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4, 2013

二六九號教室回想錄(一)


教室在二樓,東西與南北兩條走廊交接處,緊鄰通往樓下的環梯。
三十年前,學校爭取到休士頓獨立學區(HISD)大力推廣的「外語磁鐵計畫」(Foreign Language Magnet Program)鉅額補助金,才得以建蓋出如此整齊完備、全學區獨一無二的外語教學樓。教學計畫除了原有的Spanish,French和German外,還包括Mandarin Chinese。數年後陸續加入Hebrew,Hindi,Arabic和Japanese。
教室南牆開成巨大兩扇玻璃窗戶,座位空間足有四十個學生的容納量。記得搬進這個簇新的教室之前數年,我猶如江湖浪人,教無定所。每天提著笨重的學生作業與教材奔馳於不同的課室,精疲力竭、苦不堪言。
樓層完工之後,「外語教學組」組長安娜認定我是僅次於她,年資最深的老師,故而給我最寬敞明亮,專屬於我,得以向學生宣示威權的「蔡氏王國」(Tsay's Kingdom)~二六九號教室。安娜同時也好心提醒,樓梯就在門邊,交通最方便。如果有災難性的事故如地震、火燒或恐怖份子拿槍掃射,我跟學生可以在第一時間撤離逃命。
記得我還曾經半開玩笑反駁她:「只有笨蛋才跑樓梯。扔一把椅子打掉窗玻璃跳樓逃生,SNG衛星新聞現場採訪時才更有看頭!」。二十八載歲月悠悠,我在這裡把頭上烏絲耗成白髮;年復一年,數不清已有多少十八歲青春少男與少女,在此與我叮嚀後約,珍重再見,從此奔向各自的前程。…‥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清晨,我一如往常開車前往學校去。走進總辦公室簽到時,秘書凱西碰頭就問:「Did you watch this morning's TV news?」我覺得奇怪,早上見面她一向只說笑話或八卦。問她為什麼大清早就要看電視,她緊閉嘴唇不吭聲,挪開身子讓我看清她背後的電視螢幕。我瞄了一眼,看到一架飛機搖呀晃地撞進一座摩天樓,樓頂隨即冒出濃煙與跟火光。
以為是哪部電影的特技鏡頭,我反問她:「Why want me to see such movie ?」她繃著臉坐正身子,對我發出逐客令:「Go to your room, turn on TV, and watch it yourself.」。這時有一個臉孔蠻熟卻一時叫不出名字的男老師大腳踏進辦公室,口裏直嚷著~~Pentagon也炸了,現在正起火燃燒。我一聽,雖還搞不清狀況,但大約明白「代誌一定真大條」(事情一定很嚴重)。我轉身快步上樓趕回教室去。
打開電視機看清畫面,又聽到現場記者焦慮激動,尖聲叫嚷播報新聞,我一顆心懸在胸腔裡顫顫抖抖不肯安分下來。那天是在Bellaire High School頭一遭,也是教學生涯僅有的一次,我停止授課,強迫學生看電視。銀幕畫面烽煙瀰漫,火花閃爍,逃難的人潮中有的血流滿面,驚慌奔走,有的癡呆蹣跚,不知該往何處去?救護車淒厲狂叫裡外亂闖,完全是電影劇情才會出現的世界末日恐怖悽慘的景象。
更令人痛斷肝腸,全身冒出「雞母皮」(雞皮疙瘩)的是,知道生路已斷,雙子星(Twin Tower)巨厦上層臨街窗口開始出現準備跳樓的人影。在接二連三的墜樓人中,可以清晰看到手拉手同時躍出窗外的男女~~是情侶?是夫妻?生不能同時,死已確定成雙。學生個個目不轉睛、驚嚇緊張,有幾個女生眼裡注滿了熱淚。…‥我對他們說,要牢牢記住今天的日期與景象,因為九一一事件將會是美國歷史書上血淚斑斑的記憶。
那年的中五班(Chinese 5)大約有三十個學生。三分之二是在美利堅本土生長的各族裔子弟,選課時自然的組合;另有三分之一是來自華語國度,上完初中後,跟隨父母移民來美,進入本校就讀的學生。這群學生的說、寫能力在班裡當然遙遙領先。可是我不能讓他們閒閒無事當起「櫻櫻美代子」(台語諧音~~閒著沒事幹),或隨興哈拉幾句就贈與A等好成績。我特別為這群學生準備適當的作業與教材。那個星期的作業之一是寫作文,題目訂為「九一一的省思與前瞻」。
