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27, 2018

天公伯e查某子


傳說草尾蛇是幻化成蛇形,下凡到人間遊歷的「天公伯e查某子」。從老一輩阿公、阿嬤口裡留傳下來的交代是:如果厝內、厝外樹林內忽然爬出來一條草尾仔蛇,把它趕走,或者一棒把它打死,千萬莫傷了它又讓它溜走。
如果傷了它而又讓它溜走,又會如何呢?老阿公/阿嬤說,那麼「代誌就會真大條」。傷到它的人就會遭到大禍~~草尾蛇溜回天庭去哭訴告狀,天公伯老爸一怒之下,就會派遣大蛇前來替查某子「報冤仇」。至於為什麼把草尾仔蛇打死反倒「沒代誌」呢?因為天公伯的兒女實在太多了,他算也算不清楚,死了一個,他不會知道。 
1945年初夏,我五歲剛滿,正是二次世界大戰的最末期。我們住在鄉下一棟破敗的日式房屋~父親就職的「會社」分配的宿舍。有一天的下午,驟雨方歇,日頭從雲端探出頭來,金光四射。我們一群孩子~除了我,還有三歲的弟弟、「厝邊」三個年齡比我稍大的小孩,以及菊花(在母親身邊幫傭的女孩)~等不及地面水漬被日頭曬乾,就跑到門前的空地上奔奔跳跳並玩起扔皮球的遊戲。菊花那時大概十二、三歲。說是由伊來照顧我和弟弟,其實在一起玩的時候,伊才是真正的「囝仔頭王」。伊年紀最大,發號施令、遊戲規則一手包辦,沒有人敢不聽伊的話。 
不算寬廣的長條形空地兩邊相對各自長著一株茂密的鳳梨叢,枝葉經過雨水的滋潤更顯青翠飽滿。鳳梨叢狹長的葉片上長著纖細的尖刺。平時母親一再叮嚀,鳳梨叢是蛇類最愛躲藏的地方,叫我們千萬莫靠近。因為怕蛇也怕被葉尖刺到,我們總是遠遠地避開。 那天下午合該有事,我們拋著玩的小皮球連滾帶跳,三兩下就掉進了鳳梨叢中。怎麼辦?一群孩子戰戰兢兢走上前去,站在那兒束手無策的時候,鳳梨叢下忽然悉悉索索,爬出來一條青青綠綠大概有兩尺半左右,長條有如一段「草索」,卻會扭曲移動的東西。我們彎腰一看,嚇得同時叫出聲來~~草尾仔蛇。我們拔腿就跑。草尾蛇好像也被我們嚇到,跟在我們背後,同一個方向到處亂竄。
母親正在榻榻米房間縫製衣服。聽到了我們的尖叫聲,她探過頭來看到了那樣一幕:孩子在前頭跑,草尾蛇在後面追。大概擔心我們被蛇咬到,或者不小心踩到它,她抓起手邊一根半截竹篙用力丟給菊花,叫伊把蛇趕走,但一再交待,不要傷到它。
菊花怕蛇,又不敢違背女主人的囑咐,只見伊緊緊地閉起眼睛,把竹篙往身後用力一摔,不偏不倚,竹篙擊中了蛇尾。草尾蛇連翻了幾下白肚之後,快速闖進另一株鳳梨叢裡。我們以為這件事就此了結,直到了三天以後。……
那時大概是午後三四點左右吧。只記得厝尾頂的陽光還十分強烈。父親還未下班。榻榻米房間裡。母親還在踩著裁縫車,我蹲在菊花旁邊,看著伊用母親裁剩的衣料幫助我縫製布「Ang-a (doll)。弟弟趁空獨自溜到屋後草坪的樹下玩。不知為了什麼「代誌」,他大聲「卡將~卡將」呼叫著母親,母親正忙著手邊的工作,就叫菊花出去看看。 
菊花站起來走到床沿,雙腳才踏到廚房水泥地,彎身穿木屐時,忽然「碰」地一聲巨響,從水槽後不知斷裂已有多久,也不知道做什麼用途的生鏽鐵管中閃出一個大蛇頭和一截石灰白的蛇頸和蛇身。它雙眼閃閃射出冷光,大嘴張開,赤紅舌頭一伸一縮,喉嚨還發出咻咻咻的怪響。蛇頭正正對著菊花,那凶惡的表情好像要把伊一口吞下。
可憐的菊花全身差不多已近癱瘓。跪坐在地上,開口想呼救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母親和我抱成一團跌坐到榻榻米上。我腦子起先一陣空白,然後很快就想到了門外的弟弟,我在心裡一直叫著:「弟弟不要進來,不要進來。…」 
這段人蛇對峙的時間到底經過多久?也許短暫只有十幾秒,當時的感覺卻好像過了「一兩點鐘」。只記得後來又聽到「碰」的一聲,大蛇如騰雲駕霧一般,全身從廢鐵管爆衝出來一閃鑽進榻榻米的眠床下。到那時,母親、我和菊花才從惡夢中掙扎清醒過來。我們跌跌撞撞幾乎同時衝向邊門外。我看見弟弟手裡拿根細竹棍,在樹蔭下奔奔跳跳,口裏咿咿呀呀地唱著只有他自己聽懂的歌謠。媽媽跑過去抱起弟弟,一陣風奔向厝邊去「喝」救人。

