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26, 2011

剎那青春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Sweet songs of spring were sung, the music was never so g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大學校園裡,物理實驗室走廊外整齊排列著四、五棵木棉樹。英挺的主幹從地面傲然拔起,一路衝向青天。暮春初夏,枝梢掛滿火焰色飯碗般碩大的花朵,在向晚的時空與西天的雲霞相輝映。
那天課後已近黃昏,我和小范穿過走廊走回女生宿舍。抬頭看到枝頭的花簇,童心未泯的小范把課本往我手中一丟,轉身跑到圍籬邊,抓起一根竹篙就往樹幹捅。費盡全身力氣,也沒捅下一朵木棉花。小范丟掉竹篙,洩氣地說:「這些花真吊人胃口。若是當年,本姑娘早就爬到樹上去採它一個精光。唉!人長大就沒錄用了。」小范唉聲嘆起氣來。
提到小范的「當年」,可真足夠她陶醉一世人。爬樹、挖蚯蚓、抓蟋蟀都是小兒科。她那位喜愛狩獵的父親把這個獨生女當兒子養。好幾次父女倆背起獵槍,走向深林幽湖去探尋天鵝的蹤跡。小范有一次得意地告訴我,她曾在清晨曉霧瀰漫的湖邊看過白天鵝悠然划水的仙姿,那是一場絕世難逢的奇遇。她還說圓山動物園那隻天鵝標本就是她父親的贈物。
我們兩個人不甘心又無奈地站在樹蔭下,抬頭挺胸目視那些傲然枝頭,快意迎風的木棉花。不知過了多久,實驗室的門依呀一聲走出一個人來。他用輕快的語調說:「沒用的啦!就是等到天黑,木棉花也不會自動掉下敲你們的頭。」原來是張達偉,不但是我的同鄉,還在同一條街面長大。
「你躲在實驗室裡看我們耍把戲?」我沒好氣地說。
「我只是在做實驗的時候順便瞄一瞄窗外的風景。」我給他們倆介紹了一下。他黑框眼鏡裡雙瞳立刻笑意盈滿。
「你有本事就上去幫我們採幾朵下來。」我祭出激將法。
達偉二話不說,脫掉腳上球鞋,猴腳猴手攀沿上樹,不多時順著主幹滑溜下來,手中多了一節樹枝,上面開著三朵花。他把花枝迅速交到小范手裡。我趨前細看,花分五瓣,顏色是絢爛耀眼的橙紅。當中一把綿密細緻的黃蕊,收束於緊實的褐色花托中。
三花成簇,英姿昂揚的貌相有別於春花的嬌媚。小范拉住我邁步就往宿舍跑。她顯然高興過了頭,連向達偉道謝的禮貌也忘了,留下他獨自站在走廊外傻傻地發呆。
 下了幾天雨,放晴之後椰林大道的杜鵑開成一片浩瀚的花海。白茶花也不甘落後,賣力吐出醉人的芳香。我漫步走在夕陽光影裡,盡情享受短暫花季的剎那芳華。有人在我肩上輕拍了一下,回頭看到張達偉。
「啥米代誌?害我嚇一跳。」我抱怨因為他破壞了我賞花的雅興。等了片刻,他才吞吞吐吐地開口:「她有男朋友了嗎?」
「誰?」我一時摸不清頭緒。
「妳的同學范逸梅。」
「小范啊?是有人追,不過我知道她還未把那人刻印在心上。」
「我想進一步跟他交往,幫個忙,拜託。」達偉看來很有誠意。
「也得有機會,總不能找根草索把你倆綑綁起來送做堆」我說:「病相思啊?只憑木棉花的一面之緣?」
「不只一面,看她跟妳在一起好幾次了。」
「好啊!下次要跟蹤時請事先通知,我半路落跑成全你就是。」
「別開玩笑了,到底肯不肯幫忙啊?」他有點著急。
「張達偉,看在同鄉份上,我會幫忙。不過,我只替你製造機會,不是當媒婆。」

    隔日是週末。學校體育館裏有男子排球友誼賽。那晚的客隊來勢洶洶,大部分是體育系學生組成的勁旅。女生排球隊員奉教練意旨,練完球後全體留下做實境觀摩兼替男生隊加油打氣。
男生八號是全隊的靈魂。他身寬腿長,彈力極好,每次躍起,把球狠命一擊,常令對方招架無力。有一群女生專程前來捧場。彌天蓋地的「八號加油」尖銳聲浪幾乎把體育館的窗玻璃震碎。自從加入學校的女子排球隊,八號的身影開始在我心頭纏繞,剪不斷,理還亂。我對自己發誓,絕對把心事深藏。我覺得向一個男生表白自己的情意,是女生最丟臉的事。
 張達偉從門口走進來。與他同來的是一個比他稍高,我從未謀面的男生。達偉看到我,趕過來打招呼,第一句話就問小范來了沒?我對他搖搖頭。這時,「八號加油!」的呼叫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我看看達偉,想到小范。我完全明白,喜歡一個人而無法表白是多麼痛苦的感覺,我決定盡力幫助達偉完成愛情的心願。達偉的朋友一直默不出聲,只站在達偉身邊靜靜地微笑。他穿一件米黃polo shirt以及深藍牛仔褲。寬廣的額頭,端正的臉龐,大致說來是一個相當體面的男孩。
「啊!我忘了幫你們介紹。」達偉如夢初醒,指著身旁的男生對我說:「他叫何凱。我們班上的才子詩人」然後指著我對他說:「她叫蘇巧玲,我的小同鄉。」我伸出一半的手臂緊急縮回。剛剛練球時,為了救球摔了一跤,雙手還沾著地面的塵埃,怎麼好意思跟人握手?我聳聳肩膀,尷尬地說聲「嗨!」。看著何凱大方漂魄的模樣,再看看自己球衣短褲,肩背汗濕的狼狽,我自覺慚愧起來。
「寬卻羅衣人憔悴,甘心總為伊呵。」何凱看了達偉一眼,似笑非笑地唸出兩句詩。
「哇!開口就是唐詩宋詞耶!不愧是詩人。」我半開玩笑。達偉默默無語,略顯落寞。
「星期一下午三點以後我和小范都沒課,我約她到福利社去吃枝仔冰你來裝作不期而遇。」
「我會先到,付錢請客。」
「當然,偷雞也要蝕把米啊!」
    男生隊一比一跟對方打成平手。第三場以一分險勝。若非八號臨危一擊,我方恐仍將俯首稱臣。球賽一結束,八號立即被蜂擁而上的女生包圍。他對我揮一揮手,人影很快就被那群女生掩埋。我們三個人談了一回話,最後達偉說:「跟我們一道走吧!」。
「不用啦!」我想起來換穿的衣物還鎖在更衣室的櫃子裡。

