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27, 2023

《雙貓記》之一~~貓王

 

                                         

從小到大直至二十九歲出國,我一直與父母以及七個手足弟妹住在一起,每天過著「鬧熱滾滾」的日子.我們的住家是前有店面,房間圍繞著一方天井的台灣傳統式平房,橫面不寬但縱深頗長.一家大小十口,加上從鄉下前來寄居讀中學的堂哥與表姊,以及一個在家幫傭的歐巴桑(多年的共同生活已親如自家人),在大約只有三千square feet左右擁擠的環境中,我們還留著一方小小的地面與空間 餵養著貓咪.

在此首先聲明,我們並非「貓奴」或「貓迷」的家庭.但是能順利地養到一隻合意的貓咪懶洋洋地依偎在懷裡,或有意無意間在「腳腿」邊貼過來又溜過去,對於整天為生活而忙碌,為學業而用心的全家大小來說,多少能帶來一番療癒的作用.更何況有了貓咪駐紮在家,在天花板跑動的老鼠陣,或乖乖地禁足失聲,或遷移別處,讓我們能夠一夜安睡到天明.

前前後後,我們一共餵養過多少隻貓,雖非天文數字,但也已無從計數.因為所有的貓咪全長著一臉極為相似的面孔,除了幾隻毛色極端特殊,或者幹過幾樁令人難忘事件者之外,其他的貓仔就逐漸會從記憶之中消失.

離開了台灣故鄉,我們移居到美南大城德州休士頓.在休士頓居住了40多年的平房後院,因為鋪上了木板,顯得平整寬闊而又潔淨.我相當喜愛園藝種植,所以屋後庭院花木扶疏,紅綠爭豔.可能基於這樣的原因,經常會有成群的野鴿子與小麻雀從牆外飛來駐足.「三不五時」還能看到美麗的紅雀鳥(cardinal)停留覓食.除此之外,或早或晚,還會有一些野生小動物(raccoonopossum)以及流浪貓(stray cat)輪番光顧.我不厭其煩地每天清晨起床就開門走到back yard,在瓷盤內倒飼料餵食.流浪貓來來去去大約有四五隻之多.

其中一隻orange cat引起了我無限的舊日之思.這隻貓咪和年輕在家時養過的大黃貓,不僅毛色全然相同,甚至當牠仰望凝視著我的時候,那份溫柔深沉的眼神,讓我感到似曾相識.我的喉頭冷不防會湧起一陣哽咽,內心會冒出天馬行空的狂想~~會是你嗎? 經過了N次的生死輪迴,翻越千山萬水前來與我再續前緣? 可是當年的青春少艾已被無情歲月折磨出了龍鍾老態,你還能認得出我嗎?……

那隻黃褐色的大貓駐進我家的時候,我正在台北的大學校園裡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母親每次來信,總不忘誇讚一番大黃貓是多麼乖巧又能幹;一身金色的柔毛是多麼豐厚又潤澤.她甚至連左鄰右舍對貓咪的讚美,也一字不漏地描繪出來.

第一次與大黃貓見面是大三那年的寒假.未見到之前,每次看到母親信裡對牠的描述,總以為她在「澎風」誇大,一旦面對,才知她所言不虛.牠全身橘黃毛色的深淺紋路優雅地交互排列,綠光閃爍的雙眼,修長有型的四肢,幾乎就是山大王老虎的縮身.

牠的身材差不多有中型貓咪的兩倍大.當牠放開四肢,安穩地走過地面時,那種不怒而威,君臨天下的風度與氣概,稱牠一聲「貓王」,大概見過牠的人都不會反對.我們不曾見牠捕過一隻老鼠,但是自從牠大駕光臨之後,我家的前後裡外從此長夜幽寂,沒再聽到鼠輩的「走衝」奔跑聲.

母親怕冷,大概因為生育了八個子女把身體掏虛了,所以在寒夜的「暗暝」,她總不忘在棉被下置放一隻熱水袋.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大黃貓取代了熱水袋的功用,悶聲不響地捲伏在棉被裡母親的腳底下,暖和了母親冰冷的腳板.這麼溫柔體貼的對待,難怪母親對牠寵愛有加,猶如寵愛當年幼小的我們.

每天清晨,當身為藥劑師的父親經營的西藥局開門營業,大黃貓照例會高踞在面對街面,長方形玻璃櫃檯上那疊厚厚的衛生紙包上.牠或站立或倒臥,身態雍容,不失王者的風範.過路的小學生,背著書包一奔一跳走到牠面前,會停下腳步,摸摸牠的皮毛,拉拉牠的尾巴.大黃貓頗能體會到小學生們沒有惡意且充滿愛心的「攪擾」,牠會用平和友善的聲音喵喵地回應.小學生口裡呢喃著喵~喵~喵…,然後高興地對著學校的方向半走半跑而去.

大黃貓統治我們家的領域之餘,逐漸把貓之王國拓展至左鄰與右舍.牠每天按步當車,把王國周遭巡迴一番,「厝邊頭尾」都大表歡迎,根據鄰居們的說法,由於大黃貓的定時光臨,在他們家為非作亂的鼠群也都逃得精光.人人都誇讚牠是一隻有教養的貓,容易親近但不會給人製造任何麻煩.每次聽到鄰居老小大眾的讚美,母親總是包攬全收~~「當然是我的教化之功啦!」 可不是嗎? 她大半生孕育栽培了我們八個人人誇讚的有教養的好子女,要「教化」一隻雙手就能捧起的毛小孩,對她來說,根本不必花費「吹灰之力」.

有一天黃昏,「日頭」剛剛墜落壽山巔,赭紅色的暮靄壟罩著大半天空.大黃貓一如往常前往「厝邊四界」巡邏完畢,當牠安步當車走跨過我家門前,那條狹窄的三鳳中街時,忽然有一輛由兩個軍人駕駛的中型吉普車(jeep)急駛而過.只聽到〃碰〃的一聲響,大黃貓遭撞且被拋出了兩丈遠.吉普車上的駕駛並未停車下來看個究竟,依然以衝鋒陷陣的速度飛快離去.

大黃貓掙扎著從地面爬站起來,支撐著已經無法平衡的身體,腳步顛顛走進了我家門內母親跟前.牠看著母親,嗚咽了幾聲,打了一陣顫抖,然後倒下徐徐閉上了已經黯然無光的眼睛.母親趕快蹲下去抱起牠那餘溫猶存的身體,痛哭失聲,眼淚如湧泉般直洩下來.……

時光飛逝,如今的我寄居海外異域已逾五十年.在人生歲月的向晚之年,特別是在陰雨綿綿的深秋日暮,對於遠離了半個多世紀的故鄉與親人,產生了特別深厚的思念.鄉愁猶如辭枝落葉,在寒風中四處飄蕩,欲罷而不能.在重重疊疊紛至沓來的回憶之影像中,母親與大黃貓形影不離,日夜相隨的溫馨畫面,總會在秒間自動地躍上我的心頭.

