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26, 2011

紅葉、白雪、第一棵聖誕樹


                               
紅葉˙白雪˙第一棵聖誕樹       

前序~~
三週前與友人前往Virginia 州的Shenandoah National Park 旅行。極目天涯,漫山遍野赭紅橙黃的楓葉林讓人目不暇接。旅遊最後一日天降大雪,酡顏猶存的林木換穿玉織銀鑲的衣裳。一時間,彷佛走進時光隧道,與四十多年前寄居Michigan East Lansing 大學城的青春歲月乍然相逢,歷歷往事悠忽回到眼前來。…‥

1969年八月仲夏,在台北松山機場辭別親友,帶著兩個稚齡幼孩,飛越萬重關山。經歷二十多個小時高空飛行~~日本過夜、夏威夷驗關、芝加哥飛行終站。接上六個小時的汽車行程,最後抵達東蘭欣大學城的「斯巴達村」(Spartan Village,密西根州立大學已婚學生宿舍)。從時差的折騰與旅途的困倦中清醒過來,發現長夏已逝,新秋的跫音輕如貓足,悄然走遍了城郊與校園。

密西根州地形宛如一隻四指相連的手套,深深扣入煙波浩瀚的密西根湖心。東蘭欣土肥泉甘,滿城林木鬱鬱蔥蔥。當盛夏的濃綠褪色,還有紅葉的舞裙翩翩,餵霜雪而膏沃,飲西風而微醺。很難想像,楓葉真會紅成那樣~~嫣紅、赭黃,是閃閃煙火,是千萬層彤雲繞繚。「西風時節,連朝濃霜,紅葉滿江岸。哪來畫工,煊染豔麗,描出好模樣。秋天紅葉,比美春花,讓我來欣賞,閒趁假日,移步山野,滿眼盡紅粧。」想起那段樸質無華的小學年代,教歌的長髮大眼的年輕女老師,如今可還健在?無楓的故鄉,卻有「紅葉之歌」迴響在島南綠蔭遍蓋的校園。可愛故鄉,西風時節紅葉滿江岸?那個浮在極大海洋上一片極小的島嶼,留下我多少親情、愛怨與清風白水的天真。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楓葉林外有野雁遨翔,帶著無言的思念,飛向我四季長春的家園,而我的歸期,只能繫於雁羽上。

那年的雪訊來得很遲。時序進入十二月中,司雪的神祇才從冗長的秋夢醒來,揉揉朦朧的睡眼,看看牆上的日曆,哇賽!睡過頭啦!遂抓起大把大把的棉絮沒頭沒腦灑向人間。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苦幹,十三吋肥厚的積雪把空曠園林素裹銀裝。啊!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沒有一絲風息,不沾一抹塵埃,雪羽自天際飄落,溫柔細緻的神韻猶如仙女散花。飛貼凝固在窗玻璃上的雪片,是令人驚豔奪天工的圖案。長長的日午,我獨立窗前癡癡地凝望窗外的雪花飄,腦海裡一部過時的tape recorder 一再重播久遭遺忘的歌謠~~似梅花,天際飄飄是瓊花。天際飄飄似仙女在舞蹈。飛上枝頭光華耀眼,飛入簾櫳聲音悄悄;嘆景物之美好,看天工之神巧。…‥細雪持續飄落,門外的走廊已成一條長長的玉帶,半遭雪埋的鞋痕就是玉雕的花飾了。

雪霽天晴,適逢週末,等不及套上長統靴,兩個小男孩拿起小雪鏟,爭先恐後奪門而出。門開時屋瓦上積雪掉到他倆的頭臉上。小安達回過頭來對我說:「媽咪!雪跑到我的鼻子裏了,癢癢的。」住在「斯巴達村」的大人小孩傾巢而出。堆雪人、打雪仗,倒臥在雪地上手腳並用摩擦出天使的畫像。孩不但互相扔擲雪球,還把雪球扔打到大人身上,但那只是「蚊仔叮牛角」,而大人扔擲過來的雪球,可把孩子打得哇哇叫。小安達的臉頰吃到爸爸一記低飛球,跑到我身邊訴苦說:「爸爸打的,好痛!」正想給他來個「惜惜、抱抱」,他已轉身興高采烈再度捲入戰場。鄰居眷養的狗狗也不甘寂寞,在雪地上來回奔馳、汪汪亂叫。歡笑聲、狗吠聲、雪球打中人或衣物的爆裂聲,熙熙攘攘,吵吵嚷嚷,好一幅北國寒冬人間歡樂圖。