從更衣室出來,人群已經散去。空曠的廳堂寂寞無聲,令人懷疑先前的擁擠與喧嘩莫非只是一場午夜的夢景?我推開大門匆匆走下體育館正門的台階。好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八號出現在我身旁。
「咦!你也還沒走?」我有點緊張。
「只跟那些女生打打招呼,回頭沖個冷水澡,換好衣服出來時已不見半個人影。」他接著問我:「去年建蓋體育館大樓的時候,曾經跌死一個工人,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還登上報紙頭條。」
「晚上不要自己一個人在附近溜達。男生宿舍流傳有關體育館的鬼話~~深夜裡,厚重的窗簾會無風自動;有人聽到工人常穿的塑膠長筒鞋霹靂啪啦的腳步聲。」
「你亂講,故意在嚇我,對嗎?我才不怕。」我硬裝好膽,聲音卻有點哆嗦。
「剛剛那兩位男生呢?哪個是你男朋友?」他轉了話題。
「胡說!我哪來男朋友?一個是同鄉,一個方才認識。」
「那個高個不錯。讓他打前排,準能封網建功。」
「算啦!人家是詩人。沒興趣做球場老粗。」
「詩人就不屑打球?打球的就當不了詩人?」
「難道不是?」我故意激他。
「別小看人,我念高中時曾經一頭栽進新詩的王國裏呢。現在就出口成章讓妳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老天!你出口成章?不要粗口成髒就好啦!」
「聽著,詩來了~~天上明月光,想起圓仔湯。舉頭望明月,低頭吃便當。」他一本正經,我卻已經笑翻。
「喂!那個高個子真的不是妳的男朋友?」八號把話題又拉回到何凱身上。
「你有完沒完?今晚才第一次見面。」我有點不耐。
「可我覺得有romance要發生了。」他抓緊話題。
「你神通廣大,能未卜先知?」
「憑我們男生的直覺啊!」
Time out!」我打出球場術語。「說說你自己的女朋友吧!」我其實並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
「妳說,那個大大眼睛,笑起來有一個淺淺梨渦的女孩怎麼樣?」。
「哪個?」我沒印象。
「每次有校際排球賽,她一定會坐在後排座椅上默默替我打氣。她園藝系三年級。」
「下次我會看個仔細,再下評語。」我有點心慌。
八號在女生宿舍門口與我道別。春夜迢迢,月明如霜,我忽然感到前未有過的空虛與寂寥。茫然心緒,何所慰藉?愛也無憑,怨也無憑,流水落花,惆悵華年。…‥
歷經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當菩提樹、棕櫚與流蘇翡翠綠的葉色蓋滿校園,期考的魔咒就沈壓在學生的胸口上了。
自從在福利社演出三人行的枝仔冰約會後,小范與達偉的感情開始增溫。夕陽樓頭、樹蔭牆角,時見儷影雙雙。有段時間,除了去上共同科目,我難得逮到小范談上幾句girly talk。有一次看到她怒氣沖沖經過宿舍走廊,趕上前去堵住問她怎麼回事,她不肯解釋,只用一向少見的慍怒的口氣嚷叫~~張達偉那個王八蛋。。。那個王八蛋。幾天後問起原委,她笑得花枝亂顛,我恍然大悟,原來是情人之間的賭氣鬧別扭。那陣子,若無旁人在,我對小范提到達偉時,代號就叫「王八蛋」。
以為盼不到盡頭的期末考終於結束了。近午從教室回到宿舍,本想好好補個眠,卻被小范打掉了睡意。她說:「何凱邀請妳、我、還有達偉後天到淡水觀音山麓的什麼望江樓去玩。」我說不去,因為不想當電燈泡,卻被她反將了一軍,說還不知道誰是誰的電燈泡喔!經不起她的糾纏,最後答應做伙去做一日遊。
我們四個人起透早趕到台北火車站前公路局總站會合,搭車前往觀音山。在車上,我問起望江樓的身世。 「那是我表叔公的別墅,建蓋於日治時代初期。」何凱如是說:「後來,老人家衰竭的關節無法應付觀音山的雲深霧濃,回到終年陽光普照,椰子樹與檳榔樹影婆娑的屏東故鄉。」他託何凱父親代為管理。父親事業忙,四界巡巡,頭尾看看的代誌自然掉到何凱頭上。
「平時沒人住啊?」
他說後院有座小木屋,底層放工具,上層有隔間,父親免費讓住給一家熟悉人。拜託他們加減照顧望江樓。
在觀音山腳一個市集站下車。我們買食材帶到山上去自己動手做午餐。走到菜市門口,小范扔給我一個網袋,對我笑笑,拉著達偉就往前跑。留下我跟何凱在原地站住不動。怎麼辦呢?總不能對他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吧。」抬頭望他,他也正定定地看著我,我趕緊邁出腳步往裡走,何凱默默跟隨在身後。毫無預警,八號的影像悠忽浮現在心頭。此時此刻他在哪裡?是否正陪著梨渦女孩,享受期終考後第一個週末休閒日?我搖搖頭,努力把微酸心事用力抖落。
「你敢吃牛肉嗎?我來做一道牛肉炒芹菜。」站在牛肉攤前,我問何凱。
「牛肉?我只會嫌少,永不嫌多。」
「太太,要買多少?今天牛肉真新鮮喔!」胖胖的老闆娘有眼無珠,亂點鴛鴦。我臉頰發熱,何凱眼觀別處裝做沒聽見,他實在是個老實人。
「我們有四個人,買兩斤吧!」
「噢!妳這樣年輕,看不出來已有了兩個孩子,真好命啊!」見到鬼啦!剛剛被分配到一個丈夫,轉眼就生出兩個孩子。這次,何凱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
網袋裝滿了肉類與疏果,達偉與何凱分別接過去各自拋到自己的肩上。邁開腳步,走向上坡的山路。旭陽把草叢未乾的晨露灑上鑽石的輝芒,林風吹來帶著檜木的幽香。走走停停拐過幾個山彎,樹林間驀然出現一座淺灰帶白古樸的樓房。何凱說「到啦!」我們不約而同歡呼起來。直走到大門前,巴洛克式雕花石砌的山牆,立面橫樑上題著「望江樓」三個字。端莊的楷書字面已顯出歲月風雨侵蝕的斑剝。
何凱才剛拿出鑰匙,一個七、八歲小女孩開門探出半個頭,看到何凱時立刻蹦跳出來,臉上頓現稚氣可愛的笑靨。隨後走出一個年約三十五歲左右的婦人,帶著輕斥的口氣呼喝小女孩:「怎麼不快叫何叔叔?」女人轉過頭來對我們說:「這孩子自從聽到你們要來,五分鐘就來開一次門往外探。」母女倆有非常相似清秀的眉眼。何凱介紹她叫阿霞,正是她一家人在照顧望江樓的內外門戶。
「走累了吧?怎麼不叫部計程車?」阿霞關心地問。
「我們經常爬山,這點山路不算什麼。」達偉瀟灑地回答。
