Tuesday, September 1, 2015

與【風水】幾度相逢


很久以前我讀高一那年的清明節,跟著家族一大群人前往高雄城郊「覆鼎金」,母親「後頭厝」(娘家)孫家墓園掃墓。那裡安眠的都是高齡作古的長輩,壽終正寢是生命之必然,且大多數在那裡永眠的長輩都在我們小輩出生前作古,所以我們並不覺有什麼哀傷,只把「探墓厝」當作一場春天的郊遊。
正在取景拍照的時候,父親忽然指著前方山壁問我:「有看到無?(看到了嗎?)」我沒反應過來,隨口問他看什麼?他說:「對面半邊山(半屏山)崩山的陷凹處正對著妳三妗婆的墓碑尖?」透過相思樹的枝葉望去,山腰崩壞的大窟窿直線拉過來正好對準三妗婆的墓牌。我問他:「那又怎麼樣?」他說:「風水受到破壞,難怪伊那房後來會連連出代誌(事情)。」父親指的是三妗婆那一房的家庭悲劇。伊的獨子我們叫他三表舅。台灣日治時代結束時,外公從倉皇離台的日本老闆手中接下「高雄磚仔窯廠」的產權。外公辛苦經營,掙得一份巨大家財。外公年老退隱,把整座磚仔窯傳承給三表舅。他年少致富,開始酗酒、且涉足花街柳巷中,更不幸的是,後來事業被他的好友兼夥伴全盤端去,三表妗(舅媽)經不起如此雙重打擊,拋下三名稚齡女兒上吊身亡。這是我自小長大離家來美前,家族中發生的最令人遺憾的悲劇。
幾年前有一天,我在執教的學校走廊遇到一個交情不錯的女老師。她一把拉住我問:「欸!你懂不懂feng-shui?」我愣了一下才意會到她所謂的feng-shui就是「風水」。我問她怎麼忽然想到風水?她聽人說改風水就能改運。仔細問起,才知道這個洋老師愛上了一個台灣郎。交往七、八年,女老師癡癡地等待,當醫生的台灣郎卻是「愛妳在心口不開」。在一般老美的眼裡,教中文的老師若非知曉風水,必也相去不遠。我走進她的教室,怎麼幫她看風水解運,因為當時說話沒經過大腦,如今已無法想起,只記得不久以後,台灣郎口也開了,她婚也結了,一年後小寶貝也出世了。她乾脆辭去教職,安心在家當個快樂的母親與醫生娘(醫師夫人)。
     此事過後不久,有一天我走進外語組辦公室。小組長看見我就問:「聽說你懂Feng-Shuei?」又是風水!我說:「對呀!以後妳再囉唆,我就辭職去開風水店,幫人指點迷津賺大錢。」她不知道我在黑白講(信口開河),認真地對我說,她把我們新建的外語大樓最好的教室都分給任課老師(我也佔了其中一間),只留下這個小隔間辦公。自那時起﹐她犯了頭疼、精神不振、思緒無法集中的症頭(病症)。她要我看看她辦公室的風水。
     我裝模作樣地四邊看了看然後說:「妳的辦公桌,面對兩扇門,背靠一堵牆,妳坐在桌子後面,轉個頭就碰壁,關掉燈就昏暗如古墓,這個辦公室陰氣太重。磁場循環止於死巷。妳的座位面對著兩道門,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腳步聲、開門關門聲、聲聲入耳,音波直攻腦門,妳沒魂飛魄散已算不錯,倦怠恍惚還是小事呢!」。她聽完話後急著問:「那怎麼辦?沒有別的房間可以調換了。」我笑著說:「妳家風水最好。隱密幽靜,花木扶疏。妳年資夠,退休金足,又愛動筆桿寫文章,何不趁早退休在家每天睡到自然醒,啜著咖啡、看書、寫作,不是快活似神仙嗎?」 隨便說說,以為她只是隨便聽聽。哪裡想到那個學期一結束,她真的提出辭呈,歸隱家園。
