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22, 2019

曾經



                  

開學第三天的清晨,身為小學一年級新生的我告訴母親,已經認得路,母親就讓我一個人走路到學校。走到學校沒問題,問題是當我看見校門口站著威風凜凜的高年級男生童子軍時,我無膽的症頭從腳底升到「頭殼頂」。我在校門外躊躇徘徊,拼命給自己信心喊話:他們只抓壞學生,不會為難我。我心底在吶喊,但雙腿卻不聽令。正在著急的時候,忽然看見校門內有一個女生走過去。我認出是昨天老師指定的班長陳梅琪。她顯然也看見了我,走出來拉住我的手往裡跑,口裡碎碎念:「上課鈴都快響了,你怎麼還在外面玩?」

小學一年級上學期梅琪得到第一名,我是第三名。下學期開始,她以及第二名的同學因為搬家轉學,我理所當然升上了第一名。父親看見成績單,臉上出現了笑容。在家裡一向話語不多的父親開了金口說:「進步了,很好。」本想把第一、二名搬家轉學的事告訴他,我只是順勢升上去而已。但是小小的虛榮心堵住了我的口舌。初中考上省立xx女中,我與梅琪碰巧被編入同一班,中斷了幾年的同學情誼又得以延續。

初中三年,我跟梅琪就像被一條繩子綁住一樣,她到哪裡我就被拉到哪裡。論年紀她只比我大了幾個月,但是因為有兩個姊姊在前頭帶路,梅琪的言行舉止就比其他同學成熟多多。她一個口號我就一個動作。校園裡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樹。火紅的花朵開過後,果實包著棉絮會從枝頭爆落。梅琪說:「我們來撿拾棉花,撿夠了送到棉被店裡做一條囝仔被。」於是每天下課後,我就跟著她彎腰駝背在樹下認真尋找剛爆開,尚未受到污染的潔白棉花球。

梅琪說她姊姊跟同學去看「魂斷藍橋」(Waterloo Bridge )那部電影,感動得整天談論不休,無心上課。,她要我也陪她去看一次。少女情懷最是迷戀海枯石爛生死相隨,對殉情的故事當然刻骨銘心。哭濕了半條手巾還是小事一樁,有一天在梅琪家,竟然看到牆上掛著一幅放大的、鑲著玻璃鏡框的男主角勞伯泰勒(Robert Taylor)在劇中的戎裝照,看起來頗有「民族救星」的架勢。梅琪堅持他是人間唯一的「緣投桑」大帥哥。「蘿蔔太辣」(Robert Taylor的諧音)碰巧並非我欣賞的類型,可是經不起她的花言巧語與威逼利誘,我只好洗心革面,全盤接受。

校園北邊圍著紅磚的矮牆。下課後晴朗的黃昏,我跟梅琪有時會跨坐在磚牆上欣賞校外的風景~~綠油油的水稻田中,水牛耕田,農夫播種,蓄水池上偶而有白鷺鷥飛來棲息在水中央。朝西北的方向看過去,翻飛的稻浪間不知何時出現一棟淺灰色水泥的平房。我說奇怪喔!水田中怎麼長出「一間厝」?「啊!那是我姊姊朋友的房子。哪天我帶你去。我跟我姐禮拜天會去那裡念書做功課。」梅琪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果真跟隨梅琪到水田中央的房屋去作客。那座平房的前門上寫著「愛蓮小築」四個正楷毛筆字。我綜觀裏外,找不到蓮花池塘或有關蓮花的擺飾。於是就自作聰明地決定,「厝主」一定是個愛妻的好男人,妻子名字就叫做「蓮」。問梅琪有關他的來歷。她說是個「外省仔」公務員,好像還沒結婚(也許在中國大陸留著一個名字叫做 “蓮”的妻子?)