四個人在廚房準備午餐。阿霞好心提供人力支援但遭婉拒。傳統式的爐灶,柴枝生火由達偉負責。火未旺他已燻得淚水直流。何凱專司洗菜,被水淋得前襟盡濕,而青菜依然枝葉飄零。小范的炒米粉絲絲屢屢肝腸寸斷,我自認拿手的芹菜牛肉也老得幾乎讓人咬斷大牙。儘管如此,因為飢腸轆轆,所以吃得津津有味。
飯後走上二樓客廳外開放式的陽台。我們喝著清茶,同時觀賞淡水河波光豔瀲,輕帆點點的絕妙風景。晴空萬里,峰巒疊翠,這片刻的心醉神馳,勝讀千古名家詩篇。「我們到山裡去找金雨樹。」小范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達偉聞聲,站起相隨。兩人手拉手一溜煙跑下樓梯消失於大門外。
金雨樹?我想起了「雨樹郡」(Raintree County)那部美國文學名著改編的電影。「Those who find golden raintree, discover love and eternal happiness.」何凱繼續吟詠下去~~誰人尋到金雨樹,將會得到永恆的愛情與幸福。他看著我,那份我無法體會也不敢體會的眼神讓我趕緊低下頭。氣氛突然凝固,兩人相對無言。我起身向前獨自憑欄,何凱打開放在茶几上的的電晶體收音機,然後走到我身旁。華爾滋輕音樂優美的旋律開始在周遭飛揚。藍色多瑙河、維也納森林,當扣人心弦的翠堤春曉樂聲響起,何凱輕輕吟唱~~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Sweet songs of spring were sung, the music was never so g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節奏輕快卻略帶感傷的戀歌,隱含著對愛情的渴盼與曲終人散的淒涼,引出了我熱淚盈眶。
「巧玲,你哭了?對不起,是不是我的歌聲太爛?」他想逗我笑,我卻無法出聲。
「達偉是個有福氣的傢伙。」他似乎在自言自語:「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他跟小范那樣?」為什麼?為什麼?只怪上蒼錯誤的安排。
「我不值得妳喜歡麼?妳能坦白告訴我嗎?」何偉忽然這樣問起。看到他那樣誠懇的神色,我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連串掉落。八號,八號,不認識你該有多好?
「對不起,何凱,不是你的錯,而是,我。。我一心放不下兩個人。」
Who is the lucky guy?
「你不用知道,因為他心裡並沒有我。」
「哦!是這樣啊?我倆倒是同病相憐了。」
「我不怪他,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
「我也不怪妳,巧玲,我們就做好朋友吧。」我破涕為笑,與他勾勾手指,訂下最坦誠無欺的約定。
小蘭忽然從客廳門口冒出來。「走,小蘭,我們採野花去。」我拉起女孩纖細的小手,三個人一起走下樓梯去。
走在蜿蜒崎嶇的林間步道,小蘭連跑帶跳,三兩下的工夫已不見人影。門外青山本是她成長的世界,我放心讓她勇往直前。大約過了一刻鐘,卻見小蘭從林蔭現身往回跑。我問她:「怎麼啦?山裡有妖怪啊?」小蘭不語,舉手指向來時路。
「是小范阿姨他們嗎?」我靈機一動。
小蘭點點頭,臉色鮮紅如熟透的蘋果。我說:「我們找他們去,小蘭來帶路。」小蘭顯出猶疑的神態,隔了半響才邁出緩慢的腳步。小路彎彎,忽而左轉,忽而右拐,幾經折騰,最後終止於一塊平坦的空曠地。我的眼睛剎時一亮,我看到一棵開滿黃花的大樹沐浴在午後明亮的陽光中,樹下出現許多如黃金打造細緻的光柱,花串重疊交纏垂掛到枝梢。山風吹來,花落如雨,把黃土地面織成一片金色的花壇。啊!神秘的,充滿浪漫愛情傳說的金雨樹。
達偉斜依著樹幹,小范緊靠在他胸前,達偉的右手臂環扣在小范的肩上。他倆耳鬢廝磨親密依偎,金雨花在身邊隨興地飄落。他們找到了象徵永恆幸福愛情的花朵。我們循著原路悄悄退出。我戲問小蘭:「妳知道小范阿姨他們在做什麼嗎?」小蘭先不吭聲,經我再三逼問,她掩住雙眼,結結巴巴地回答:「他們。。他們。。男生愛女生。」看到小女孩不勝嬌羞的憨態,我跟何凱忍不住大笑起來。
走在回程的下坡路上我頻頻回望。觀音大士高臥山巔,以大慈大悲宏觀自在的心胸,包容世間癡情兒女。望江樓時隱時現最後消失於黃昏瀰漫的靄霧中。「梳洗罷,獨依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夕輝默默水悠悠。。。」我今生感情的宿命,可會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我落寞情懷能對何人說?晚風起,落葉蕭蕭。淡水河面浮起淺黛的煙嵐,山寺的鐘聲隨風傳來,肅穆、清遠,超然脫俗的音籟有如醍醐灌頂,讓人醒悟出愛怨嗔癡,無非南柯夢影。夢醒人散,各奔西東。
離開校園之後,我回到南部的故鄉,執起教鞭,過起平凡卻踏實的生活。那些愛過的,怨過的,傷心過的故人呵!全都染上了時代的狂熱病,相繼飛向天涯盡頭地球的另一端。前後斷續傳回的訊息,小范與達偉定居在加州長堤的陽光海岸,八號與梨渦女孩在明尼蘇達的千湖之濱共築愛巢。至於何凱,聽說滯留在平原遼闊大地蒼茫的愛荷華。
記得當日,翩翩年少,五月之晨,春光妙曼。多少年過去了?偶而還會想起大學校園的青春軼事,一份屬於前世的記憶~~望江樓、金雨樹,永遠在心頭纏繞的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的歌聲。我懷念故人但並不欣羨。也許,我懷念的應該只是失去的青春吧!生路歷程,人人有各自的緣遇,聚散得失,有誰能分清是非?。
偶然回想是OK的。躲進心靈的密室舊夢重溫,看看曾經編織過少年彩夢的美麗山崗,是否依然有炊煙繞繚?寺院的晚鐘可還在風裡低吟輕唱?那些以歌聲、歡笑與淚水交織的,淡如薄雲輕煙的戀情,是否還能在落日長河的波光帆影中歷歷湧現?但是,儘管費盡心力,年輕歲月中那份愛怨交集,血翻脈躍的激情,一旦失去,永遠已無法追回。(全文完)                                                                      ~~8/2011~~