星期一下課後把收齊的作業帶回家。那天夜裡,在熒熒燈光下,我攤開學生作文,逐字逐句仔細潤色與修飾。大部分學生的敘述都算通情合理~~痛斥暴力的可惡,對眾多無辜人命損傷感到震驚與惋惜,期盼國際組織積極發揮約束力,維繫世界永續的和平與安全。然而,閱讀到十六歲女生Shao-ling的作文時,我驚訝到目瞪口呆。她這樣寫著~~「炸得好極了!真正大快人心!美國帝國主義的人民總算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劫機者是英雄烈士,永遠值得後人的景仰,我為他們拍手鼓掌。。。。全世界被壓迫的弱小民族應該聯合起來,共同對抗美國強權的欺凌。…‥」
恍惚間忽然想起兩年前在註冊組長Mrs. Farmers辦公室遇見的人與事。午休時間,Farmers叫學生送來一張短簡,要我去幫忙做翻譯。走進辦公室時我看見沙發椅上坐著一個短髮齊耳、脂粉不施的中年婦女。Farmers交給我一個棕色公文袋,面露苦笑對我說,這份天書她一個字也看不懂,讓我向那位婦人解釋並要求她改天送來英譯本。
我打開一看,原來是學生的初中成績單、轉學證書以及出生證明等文件。短髮素顏女士告訴我,她們剛剛搬到休士頓。聽說Bellaire 是最好的高中,所以前來辦理女兒入學手續。我問她既然孩子轉學到美國高中,為何帶來的卻是華文證件?她沒有回答。她紋絲不動、面無表情的態度,似乎在對我挑戰~~這又怎樣?我們有美國居留權,反正你們得讓我的孩子入學就讀。
我約她把英譯證件準備齊全三天後再回來辦理,同時把有關的校規如校園不准抽煙、除非是高年級學生並有家長同意書,否則不准外出午餐,以及學生的dress code等詳細對她說明之後,問她有沒有其他的問題。她冷峻的神色剎那間消失,臉上轉眼佈滿笑容,低聲客氣地說:「蔡老師,我們同鄉朋友告訴我,有綠卡就能向學校申請免費午餐,要我別忘了這件事。我不會英語,請妳幫幫忙」。
我一聽,「心肝頭」(心頭)有如熱水「嗆嗆滾」(水滾的聲音與氣勢),但為了維持老師的尊嚴,雖然很想潑婦罵街,只好努力壓住胸中怒火,冷靜地回話:「歹勢!(台語脫口而出,意謂不好意思,她沒聽懂,愣了一下)那些午餐是用美國納稅人辛苦掙來的血汗錢,為弱勢家庭的孩子準備的吃食。妳那位好同鄉連轉學手續得用英文證件都不清楚,卻只在意免費的午餐,也未免訊息不全,熱心過度了吧?!」
她聽完我的「摳洗」(諷刺),沒有反應也未告辭,尷尬地笑了笑,拎起皮包站起來就走了。那位女士不是別人,正是Shao-Ling的母親。隔天在走廊遇見Farmers。她問我:「雖然聽不懂妳在嚷嚷什麼,但看到妳的表情與聲調,我知道妳在教訓人。What's the matter?」我把故事從頭說,Farmers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說~~You just did the right thing。
星期五是我固定發還作業並交代新功課的日子。那天把作業依次發還給學生後,我當眾宣讀給Shao-Ling的作文寫下的評語(當然,除了她自己,別人無從知曉)~~我們的教室有充足的燈光照明、適當的空調(冷氣機)定時運作、有裝訂精美的教科書讓你們領取借用;甚至你們的授業老師~包括我在內~的薪水,還有連飯後甜點也一併俱全的免費營養午餐,哪樣不是美國帝國主義的人民苦心的奉獻與經營?
當我提到美國帝國主義時,故意加重語氣,那群學生猛然抬頭訝異地看住我,Shao-Ling則把頭壓得更低。我猜想,這些不知緣由的學生可能懷疑老師是否吃錯藥或突然老番顛(老糊塗),不然怎會莫名其妙,無預警地,從口裡蹦出來美國帝國主義這個不但不COOL且已老掉牙的詞語?
我欲罷不能,只好繼續~~人要懂得感恩。雖然,所謂「受人點滴,自當湧泉以報」措辭過份誇大,但其警世意義則同。你們正處於「半大人」或「大小孩」的尷尬年紀,對於帝國主義種種或聯合全世界弱小民族等政治議題,不如先預留一頁空白。現在最重要的是培養感恩的熱情;感謝父母養育之恩、學校教育栽培之恩,更重要的是學習消除過客心態,認同並感謝接受我們新移民的這個社會與國家。
我停止片刻,然後說,告訴我,誰願意從現在開始學習做一個感恩圖報的好孩子?學生紛紛舉手,最後一隻緩緩舉起的,是Shao-Ling纖細潔白的右手臂,我在她肩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她還我一朵含淚的微笑。
現在每當想起我曾經擁有的269教室,Shao-Ling舉著手臂,眼含淚痕的笑顏,經常出現在我回憶的心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