(11/25/2023)

 

Monday, September 11, 2023

回首來時路

             

 我是一個平生無大志的凡間女子。我大學畢業那年立下的人生願景,就是閱讀文學名著﹑寫幾篇素淨的散文,再來就是安安份份當一名與世無爭的中學教師。

 1969年夏天初到美國時,為了讓我先生全力完成博士學位,也為了守住「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養」的諾言,甘心當一個全職的家庭「煮」婦。除了照顧兩個年幼的兒子,同時也兼做別家孩子的保姆(babysitter),微薄的收入多少補貼一點家用。記得那些年大學園區保姆的時薪是美金五毛錢。

 密西根州立大學「攜眷學生宿舍園區」(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married students housing)一待四年多。母親第一次從台灣去看我們的時候,正逢上一個大雪紛飛的陰霾天。她驚訝地對我說:「原來你們跑到這個冰天雪地的所在來學蘇武牧羊。」雖然嘗盡了濃霜酷雪的折磨,但也飽覽了五湖漣灩,深秋楓紅,陽春白雪,銀裝素裹的北國風情。

 1973年先生「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完成後,接到「Texas M D Anderson Cancer Research Hospital 」博士後研究員的工作。一家四口追風逐日,迢迢千里直奔美南大城Houston。隔年當母親又從台灣來到休士頓城,我們去機場接她返家歸途中,她透過車窗玻璃不時東張西望。問她「在看什麼?」她嘆了一口氣,然後自言自語:「那會攏看無大油井,紅番和千里黃沙?」

 我們都大笑起來。原來母親當時對德克薩斯州的印象還停留在1956Hollywood 出品的西部影片「巨人」(Giant)的蠻荒時代。母親接著告訴我們,一聽到我們決定搬到Texas來,她心裡暗暗「著驚」,她認為我們做夠了蘇武牧羊還嫌「無夠氣」,要換一下胃口,專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王昭君和番。

 我做了兩年電腦打卡員存夠了旅費,一九七五年全家歡歡喜喜踏上返鄉的歸途。原來的計劃是和父母一起環遊全島,探訪故鄉美麗的山水,重尋難忘的舊遊之地。孰料父親病重遽逝,天倫夢乍斷,美事頓成空。那年夏天前後近兩個半月,我與兩個孩子留在高雄舊居,陪伴因消瘦而突顯蒼老,其實才只有五十六歲的母親。先生則提早返會Houston繼續他cancer research的職務。就在那段與母親涔然相對的日子裡,有一天接到了先生的越洋電話。

 「回來的時候,記得帶幾本中文教科書。」他在天之涯的休士頓沒頭沒腦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帶中文教科書要做什麼?」我在地之角的高雄也沒頭沒腦地回了這麼一句話。

Be High School的校長打電話來,希望你去跟他約談,商談有關教中文的事。」

「什麼學校?」我一緊張,校名也沒聽清楚。

Bellaire High School。聽說是一所公立高中名校,好像就在我們的公寓附近。」

「美國的學校要用英文教中文,是不是?我怎麼敢去教?」我「無膽」的「症頭」一路從腳底噴發到頭頂。一想到要面對一群金髮碧眼高個學生,而且用英文來應付,覺得是相當恐怖的一件事。

「是校長自己找上門來的,又不是我們去求他。去跟他談談,了不起"無頭路"而已,怕什麼?」他隔著汪洋大海幫我打氣。

「但是,他怎麼會有我們的電話?怎麼知道我在台灣教過中文?」

「妳記得我有一個實驗室助理叫艾妮達嗎?」

「我記得,高高胖胖的一個墨西哥裔中年太太。她的住家前後庭院裡擺滿了五顏六色的盆栽花,那次去她家,我一見就喜歡得不想離開。」

「對!就是她。她有幾個打橋牌的死黨,每星期固定一次聚會。死黨中有一個是那所高中的學生顧問,不久前在牌桌上談起,Bellaire High School今年計劃新增" Mandarin Chinese "as a foreign language課程,正在找稱職的教員。艾妮達順手就給了她我們的電話和妳的名字。」

「艾妮達怎麼知道我出國前教過中文?」

「在實驗室裡,她曾問起妳,我向她提起妳以前是相當不錯的中文教師,且已出版過短篇小說與散文集。」

 自從接到那通電話,我那初遭父喪,自責不孝的悲愴心情更多了一份沉重的負擔。教中文固然是自己之所長,但那是站在自己鄉土校內的講台上,面對著髮型一致,校服整齊,全神專注的同膚色學生啊!

 那年八月中旬,因為兒子就讀的小學即將秋季開學, 我不得不告別形容憔悴的母親,再度踏上了去國離鄉的旅途。在機艙內,拿出跑遍全高雄的書局才買到的《中國會話》書翻開來看。書是芝加哥大學的版本。中英文對照附加耶魯漢語音標,滿篇令人頭昏腦脹的文法註解,怎麼看都覺得生澀難懂。

 失父之痛,椎心刺骨,失眠加上暈機,腸胃幾乎吐翻出來,眼淚更是滴流不斷。折騰了十八、九個小時,總算回到了休士頓客居的公寓。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頭暈腦漲、手腳乏力,猶如害了一場大病。幾天後Bellaire High School 的校長馬克羅先生( Mr.Mclure)又 打來了電話。

 「明天好歹去學校走一趟吧!難得人家對妳這麼期待,等了妳這麼多天。」先生開始催促。

「我暈機症,胃痛都還未好,還有時差,日夜顛倒,而且在服喪期間,那有心情去?」我搜盡枯腸找出藉口。他不再對我的強辯與推託有任何反應,隨手拿起電話筒,一通打進了校長辦公室。打過電話放下聽筒,他閒閒地丟過來一句話:「明天下午三點,校長在辦公室等妳。」

 隔天是星期五。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先生為我準備好的公文信封(內裝英譯大學畢業證書與履歷表),以及我出國前在台灣出版的一本小說/散文集《湖山一片雲》。我獨自搭坐公共汽車前往學校。下車後我腳程放得極慢,一路拖拖拉拉,挨到約談的最後一分鐘,才顢頇進入校長室。

 馬克羅校長身材矮胖敦厚,不像我想像中的教育者,倒像一名城鄉小店的老闆。後來才發現他特別偏愛東方古物,也早就開始收集,準備退休後返回德州故鄉開一家東方古董店。馬克羅校長沒有為難我,他只要我簡單地介紹自己的學歷、經歷和個人的興趣與家庭成員。我照他的意思敘述了一個大概。他聽完後隨手看了看我帶去的個人資料後,又翻了幾頁我那本散文集。我那時心情已趨鎮定,內心暗自偷笑:「你連一個中文字都〞看攏無,翻我e冊是無彩工啦!〝」等了片刻,馬克羅校長開口的一句話竟然是:「妳下禮拜一就來開始上課。」

「什麼?」我聽了差點跳起來。

「我手邊什麼教材都沒有,你只給我兩天的時間準備,哪裡有辦法開始?你學校有現成的講義與教科書嗎?」我腦海裡一片兵荒馬亂.

他看了看我,搖搖頭笑著說:「我們學校什麼中文的教學資料都沒有,妳將是第一位拓荒者,但是我知道妳能夠(But I know you could!)。」

 回家路上,心情比來時更緊張也更沉重。一顆心幾乎要沉到腳底去。好不容易等到先生下班回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害也〝,校長真的叫我星期一去學校教課,怎麼辦?」

 年華似水容易老,春花秋月轉輪過。從1975秋季執起教鞭的那些年裡,不管陽光普照或風雨漫天,每日清晨,我提起置放學生作業沉重的帆布袋,準時開車出門。心裡唯一的牽掛與盤算是如何把文法分析清楚﹑語句解說明白;該講什麼動聽的小故事去激勵學生學習的興趣與熱情。

 Bellaire High School執教了三十二年之後,我2007從該校退休。從教學初始的第一班到退休時已招滿八個班級(Mandarin Chinese 1~5) ,我也算是功成身退吧! 若與來美前在故鄉高雄教學的年數合併計算,我近四十年的人生歲月完全置身於執教的校園。早期教過的學生,多數皆已步入壯年。現在若在路上或商場不期而遇,除非他們自動前來相認,我只怕多數已相逢不識。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相信每個學生一旦想起高中時代的青春往事,對於教過他們的老師,總該留下些許記憶吧!因為在內心深處,我堅信凡是曾經擁有,就不會全然消失,猶如故園青山,悄然入夢,半點不由人。回首來時路,得失寸心知。                                           (2023年修訂)                                                                                          

 

 

                                                                                                                                       

 

 

Saturday, September 9, 2023

晨煙

 

                                   

  我們在Houston 至今居住了四十多年的平房,後院草坪改建成木樁板面時,工人把剷起的廢土與沙礫堆積在靠左稍遠處的圍牆邊,形成了一塊狹窄、稍微隆起的斜坡地。我在那裡種植幾株「菜瓜叢」。澆水、施肥加上Houston長夏濕熱天氣的加持,翡翠綠的肥厚瓜葉與牽牽葛葛的藤蔓上,綻放出數朵鮮黃滋潤的菜瓜花,逐漸把荒蕪的牆角鋪蓋成一頁排列有序的美麗風景。