 












 














紅葉、白雪、第一棵聖誕樹


                               
紅葉˙白雪˙第一棵聖誕樹       

前序~~
三週前與友人前往Virginia 州的Shenandoah National Park 旅行。極目天涯,漫山遍野赭紅橙黃的楓葉林讓人目不暇接。旅遊最後一日天降大雪,酡顏猶存的林木換穿玉織銀鑲的衣裳。一時間,彷佛走進時光隧道,與四十多年前寄居Michigan East Lansing 大學城的青春歲月乍然相逢,歷歷往事悠忽回到眼前來。…‥

1969年八月仲夏,在台北松山機場辭別親友,帶著兩個稚齡幼孩,飛越萬重關山。經歷二十多個小時高空飛行~~日本過夜、夏威夷驗關、芝加哥飛行終站。接上六個小時的汽車行程,最後抵達東蘭欣大學城的「斯巴達村」(Spartan Village,密西根州立大學已婚學生宿舍)。從時差的折騰與旅途的困倦中清醒過來,發現長夏已逝,新秋的跫音輕如貓足,悄然走遍了城郊與校園。

密西根州地形宛如一隻四指相連的手套,深深扣入煙波浩瀚的密西根湖心。東蘭欣土肥泉甘,滿城林木鬱鬱蔥蔥。當盛夏的濃綠褪色,還有紅葉的舞裙翩翩,餵霜雪而膏沃,飲西風而微醺。很難想像,楓葉真會紅成那樣~~嫣紅、赭黃,是閃閃煙火,是千萬層彤雲繞繚。「西風時節,連朝濃霜,紅葉滿江岸。哪來畫工,煊染豔麗,描出好模樣。秋天紅葉,比美春花,讓我來欣賞,閒趁假日,移步山野,滿眼盡紅粧。」想起那段樸質無華的小學年代,教歌的長髮大眼的年輕女老師,如今可還健在?無楓的故鄉,卻有「紅葉之歌」迴響在島南綠蔭遍蓋的校園。可愛故鄉,西風時節紅葉滿江岸?那個浮在極大海洋上一片極小的島嶼,留下我多少親情、愛怨與清風白水的天真。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楓葉林外有野雁遨翔,帶著無言的思念,飛向我四季長春的家園,而我的歸期,只能繫於雁羽上。

那年的雪訊來得很遲。時序進入十二月中,司雪的神祇才從冗長的秋夢醒來,揉揉朦朧的睡眼,看看牆上的日曆,哇賽!睡過頭啦!遂抓起大把大把的棉絮沒頭沒腦灑向人間。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苦幹,十三吋肥厚的積雪把空曠園林素裹銀裝。啊!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沒有一絲風息,不沾一抹塵埃,雪羽自天際飄落,溫柔細緻的神韻猶如仙女散花。飛貼凝固在窗玻璃上的雪片,是令人驚豔奪天工的圖案。長長的日午,我獨立窗前癡癡地凝望窗外的雪花飄,腦海裡一部過時的tape recorder 一再重播久遭遺忘的歌謠~~似梅花,天際飄飄是瓊花。天際飄飄似仙女在舞蹈。飛上枝頭光華耀眼,飛入簾櫳聲音悄悄;嘆景物之美好,看天工之神巧。…‥細雪持續飄落,門外的走廊已成一條長長的玉帶,半遭雪埋的鞋痕就是玉雕的花飾了。

雪霽天晴,適逢週末,等不及套上長統靴,兩個小男孩拿起小雪鏟,爭先恐後奪門而出。門開時屋瓦上積雪掉到他倆的頭臉上。小安達回過頭來對我說:「媽咪!雪跑到我的鼻子裏了,癢癢的。」住在「斯巴達村」的大人小孩傾巢而出。堆雪人、打雪仗,倒臥在雪地上手腳並用摩擦出天使的畫像。孩不但互相扔擲雪球,還把雪球扔打到大人身上,但那只是「蚊仔叮牛角」,而大人扔擲過來的雪球,可把孩子打得哇哇叫。小安達的臉頰吃到爸爸一記低飛球,跑到我身邊訴苦說:「爸爸打的,好痛!」正想給他來個「惜惜、抱抱」,他已轉身興高采烈再度捲入戰場。鄰居眷養的狗狗也不甘寂寞,在雪地上來回奔馳、汪汪亂叫。歡笑聲、狗吠聲、雪球打中人或衣物的爆裂聲,熙熙攘攘,吵吵嚷嚷,好一幅北國寒冬人間歡樂圖。

堆雪人並不是輕鬆的遊戲(或勞動)。對於我們這種生長於熱帶南國的遠來客,它新奇卻很費勁。忽然想起大四那年參加冬季高山野營隊,徒步健行走到中橫公路昆陽的情景。那時節序已入早春,細草穿沙雪半消,但一群年輕人七手八腳,合力堆成一個矮小瘦弱,營養不良的雪人,還爭先恐後與它拍照,要當成永恆的紀念。如今置身在「斯巴達村」屋後雪地上,全家總動員努力堆雪人。剷雪疊起大肚子,一旦把圓圓的頭顱頂上去,馬上肚破腸流,回復亂雪一攤。試了幾次未見功效,老爸只好先找下台階,他對孩子說:「阿爸腹肚yao 無氣力,回去吃午飯,下午再來做。」我們步履蹣跚地走回宿舍時,發現樓下人家門前已堆起一個胖嘟嘟的大雪人~~頭戴黑禮帽,口含紅蘿蔔當雪茄,脖子上的綠圍巾在風裡輕快地飛揚。凝眸直視,竟覺眼熟,那份快樂開朗、慈悲寬容的身態表情,不就是東方古剎裡的胖彌勒?開笑口,舒眉皺,消盡天下古今愁。

無意間轉回頭,看到兩個在雪地裡打了半天滾的孩子,鼻樑眼眉雪粒猶存,連帽的外套與厚重的棉褲上佈滿了一層晶瑩剔透的白雪,滑稽又可愛的模樣,我說:「嗨!媽媽已經製造了兩個小雪人喔!」他倆異口同聲:「Di duei?」(在哪裡?)我把他倆拉進盥洗室,對著牆上的鏡面指著兩人的頭顱說:「Di jia(在這裡)。一個叫蔡世斌,一個叫蔡安達。」孩子看清了鏡裏自身的影像後,開心地笑出聲來。

感恩節過後,聖誕季就算開始。聖誕老人與雪橇、展翅欲飛的天使、秉燭讀經的聖者,各項應景的飾物逐漸出現在住戶人家白雪覆蓋的前院。落地窗簾特意拉開,讓路過的行人看清窗內的佈置是多麼精心的安排。北國寒冬的黃昏來得特別快。往往時鐘才敲響四下,而煙靄已開始朦朧。燈光亮起,燭影搖窗,五顏六色造型精緻的小燈把雪痕猶新的長青樹打扮成了待嫁的新娘。侵偕白雪感染到室內的溫暖,努力輝映出五彩的光華。走道兩側的枯樹,也掛上晶亮的燈飾,璀璨了暗夜寧靜的家園。
有一天午後孩子從nursing school(密州大幼教系的實習所)回來。斌一進門就問:「媽咪,我們怎麼沒有聖誕樹?BrianJason說他們家裡都有,樹下還放著禮物。。。」看看孩子祈求的眼光,我的心思跟著泛潮。想到拮踞的經濟,先生當研究生兼助教的薪津微薄,還得存放點孩子的醫療費用。除了柴米油鹽,哪裡還有餘錢做額外的消磨?每當孩子提起,我就支吾應對。我總想,孩子是健忘的,到時只要帶到Kmart買給每人一個廉價的玩具,就會把老師塞進小腦袋的洋玩意忘得精光。我老神在在,準備裝糊塗跟孩子打場拖延戰。

哪裡想到,隔日忽然接到幼兒園主任史密斯女士的電話。她說為了讓大學部學生認識多元性文化的價值與差異,大學學報總編請她介紹外國留學生的家庭生活,準備做一份專題報導。她已推薦我們家,希望我們能接受校報記者的採訪。與先生商量半天的結果,他說:「我們還是去買株聖誕樹應應景吧。把它放在起居間空白的角落,免得讓人進門就有「家徒四壁」的感覺,也滿足兩個小孩的願望。」我們一等再等,因為愈靠近節日,聖誕樹就愈「落價」。

等到Christmas Eve的前五天,終於買到了一株四肢有點殘缺,枝葉參差不齊,五呎出頭六呎未到的長青樹,綁在老Dodge車頂上,老道奇一路氣喘吁吁載回家。經過一番修剪增刪,去蕪存菁,披上廉價的金、銀飾帶,吊掛兩串made in Taiwan的彩燈,再用親人朋友寄來的賀年卡掩遮枝葉不齊的洞隙,樹頂繫座天使的桂冠,一番加工藏拙,總算成就了讓孩子眉開眼笑,可以跟班上小洋朋友比美誇口「娞娞」(美麗)的聖誕樹。(如圖)
「斯巴達村」的歲月已經成為一份遙遠的過去。但每逢晚秋初冬佳節前後,對於那段楓葉、白雪、以及年幼的孩子在身邊「葛葛纏」(如藤蔓纏繞)的溫馨記憶仍有深深的懷念。