三年後再相逢,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年輕了好幾歲。問她別來如何?她說已出版了三本children's book,附近的大學更以講師的身份請她每週去兼三堂課。「謝謝妳提醒我家的好風水」她說:「我從未像現在這麼快樂、滿足過。」我暗叫一聲好佳哉!(How lucky!)那時黑白亂蓋,幸好歪打正著。退休後,如果諸事不順,晚景淒涼,她不把我罵成一隻臭頭雞仔(罵慘)才怪。
     我有一個自少女時代就認識的朋友。伊原是名門千金女,大學時代愛上了同校藝術才華橫溢的狂傲少年。兩人婚後不久,兩個孩子先後前來報到。柴米油鹽稀釋了詩書琴畫,伊從九重天上一頭栽入生活的塵網中。1980年代中期,美國發生石油危機,大公司紛紛裁員,伊的先生遭到解雇。懷才不遇,他開始以酒澆愁,夫妻的感情降到冰點,伊則勤上教堂。先生是無神論者,對宗教極端排斥,夫妻為此又吵得不可開交。有個友人告訴伊,台北有個算命仙,看風水談因果超準無比。伊遂以越洋電話請教故鄉的命理師指點迷津。
     我知道後取笑她腳踏雙船,一邊信上帝,一邊拜觀音。我問伊,那位算命仙有沒有洩漏出什麼天機伊說那個算命仙夠厲害,連伊屋後的小溪也說得有如親眼目睹一般。算命仙還說那條小溪會庇蔭伊的婚姻和家庭,叫伊不可搬家也不可賣屋。不久伊的先生在外州找到工作。這段期間奇跡發生~~遠離家門的先生抓狂似地對伊害起相思病來。他說受到聖靈的感應,不但開始信奉上帝,而且每頓飯前必向上帝禱告懺悔。每夜睡前一定給伊打電話訴衷情。
那年聖誕節他回來渡假。我請他們全家前來晚餐。他再三提起過去對待太太過份刻薄以及自己的悔恨,情深處他眼含熱淚,幾度哽咽。他還對我保證,要重新追求太太,一如大學當年。看到這樣戲劇性的轉折,我除了感動還帶驚奇。經不住先生一再懇求,伊賣掉房屋,告別了能庇蔭伊的屋後小溪,高高興興地隨夫而去。此去漸行漸遠,二十年別後再相逢,才知他們還是走到了婚姻的盡頭。是命運作弄?還是風水使然?我百思不解,只能搖頭無言。
幾年前有個學生跟我說,他父親從台灣苗栗老家請來一位地理大師看風水。大師年輕時曾到中國黃山拜師學藝,得異人真傳,能知天文地理,能解過去未來。「哇!有這麼厲害?」我說:「那也請他來給老師的住家看看風水解解運,運氣來了中個大lottery,請全體學生出國逍遙遊。」過了兩三天,忽然接到這位學生家長的電話,說要陪老師傅到我家來看風水。原本只是開玩笑,學生卻把老師的話聽進骨髓裡。我那天準備了茶水點心在家恭候大駕。
老師傅髮鬚皆白但精神奕奕。他先問我與先生的生辰八字後,拿出一個精緻的八卦東西南北仔細測量。過了片刻開口說,我們的家屋大門朝東,正好穩住了兩人的婚姻。我屬龍,先生屬兔,「龍兔淚交流」,命理書上寫得明白,我在婚前早已知道。匆匆忙忙看過一次,考慮三天就買下的房子,竟然還是我婚姻路上的貴人。
老師傅又說,前庭花圃右角邊那株小樹叢不利風水。那株小紫薇長在那裡本就礙眼,我早就有心移植,但發現幼枝上已掛滿了花苞。我原是花痴,看到花苞就捨不得動手,心想等到花開過後再來搬栽(移植)。誰知道千山萬水之外忽然來了個剋星,老人家沒等我解釋,飛快出手那麼一拉拔,葉落根斷,花樹立刻嗚呼哀哉!