我又問她~~為什麼他肯讓新屋當作妳跟妳姐的書房?她說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在追求我姊吧!」她笑著說。我不能接受這番說辭。姊姊才高三耶!有沒有搞錯?我從未見過那個「厝主」。好幾年後當我返校舊地重遊,圍牆外那一方天地已蓋滿高低錯落的屋宇。「愛蓮小築」連同那一大片綠水汪汪的田園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

那年暑假,梅琪本校高中聯考與台北護理學校金榜雙題名。梅琪的父親替她選擇了護校。她不敢違抗父親的旨意,只好孤單地搭坐北上的列車前往異鄉去上學。這其間我們多半靠書信聯繫。我們的國文老師一口濃濃的山東腔,上課聽講全然「霧煞煞」。我就利用這節課給梅琪編寫千言信。

我把同學的作息動態甚至調皮搞怪的把戲,鉅細靡遺地在信裡向她描述。紙短情長欲罷不能,有時還得打出「欲知後事,且待下回分解」的預告。她回信說看信看得眼淚汪汪,但也醫好了對母校與同學的相思病。高中畢業後我到台北上大學,梅琪則已完成了護士的訓練返回到高雄。我跟她前後「相出路」。等到我完成大學課業回到故鄉與她相見,我是國中「菜鳥」教員,而她則早已成了頗具資歷的的白衣天使。

因為近水樓台,且對音樂具有共同的興趣,梅琪與醫院裡一個年輕的醫生兩情相悅,譜出了青春的戀曲。但是他倆的交往不幸受到男方家長極力的反對。男方出身醫生世家,父母對他婚事的絕對要求是~雙方家庭門當戶對。這份不受祝福的戀情只能低調進行。有一次為了去聽一場音樂會,怕被熟人看到把消息傳進男家,梅琪苦苦求我去當兩人的電燈泡。我對音樂原本外行,為了成全好友的心願,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梅琪苦戀的對象。他身高中等,長相尚屬清秀,但是舉止行為顯得低調畏縮。我坐在兩人當中苦撐了一晚,不知偷瞄了幾次腕錶上的時刻,直覺上那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夜。

兩年過去,我走入了婚姻與家庭不久就懷了身孕。這期間,梅琪與她的醫生男友,明知不會有「有情人終成眷屬」快樂圓滿的結局,但還藕斷絲連。那年CANADA政府到台灣招募正規護士。梅琪決意拋棄愛情遠走他鄉。由於梅琪的關係,我選擇到她服務的醫院去生產。產後第三天黃昏,我還萎靡不振地躺在病床上,忽見她身穿一襲合身的洋裝,臉上薄施脂粉,足蹬高跟鞋,娉娉婷婷向我走來。我張大眼睛定定看住她。

「下班回家換掉制服,現在過來看看你。」她笑著說。我說看我何必梳妝打扮?她臉色忽然一沈,輕輕嘆了一口氣。
「什麼代誌?」我問她。她說其實是回到醫院參加同事為她舉行的惜別舞會。她的加拿大護照簽證已經出來。
「你該高興才對。多少人想出國都出不成,更何況妳這一去就有現成的”頭路“」我給她打氣,她沈默不語。
「他會不會出現?」我問她。
「不知道,有段日子沒說話了,相見不如不見。」她神色黯然。
「好聚好散,也別全怪他。他只是沒有勇氣搞家庭革命。」我竟然替那個軟弱的的傢伙說起情來。
「我------我不想參加惜別會了。」她忽然打起退堂鼓。
「那怎麼行,你缺席,對主辦的人怎麼交代?」
「我孤單一人,誰陪我開舞?」她意興闌珊。

我丈夫正陪在身旁。我斜眼瞄了他一下~高頭大馬,神清氣爽,又曾拜師學過「舞」藝。我腦海靈光一閃,推一下丈夫,聲若宏鐘地對梅琪說:「那好辦,我這個借你。」我話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梅琪還有點猶疑,我的身邊人卻靜默無言。片刻後,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一屋子的空虛與寂寞彌天蓋地壓落下來。我內心五味雜陳。隨手拿起置放在身旁的圓鏡照照自己~~皮膚黃腫、神態疲憊、經歷過生產撕裂的劇痛後,眉眼五官離離落落尚未歸位。看看梅琪青春亮麗嬌柔可人的模樣,兩人相比,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而我的丈夫呢?,剛為他生下一個壯健的兒子,聽到要把他免費出租給好友去舞會亮相,不但沒有一點推辭或躊躇,竟然頭也不回地輕鬆陪她走出病房門。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結什麼大頭婚?生什麼胖小子?我抱住枕頭悶聲哭泣,無法抑止幾乎哭得肝腸寸斷。……