Sunday, March 27, 2011

當初

一九六七年夏天。
輾轉三天的航程~~松山起飛,東京過境,夏威夷入關,然後舊金山、西雅圖、明尼亞波利斯,總算到達終點站南達科達州的布魯根市。生平第一次出國,就創下五次換機的紀錄。千山萬水,幾十個鐘頭高空飛行,到此告一段落。 走出清冷的機場是傍晚七點多鐘的時刻,但豔紅的太陽竟然還高掛在蔚藍的天空。天高地曠,大片翡翠色的草原從眼前迆邐而去,終止於遠方黛綠的山崗。早聞南達科達州是水草豐盛的牧場,印地安人世居的家鄉,身臨其境,才知傳言屬實。
他手提沈重的行李箱,獨自站在機場出口處的車道旁,前路茫茫,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向,異鄉作客的孤寂頓時從胸口湧起。咬緊牙根,定一定心神,正在考慮如何前往目的地~州立大學的校園時,一輛墨綠色轎車乍然停到他身旁。他還弄不清狀況,坐在駕駛台前金髮碧眼的大男孩從半開的窗口友善地發問:「嗨!你要到哪裡去?」他提到州立大學的校名。
男孩說:「沒問題,我們載你去。」坐在客座的另一個年輕人幫他安頓好行李,等他坐進後座,汽車很快駛離機場,在寬坦的柏油路上如飛而去。透過車窗玻璃,他看見路邊住宅的庭院中綠草如茵,花木扶蘇,但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不見人煙,幽靜空寂。這種景象迴異於台灣城鎮人車擁擠的熱鬧與喧嘩。正在沈溺於對新舊時空地貌的觀賞與比較時,坐在客座的男孩回頭問他:「你從哪裡來?」
「台灣」
「台灣在那裡?是不是很遠?」男孩又問。
「很遠,在地球的另一邊。」他抬起頭,天上正有一大片雲絮飛過。
「是不是有戰爭的地方?老師跟我們提過。」
「哦~那是越南呢,在南中國海。台灣在琉球群島的西南方,比較靠近中國大陸。」男孩沈默了。他大概被這幾個生疏的地理名詞搞得霧煞煞。Brookings, South Dakota, 美國中西部偏北的小城,離家真的太遠了,他默默地想著,而美國少年人的熱情親切也讓他受到深深的感動。
三天的奔波,靠著指導教授積極的幫忙,總算找到了客居的住所。那是間古舊的樓房,洋灰色的牆壁爬滿綠色的藤蔓。年老的屋主把二樓隔間出租給學生,租金用來補貼拮踞的家用。他的房間窗口面對後院鄰居的屋頂。一株不知名的樹斜斜伸展到窗前。每日清晨,鳥雀在枝葉間跳躍鳴叫,吱吱~喳喳~唧唧~與島南故鄉相同音調的聒噪,似醒非醒之際,他鄉故鄉,一時竟難以分明。
那天,他正在房間裡寫家信,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才回頭,看見虛掩的房門探進來半張佈滿笑容的鬍鬚臉。原來是與他同屋隔間的房客,來自約旦正在修讀博士學位的學生。他的名字含意是「征服者」,年紀輕輕,卻留著一把大鬍子。他樂觀開朗,熱情親切,聲量雄厚如宏鍾。征服者開一部簇新轎車,又是住在布城已有五年的識途馬,真給了他這個新來乍到,還不會開車的台灣客莫大的方便。
「哈囉!」征服者拉開他的大喉嚨:「給女朋友寫情書嗎?」
「是在寫信,但不是女朋友,是僅有的一個太太啦!」征服者來自一夫多妻的國度,他因而如此回答。
「太太?」征服者顯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怎麼啦?不能有太太?」他提高聲音故裝嚴肅。
「不~不~,當然可以有太太,只是沒想到,以為你跟我一樣,還是光棍一條啊!」
「不但有太太,兒子都會叫Ba~Ba 啦!」想起松山機場的別離,輔滿周歲,腳步顛顛,跟前跟後頻頻呼喚「阿爸」的稚子,他內心突然感到一陣牽扯的悸動。
「看來我非加油不可啦!」征服者半真半假地說。
「沒女朋友嗎?我是說,當你在約旦,還沒留這把大鬍子的時候。」
「怎麼沒有?還是鄰家少女偷偷仰慕的對象呢,可惜仰慕者一個個都結婚了,而新郎永遠不是我。」征服者自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接下去說:「聽說台灣的女孩溫柔又漂亮,介紹一個如何?」征服者顯然只是開玩笑,他放下筆,乾脆開始跟他「畫虎懶」。
「我們的女孩不嫁大鬍子,更不嫁多妻的男人。」他板起臉孔故作嚴肅。
「啊!」征服者戲劇性地高舉雙手,仰天低嘆說:「我對阿拉發誓,從此一夫一妻,罷!罷!為了愛情,這把鬍子為她剔掉也無妨。」
「要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呢?」他一本正經地問。
「要個乖順聽話的,不要恰查某。。」他沒等征服者說完,先就笑彎了腰。原來幾天前的晚上,兩人擠在老房東的客廳裡看電視,影片的主角是個飆悍的女孩,他說那叫「恰查某」。沒想到征服者不但牢記在心還能正確運用。
「征服者還怕一個小小的恰查某?」
「不是怕,是有點~有點緊張啦!」兩個人同時笑出聲來。
「好吧,我這就寫進信裡去囉~~叫我太太幫你找個女朋友,一個準備刮你鬍子的女人。」
「寫吧,不准騙我。」征服者站在身邊煞有其事地瞪大眼睛看。
他提起筆繼續寫下去~~「。。有趣的征服者站在旁邊監督我寫信,他要我向妳討個女朋友。其實,他中文完全嘸知影,既使我現在滿篇都罵他王八蛋,他還以為我在替他吹牛捧場呢。為了守住諾言,以下幾句改用英文~~盡快去找,征服者在等著好消息呢。」征服者看懂了這一句,在一旁擠眉弄眼,表示滿意。
九月初的長週末,應來自台灣同學之邀,到學校鄰近的公園去野餐。流經公園的小河水聲潺潺,水鴨子嬉游其間。沿河步道稀稀落落有遊客緩步徐行。空曠的野地上,孩子們奔跳追逐,如銀珠迸地的歡笑聲四處流闖,狗狗咬著飛盤邁開雙腿開心地打轉,年輕愛侶依偎調情,擋不住燃燒的青春。看到這樣一幅太平愉悅的景象,誰還記得越戰正打得激烈,砲火連天,血肉翻飛?
林先生帶著七歲的兒子同行。孩子兩歲來美,五年後長成一個滿口純英語,活潑外向的頑童。孩子用難得幾分鐘安靜的耐性,站在身邊聆聽兩個大人的談話,不久就插播進來說:「我知道,你們在講台灣話。」他問孩子:「你會說台灣話嗎?」孩子搖頭說他只會講「腹肚yao」,然後用理直氣壯的口氣反駁:「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老師說我們都是美國人了呀!」說完,一溜煙很快跑開了。林先生無奈地表示,他和他太太努力試過教導孩子說台語。問題是左鄰右舍,社區周遭沒有任何講台語的住戶。孩子一踏出家門或進入學校就完全融入了英文的語言環境中,沒有辦法也就由他去了。
歸途中,他默默地思索,若說他這一代人注定要在生命中的某個時段或後半生剩餘的歲月背井離鄉,天涯漂泊,至少也是自己歡喜甘願的選擇,禍福成敗自己要承擔。而被父母自小帶來的幼兒,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被迫植根於異國的原土,然後自認是百分百的美國人,但因膚色與家庭文化的差異,能被全盤接收不遭歧視麼?種族問題盤根錯節,百年都難解決,哪裡是一相情願的自我認同或學校老師一句「大家都是美國人」就能消彌於無形呢?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孩子。最能讓孩子快樂成長,安身立命的地方,當然是自己的家園。基於本國政府政策的阻礙,妻兒兩年後才能前來相聚。幾年辛苦,等到學位到手,也就是回家的時候了。把艱苦所學回饋生長的鄉土,於情於理應該都是通暢無礙的康莊大道吧。在初臨異國的第一個夏季,他已開始計數返鄉的歸期。