屋後是木板鋪成的欄杆院落。遮日棚下、欄杆沿邊種植排列五顏六色的花樹~~九重葛、紫薇、芙蓉與薔薇,都是我苦心栽培的愛寵。【U】字形的房屋後院,我請人在木板地上以木柱圍成長形框架,填土落肥(施肥)做成玫瑰圃。玫瑰圃一邊緊臨紅磚壁,一邊只剩窄窄的通路,把後園分隔成內庭與外院。這就是我凡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室」外「逃」園。我先生對於玫瑰圃的方位深表不滿。他認為橫格佔位,把後院格局弄小。他三番兩次威逼利誘,想把玫瑰圃搬移或作廢。
每次提到此事,我不是裝聾做啞,就是把頭搖成一個玲瓏鼓。哪裡會想到,老師傅一看到隔路(檔路)的玫瑰圃竟大大地稱讚起來。他說:「太好啦!這是個聚寶盆。財路到此止步,只進不出,不會流金或散銀。」當年經濟最困頓時,正逢兩個兒子就讀學費昂貴的大學。我們夫妻兩人東挪西湊,手忙腳亂地應付兒子的學費,山窮水盡而能柳暗花明,原來是這個聚寶盆在默默地成全。
所謂「風水」也者,信者認為靈異神奇,不信者認為妖言惑眾。信與不信間,交會千萬難。如果有人問起,我是信或不信,我只能告以正、大、光、明四字箴言。「正」者天方地圓,萬物皆歸其所。「大」者因為物件皆歸其所,空間因而寬大從容。「光、明」也者天光雲影共徘徊~光線足、亮度夠,源頭自有活水來。其實每逢談起風水種種,最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還是少女時代漫步在故鄉林間小路上,遙對夕陽下的「半邊山」,與父親談論風水的場景。失去的親情無法追回,但往事可以話說從頭。幾段告別童年必經的歷練;淺宵一場凌亂的幻覺,舊夢得以重溫,讓人醒悟出無限甜蜜、辛酸、美麗與哀愁。
                                     (2005年五月初稿;2015年九月修訂)S

Saturday, August 22, 2015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五)



午休後第一堂課的鈴聲剛響過,那個孩子走進教室。他中高身材,厚密的黑髮,微長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是個長相清秀的大男孩。他走到進門第一排課椅最後一個座位坐下,與我的書桌剛好形成對角最遠的距離。他打開背包拉鍊,抽出一張紙頁走到我面前。那是他的選課表。我在教師簽名處簽了名,同時看了一下他的名字~Ran An;級別~10
「RanAn?」我用英文發音唸出因為猜不透其中之意。
「安然」他忽然開口。
What?」我沒反應過來。
「安然無恙」他一字一字唸出來。
「你會說漢語?」我問他。
「是我的母語」他說。
這是我與安然最初的見面。在這個班裡,以漢語為母語,在原鄉讀完初中後,移民來美的小留學生,包括安然一共有10個人,佔全班人數約1/3。他們的語文能力遠遠超越其他族裔的學生。我曾就此問題與校長做過一番討論,能否強制他們學習其他外語如西班牙語、法語或德語等。校長的答覆是~~學校沒有權力拒絕或強迫學生選修任何語言課。
「可是,這樣高程度的學生,坐在我的教室裡,虛晃幾招就能拿到A的成績,對其他族裔的學生並不公平啊!」
「我知道。」校長說:「最好的方法是給他們一次鑑定考試之後送學分,但這種應由州政府教育局制訂的程度鑑定考試,至今還未出爐。我們是公立高中,學校不能自作主張亂送學分啊!」校長無奈地結束與我的對談。
既然無法從學校獲得助力,我只好自求多福。我在這批學生(我戲稱為十人幫)的作業份量與難度上特別加重。當然,我也得付出相對冗長的時間與精力為他們編寫作業與教材。造句是作業的項目之一。我對這份作業有獨特的要求~~每一個句子必須是20個以上單字的組合。
譬如說,「因為。。。所以。。」用來造句,他們不能以「因為生病,所以不能去上學」來搪塞,不符合要求就不給分。學生也樂意接受這番激盪腦力與文字功力的挑戰。為了防範不必要的爭執,我還在parents' night特別對「十人幫」的父母講清楚、說明白~~加強作業的難度與份量。本來以為會有人反對(怕成績被拉下),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全體家長欣然同意。
有位家長還說,他總算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原來,把孩子帶到海外尋求更好的教育機會與更寬廣的自由,是他們的Dream comes true,但也擔憂在美語國家日久天長,母語會逐漸退步終至淡忘。因此,加緊中文教學,增重作業份量,竟然還是他們求之不得之事。