梅琪離家前夕到我家來辭行。「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兩人執手相對,離情依依。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西洋經典名曲「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歌詞~~
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
I'll have you to remember
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
Your love will live in my heart
So kiss me my sweet
And so let us part
And 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
That kiss will live in my heart

那是梅琪與她無緣的情人最喜愛的歌曲。我當電燈泡的那個夜晚,曲終人散後三人步入歸途的時候,他倆手挽手,輕聲合唱的就是這首歌。梅琪要我把歌詞翻譯成中文,我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日曆翻飛,我忙著兒子,忙著教書,更在不久之後帶著孩子萬里尋夫到達亞美利加的海岸。幾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完成梅琪交代的,翻譯歌詞的付託。

梅琪只在加拿大停留一年。經由友人介紹,她找到了合適的人生伴侶,來到美國結婚並生下一對佳兒女。兒女成長先後成家,梅琪不幸染患了肺癌。與病魔奮戰了三年,在升格當上阿嬤之後,以六十出頭之齡告別了人世。十多年時光轉眼逝去,但是每當我聽到「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旋律響起,我就會想起在島南原鄉,與她共度的年少歲月,想起我未完成的歌詞譯文。我該對她說聲SORRY! 天上人間,別來無恙?親愛的梅琪,妳可會怪我?                                 2019年五月修訂)