  畫面如此熟悉,場景猶如當年,每次看到就會想起父親。一份遙遠猶如前世,有父親在身旁陪伴的童年歲月點滴往事,化成輕翅薄翼小精靈,從台灣島南故鄉,逐風追月,飄然來到我眼前。…‥

  小學入學前,全家住在鄉下日式宿舍。我的臥房窗外有一株高大的龍眼樹。六月清晨五、六點,晨曦才現山巔,一大群「厝角鳥」(麻雀)已在枝柯間聚合、作操,並且大聲唱起了夏日之誦歌~~吱吱…喳喳…吱吱…。我被一陣聒噪的鳥鳴吵醒。捲著棉被,在塌塌米眠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會,「愛睏神」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只好推開棉被,悄悄起床。

  晨霧未消,屋內還籠罩著一層朦朧,「灶腳」靜無人聲,Kah-jiang(日語~母親)尚未起來準備全家的「早頓」。經過一夜好眠,我精神飽滿,懶得更換過膝的睡袍,我踮起腳尖,走向玄關(註),套上木屐,推開門一溜煙跑向雀鳥爭鳴的庭院。隔著薄薄霧氣,我看見有人比我更早起~~父親已經拿著鋤頭在屋角籬笆邊翻動一壟一壟菜園的泥土。我跑到他身後,看著他時而彎腰撿取泥中的碎石粒,時而拔除不受歡迎的雜草。

  開口叫了一聲Dooh-jiang(日語~父親),他回過頭對我笑了笑說:「這呢早著爬起來,一定是乎厝角鳥仔聲吵醒。」我還來不及回話,他又出聲叫我閃開,別靠得太近,因為剛翻鬆過又混入大量露水的泥土又濕又軟,會讓木屐深陷其中,讓我雙腳裹滿爛土,〈睏衫」也會沾到泥漿,害Kah-jiang又要打幫浦(pump)抽清水搓洗大半天。

  我聽話乖乖離開菜園地,轉身走到籬笆圍牆的另一邊。父親在那裡搭了一座菜瓜棚,翠綠色、如掌狀分裂的細梗瓜葉滿滿覆蓋了整個木格架,嫩黃色的菜瓜花綻放在枝葉間。幾隻蜜蜂嗡嗡嗡,來回不停地飛舞,有時停靠在花蕊上吮吸著蜜汁。我走近瓜棚,睜大眼睛來回巡視,希望能找到幾條初生的瓜實,讓父親過來剪下當作晚上的佳餚。

 

  忽然間,我查覺到有一片垂到木柱前,特別寬大的葉片不停在抖動。真奇怪!我對自己嘀咕~沒有風吹,那片葉子怎麼會振動?心裡有點發毛,但經不起好奇心的驅使,我走上前去看個究竟。這一看差點把我嚇破膽,原來那片會動的菜瓜葉片上,滿滿盤旋著一條青青綠綠(與葉片完全同色)的蛇仔。它揚起三角形的頭顱,閃動小小的眼珠,對著我不停地伸縮尖尖細細的舌頭。

  我渾身僵硬,不能動彈。掙扎半天,才勉強迸出聲音呼叫~Dooh-jiang快來,有蛇!父親丟下手中的鋤頭,飛快奔跑過來。他趨前一看,馬上說是青竹絲(台灣鄉野間常見的蛇類,有毒性)。他在我耳邊交代~「未駛震動」,妳一動伊以為妳要出手傷害,就會用比妳更快幾倍的速度飛身過來攻擊。

「我在這欲按怎zhóan ?」我差不多要哭出來。

「直直站住。我去拿"一項物件"很快就回來。」父親說完,箭一般往院子裡的曬衣桿那邊衝去。

  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像一塊石頭直立在那裡,與那尾青竹絲直著眼「相對看」。等到父親再度出現,大概也不過是一兩分鐘的時間吧,但在我焦慮茫然的感覺中,好像已經過了長長的一個早晨。父親右手拿著半截曬衣的竹篙,左手提一個米色麵粉袋,匆匆走到我眼前。正要問他「欲做什麼」時?他已抖動竹篙用力往蛇身一挑,我眼前一閃,來不及看清楚,父親已把那條青竹絲捅進攤開的布袋裡,並隨手很快把布袋的開口用力勒緊。

  我的恐懼感至此完全消除,心情一放鬆「腳腿」立刻發軟,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父親放下竹篙把我拉起,並對我說:「走,來去厝後山尾頂e 樹林裡放伊走。」 

「伊那擱so出來咬人欲按怎?我心有餘悸。父親說:「世間一切蛇隻的本性,原本沒有傷人的意思,都是人類有意的攻擊或無意的驚動,伊才會進行自衛性的反擊。那隻青竹絲本來在菜瓜葉上好好享受透早甘美的露滴,是妳去給伊攪擾,伊的驚惶並無輸你的感覺喔!」

  原來這一切還都是我的錯,不禁對那條蛇仔產生小小的歉意。有父親在身旁呵護,我平安「無代誌」。緊緊拉住父親的手臂,我抬起頭望著他,感到全身裡外被快樂充滿。…‥

  歲月如飛逝去,父親辭世至今已將五十年。五歲那年的夏日之晨,與青竹絲不期而遇,面面相對的恐懼,被父親搭救後極度的歡愉,在我心中刻下一個永恆的印記。現在每逢看到後院的菜瓜棚上綠葉與黃花在風裡蕩漾,那個印記就會輕輕浮起並微微抽痛;對父親的思念兼帶鄉愁就會湧上心頭。

  與此同時,我的腦海裡不禁會產生一種年代錯置的幻覺~~清晨的薄霧裡,在山路上與父親迂迴同行,喋喋不休、小步奔跳的小女孩是誰?真的是我嗎?還是我那微笑時,臉現梨渦、活潑可愛的小孫女?這時我心深處自動會響起遙遠卻清晰的一聲~Dooh-jiang

  但我確知那絕非出自我如今已顯沙啞失聲的喉嚨,而是1945年六月故鄉的竹籬院落,厝角鳥在龍眼樹上跳躍喧鬧的清晨,一個五歲小女孩最稚嫩嗓音的呼喊。…‥蒙太奇(montage)電影畫面從時光隧道中快速閃離,小女孩與他父親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在晨煙瀰漫中永遠地消失了。(2023年9月修訂)

 

(註)玄關~日式住宅 入門處與正房之間的一段轉折空間,經常用來置放鞋櫃與外套的掛架。

                                             

 

 

 

 

 

 

Sunday, September 3, 2023

蒔花物語

 

今年一月中旬,Houston連著兩天氣溫盤踞在華氏18(約攝氏零下8).那兩天近午踏出室外,發現置放在牆角,兩尺深水桶裡的清水都結成了肥厚的冰塊.我看著荒蕪的後院裡那些焦黃枯乾的枝葉,心想今年可能會出現一季相當寂寞且失色的春天.

哪裡會預料到,時序一但進入二月底,小小純白的鈴噹花就努力撐開細緻的容顏首先前來報到.我不知道它的真名,也懶得上Google 去追究,看著它們的長相,就自以為是地給取了這麼一個蠻cute的名字. 鈴噹花一馬當先,迎著料峭風寒,叮叮噹噹用無聲的鈴響首先前來報告春回大地的消息.

隨之而來的是三葉草(clover ).心型的小葉片熙熙攘攘湊合在一起,看起來單薄無力,卻也能孕育出那麼優美的粉紅小花, 迎著和風快樂地起舞.根據古老的民間傳說,如果能找到四片葉子的clover,就會獲得lovefaithluck & hope.有這麼「好康e 代誌」,我每次澆水施肥時,總會掛起眼鏡細心觀察,可是每次總以失望收尾.這麼多年下來,逐漸失去了尋找的熱情.生命已經走到了向晚遲暮之年歲,love & luck等少年時代全力追逐的美夢,如今都能放下,「身體勇健才是上好e 代誌」啦!