Friday, February 25, 2011

謙謙君子,伏仰無愧

幾天前再次瀏覽「台風壘球隊」全體隊員的合照。拍攝日期應是1976或1977年前後之間。
照片中人那時大都是三十歲上下的翩翩少年家。70年代晚期、80年代初期,休士頓經濟市場興旺,為數不少剛在美國大學研究所完成學業,拿到碩士、博士學位的台灣留學生,三千里路雲和月,從不同的州郡紛紛應聘南下,在休士頓各自的職業領域中大顯身手,一展宏圖。其中,熱愛球類運動的同鄉,基於共同的興趣,組成「台風壘球隊」。
每逢假日週末,隊員到鄰近公園的球場練球或比賽。太太們也「相招」前往「湊鬧熱」。她們當中,有的新婚不久故膝下猶虛,有的手抱「紅嬰仔」肩掛大布袋(內放奶瓶與尿布),有的牽拉著一鬆手就會到處亂跑的幼小兒女,熙熙攘攘大群人到公園去享受一段悠閒的午後時光。男士們揮棒、跑壘,小朋友遛滑梯、捉迷藏,女士們談八卦、純聊天,人人興高彩烈,不知天色已向晚,日落近黃昏。
如今,已經不再年輕的這群人每逢聚會談起當年事,無不承認那是單純的生活中一段快樂滿點的日子。由於那些年的壘球因緣,我們與王照光先生及其夫人淑惠女士,還有部分球友,持續了三十多年至今不渝的友情。
照光是性情中人,他話語不多但誠懇實在。他事母至孝,幾十年來老夫人與他同住。他晨昏定省,噓寒問暖,對母親的照顧無微不至。我們朋友群結伴出國遊歷,照光欣羨,但每次邀他,總以母親年歲已大,自己不宜遠遊而婉拒。
淑惠辛苦持家,照光全方位配合,夫妻兩人感情深厚。對於三個兒女的教養與呵護,照光與淑惠也盡了最大心力。孩子遺傳到父親喜愛運動的基因,在初高中時代網球技藝已有傑出的表現。每有比賽,無論遠近,照光總是百忙抽空,陪伴兒女南征北討,十數年如一日。
照光對於台灣鄉情的關懷,特別對於宜蘭故鄉的摯愛可以從他言談之中感受到。冬山河、礁溪溫泉,東北角美麗的陽光海岸,照光每次談起總是滔滔不絕,語猶未盡。談到當前台灣政治局勢,對於執政者提出評論時,他從未惡言攻擊,但舉證歷歷,言之有物。台灣若有決定命運的重要性的選舉(如總統大選),照光一定以實際行動返鄉為多災多難的故鄉投下真情的一票。
二十多年前,一群具有鄉土共識的同鄉朋友籌畫成立「休士頓台灣語言文化學校」。學校每週六上課。授課內容專注於台語、中文,以及台灣傳統文化的傳承。招生對象是台灣同鄉小學與初中的學齡兒女。由於我的專職是中文教學,義無反顧,我肩負起編寫中文講義的責任。
當時中文電腦打字的技術個人尚無法處理,交付印刷廠又需一筆為數不少的經費,正在為此大傷腦筋之時,獲悉照光書法功力一流,筆畫工整清晰。我乍一聽到,除了感到意外的驚喜,同時也深覺愧疚,交往愈越十年,竟不知他有這份才華。我立刻請他支援,照光二話不說,接過我手中厚重的草稿紙頁問:「dang 時欲愛?」我說:「歹勢,可能只有一個禮拜,因為不久就要開學」。他笑笑說:「我來試試。」
數日之後,照光不但提早完成我的付託,而且親自送到我家門前來。我翻開一看,每個字體的筆畫端正大方,規格尺寸整齊畫一,如同從一個模子印刷出來那樣。照光一再懇辭具名。他對於台灣人社區服務還不止於此。幾天前與謝慶輝夫婦閒談,慶輝是台風隊老隊友。我們一起追憶與照光共處的點滴往事。慶輝提到,1976年他當「休士頓台灣同鄉會」會長之時,經由他編撰,有數十頁之厚的「同鄉人名通訊錄」,其中有關漢字部分的字跡,也全出之照光的手筆。甘願服務,歡喜付出,不求揚名或回報,正是他做事的風格。

照光珍惜友誼,更樂於幫助朋友。自從兩年前發現身患直腸癌後,經由化學治療,病情得到相當程度的控制,體內積水消除,精神顯見好轉。朋友們都覺欣慰,以為假以時日調養,當會有康復的機會。那天適逢每月一次,由當年「台風隊」五個家庭組成,戲稱「Perfect Ten」(十全十美)的「餐會」在我家舉行。我家起居間置放一部體積龐大的老爺按摩椅。因為搬動碰撞受創,失去按摩震動的作用。照光不顧身體虛弱,彎下腰身立刻動手,憑藉他機械工程專業的知識,把按摩椅底部機件一陣拉扯扭轉之後,按摩椅很快又恢復功力。大功告成之後,他臉上很快出現了「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註冊商標~~讓親友永遠懷念的光璨笑容。
去年感恩節前數日,照光因病情突然惡化與世長辭。他過世前一天我們前往醫院探視時,雖然躺臥病榻,臉盤消瘦,但他那笑容一成未變,依然光璨如初春的朝陽。他的驟然離去令人難以接受,悲痛不捨之餘,朋友們內心無不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認識照光並與他擁有一份共同的記憶,是終生的幸運和福氣。我同時也確信,「謙謙君子,伏仰無愧」是他行事為人最佳的寫照。 〈寫於2011年2月〉