Sunday, May 19, 2019

追憶一位致力於台灣語言文化傳承的友人



                 
  黃智舜先生,台灣宜蘭蘇澳人,先後畢業於台灣師範大學物理系,德州農工大學(Texas A&M University)電腦軟體工程系,是一位傑出的
computer software  engineer。他于二零零八年一月一日不幸以腦溢血辭世,享年僅六十歲。
  初識黃智舜先生是他完成碩士學位,開始在電腦公司工作,定居於德州Houston市之後。那些年,台灣島內民主運動風起雲湧,熱愛台灣故鄉的海外遊子群起呼應,積極投入反威權﹑爭民主的各項抗爭活動中。北美洲各地的台灣同鄉會因而「鬧熱滾滾」,生機蓬勃。
  每年「美南台灣人夏令會」晚會的壓軸戲皆由同鄉自己編導,賣力演出。節目如「長山過台灣」﹑「義賊廖添丁」等,都能撼動人心,引發共鳴。記得當「228林家血案」以舞台劇的方式,追悼林義雄律師年邁的母親,以及稚齡雙包女同遭政治謀害,全場數百觀眾悲憤噓唏,很多人隱忍不住,以致熱淚盈眶。智舜就是在那樣的時空環境中,展現出他全方位的才藝,令人嘆為觀止。
  智舜從小就顯露出對聲樂的特殊天份,雖然大學選讀了當年最熱門的物理系,但是對於音樂的熱情與喜愛並不因此而消斂或放棄。1988年休士頓一群酷愛台灣歌謠的同鄉朋友組織合唱團,卻苦於找不到有鋼琴的練習場地時,智舜義不容辭邀請眾人(包括每個人的另一半)定期到他家練唱。
  智舜不但身居合唱團指揮,對團員殷殷教唱,更以他的靈心與巧手烹煮可口的台灣糕餅與點心,招待「一厝間」的人。回想當時大家年歲正盛,精力充沛,好友相聚,唱歌聲,談笑聲溢滿庭院。佳肴滿桌,主人殷勤款待,飽餐之餘又能打包帶走。於今思及,雖然人事全非,但往事並不如煙,美好記憶讓人足堪回味。
  以傳承台灣語言與文化為宗旨的「休士頓台灣語文學校」於一九八五年在艱難中創立。學校每逢週六全天上課。自此以後,智舜每週五天,與專業的電腦軟體奮戰之餘,星期六更把全副精力投入台語文教學的工作。他不但教學有方,更把學生視如己出。星期六大清早,他一手懷抱著自己編寫的台語文講義教材,一手提著超大號的「謝籃」,籃內裝滿他親手製做的台式點心。這是學生期待的早餐。他怕成長中的孩子趕早上課,餓壞身體。
  智舜疼惜「牽手」與兒女,凡是他身邊的親戚和朋友可謂人盡皆知。他與妻子麗卿當年在師大畢業後,很快譜出青春戀曲。出國後他從Kansas 州的Pittsburg State University轉學到德州農工大學,為的就是對麗卿能就近「做伴」。兩人完婚成家後同甘共苦﹑不離不棄,深重的情意三十年來始終如一。
  他對兒女不遺餘力的照顧與栽培更是令人感動。得知就讀於德州大學(University of Texas )的女兒Cecilia改吃素食後,智舜擔憂女兒營養失調,每逢週日,他開車前往Austin(德州州都,德州大學校總區所在地)親自為她烹調足夠一週的飯菜。HoustonAustin兩城相隔170英里,一趟來回路,經常得花去六個小時的時間。智舜為了女兒的營養餐食,如此這般車馬勞頓前後達數月之久
  發現了初入高中的愛子Kevin在音樂方面的獨特天賦,智舜每個禮拜風雨無阻,陪伴兒子搭飛機ChicagoHouston兩地奔波,拜名師學琴藝。一年之後當Kevin對芝加哥不再人生地不熟,他才放心讓他獨自前往。
  智舜對台灣語言﹑傳統文化的刻骨銘心,在日常言談中顯露無遺。對他的出生地宜蘭蘇澳城鄉的好山好水充滿眷戀與不捨。每次與他談起原鄉舊事,台灣諺語或是宜蘭﹑鹿港以及台灣南北音調的異同,智舜台語文的學識之精,詞彙之廣令人望塵莫及。
     常聽人說台語有音無字,但是智舜不以為然。他說,台語有音有字,是古典美好的語言。不像漢語,經歷過所謂「五胡亂華」,漢音胡語交雜影響,失去了原有的精純。智舜教導台文的時候,不但提供漢字,而且把漢字的原意﹑原音分析得既清楚又明白。例如:(liâm - pin) 。 他說liâm - pin的漢字就是走音的「連鞭」。舉鞭連揮,策馬飛奔,表示馬上到達的意思。「好佳哉」表示逆境中出現轉折好運,「哉」是歎詞,等於現在的驚歎號「!