那時日頭雖已偏西但天色未暗,男人上班的還未返家,下田的還在耕作,等到叫齊了「腳手」,一群人各拿著長棍短棒衝入廚房時,大蛇早已不知去向。折騰了半天,最後在床鋪底下一處幽暗的角落找到了一段五尺長風乾的蛇皮。這件意外發生過後,菊花嚇出了一場重病。等不及她的病痊癒,我們就匆匆忙忙地搬家了。
20183月修訂)


Thursday, March 8, 2018

做「頭七」

一九四五年前後,為了逃避美國B29軍機的轟炸,全家搬離高雄,到偏遠的鄉下。我們居住的房子是沿著山崙建造的日本宿舍。戰爭造成了房屋破落損傷。一陣大風吹過,門窗、厝壁,竹籬笆都會依歪、依歪地響。籬笆院落長著幾棵高大的龍眼樹,清涼的樹蔭是我們小孩子做伙」遊玩嬉戲的地方

   民眾百姓因遭轟炸死傷無數。長著低矮樹叢的山崙遂被人當成了亂葬崗。草埔間簡陋的新墳擠進破落的舊墓堆裡,斷牆殘隨處可見。清晨陽光普照,上山去撿或蟧螺時還不覺得有異,但在日頭落山,特別是在黃昏雨後無月的暗暝,半山腰有時會出現一閃一閃微弱的淡綠光影。
  不知那是成簇群飛的火金姑?還真是傳說中的孤魂「鬼火」。當年四歲過半,五歲未到的我,細漢囝仔」忐忑不安的心情,怕看到卻又忍不住想看。晚上自告奮勇門外去打「幫浦」(PUMP)取水時,總會忍不住往「山尾頂」瞄一兩眼,沒瞧見「鬼火」難免失望,瞧見了,全身起「雞母皮」,等不及灌滿小小的水桶,我雙手丟開幫浦的長柄,拔腿就往門內跑
  籬笆門後的山路,「三不五時」就會走過去一隊一隊抬棺送葬的行列。麻衣竹幡,白袍黑衫。有人哀哀低泣,有人呼天搶地。那時過份年幼的我尚未能了解「死別」的悲苦,只要一聽到哭聲、鑼聲遠遠傳來,我就呼朋引伴歡地跑到山路兩旁去看「出山」。看別人「出山」還嫌「無夠氣」我和「厝邊囝仔」一起玩時還「扮出山」。
  厝邊囝仔美英、阿明、阿雄三姐弟是我經常的玩伴。美英那年十歲,年紀最大,是我們遊玩時的囝仔頭王」。有一天阿明找到了一張破草蓆,我們就開始做「出山」的遊戲。原先是阿明被捲入草蓆內。然後我們就模仿那些哭墓的寡婦、寡母那樣,「我歹命啊…我啊歹命…」哀起來。我們繞著草蓆走,一面哭,也一面笑。被捲成一條的阿明在草蓆內也笑,還一面叫:「草蓆臭死了,臭死了,我不要死啦!…」
  美英開口罵他:「死人不可以笑!也不可以叫。你到底會不會死?」
阿明在草蓆內叫:「我不玩啦!行不行!妳會死妳來死。」說完,他一腳把草蓆踢開,很快地跳起來。阿英轉臉向我:「妳卡巧,妳來做死人。阿明憨啦!什麼攏未曉。」做死人?腦裡很快地浮上來骷髏頭,殭尸臉,乾枯的烏骨…。我內心實在怕怕。但是,經不起美英的幾句好話,再看看阿明、阿雄滿臉不服,我英雌氣慨頓起。
  「好,我來做」。我一說完就自動躺進草蓆中,並且很快把草蓆連同自己捲成一個直筒。等了半天,咦!怎麼沒聽見阿英他們在唱「哭調仔」,他們會不會都跑走了?
  「喂,喂,我已經死很久了,怎麼不唱?怎麼不哭?」我在草蓆裡嚷還是沒有聲音,怎麼搞的?
  草蓆的霉臭味實在受不了。我也想知道草蓆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打開草蓆,還沒來得及站起,母親氣得發青的一張臉已直逼到眼前。她伸手就送過來一巴掌,指著我的額頭大聲:「大家想活都活不成,妳在這裡學習做死人?妳嫌命長?下次再做這種事,我真把妳捆起來,也不等斷氣,就把妳捲進這張破草蓆,送到後山去。」美英姊弟三人,低頭站成一直排。三歲的弟弟不知道母親話中的意思,只睜大一雙烏黑的眼睛,在旁邊好奇地著我們
   幾天以後,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幾個孩子無聊地在樹下坐著。忽然,不知道從何處飛來一架飛機,樹尾頂低空掠過。陽光照射在機翼,閃閃發出銀光。以為是本國(日本)飛機。我們很高興地跑出樹蔭對著飛機搖手大叫著「Hi Ko... Ki, Hi Ko... Ki...」。