金針花 (daylily)非常容易栽種,每年定時回歸,而且花季很長,從初夏到仲秋,只要每天澆水,就能看到耀眼的金黃花蕊,映著盛夏的炎陽搖曳生姿.我每次看到金針花,只想到它是一種相當可口又有益健康的食材.幾天前隨性瀏覽了一下Google,才知它還是古時候中國的"母親之花".根據一些古典文選的敘述,典型的中式建築母親的住房前,多有栽種這種俗名叫做"忘憂草""萱草"的植物.每當懷念起遠遊不歸的孩子,忘憂草艷麗的花色多少會消除些許母親思子的哀愁.這時也才明白,"萱堂"(指母親) 一詞的出處與由來,長知識啦!

大麗花(dahlia)總在暮春四月快速抽高,五月中就長成了滿身的雍容華貴.長久以來,每年看見大麗花開,我總會有一份似曾相識的感覺,可就是想不起來前世(來美前留居父母膝前的歲月)今生到底在哪裡遇見,與它有何特殊的因緣? 數個月之前,一個靜謐的日午,我站在盛開的大麗花叢前,腦海裡忽然來了一陣無名的的激盪,隨後雲開月現,景象分明~這不就是母親在世時最喜愛並經常提到的la-li-ya (日語音)花嗎? 內心忍不住一陣悸動,喉頭也跟著哽咽起來.我抬頭仰望掛在牆上相片中母親的儀容,誠敬默禱,祈願長居西天的母親安然無恙,到處有la-li-ya 美麗的花顏快樂相陪.

珊瑚藤(coral vine)~~從暮春開花到歲末.細小粉紅花蕊成串傍依著翡翠綠的葉片,牽牽葛葛爬滿支架與欄杆.多年前自從我開始動手用心經營自己住家的前庭與後院,我就到處尋找這種藤花,可是總失望而歸終至於完全放棄.

後來我妹夫因為公司調職的原因,與我妹妹以及三個孩子移居到離Houston不遠的小城.幾次去拜訪他們的新居,有一次無意中在後院一株高大的live oak 樹的主幹看到一些纏纏繞繞的細枝與綠葉,彎腰細瞧,眼睛突覺一量,Wow! 這不就是我踏破鐵鞋尋尋覓覓的coral vine ? 趕緊挖出幾株柔細的幼苗,帶回家來栽種在陽光普及的院落.適度的施肥灌溉,數年來已經長成了花繁葉茂的藤蔓.

我對於這種藤蔓植物之所以如此魂牽夢縈,是因為它是我過世已久的父親最喜愛的花叢.他叫它"藤仔花"(台語).從小到大,或在舊厝平房的天井,或在平房改建成樓房後的陽台,我經常看到他穿著白色藥師外套(我爸是留日藥劑師),趁著藥局不必配藥的空檔,他提桶澆水有時修枝剪葉.由於他的細心照顧與呵護,藤仔花爬上欄杆,開得炫麗盈滿,經常引來蜂蝶的瀏覽.

父親五十八歲英年早逝,我又已經離家遠行棲身在海外異域,以致失去了略盡孝道的機會(此生最大的遺憾).自從栽種了珊瑚藤的花苗後,每當澆水施肥的時候,父親的影像會在腦海中浮現,我內心自然而然會浮出一句話~~老爸, 想你啦!....

每年時序一旦進入初夏五月,兩大盆九重葛(bougainvillea )的花葉就會熙熙攘攘擁擠在我書房的窗外,清麗的粉紅花色映照著炎陽,顧盼生姿, 洋洋得意,似乎在向全世界做出無聲的宣告~~!我是夏天的女王,我不畏酷暑,不怕蟲害.我青春不老,花容永在,誰能比我更輝煌?

我的後庭花木 每年順著季節萌芽茁壯,滿血回歸."要怎麼收穫就怎麼栽" 這當然要歸功於我用心地照護與栽培.四十年春花秋月轉瞬成雲煙,如今的我每天依舊做著同等份量的工作~澆水﹑剪枝﹑翻土與施肥~ 但已有稍許乏力倦怠﹑力不從心的感覺.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說的就是這種無奈的心境吧!                             (20239)

              

 

 

 

 

 

Saturday, July 29, 2023

忍份

                                

 

     我上小學讀的是高雄市三民區「三民國校」(19212021建校百年) 。五年級的時候,從別班轉過來一個女生名喚「忍份」。她長得單薄瘦弱,臉色蒼白。上課的時候常常顯出疲倦的神色,老師問她問題,她不是低著頭悶不吭聲,就是音量小得像蚊子叫。老師指定我當助教輔導她。那年我被選做班長,命定是全班的「管家婆」~帶領同學灑掃教室﹑排桌椅﹑分配值日生﹑整理花園(每班分一小塊校園地,每年舉行栽種花草比賽。)班長不但是小頭目,而且要一馬當先,任勞任怨。

     老師指派「忍份」歸我負責。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麼奇怪的名字。多麼不同於「芳美」、「麗花」、「淑娟」、「秀蘭」等小女孩溫靜賢淑,漂亮優雅的名字啊!我跑去問老師,「忍份」是什麼意思。老師想了片刻,輕輕地對我說:「〞忍份〝是台灣話, 就是忍守本份,也有認命的意思。」認命?認什麼命?我不大明白。但是我也沒敢再問下去,因為怕老師嫌我囉嗦,有完沒了。

     忍份上學常常遲到。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炙熱的日頭下大聲唱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升旗典禮完畢,走回教室以後,她才像火車頭一樣,衝鋒陷陣地跑進來。她蓬髮散亂,滿頭大汗,驚慌且又狼狽。當老師罰她站黑板的時候,她的頭低到幾乎要碰到地上,淚水滲著汗水一路滴下來。因為有「輔導」她的責任,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就問她,為什麼老遲到?是不是常睡過頭?

     「誰睡過頭?」她抬起頭,瞪著眼,很不甘願地嚷~「我每天五點就起來。」話一說完,眼淚一直串掉下來,她舉起手臂用衣袖拭淚,我發現衣袖布沿已經舊得發毛退色。

     「五點起來怎麼還會遲到呢?」我大惑不解。我家住在「三鳳中街」中段,離學校大約一里路。我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拖拖拉拉走到學校還來得及參加升旗典禮前的早自習。

     「我要煮飯、掃地、洗衣服、餵豬以後才能來學校。」她又恢復了低弱的語調。

     「妳媽媽早上怎麼讓妳做這麼多事?她為什麼不自己煮飯﹑餵豬?」她沒有回答。雖然從未見過面,我已經開始對她母親有意見。我內心想著,給女兒取這麼一個難聽的名字,又不煮飯洗衣的母親,一定是個「歹老母」。

     「妳家住在哪裡?」我問她。

     「窪(lab)仔底。」

     「窪仔底在哪裡?」

   她用手比比學校的東北方,「出校門,過馬路往那邊走,有一條溪仔,妳知不知道?」我搖搖頭。

     「溪仔過去有一條圳溝,再過去是蕃薯園,蕃薯園後邊有一排竹林,我家就在竹叢後邊。」隨著她的比劃手勢,我一路想下去,最後我內心的結論是~她住在地球的另一端。

     「從妳家到學校要走多久?」我繼續追問下去。

     「差不多要一個小時。」她輕輕地回答。

   經過了那次對話以後,我和忍份的感情比以前更接近了。我約了幾個住在街上的同學,開始往她家跑。我們走過有綠蔭垂岸的清溪,跳過流水淙淙的圳溝,越過蕃薯園,穿過風吹時會伊歪作響的竹林,最後才會到達她家那棟有黃土曬穀場,窄窄木板門戶的農舍。她母親經常穿著台灣式的對襟衫褲,態度不算很親切,但也還不冷淡。忍份對她母親的吩咐指派絕對服從,令人覺得她對母親透著一份生疏與畏懼。相對於我,她是太乖順了。我並非壞孩子,但有時在家會跟母親一來一往「鬥嘴鼓」,招來母親「無大無細」的輕斥。