  我從他的開導中獲得的其它台語辭彙還有「慣勢」﹑「刁工」﹑「站節」、「雜唸」﹑「蠻皮」與「牽拖」等不計其數。他還教我,凡是帶有「公」﹑「母」漢字的動物名詞,把兩個字前後換位就是最「正講」的台語。例如:公雞→雞公;母雞→雞母;公狗→狗公;母狗→狗母。
  新年初二,我與自家弟妹餐敘。散漫無主題的閒談中,有人提到ankle腫脹的問題,而滿桌圍坐的來自台灣的「蕃薯仔子」,頭腦同時shut down兼停擺,竟然無人能說出ankle台語的說法。忽然間,「這要去問智舜」一句話差點從我口中蹦跳出來。及時忍住,但內心已充滿淒楚,因為智舜已在早前一日,做完了人生的功課告別了人世。
 除了聲樂﹑戲曲﹑演劇﹑廚藝的造詣均達專業的水準外,智舜最讓人佩服的本事是竟連歌仔戲的服飾也能親手製作。有一年夏令會的晚會壓軸戲決定搬演歌仔戲「梁山伯與祝英台」。智舜通曉蘭陽地方戲曲(歌仔戲的前身),聲樂造詣高深,歌仔戲唱腔精準又道地,他當然是演梁山伯的不二人選。男女主角確定之後,「戲服從哪兒來?」成了最大條的問題。
  怎麼辦呢?身為晚會節目團隊成員之一的我,幾乎翻爛手邊的親友通訊錄,希望能找到有製作戲服的手藝,並且願意拔(剪)刀相助的能人。我沒有找到這號人物。正在著急的時候,智舜卻閒閒地向我丟過來一句話:「不用麻煩找了,自己做就好。」我以為聽錯,再一次問他,他「老神在在」,還是同一句回話:「我自己做」。在眾人驚訝的期待中,不出數日,彩色鮮豔,耀眼奪目的歌仔戲服連同戲帽一並出爐。
  「吃果子,拜樹頭」﹑「吃人一斤,還人半兩」是他奉行不渝的生命法則。他百忙抽空到台灣語文學校教導台灣語言與文化,就是源起於對台灣故鄉「吃果子拜樹頭」感恩圖報的深情。多年前智舜的頸部增生惡性腫瘤,被當時任職於Houston M D Anderson 癌症研究中心,腫瘤放射科主任的李雅彥醫師無意中發現之後,再由他多方安排醫療協助,智舜的癌症才得以痊癒。智舜對此念念不忘,每逢談起,總說「這條命是雅彥幫我撿回來的」。雅彥已在十年前過世,但智舜對他的感念之情至今依然充分流露。
  自從雅彥過世以後,智舜更加積極地投入台語教學及台灣文化的推廣,且前後擔任六屆校長,夙興夜寐,鞠躬盡瘁。這番熱情除了對鄉土的回饋,也包含對李雅彥醫師的報答吧,因為雅彥正是當年台灣語文學校創建過程中,幕前幕後最積極的領頭羊兼推手。
  那天,在黃智舜校長追思紀念會上,他的台語班小學生用字正腔圓的台語朗誦黃老師(也是黃校長)教會他們的歌謠:「ABC,狗咬豬,阿公仔坐飛機,摔一下冷支支。叫醫生,來給伊醫。。。」。朗朗上口的語句,流露出天真無邪的赤子情懷,引出了追思會參與者對智舜滿滿的思念,不少人甚至感傷得眼泛淚光。
  雅彥與智舜,都是Houston「手NG褙起來,逗陣打拼」,薪傳台灣語言與文化的堅強鬥士,可惜天道無親,兩人皆在生命的壯年與世長辭。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2008年三月)