堆雪人並不是輕鬆的遊戲(或勞動)。對於我們這種生長於熱帶南國的遠來客,它新奇卻很費勁。忽然想起大四那年參加冬季高山野營隊,徒步健行走到中橫公路昆陽的情景。那時節序已入早春,細草穿沙雪半消,但一群年輕人七手八腳,合力堆成一個矮小瘦弱,營養不良的雪人,還爭先恐後與它拍照,要當成永恆的紀念。如今置身在「斯巴達村」屋後雪地上,全家總動員努力堆雪人。剷雪疊起大肚子,一旦把圓圓的頭顱頂上去,馬上肚破腸流,回復亂雪一攤。試了幾次未見功效,老爸只好先找下台階,他對孩子說:「阿爸腹肚yao 無氣力,回去吃午飯,下午再來做。」我們步履蹣跚地走回宿舍時,發現樓下人家門前已堆起一個胖嘟嘟的大雪人~~頭戴黑禮帽,口含紅蘿蔔當雪茄,脖子上的綠圍巾在風裡輕快地飛揚。凝眸直視,竟覺眼熟,那份快樂開朗、慈悲寬容的身態表情,不就是東方古剎裡的胖彌勒?開笑口,舒眉皺,消盡天下古今愁。

無意間轉回頭,看到兩個在雪地裡打了半天滾的孩子,鼻樑眼眉雪粒猶存,連帽的外套與厚重的棉褲上佈滿了一層晶瑩剔透的白雪,滑稽又可愛的模樣,我說:「嗨!媽媽已經製造了兩個小雪人喔!」他倆異口同聲:「Di duei?」(在哪裡?)我把他倆拉進盥洗室,對著牆上的鏡面指著兩人的頭顱說:「Di jia(在這裡)。一個叫蔡世斌,一個叫蔡安達。」孩子看清了鏡裏自身的影像後,開心地笑出聲來。

感恩節過後,聖誕季就算開始。聖誕老人與雪橇、展翅欲飛的天使、秉燭讀經的聖者,各項應景的飾物逐漸出現在住戶人家白雪覆蓋的前院。落地窗簾特意拉開,讓路過的行人看清窗內的佈置是多麼精心的安排。北國寒冬的黃昏來得特別快。往往時鐘才敲響四下,而煙靄已開始朦朧。燈光亮起,燭影搖窗,五顏六色造型精緻的小燈把雪痕猶新的長青樹打扮成了待嫁的新娘。侵偕白雪感染到室內的溫暖,努力輝映出五彩的光華。走道兩側的枯樹,也掛上晶亮的燈飾,璀璨了暗夜寧靜的家園。
有一天午後孩子從nursing school(密州大幼教系的實習所)回來。斌一進門就問:「媽咪,我們怎麼沒有聖誕樹?BrianJason說他們家裡都有,樹下還放著禮物。。。」看看孩子祈求的眼光,我的心思跟著泛潮。想到拮踞的經濟,先生當研究生兼助教的薪津微薄,還得存放點孩子的醫療費用。除了柴米油鹽,哪裡還有餘錢做額外的消磨?每當孩子提起,我就支吾應對。我總想,孩子是健忘的,到時只要帶到Kmart買給每人一個廉價的玩具,就會把老師塞進小腦袋的洋玩意忘得精光。我老神在在,準備裝糊塗跟孩子打場拖延戰。

哪裡想到,隔日忽然接到幼兒園主任史密斯女士的電話。她說為了讓大學部學生認識多元性文化的價值與差異,大學學報總編請她介紹外國留學生的家庭生活,準備做一份專題報導。她已推薦我們家,希望我們能接受校報記者的採訪。與先生商量半天的結果,他說:「我們還是去買株聖誕樹應應景吧。把它放在起居間空白的角落,免得讓人進門就有「家徒四壁」的感覺,也滿足兩個小孩的願望。」我們一等再等,因為愈靠近節日,聖誕樹就愈「落價」。

等到Christmas Eve的前五天,終於買到了一株四肢有點殘缺,枝葉參差不齊,五呎出頭六呎未到的長青樹,綁在老Dodge車頂上,老道奇一路氣喘吁吁載回家。經過一番修剪增刪,去蕪存菁,披上廉價的金、銀飾帶,吊掛兩串made in Taiwan的彩燈,再用親人朋友寄來的賀年卡掩遮枝葉不齊的洞隙,樹頂繫座天使的桂冠,一番加工藏拙,總算成就了讓孩子眉開眼笑,可以跟班上小洋朋友比美誇口「娞娞」(美麗)的聖誕樹。(如圖)
「斯巴達村」的歲月已經成為一份遙遠的過去。但每逢晚秋初冬佳節前後,對於那段楓葉、白雪、以及年幼的孩子在身邊「葛葛纏」(如藤蔓纏繞)的溫馨記憶仍有深深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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