   我們在忍份厝後土坪上「焢土窯」,還幫她養雞又餵豬,竹林蔭裡一群十一﹑二歲的大女孩快樂地追逐呼叫。忍份暫時也忘記了沈重的家務,跟我們鬧成一團。五、六年級的暑假,我們往「窪仔底」跑得最勤,一去就玩盡了長長的日午到黃昏。

     我們升上了初一之後,她沒繼續升學。每日清晨,她和母親輪流用扁擔挑著兩大竹籃青菜,一路呼呼喝喝地沿街叫賣。再過一年,她母親已不大出來,由她一人肩挑重擔。她個子原本細小,菜擔又重,把她壓得彎腰駝背,看起來幾乎像個十歲左右的「細漢囡仔」。她經常挑著菜擔停在我家門口的「亭仔腳」(騎樓),輕聲呼喚我母親:「歐巴桑,欲買菜無?」

     母親聽到後立刻就放下手邊的工作,走過去一大把一大把地買。忍份要送母親幾根蔥,母親極力推辭,一面說「不用這樣,不用這樣,妳留著賣,可多賺幾『仙』錢。」一大一小會站在那裡拉扯老半天。

     忍份沿街叫賣常常惹來警察的干涉。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她挑著菜籃跑,警察在後面一路追。她人矮腳短菜擔又重,不到幾秒就被那個高大的警察逮到。兇惡的警察大聲斥責她,她忍著一泡眼淚不敢回話。警察罵完了還嫌「無夠氣」,出手抓過掛在扁擔上的秤仔,「喀察」一聲,折成兩半。警察臨去前還拋下一句狠話,「下次再被我捉到,就把妳關起來」。警察轉過身離開時,我正好趕到她身邊,她一看到我,強忍了一陣的眼淚終於流下來。

     忍份總算申請到了一個菜攤位,從那時起,她不必再沿街奔波。舊式「菜市仔」很不衛生,鐵皮厝頂,遮得了日頭卻躲不過風雨。菜市仔內到處濕淋淋,菜攤後垃圾成堆,群蠅亂飛。下雨天,忍份還得穿上雨衣做生意。雖然如此,還是比在路邊被警察追逐怒罵好得多。一兩年下來,她已練就一番賣菜的本事,每回問她,她總說生意還不錯。

     初三上學期某一個下午母親叫我去買菜。已經接近收攤時份,生意清淡,我站在攤邊跟她說話,她忽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要結婚了。」她說完就低下頭,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嚇了一跳,以為聽錯,趕緊問她:「妳說誰要結婚了?」

     「我」她還是低著頭又說:「跟我『阿兄』。」那一剎那我完全愣住,兄妹要結婚,有沒有搞錯?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趕快接下去說:是跟她的「養」兄結婚,她是被那個家庭抱來養大的「媳婦仔」(童養媳)

     「妳有阿兄,我們怎麼都沒見過?」

     「他在外面『四界』亂『趖』(ㄙㄜˇ)做『竹雞仔』她的頭幾乎壓到胸前,停了片刻她又接下去說:「這是我養母的意思,她認為,結了婚他就會收心留在家裡,不會再四界去『放蕩』。」我心情很慌亂,卻說不出緣由。只覺得頭殼內有一壺滾水在「強強滾」。

     我再去菜市場買菜的時候,距離上次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我到她的菜攤去打了個招呼。我正上高中,身穿白衫黑裙名校的制服,意氣風發地過著女學生的青春歲月,而我這位小學同學,卻正拖著一個西瓜似的孕肚,認命地為生活而奔波。

     一九七五年第一次從美國返鄉,特意到菜市場探望這位小學故人。那是我們分開十年後再度見面。忍份形容憔悴,背已微駝。她一眼就認出了我,拋下了手邊的工作一把拉住我。她那份欣喜與激動,我言語難以形容。她甚至拖著我,往隔壁攤位去「展寶」。她激動地說:「看,這是我的同學,伊對美國留學回來『擱無給我放欲記』。」

     可憐的忍份,童養媳生涯原已不幸,半生肩負著全家生活的重擔。自嘆命薄,自覺卑微,連老同學回來探望也當成是光榮體面的「代誌」。我對她的同情更添加了幾分。

     她告訴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大女兒已經二十歲,學「洋裁」。老二是兒子,學「車床」。老三也是男孩,讀小學。我問她「養兄」有沒有依照養母的心願,結婚以後改邪歸正留在家裡,她嘆了一口氣說:「他那裡會留在家裡?他有時半夜爬窗進來,把我糟蹋『歸半暝』,天未明又跳窗逃走。」

     「怎麼會這樣?」

     「他說欠人賭債,仇人追殺。」

     「妳養母呢?身體還好?」

     「她去年已經『過身』去。等到死,伊眼睛不願閉。」

     「妳沒通知妳阿兄,應該說是妳先生?」

     「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怎麼通知?」隔了片刻,她眼神黯淡地補了一句:「也有可能早已被仇家殺死了。」

     「一夜夫妻百世恩」?「千世修來共枕眠」?這樣被「送作堆」的丈夫,有什麼恩情可言?跟忍份還說著話,一個長髮披肩,風姿妙曼的少女走近前來。忍份臉上的陰霾立刻一掃而光。   「這是我女兒阿玲」她說著,同時回頭吩咐女兒說:「快叫蔡阿姨,她從美國回來看我們。」

     匆匆二十年又過。再度回到台灣,卻已景物多變,人事全非。當年清溪竹篁相掩映的「窪仔底」早已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忍份的舊家已失去了蹤跡。如果她還健在,可能已經兒孫成群。如果她能把那幾分菜園守到最後才變賣,該已苦盡甘來生活無慮。但是回顧從前她那麼辛酸的半生歲月,被犧牲掉的婚姻幸福,是不是用晚來的一點財富就能彌補?也有可能那份田產她並無名份,早被浪子尪婿賣掉花光。

     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海天遠隔,只能在內心默默祈祝~但願故人無恙,後會有期,能再度相聚共憶哀樂童年舊時光。                   (20237月修訂)

 

 

 

 

Tuesday, May 30, 2023

記憶中的木棉花 (2023年五月修訂)

    我就讀於省立高雄女中高中部的那些年,教室在二樓,窗外有棵木棉樹。樹從校園角落拔地而起﹐理直氣壯地一路衝向青天。巧克力色澤的枝幹, 塔樓一般往四方層層相疊伸張開去﹐在南台灣夏日的暖風裡自在地搖擺。我的座位緊靠在窗邊。只要稍微抬頭﹐就能清楚地看到枝頭的綠葉﹐和綠葉間呼朋引伴、跳躍嬉戲的鳥雀。木棉花開的時候﹐小湯碗那麼大的花蕊是極搶眼的橘紅色。它們一朵一朵大大方方地高掛枝頭﹐好像滿樹點燃了閃爍的營火。花開過後結成棉球﹐成熟後就在枝頭爆裂﹐風起時棉球就離枝墜落。潔白的棉絮隨風飛舞﹐若不細察﹐會錯以為是從北國冰河飄來的雪花。

   那些飄落地面的木棉﹐是我跟一個小學、初中的同班好友美智真心的愛寵。下課後返家前﹐我與她經常流連校園﹐在木棉樹下撿拾雪白的棉花團。當時心情﹐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收存到足夠的棉絮﹐送到棉被店裡打造一條輕柔可愛的【囝仔被】捐贈給孤兒院。初中畢業後﹐我升讀母校的高中部﹐而她雖經學校錄取﹐卻奉父命放棄入學﹐一個人孤單地前往遙遠的台北就讀女子護理學校。當年從高雄坐慢車到台北是十多個小時的旅程, 對於我們這些初中剛畢業, 十四五歲在高雄土生土長的小女生看來 , 簡直就是海角與天涯。離家前夕﹐她一再叮嚀﹐每逢木棉花開﹐別忘了寫信告訴她,並要我繼續收集棉絮﹐以完成“做棉被“贈送孤兒院的心願。