分發教科書、程度鑑定分配班級、解說考試方式與分數的取得等開學第一週的忙亂過後,教學終能順利進行。十人幫完成的作業也都符合我的要求,只有安然的造句,給我帶來一份很大的驚奇。他以《三國演義》的故事鋪排全份造句的作業。例如~~
1. 因為軍令如山,軍中無戲言,所以諸葛亮不得不揮淚斬馬騣。
2. 一代奸雄曹操不但挾天子以令諸侯,而且還夢想銅雀春深鎖二喬。
3.  既然是非成敗轉頭空,又何必六出祈山,七擒孟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4. 幸得曹植文才蓋世,能七步成詩,出口成章,要不然就會被其兄曹丕斬於前庭。
發放作業的時候,我問他,那麼喜歡《三國演義》?他不帶任何表情地回答:「幾乎可以全部背下。」放著多少文學名著、甚至神怪科幻的流行fiction不看,獨厚「是非成敗轉頭空,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的悲情,對一個十六歲的男孩來說,是否太消極?我內心感到不安與不捨。
上課、下課、週日、週末,在時間週而復始的輪迴裡靜悄流過。聖誕節、新年假期過後下學期接著開學。每個星期五的課堂上,我增訂了一個名為「美國印象」的談論會~~十人幫用漢語談論對美國的觀感,我也鼓勵他們進行辯論如政黨輪替vs一黨長期主政的利弊等議題。這種安排可讓班上其他學生,當做聽力練習。
十六、七歲的大孩子對政治沒多大興趣。男生對sport的訊息如NFLNBA的精彩比賽與super star出神入化的球技,談論得興致盎然。女生對電影明星、歌星的私生活、八卦花邊新聞特感興趣。大家爭先恐後,唯恐搶不到發言的機會。這時的安然靜默無語。他或轉頭探看窗外的藍天綠樹,或低頭沈思,似乎沈溺於三國神遊的夢幻中。
「安然,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跟大家一起討論?」我出聲叫他,意在誘發他的參與感。
他淡然一笑沒回答。我再一次提醒,他想了一會,突兀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老師,台灣是不是中國領土的一部份?」
我沈思了片刻,本來可以用「這與我們的主題《美國印象》沒有什麼關係,等以後有機會再討論」八股制式答案來搪塞,繼而一想,為人師者,不是要「傳道、授業與解惑」嗎?我眼睛掃過台下三十個學生,用平穩的口氣回答說:「台灣有疆土、有人民、有憲法、有軍隊、有通過全民投票選出的總統、立法委員(等同美國的國會議員)與各縣市長;還有邦交國。具備了這些條件,是不是一個獨立的state,去問你們的Government(公民課)老師,一定可以得到具體的答案。」來不及聽到任何反應,下課鈴響,學生剎時走得一個不剩。
幾天後的午休時刻,我聽到扣~扣幾記敲門聲,開門看見一個中年女士孤伶伶站在教室外。請她進門讓座之後,她說她是安然的母親。Oh~Oh,想起安然上週五提出的問題,我內心的警鈴無端響起~~她是為此而來的嗎?可是看她滿臉愁容,步履蹣跚,不像具有強烈戰鬥意志的政治性人物。我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安媽開口了~~
「蔡老師,真不好意思,沒預約就來打擾。」她的語調顯得拘束又緊張。
「沒關係!請說」
「請蔡老師鼓勵安然多。。用功,多拿。。拿。。好點兒的成績。」她說話吞吞吐吐,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句子話說完。
「沒問題,可是,他在我班上成績優越,還是《三國演義》的專家喔!」我告訴她安然的作業是《三國演義》濃縮版。
「就是因為對《三國演義》太入迷,才會讓他爸爸大發雷霆。勸阻不聽,他爸一怒之下把書燒掉。後來安然不知從哪兒又弄來一本,藏在床墊裡,我也沒敢讓他爸知道。」安媽說時哽咽起來。
「這本書是中國文學名著啊!爸爸怎麼不給看?」
「就是太入迷了,大小考試也不充分準備,隨便翻翻就應付。」她顯出滿臉無奈。
「成績很壞嗎?」
「不好啦!都是七、八十分。」安媽說時臉現羞赧之色,覺得兒子成績差是「見笑e代誌」。
「七、八十分在老美家長的眼裡是OK的耶!」我想安慰她,把老美搬出來當做擋箭牌。
「可是我們不是老美啊!」她提高聲量反駁,又接下去說:「他爸是物理博士,現在作博士後(post doctoral)研究。特別在意安然的數、理、化成績。英文也是非學好不可的,要不,怎麼能申請到最好的大學?可是安然就不肯在這些方面多下工夫。」
「也許父子兩人應該坐下來面對面談一談。安然很聰明,應該會接受父親的教誨才對。」我這樣建議。沒有更好的說詞,感覺真歹勢!