王照光先生生平事略~~
1943年出生於台灣宜蘭殷實之家,身為長子。
1961年宜蘭高中畢業,進入成功大學機械系。
1965年成大畢業。
1966年前往屏東服預備軍官役。
1967年從軍中退伍,特考及格入經濟部商品檢驗局工作。
1968年留學美國,前往University of Missouri At Rolla 機械系研究所就讀。
1970年獲機械碩士學位
1975年獲機械博士學位並與李淑惠女士結婚。婚後移居休士頓,服務於Brown & Roots 公司。
1979年加入Kalsi Engineering 公司任副總裁,對該公司的產品改進與業務推廣貢獻良多。
2010年11月因病辭世,享年67歲。

Thursday, January 13, 2011

海邊的童年

海邊的童年
阿發和阿呆是「叔伯兄弟」(堂兄弟)。他們年齡接近,厝角相對,整天黏在一起,脫赤腳(打赤腳)全莊跑透透~~有時到厝後的海邊撈魚蝦,有時到熟識人(熟人)的甘蔗園裡去折甘蔗,或爬到樹上去掏鳥蛋,自由自在、生龍活虎般的莊腳囝仔(鄉下孩子)。阿呆有一個非常福氣兼財氣的好名字。但是因為生成憨面憨面(傻相),講話又有點大舌(結巴),近鄰親友把他的真名忘記,只叫他阿呆。1946年兩個人已超越入學年齡,但是討海人(漁人)靠天吃飯,為生活忙碌奔波,煩惱的只是歹年冬厚風颱,掠嘸魚歹過日(年歲不順,颱風多,魚獲量少難度日),至於孩子慢幾年入學,或者讀幾年小學認得幾個字,就退學上船去做工,並不是一件多麼嚴重的代誌(事情)。

厝內不知道誰人出的主意,叫阿發和阿呆到長生叔的私塾去認識幾個字,以免以後變成青瞑牛(文盲),過幾年就讓他們上漁船湊腳手(幫忙)。長生叔是家族的遠親,排行第五,論輩份,兩個孩子叫他「五叔公」。他是村里少數幾個有學問的老親戚之一。他穿一襲灰衫褲,留一撮山羊鬚。到他私塾去讀冊(讀書)的孩子都是厝邊頭尾(鄰居)的散赤囝仔(窮人家的孩子),連親帶故,多少都沾到一點血緣關係。長生叔不愁吃穿,開私塾純屬義教,逢年過節,學生的老父或老母送去一袋自家收成的魚乾、蝦米、蕃薯纖或土豆仁(去殼花生),就算是謝禮兼學費。

每日透早(大清早),阿發、阿呆一手拎著便當、一手提著矮板凳,拖拖拉拉往五叔公的私塾走去。五叔公看看學生人數大致到齊,開始搖頭晃腦,大聲唸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全班學生聽得「霧煞煞」,五叔公還長江大河一路呼啦下去。阿呆偷偷拉一拉阿發衣袖問:「狗不咬,先來煎。。猴不嫌,賜一刀」五叔公在教我們ㄊㄞ狗ㄊㄞ猴嗎?」,五叔公的目光從眼鏡框背後直射過來。他搖動手中的戒尺,在阿呆頭上輕輕敲一下說:「明天你頭一個背冊(背書),背不出來,手上先抹一層萬金油。」阿發轉頭看看阿呆,發現阿呆的臉色青筍筍(發青),趕緊問他:「阿呆,你怎麼啦?」阿呆結結巴巴細聲回答:「我。。我尿在緊(尿急)。」
「你不是剛剛去過便所?」
「但是。。但是我一看到五叔公手裡的尺板,就忍不住想放尿(小便)」。昨天他已經捱過五叔公一頓手心。停頓片刻,看見阿呆全身在起加冷瞬(顫抖),阿發硬著頭皮,站起來大聲說:「五叔公,阿呆要去便所。」
「不是五分鐘前才去過?」五叔公抬高聲調。
「我。。我又想去。。」阿呆低著頭說,一幅歹勢又兼無面子(不好意思又覺丟臉)的窘模樣。
「真是尿桶一個」五叔公悶聲說著,全班「轟」的一聲爆笑出來。阿呆猛然站起衝出教室,碰歪長板凳撞出一聲巨響,又引起全班一陣大笑。放學後,阿發跟阿呆磨磨蹭蹭地走在雜草叢生的黃土小路上。
「明天怎麼辦?」阿呆問,看出來心事沈重。
「抹一層萬金油吧。」阿發也想不出什麼好步數(辦法)。
「假生病,不去上課好不好?」阿呆問。
「不好」阿發說,「明天躲得過,後天怎麼辦?」
「那,我們就不要去上課了吧」阿呆說:「我們早上照常出門,阿爸、阿母不會知道。五叔公不管誰缺席,不會來過問。」
逃學?阿發有點膽怯,想到打手心又痛又麻的滋味,只好勇敢地點點頭。
「明天」阿發說:「我在聖公廟前的大樹下等你。你要平常一樣地出門,不能告訴任何人。」阿呆點點頭。

第二天清早,天空才露出魚肚色,阿發胡亂吃過早飯,背上布包拿起板凳走出大門。他一路走到聖公廟前的老榕樹下。前夜下了一場雨,廟埕潮濕的地面幾片落葉隨風飄盪。離廟埕不遠,就是沿海的堤岸了。阿呆還沒來,阿發無聊地向海邊漫步走去。日頭剛剛上升,平靜的海面漂浮著幾隻竹排仔(竹筏),漁人正忙著撒網捕魚。阿發看著海面的景色,同時不停地轉頭回看老榕樹下的廟埕。他左看右看總不見阿呆的身影。

莫非阿呆臨時變卦,跑到五叔公那裡去告密出賣?也可能洩露秘密,被他老爸用草索五花大綁,提到五叔公的私塾去請罪。阿發心內正在兵荒馬亂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一陣響亮的皮鞋聲。不可能是阿呆,阿呆不穿鞋,更無皮鞋可穿。阿呆會魔神仔(鬼怪)一般,無聲無息在背後出現,讓人嚇一跳。阿發轉頭一看,竟然是村裏派出所的巡查。「害也(糟糕)!阿呆真的把我出賣。五叔公叫巡查來抓我回去一頓打。」他想逃跑,但雙腿釘在堤岸無法動彈。他兩眼直瞪著巡查威風凜凜的姿勢,頭皮陣陣發麻。那個時代,巡查大人是僅次於虎姑婆,讓愛哭囝仔(愛哭的孩子)停止啼哭的仙丹。虎姑婆愛嚼細漢囝仔(幼兒)的手指頭,巡查大人會把人抓進派出所,無論老人囝仔,把人打得叫嘸敢(一直叫~~不敢啦!)。
「喂!囝仔兄,你常來到海邊玩嗎?」巡查的語氣倒還溫和。阿發緊張得說不出話,只好猛點頭。
「這幾天,如果看到海面飄來什麼物件(物品),或者岸邊石頭坑裡有什麼物件堵在那裡,要趕緊到派出所來報告,知道嗎?」巡查說完話,眼睛朝海面巡視了一遍,然後一語不發。阿發不大明白巡察大人的意思。海邊會飄來什麼碗糕(東西~俚語)?一隻百歲老烏龜?擱淺的大隻海ㄤ(鯨魚),或者找人替死的水鬼?他不敢問清楚,只是猛點頭。巡查走開以後, 阿呆立刻從聖公廟的牆角冒出頭來。阿發回頭跑過去,對準阿呆的肩胛頭(肩膀)狠狠地揍了一拳。
「阿呆,你死到哪裡去了?」
「我怕,怕那個巡察大人把我們抓回去交給五叔公。」
「所以,你就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阿呆傻傻地笑著默認。