     高三那年的國文老師姓程﹐當時大約六十上下的年紀,住在校內單身教職員宿舍。他長得肥胖﹐有一個滾圓的肚子﹐調皮的學生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西瓜。學校離高雄港口不遠﹐晚春初夏,南台灣溼熱的風從海面吹進教室﹐使人困頓欲眠。程老師用一口厚重不易聽懂的山東口音努力地講課,那經常是我給遠方的好友寫信的一段好時光。有一次﹐我在信裡這樣開頭:「美智:木棉花又開了。午後炙熱的日頭把木棉花照成一團讓人無法直視的火球。大西瓜在講啥因為口音太重故而"聽攏無"。教室裡有人手托香腮﹐杏眼微張假做傾聽狀﹐其實是夏日炎炎正好眠;有人振筆疾書﹐狀若做筆記﹐其實在趕寫下節要交的功課。我正好利用這段時間給妳寫下這封信。。。」

我文思如江水滔滔,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知過了多久﹐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大西瓜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目光從眼鏡上方逼視下來。他伸手取走我桌上的信紙﹐一言不發轉身回到講台上。我胸口噗噗跳﹐心想“代誌大條“了。我不但上課偷寫信﹐而且滿紙荒唐言﹐對老師大不敬。那堂課苦撐到盡頭的感覺至今難忘。

     程老師沒有當眾對我說出任何責備的話語﹐想來是為了給一向 “形象端莊“的我留點面子。他也未曾在課後把我調到辦公室去訓戒一番。畢業前夕﹐他甚至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不念中文系﹐就不要回校來看我』。他顯然把我看成是他一脈相傳的得意門生。當時年輕的我﹐未能免於時代潮流的沖擊與現實生活的考量﹐終究沒有完成老師的心願。大一那年暑假返鄉﹐聽到程老師因心臟病突發過世的消息﹐我竟然心虛到沒有勇氣到靈堂前與程師告別。 

    離別家鄉多年後返台再度踏入母校的大門﹐卻已是景物人事兩皆非。舊時古樸的木造二層建築﹐早已改建成美輪美煥的教學大樓。曾經消磨過無數晨昏的的柳蔭荷池﹐紅亭小院﹐則成了氣勢磅礡的綜合圖書館。連那株鬱鬱蔥蔥﹐高大挺拔﹐當年以為能活到地老天荒的英雄樹──木棉﹐也已消失無蹤。「青青校樹﹐萋萋庭草。。。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耳邊若有驪歌響起﹐迷矇眼簾中﹐木棉的樹魂花魄﹐似乎在原地顯靈重現。驀然回首﹐與青春再度相逢﹐自己仿佛又還原成短髮齊耳的白衣黑裙女﹐傍著綠窗花樹﹐埋首案頭﹐向遠行的好友訴說少女心事:為賦新詞﹐強織的淺恨與輕愁。

   寬厚待人的老師客死台灣已逾五十年﹐埋骨處恐早已淪入蔓草與荒煙。相約共織棉被的好友﹐也在多年前木棉花開的季節因肺癌在美東辭世。回首前塵﹐恍然一夢﹐唯有女中校園那株木棉樹﹐那璀璨的樹影花色﹐牽絆著無法割捨的師恩與友情﹐在內心深處銘刻成一柱望鄉的圖騰, 在清晨淺宵欲醒未醒的時刻,映襯著遠方舊鄉島南明亮的陽光﹐在記憶深處燃放著火焰般的輝芒。    

                                      (20235月修訂)

 

 

 

 

 

Monday, May 29, 2023

月光 (2023年 5月修訂)

              

     夜半從一場凌亂的夢中醒來,看見沒拉緊的窗帘縫隙瀉進一片銀光。懷疑是昨夜臨睡前忘記關掉的後院燈火,遂撩開布幔探個究竟。這才發現,天心月色,光華如練。月河銀波長驅直入迷漫了半個臥房。我獨坐床緣,緩緩清醒的神智想起了死去已久的父親~~對他的孺慕之情,渴望再見一面,再說幾句話的極強烈的欲盼,轉瞬間使我熱淚盈眶。

     白天記憶中的父親,我能理性地接受,他是已成過去的,只剩下在住家牆上高掛的照片遺容。可是在深夜恍惚的心靈中想到的父親,彷彿並未死去,而只是人在天涯。踏著溶溶月色,他悄然回到我們高雄老家的窗外、屋角,或者在緊鄰附近的什麼地方,焦慮地徘徊流連卻無法找到他昔日熟悉的門閂,看不見他心愛的親人而含淚離去,再度浪跡異鄉。回首前塵,獨思往事,這才發現,原來與父親有關的回憶,都與月光有特殊的牽連。‥‥

     月眉是當年高雄縣旗山鎮內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它三面環山,源自玉山山麓的楠梓仙溪自村中緩緩流過。水色清澈,小魚結伴在岸邊水淺處快樂地悠遊。溪邊滿佈潔淨的鵝卵石。造型美觀的「月眉吊橋」橫溪高掛。因為遠離大城,也不是工業重鎮,二次大戰末期,月眉沒有遭到美機的轟炸。它也就成了我們全家人逃空襲、「疏開」避難的地方。

    一九四五年我是一個寂寞的五歲小女孩。三歲的弟弟整天只會拿一根竹枝,東敲敲西打打,口裡咿咿呀呀唱著自創的兒歌。家裡的婦人白天忙著煮飯洗衣,夜晚就著黯淡的煤油燈揉搓麻繩,賣給雜貨店賺點外快補貼家用。年紀稍大的少女挽著菜籃整天在山坡採野菜。哀求半天,跟著去了一次就遭到她們的奚落。她們嫌我「腳慢手鈍」,又認不清野菜的種類,若是採到有毒的野菇帶回去,全家人吃了就會七孔流血死翹翹。想到全家人七孔流血的慘狀,我的眼淚已經劈里啪啦掉下來,從此以後就打消了跟班的念頭。

      日盼夜盼,就盼著當時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doh-jiang(日語,孩童對父親的稱謂)到來。記憶中,父親總在月亮升起天色尚未全暗的時候,在無時無刻飄著「風飛沙」的土路盡頭出現。每天下午當日影才開始西斜,我就獨自在門外路邊玩跳「草葵笠仔」的遊戲。我在那兒磨磨蹭蹭地跳一格,停一停,再跳一格,眼睛就往天上瞧。當時想法,多跳幾回草葵笠,就會把日頭跳落山。當月娘升上天空的時候,我就會看到doh-jiang 的身影在土路的盡頭出現。

    童年的印象中,要等「真濟日」父親很久才會在路上出現一次。一眼看到他,我就迫不及待地狂奔前去。我一直跑到父親身邊,歡喜地抬頭望他。「zao ga 這隬青狂做什麼?」父親每次都這樣溫和地責備我,然後就遞出他手中的包袱。我知道裡面有我和弟弟愛吃的糕餅。我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拉著父親,在薄薄的月光下,連跑帶跳地奔向油燈微亮處客居的家門‥‥週而復始的期待~期待日落月升,期待doh-jiang在黃土路的盡頭出現,構成了我「囝仔時代」月眉山村永恆的歲月。

    1959年父親被徵召去軍中服役那年,我正在台北讀大學。台灣行政當局頒發一道旨令:「民間醫藥專業人員,凡年未滿四十五歲者,都得入伍服役一年,以盡保國衛民的天職。」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就如此這般地穿上了軍服。他到台北接受三天講習,然後會合其他同僚,集體到基隆乘艦出發前往戰地金門。