Tuesday, May 14, 2019

晴秋之晨



              
長夏已盡,秋到人間。
島南港都,省立XX女中校園裡,竹籬圍隔的東邊牆角自成一方院落,當中屹立一座五角紅亭,亭名「育樂」。我們六個高中同班死黨,相約星期天清早到學校去念書。我們聚集在紅亭內,攤開課本,只翻了幾頁書,有人已開始打哈欠。傳染病似的,大家輪流「哈」個不停。大餅合起課本開始〈碎碎念〉~讀書、考試、寫作業,舊的完成新的又來,有完沒完啊?做學生〈真歹命〉。她把書丟到一邊,站起來伸伸腰,徵求「上廁所」伙伴,小豆舉手回應。如廁是人生大事,因為理直氣壯,所以安步當車。她倆走走停停東張西望,這一去非耗盡大段時間不會回來。
校門入口冗長蜿蜒的水泥道上傳來kin kuang kin kuang 的音響。
「鼓山居士駕到。」唐老鴨頭也不抬隨口說。鼓山居士是我們班上最有個性,公認最有學問的人物。她家住在〈哈瑪星〉(今鼓山區),地處壽山腳下。她不大理睬課本,但勤讀佛學經書,經常還以武俠小說〈配飯吃〉。
「妳怎麼知道是她?」娃娃環顧四周,不見任何人影。
「她的腳踏車除了車鈴不響,其它部位都響。」唐老鴨閒閒地才說完,鼓山居士已左一腳、右一腳,搖晃踩踏著腳踏車迤邐而來。
「喂!你們〈天未光〉就全部到齊排排坐,等訓導來點名嗎?」鼓山居士遲到〈歹勢〉,趕緊找話來搪塞。
「一早就來做代數習題啊!妳忘了明天要交大堆作業還有複習考試嗎?」娃娃長得秀氣輕盈,說話語調一向溫柔婉約。
大餅與小豆終於如廁歸來。小豆插播進來:「我們叫阿芬去求個情好不好?告訴張老師,我們書也讀了,練習也做了,考試就免了吧!反正考試不過就是逼迫學生讀書的手段而已啊!」
「算了,我們就別為難阿芬了。她的傷心還不夠嗎?你們都注意到從前她面對張老師時,那種傾心凝望的眼神吧!課後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有事沒事還往他的教職員單身宿舍跑。好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那天張老師忽然送給她一張他的結婚喜帖。看看她最近失魂落魄的模樣,真的好可憐。」我口裡說著,內心對阿芬充滿同情。
「其實,這只是阿芬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罷了。張老師大學剛畢業,只大我們幾歲,是菜鳥教員,有學生喜歡跟他親近,把他當偶像崇拜,當然大表歡迎啦!」大餅語氣犀利,她一向看不慣阿芬的嬌嬈與做作。
「不過,我還是覺得阿芬蠻可憐的,我覺得張老師太過份了。結婚就結婚吧!上課時當眾宣布一聲就好了,別人不發帖,單單就發給阿芬,什麼意思嘛?」心軟的娃娃替阿芬抱不平。
當我們沒完沒了的談論著這份若有還無,朦朧不明的師生戀情時,鼓山居士大表不耐:「吹皺一池春水,干我們屁事?浪費時間講一堆沒營養的〈閒仔話〉,不如去爬樹摘下幾粒芭樂(番石榴)來孝敬五臟廟。」她問誰願意當她的護衛,在樹下檢拾果子兼把風。
「那些芭樂營養不良,永遠那麼一丁點大,吃下去可能讓人酸到牙軟。還是省省力氣吧!」唐老鴨給她潑冷水。
「等下看我吃芭樂,不要留口水就好。」鼓山居士不為所動。
「看在芭樂份上,我就當妳的護衛吧!」大餅說「但本姑娘有條件~妳得先扔下幾顆成熟的果子孝敬我。」
「那得看我的高興。」兩人相偕走向那排高及一層樓的芭樂樹。〈厝頂〉
「這兩個瘋子,那樣細小的果子也值得去冒險。萬一被路過的老師抓到,〈代誌就大條〉了。」小豆不斷地搖頭。
「也不全為了吃吧!鼓山居士是在標榜男女平等~~爬樹並非男生的專利,而且擺明對威權(校規)的挑戰。」我自認對鼓山居士相當瞭解。
「我最不喜歡爬樹,髒死了,又危險,萬一掉下來怎麼辦?。」娃娃說。
「妳根本不是爬樹的材料。妳真去爬樹,天會塌下來。」唐老鴨取笑她。
女孩子們短暫地沈默了。晨風輕輕吹過,帶來淡淡的桂花香。紅亭東南方的磚砌牆角,九重葛開得正盛。翡翠綠的葉片重重疊疊,襯托著飽滿豔麗的鮮紅花簇,展現欣欣向榮的歡顏。