晴空萬里,明亮的陽光把堤岸照成一片耀眼的金黃。堤上土石斷落的隙縫蔓延一叢一叢耐風的葛藤。尖細的綠葉在風裡搖擺,綠葉間隱藏著一簇一簇黃色的小花。兩個孩子一前一後沿著長長的堤岸慢慢走,前途茫茫,不知該往何處去。阿發一面走一面想,巡查要找的物件到底是什麼?如果真是大海尢,當然得先找阿爸和莊內的查脯人(男人)做伙(一起)來扛回家,見者有份,帶幾塊海尢肉回去配飯吃,或者扛到魚市去拍賣,賺點意外的小財。可時這樣一來,阿爸一定會瞪起眼睛大聲問:「這時候不在五叔公的私塾裏,跑到海邊去做什麼?」逃學的事馬上就漏氣,當然逃不掉一頓責罰。那麼,還是聽巡查大人的話,乖乖到派出所去報告吧。問題一大堆,在阿發的腦袋裡拋輪轉(團團轉)。
「發哥!你在想什麼?」阿呆打斷了沈默。
「海尢」阿發隨口說。
「真的?在哪裡?」阿呆就是阿呆,竟然信以為真。阿發懶得理他,隨便指一指眼前的海灘。阿呆睜大眼睛朝向海面瞧。忽然,他停住腳步,張大嘴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阿呆,你見到鬼了不是?」阿發覺得怪異。
「那。。那。。是什麼物件?」阿呆說著,伸手指向海岸邊一堆相疊的岩石。一層大浪正好湧上,除了翻白的浪頭,阿發什麼也沒看見。他回頭埋怨:「阿呆,你在起痟(發瘋)啊!」
「那。。那。。那塊大石頭下面。。下面。。。」阿呆大舌的症頭受到驚嚇就更嚴重。
海浪正好退去。阿發張大眼睛直看過去,岩石下的洞隙裡,好像塞著一大捲灰白色的新聞紙,也像一捆破爛的棉被。眨一眨眼睛,想看個清楚,海水又湧上來,把岩洞又灌滿了。兩個孩子有伴壯膽,更受到好奇心的驅使,順著土階溜下海灘,朝著礁石的方向奔去。兩人跑到那堆物件的前面時,「啊~~」阿發不自覺地叫出聲來,阿呆已一屁股跌坐在沙灘上。那是一具人的屍體,膨脹潰爛已分不出男女。「它」的腳腿已經不見(被礁石割切或被鯊魚咬掉?),一隻手臂插進土沙裡,眼珠圓滾滾,阿發想到了死魚的眼睛。

阿發到此才明白巡查所說「物件」的意思。他對癱坐在沙灘的阿呆說:「你守在這裡,我去派出所報告。。。」阿發話沒講完,阿呆的屁股好像被針扎到,一躍而起,聲音抖抖直嚷:「我不敢,我不敢。我跟你做夥(結伴)去。」兩人拔起腳跟往堤岸跑。心愈急,腳跟陷入沙土愈深。阿發不敢回頭,感覺有某種隱形的輕絲飄呀飄的跟上來。跑進派出所,兩人幾乎要斷氣。巡查大人正好是原先那一位。阿發喘著氣把代誌(事情)說完。巡查以及所內另外一個人跟著阿發與阿呆往海邊的方向跑去。消息隨即傳開,一向少人過往的堤岸這時已接上一條長長的人龍。巡查一面跑,一面低下頭問阿發前後狀況。此時的阿發趾高氣昂,自覺是個重要人物,把逃學與五叔公的戒尺忘得乾乾淨淨。

看到那堆礁石以後,巡查和後面跟隨的大人拋下阿發與阿呆朝前狂奔而去。兩個孩子此時已經被遺忘,自覺無錄用(沒用處),乾脆坐在離人群稍遠的礁石上看鬧熱(熱鬧)。他倆用腳趾挖挖海沙,也讓一進一退的淺淺海水磨刷他們來回奔波,已覺酸痛的腳腿。正在無聊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時候,從背後的堤岸上破空傳來一陣尖銳的,極端痛苦撕破喉嚨迸發出來的婦人的哭號。一個瘦削的,披散頭髮的中年女人往礁岩人群的方向拼命跑,才到半路突然撲倒在沙灘上。她手腳並用,滿面淚痕掙扎向前,口裏不斷呼喊著一個男人的名字。

日頭已經升到高空。熱氣迎面撲來。海邊人影晃動,人聲隱約,這一切看在阿發眼裡,印到心裡,都顯得不太真確,真像在作夢。從清早逃學出門到現在,不過幾個時辰,但在他的腦袋裡,卻覺已過了好幾天。半截無腿的屍體,死不瞑目圓睜的眼珠。女人肝膽撕裂那樣痛苦的哀叫,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阿發的心在吶喊,這一切只是一場惡夢,或者是天公伯在處罰兩個逃學的孩子而變化出來的幻景。以後很長一段日子,阿發常在夢裏看到那對灰白色的眼珠。那對眼睛有時閉起,有時瞪著他看,他嚇醒過來,心肝頭撲撲跳(胸口怦怦跳)。

海水退潮,日頭升得更高,陽光曬得人額頭冒汗。不是回家的時刻,阿發激破頭殼(想破腦袋)想不出該到哪裡去。他轉頭看看阿呆,問他意見~~到溪尾底去摸蛤仔好不好? 阿呆只是搖頭。
「那就回去吧!」阿發意興闌珊。
「回哪裡去?」阿呆問。
「回五叔公的私塾去吧。」
阿呆沒出聲,跟著阿發站起來,拍拍褲底的沙粒,兩人垂頭喪氣地離開海灘。走進私塾門內,卻找不到半個人影。停了片刻,還是沒有人來,只好走回家。路上碰到一個同在私塾上課的孩子。才知道那個溺死的人原來是五叔公媳婦後頭厝(娘家)那邊的表親。他匆匆忙忙把私塾關門趕往前去。那天黃昏,阿發跟阿呆總算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原來幾日前的暗暝(夜晚),夜黑風急浪高。一隻晚歸的竹排在港邊近海的水面遭到快衝入港軍艦的撞擊,竹筏翻覆,兩個漁民,一人掙扎泅泳到港邊獲救,一人落水後生死不明。阿發跟阿呆發現的,正是那位不幸溺斃的漁民。

五叔公幫忙喪家寫訃文,做輓聯,安排葬禮操勞過渡,加上人老體衰,生了一場重病,私塾從此關門。阿發與阿呆與人之初、性本善的千年古老教條從此斷絕了關係。他倆再也不敢到那堆礁岩的水域去沈水密(潛水)。總覺得岩石蔭影裡,有個孤獨的靈魂在默默地泣訴~帶我回家。。帶我回家。特別是雲霧深厚,海風呼嘯的傍晚,那份哀號似乎顯得特別淒厲。當八月快將過盡,九月開學的鐘聲即將響起時,學校派遣老師按照門牌號碼,捱家捱戶勸導家長帶領學齡兒童去註冊,不然,巡查大人就要上門找麻煩。阿發、阿呆穿上乾淨的衫褲,背起書包,乖乖上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