    出發前一夜,父親到學校看我並帶我出去吃晚飯。學校宿舍的伙食一向粗糙。我以為父親專程來帶我到台北城內的飯館吃一頓大餐。「爸,我們是不是到城內去吃餐館?」我期待著所以這樣問。父親卻搖搖頭說:「爸爸這一去,家裡收入會大大減少。我們省一省,等我明年退伍回來,咱回高雄全家出去吃。」那夜,父女兩人只在學校圍牆邊違章搭建的小攤,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麵。飯後兩人漫步走回學生宿舍。碉堡似的校門在浮雲半掩的月輝下透著一份歷經歲月的滄桑,椰林大道在暗夜中更顯得神秘而修長。

    「爸,女生宿舍十點半才關門,我們走到文學院,鐘樓那邊好不好?」臨別依依,我不想太早回宿舍。月光下的杜鵑花圃是一片朦朧的暗影,茶花的香氣卻能聞得十分真確。路邊的大王椰分列兩旁,在晚風中張牙舞爪,鬼魅一般想盡辦法要嚇人。更遠處的男生宿舍,映照出一片淡黃的燈光。春夜的校園有如一座遺世獨立的荒城。我忽然想起了「荒城之月」,父親最喜愛的一首日本歌。我不自覺地輕輕哼唱起來。

    「爸,你當年有沒有想到來考這個大學?」

    「日治時代的台北帝國大學?就算考上了也不能讀。當年只考到『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就給你大伯罵到現在。」

    「所以您中學畢業就偷偷往日本溜,來個先斬後奏?」父親沒答腔,顯然是一種默認。

     「大伯為什麼罵您?」

     「他不希望我的學歷比他更高吧!」父親輕輕地回答。

     「他到底要您做什麼呢?」

     「跟他一樣,讀幾年高等農校,回家種田。」

   在學校門口的車站與父親告別。臨上車,他回頭望我一眼然後說:「不要擔心。好好念書。」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終於完全消失在羅斯福路的盡頭。我這時才真正地感覺到,父親走了,要到砲火連天、鳥不生蛋的戰地去做「藥劑官」。我慢慢走回宿舍去。當時滿懷悲傷的心情,看到的月色似乎也籠罩了一層別離的哀愁。我忽然很想家,很「心悶」有母親開朗的笑容,眾弟妹擁擠喧譁,燈光璀燦的島南的家園。

   父親在金門服役期間,我給他寫了幾封信。信的內容無非是報平安、與同學去哪裡郊遊玩樂,從未提到考試成績或是選修了什麼課程等嚴肅且無趣味的「代誌」。這些事,一向有自由主義思想的父親很少過問。為了體諒他寫中文信的困難,我總是勸他不用給我回信。他給母親寫日文信比較方便,我打電話回去問問母親就好。但父親還是給我寫信。學成後從日本回國,他靠自修與勤學已能寫出相當通順的中文信,雖然我無法想像,他完成一封信要花費多少時間與精神。

    黛綠年華,青春作伴。白天忙著上下課跑教室,週末忙著進城看電影、逛書店、或到郊外遊山水。只有在夜裡晚自修後從圖書館出來,披著滿身月色返回宿舍時才會想到父親。印象中的父親總是這樣~身穿草綠色軍服,戴著軍帽,在營房裡若有所思地對著孤燈獨坐。那頁畫面裡的父親對我來說相當陌生而遙遠。

    那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我接到父親的來信。他在信裡提議,在「中秋暝」的某個時段,大家同時共看「月娘」,對著月光傳達思念與平安的消息。父親信裡所指的「大家」,除了身處金門戰地的他,住在台大女生宿舍裡的我,當然還包括高雄家中大小一群人。我看到這封信時大感驚奇。從小到大,只知道父親的數理頭腦一等一,他有一夜鄉心、共看明月的詩意情境,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夜我果真應約到校園去看月娘。

    那個夜晚的天空有薄雲掩月,中秋月色並不分明。我在學校行政大樓前傅鐘周邊的石階上坐了好一會。這回想像中的父親已不坐在營房內的孤燈前,而是迎著中宵風露,斜依在戰地的碉堡殘壘邊。我彷佛聽到父親口裡輕吟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個月光暝,父親病重去世。懷才不遇、天不假年,他「過身」時年方五十八歲。一九九零年夏天,母親去世後兩年,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克服了工作、行程、時間安排上的諸種困難,分別自海內外各地回到高雄。我們為死去已十五年,當年土葬的的父親遺骨火化後,骨灰甕供奉於壽山元亨寺的靈骨塔內母親的身旁。與此同時,我們為父親與母親做「梁王懺」法事。奉寺廟住持之命,我們回高雄縣大寮鄉祖厝,恭請歷代祖先前來參與盛典、共享福德。

   返鄉路上,姊妹兄弟共同的期待是~不要遇到大伯。大伯在家族中掌權又霸道,最愛教訓人。不管你是五歲孩童或是五十歲的社會賢達、國家棟樑,他總能找出理由訓你一頓。話題九彎十八拐,最後總會繞到父親身上。他埋怨父親目無尊長,不告而別偷溜到日本留學。即使在父親過世後我們幾次回去探望他,他的話題一成不變,攻擊的對象永遠先是父親,然後就是我們。他罵我們不孝,一個一個先後往美國跑,置祖先墓厝於不顧。

    我們回到祖厝才踏出計程車,一把就給大伯逮到。我小聲怨嘆「害也!脫不了身又得捱罵」的時候,大伯竟然一反常態,不但沒訓人,還非常親切地打起招呼來。大弟對他說明來意,他一馬當先帶領我們走進供奉祖先神主牌靈位的正廳。當我們忙著點燃香燭,準備拜拜的時候,大伯站在「戶定」(門檻)前面對著三合院的厝埕,輕輕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有一暝,我親眼看見恁老父轉來」

    「什麼?」我們不約而同叫出聲來。

    「有一暝,我看見恁老爸轉來。」他重複說了一次。他一面說一面指著離「戶定」不遠的地面繼續說:「伊就站在那裡,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大伯,您是講有一暝您夢著阮的爸爸轉來?」我以為自己的耳朵不靈,把「夢」見聽成「看」見。

「什麼夢見?」他嚴肅地糾正我,「那時不過七、八點,日頭落山月娘才出來。月光下他穿著一身白衫褲,站在那邊靜靜看著我。」他又指著厝埕外同一個地點。

 我們姊弟妹五個人面面相視,不知如何答腔。過了片刻,大妹開口問他:「伊甘有對你講什麼?」大伯搖搖頭,眼神迷離。廳內一片寂靜。不久大伯又開口:「恁這回轉來拜拜,搏杯的時陣,問恁老爸,到底伊欲對我講什麼,愛我替伊做什麼代誌?」

  在高雄壽山元亨寺拜拜、念經整個禮拜,我們八個父親的孩子不停地討論這件事~如何回覆大伯的問題。有人想說「父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故鄉的田園。」有人想說「在他死後這麼多年,你還一直說他的不是,他回來討公道。」有人認為父親畏懼這位大兄,終生擔負目無尊長、不告而別的罵名。這次「梁皇懺」法事做完,了卻人世恩怨,他即將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他是專程回家向大伯告別的。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後由當精神科專業醫師的大弟拍板定論:大伯一生虧待父親,他如今心虛生幻象,我們不必博杯,也不必再回去稟明。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讓大伯永遠牽掛在心頭,直至他生命的末年吧!相信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麼做的。

  天倫夢斷四十八年,現在每逢月明之夜,我還常常想起父親。腦海中總會出現,草木煙籠的祖厝門埕,父親一身素白獨立於月光下。有時也會想起,我五歲時月眉山村的歲月~日落月升,薄薄的暮色里父親在黃土路盡頭出現的場景。真假虛實,如夢似幻。記憶中這兩張刻骨銘心的畫面上,耀眼觸目,水銀瀉地的月光,把父親的身影襯托得更孤獨落寞了。

                                        1996/2016年修訂〉

                                                                                                                                                                 

   

 

 

 

 

 

 

 

 