  飛機飛到了黃土路對面【山仔頂製糖會社的上空,來回繞了兩圈,機翼忽然晃了兩下,一眨眼,飛機就像「雞母」那樣從「腹肚」底掉下來一顆又一顆閃閃發光的銀蛋。我小小的「頭殼」還來不及想到是怎麼一回事時,耳邊就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然後一陣天搖地動。很快地,糖廠上空就冒出了一大團濃煙與烈火。「空襲啦,空襲啦」我一面叫一面跑進厝內鑽到眠床下。母親原本跟我一起跑,但她回頭沒看見弟弟跟來,抓狂似地又往外衝,一面淒厲地叫著弟弟的名字。
   母親又從外面半跌半撞跑進來。她頭髮凌亂,淚流滿面。看到她哭,我也開始哭,母親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幫傭的女孩名叫菊花,三個人像箭一般直射到門外。我們兵分三路,前後左右四處呼叫。最後,在竹籬門外苧麻園裡找到了弟弟。他毫髮無傷,端端正正坐在田埂上。看到我們時,他興高采烈地指著火光沖天的糖廠說:「看,火燒,火燒。」
  製糖會社遭到美機轟炸過後不到幾天,美英姊弟失去了母親。一塊橫飛過來破窗而入的碎彈,加上玻璃碎片傷到了她。她因失血過多而死。失去了母親以後,美英就不大出來跟我們玩了。她父親早出晚歸,到處去做散工。美英就負起照顧全家起居生活的責任。
  七天以後的黃昏,我看到美英家門口擺著一張木桌。「桌仔頂」排放幾盤簡單的飯菜。桌仔邊放著一盆水,盆沿掛著一條薄薄的手巾。美英點了三支香,叫她兩個弟弟跟她一起拜。姐弟三人齊齊跪下,她嘴才張開叫一聲「阿母」,眼淚就一串串掉下來。我問她拜什麼?她說,路口開雜貨店的阿婆告訴她,人剛死時,三魂七魄悠悠蕩蕩以為只到外邊去旅行。過了幾天,死去的人想回家了,但是閻羅王會告訴那人,生死殊途,他已不能回家。
  那個人當然不相信,閻羅王就叫他看看自己的指甲。指甲變黑了,就表示他已經死了。死去的人看到了自己的黑指甲,這才相信自己真的已死,就苦苦哀求閻羅王,讓他回去再見親人最後一面。閻羅王經不起死的哀求,就會讓他在死去以後第七天的黃昏(一說清晨)回跟家人告別。
  那天黃昏,我們幾個孩子默默地蹲坐在木桌旁的泥地上。山腰半落的夕陽把樹木、籬笆鍍上了一層暗淡的褐。一隻黑鳥在屋頂上停了片刻,呱呱地叫了兩三聲展開雙翅越過木桌,然後對著夕陽優雅緩慢地飛去。向晚,幾片樹葉簌簌地落。我們就那樣充滿期待而又帶點兒恐懼地,昂頭睜眼直瞧著門外黃土車路的盡頭。當天邊那顆太白金星閃爍著亮光時,我開始相信,並且感覺到,阿英的母親已經隨著暮色悄然歸來。。。
  時間已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我的雙親且都早已作古。現在,每當回想從前,我依然十分喜愛「做頭七」的習俗與傳說。對我來說,這個傳說與習俗非關迷信,不屬宗教~~是一份深情,一段遺愛。它讓在生的人存著一份渺遠的期待,如果死去的親人能在「頭七」那天魂兮歸來,就印證了靈魂不滅的真理。那麼,在那浩瀚晴空,白雲深處,必會有西天極樂世界」的存在。有了這種精神的寄託,在至愛的好友逝去之後,人們才能擦乾眼淚堅強而樂觀地生活。因為總有一天,故人必能重逢九重天上,情緣再續,無始無終,不再分離。                                                             (2018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