我正看得入迷,忽覺花葉遮掩的圍牆上有影子晃了晃,以為自己眼花,仔細一瞧,竟是兩個跟我們年紀相當的男生,一前一後跨坐在磚牆上。兩人心無旁騖地注視坐得稍遠,斜依紅亭長柱,專心翻閱課本的娃娃。我寫了張字條傳給唐老鴨~~有場精彩好戲等我們來表演。若有興趣,隨後跟著我來。我們兩人悄悄走到九重葛的花影中。唐老鴨也看到了騎在牆頭的人影,其中之一手持照相機。
鼓山居士爬上〈樹尾頂〉,芭樂樹被她搖得枝葉亂顛。大餅在樹下吼叫:「別那麼用力搖,妳這個〈耗呆〉,把我弄得全身都是灰,芭樂掉到地上爛成了一團泥。」吊掛在芭樂樹上的鼓山居士也放開喉嚨叫;「這裡沒有男生,裝什麼高貴淑女?不會攤開裙擺來接嗎?芭樂摔爛,妳得賠我。」
我跟唐老鴨忙著尋找適當的工具。我順手檢起一塊缺角的磚頭。唐老鴨一把搶過去扔掉,還埋怨我:「妳不怕鬧出人命嗎?」找了半天,終於在草堆裡發現了一個塑膠水桶。把水桶裝滿近旁的荷花池塘水後,兩個人輪流提著,走到隱密的九重葛牆角邊。
兩個人站著休息了片刻。我轉頭看看娃娃,她一直沈醉在「書中自有黃金屋」全然忘我境界裡,渾然不知身邊的事故。她長睫毛的眼睛嵌在淨白膚色的瓜子臉上,清雅、脫俗,讓人聯想到「一絲琴韻,留入花心」的詩情。
忽然,池塘邊柳樹後校長宿舍的竹籬門「依丫」一聲被人打開,同時傳來沈重的腳步聲。我一看,糟了,出來的是土公仔(校長的外號)。我猛搖唐老鴨的手臂,差點害她潑掉半桶水。
「妳發神經病啊?」唐老鴨被我嚇了一跳,張口就罵。我急得說不出話,用手指著校長由遠而近臃腫的身形。
唐老鴨不愧是本班學業成績永遠的第一名,她貼在我的耳邊說:「別急。我這裡一發動,妳就跑過去拼命呼叫纏住他,聲量要大到芭樂樹那邊也聽得見。」
「土公仔如果問我什麼事,我怎麼回答?」我的腦袋結冰〈堅凍〉,一時「未輪轉」。
「隨便胡扯幾句啦!」唐老鴨說:「頂多捱頓臭罵罷了。」
唐老鴨說完,雙手緩緩抬高水桶。坐在牆上,手拿照相機的男生正緩緩舉起手中的camera,遙對著娃娃的芙蓉面。我面對校長的方向奔跑過去,口裏大叫「校長、校長」。幾乎同時,唐老鴨用力把水往牆頭潑。「啊呀!啊呀」響過之後又聽到「碰、碰」重物掉落牆外地面的聲音。校長一回頭正好看到了唐老鴨發功潑水的場面。
「你們在幹什麼?」他詫異地問。
「報告校長」我結結巴巴地回答:「有。。有。。小偷。」
「小偷?」土公仔看了看潮濕的花叢說:「光天化日,哪來小偷?」
我無話可答,窘立在他面前。唐老鴨跑上前來替我解圍:「報告校長,有兩個男生來偷。。偷。。」小豆、娃娃也趕來湊熱鬧。
「偷什麼啊?怎麼不快說?」土公仔明顯失去耐性,提高聲量。
「他們來偷。。偷。。」唐老鴨深深看了娃娃一眼,然後平靜地回話:「他們來偷拍照」。娃娃若有所悟,白晰顏面頓時出現了一層桃色的雲霞。
土公仔沒有追問下去。他皺起眉頭說了聲「下次要小心些。」轉身就走了。唐老鴨對著娃娃說:「聽到沒?還有下次喔!」
「死相!」娃娃紅著臉啐了她一口。
  爬樹偷採芭樂的兩個人從小路那端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問起那邊的戰況~~大餅一聽到我的呼叫,放下裙擺靠邊快閃,辛苦撿到,放在裙擺裏的芭樂希哩嘩啦掉滿地。鼓山居士從樹幹匆匆滑下,來不及穿上她的大頭球鞋,〈脫赤腳〉逃得比「一溜煙」還俐落。大餅一面述說,一面啃著小芭樂,一幅事不關己,〈閒閒無代誌〉的跩模樣。 
   倒是向來堅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鼓山居士卻雙手掩住臀部,頂著一張苦瓜臉。問她怎麼回事?大餅爭先回答:「她被樹枝劃破了褲子。」我們當中有人笑得撐不起腰身;有人笑得眼淚直流,無可抑止如銀珠迸地的歡笑聲流蕩在空寂的校園,流入我心靈的版頁上刻畫成短暫青春永恆的印記。
多少年過去了?雖說世事如今看盡,此心到處悠然,但每逢想起年少輕狂的高女歲月(一份已屬前世的記憶),歷歷情景,悠忽回到眼前來。…‥                                   (2019年五月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