「爸爸曾經跟他談過,但是,安然只是緊閉嘴唇,毫無反應,事後也沒見他多翻幾頁課本。爸爸氣得打他,他也不反抗,像個木頭人,任由爸爸抽打。」
「打?」我一聽就跳起來:「不能打呀!在美國,這是虐童、違法的行為。」我告訴她,我的一個非洲裔學生,因為貪玩、鬼混、不念書,被老爸揍成一隻黑眼圈的panda bear。學校不得不向CPA(Child Protection Agency)舉發,結果是當牙醫的老爸在診所遭警察扣押。
安媽幾乎要掉下眼淚。她說她也勸過,但是先生說,只有這麼一個孩子,沒有好成績,上不了頂尖大學,找不到好工作,這輩子也算完了,養子不教父之過啊!
「爸爸脾氣剛硬,他出手前你就要擋住,由妳來軟性開導,男孩一向跟媽媽親,也許會有點效果吧!」
「我也試過,但是,他只用迷離的眼神瞧著我說,是非成敗轉頭空。媽媽,既然人生就像一場夢,爭名奪利幾時休呢?我竟然無話可回。」她聲音軟弱,神色黯然。
安媽懇求我勸勸安然,她說,也許老師的話他會聽得進。我說我會試試。事實上我並沒有把握。安然不是調皮愛搗蛋、思想浮淺的teenager,他的問題出在對人生抱持負面的態度,可能受到《三國演義》裡千古英雄,終將被浪花淘盡的悲劇所影響。
午休時我把安然叫到教室來,我讚揚他在中文班優越的表現,他淡定地回我,不是他優越,而是我的要求太低(他要拿壞分數也有困難?)我鼓勵他在別科方面也要下功夫,爭取好成績進入好大學,他不作聲,聳聳肩膀當作回應。也許內心在想~哼!原來老師妳也跟我爸、媽是一掛的。爭名奪利,拼死拼活,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期末考過後學年結束。秋季開學,安然沒有回到學校。問過與他較為接近的同學,說是父親在西雅圖找到工作,全家已經搬離了休士頓。我聽到後感到一份釋然,心想經濟壓力減輕,居留的問題解決後,家庭親子的關係必得改善。有一天,意外接到安媽從西雅圖打來的電話。
我恭喜她先生找到一份好工作的賀詞尚未說完,她一下打斷了我的話。
「蔡老師,怎麼辦?」她帶著哭聲的語音從電話那端傳來。
「怎麼啦?妳還好吧?」我嚇了一大跳。
「不好啊!安然他。。。」她幾乎哭出聲來。
「他出了什麼事?」我冒出冷汗,以為安然遭到意外。
「他。。他還是不肯多念書,被打也不反抗,無言的承受讓他爸冒火,打得更厲害,說。。說打死算了,就當。。沒生下他。安然如果被打死,我。。我也不想活了。。。」她帶淚顫抖的聲音讓人不忍。
「不能打呀!這是犯法的行為。」還是一句老話,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一再提醒她,必要時,打九一一報警。
她把電話掛斷,我沈思良久,對自己的無能深感自責。等到驚覺距離上次與安媽的對談已經過了一段時日,我匆忙拿起電話筒,哪裡想得到呢?線那端傳來的,竟然是This number is no longer in service
十多年過去了,我也已離開教職,但是還會想起安然。無法解開一個年輕學生悲觀的心理障礙,扶持他走出沮喪絕望的深谷,是我教學生涯最大的挫折。我內心深處尚存著一份期待~~有朝一日,他能遇到一個活潑開朗,充滿生命正面能量的可愛女孩(也許已經遇到?),用熱烈的愛情溫暖他冷涼的心境,讓他擺脫「浮生若夢,萬事皆空」的悲懷,從此樂觀積極,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