Saturday, March 25, 2023

如實人生 (2023年3月修訂)

                           

   當年我就讀省立高雄女中的初一丁班(學校以甲乙丙丁天干排序的順位來分班),是由錄取成績第一名到五十名的學生集合組成。生逢學校動輒以記過、開除為教學守則的年代,質優班的女學生應該多屬於循規蹈矩、順從聽話的乖乖牌。可是我們班卻是那個時代的異類~以調皮搗蛋而出名。我們給老師取「有趣味的」或者帶諷刺性的外號,上課時低頭猛k小說、偷吃便當。下課後流連校園,星期天或假日還相約到學校,名為讀書其實是成群結黨,做一些令值日校工「詛咒兼pui-nua(吐口水)」的「歹代誌」。

與學校一牆之隔,有一家製作蒜香土豆(花生)的小工廠。美其名為工廠,其實只是在違章建築的住家後院搭個竹棚,砌一個大烘爐,上面放個養豬戶用來煮「豬菜」的大鐵鍋,生旺火煮土豆,曬乾裝包,如是而已。老闆把上等貨色包裝整齊,送到商店去交貨,而那些破碎的,發育不良的,擺不上台面的「貨底」半價賣給近水樓台卻阮囊羞澀的學生。

我們這群搗蛋鬼中就有人敢用違反校規的辦法,爬到牆頭對賣土豆的老闆娘大聲呼叫,老闆娘出來把土豆包往上扔,趴在牆上的人就把錢往下丟,省時又省力地完成好買賣。我們把桌椅搬到走廊圍成方桌而坐。我們攤開課本,擺出一副「十年寒窗」的架式,但嘴裡細嚼腦裡反應的,不是有味詩書而是甘甜的土豆香。破碎的土豆殼掉落滿地,揮舞掃帚意思意思,當然無法消尸滅跡,於是惹來了校工的冷眼橫對與沒完沒了的「碎碎唸」。

走進校門右轉,有個柳蔭水塘與紅亭屹立的小庭院。沿著磚砌小徑長一排矮矮的芭樂樹,樹上掛幾粒營養不良的芭樂果。我們左盼右盼等不及果子長大,也不顧校工一再的警告,就把那些比小粒魚丸大不了多少的芭樂採下分食,味道酸澀咬舌,我們卻引以為樂,這就經常換來校工拿著掃把的追趕。

我們幾個常在一起好成績的「歹學生」當中,有個天資聰慧卻特立獨行的人物。伊搞怪能力超強,「歹症頭」(壞點子)特別多,把校工惹得咬牙切齒。有個資深的老工頭更當面對伊吼叫,詛咒伊高中聯考落榜,從此滾出校園。伊一聽馬上裝出一臉悲哀的神情回話:「好!好!我落榜,我落榜,讓你比較好過日。」我們聽到後忍不住彎腰大笑起來。我們這群「歹規距」的問題少女當然會榜上無名,因為在學期結束時已經取得了校方免試直升高中的保證。

我這位同學名叫許洋主。在那個依然存在重男輕女的社會,老爸大都以美、麗、賢、淑、芳、 香、雅、惠等溫柔雅緻的字彙為女兒命名. 還有一些比較沒文化或經濟薄弱的家庭, 甚至用"忍分""罔腰""罔市"替「查某仔」取名。台語的「罔」字是"無奈、只好"之意。腰、市與"餵養"同音,意思是原本期待生男,但既然來的是女兒,只好就隨便養吧。有一次實在好奇就問伊,為甚麼叫洋「主」?非要做「主」不可,也還有「民主」、「地主」﹑「堡主」甚至「幫主」等「嚇嚇叫」的名字可用呀!伊一聽笑得差點「未喘氣」。伊說哪裡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是伊那個只會講台灣「國語」的老爸在區公所碰到一個「山東仔」辦事員,兩人雞同鴨講鬧了半天,最後「洋子」就變成了「洋主」。

升上高一以後,洋主患上頭疼、四肢乏力卻查不出原因的怪病。伊三天兩頭就請病假。伊養病的方式也怪,不睡在「哈瑪星」(今鼓山區)自家眠床上,讓媽媽噓寒問暖以重溫甜蜜的童年夢,伊竟住到離家幾十里外﹐已逾兩百年歷史的鼓山巖靜修庵。也許就是清蔭覆地長日寂寂的古老山巖,那青苔鋪滿的牆角顯現的歲月滄桑,那清韻悠遠的鐘聲梵唱,引發出伊日後終身研習佛學,翻譯經書,義教佛理的獨特因緣。

伊東海大學畢業考入台大歷史研究所(據說是第一個考進台大研究所的外校生,是前無古人的創舉)。我畢業後返回高雄,教書、結婚而後出國,自此兩人天涯路隔失去連絡。一直到一九九五年兩人再會台北城,已經歷了一大段全然不同的歲月人生。那年我返台參加「海外高中漢語教師研習會」,住在師大女生宿舍。伊聽到消息專程前來找我。伊帶我走過和平東路的九彎十八拐,一路走上淡水河隄邊一棟公寓的四樓頂。厝樓頂是一間木板、鐵皮湊合而成的單間房,門口掛一片寫著【如實佛學研究室】的木牌。幾張合併排列的薄板桌佔去窄小空間的大半,桌上凌亂堆放佛典,譯文稿和筆記。瀏覽過目,一屋寂靜卻覺熙熙攘攘,除了書還是書。我問伊睡哪裡?伊指一指書架後一個木製上下鋪。上鋪滿滿一床書,下鋪狹窄的空間疊放著薄被與枕頭。

「就睡這裡?」我問。

「是啊!心無掛礙,倒頭一睡到天明」,伊輕鬆地回答。

「我還有個客房呢!」伊指著書架後牆腳邊的行軍床說,「過路的比丘尼有時來掛單」。

伊徹底看淡物質生活。伊無欲無爭,吃食只為裹腹,衣物只為蔽體保暖,穿鞋只為保護腳底。一雙鞋穿到破,多出一雙伊都嫌佔位。對於佛學書籍,譯經資料卻從不嫌多。台大歷史研究所畢業以後,伊回高雄教了兩年書。在那個磚塊、死板、制式的學校環境,老師只能教書,不能教人。對於「如實知」、「如實見」,更要「如實教」的洋主來說,只是在貽害學生,在造孽人眾。基於這樣的理念,當我們青春作伴,急急忙忙申請北美洲的學校出國留學,心心念念追逐虛幻飄渺的愛情時,伊隱入佛學譯經院去精研佛教義理的真知與卓見。

伊不是看破世情,更未遁入空門。伊只是站在自己認知的生命制高點上戀戀紅塵。伊熱愛故鄉的青山綠水,傾心嘉南平原的白鷺鷥與水田。看到一棵小草努力鑽出堅硬的土地,就會感動到幾乎要對它頂禮膜拜;撿到一隻受傷的「粉鳥」(鴿子)就細心呵護直到它壽終正寢,還到公園的林蔭深處建造一座讓它永遠安息的「鴿塚」。伊聽到要「二二八牽手護台灣」,就匆匆趕到全台重鎮~總統府前的廣場~去與雖然素昧平生,但一片丹心在護台的千萬民眾手牽手,心連心,向當時的專制政權發出了要求民主與自由的獅子吼。赤子心腸,熱愛生命與大地,伊不離不棄,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洋主多年前除了精研日文,更隻身前往日本跟隨名師學習巴利文。由於命中註定的追根究底的天性,也為了要更透徹地了解佛教原典的精髓,返台後又開始自學梵文與藏文。前前後後伊出版了十多部從原文翻譯的佛學經書。伊同時也應邀到佛學院去講學,到各地圖書館去講經。慕名而至拜師學經的有「在家眾」(撰寫佛教哲學論文的年輕研究生、哀樂中年,人海浮沈的俗家男女),還有比丘、比丘尼,其中不乏高學歷﹐已在名山古剎獨當一面的法師與住持。

口頭相傳,眾所周知,許老師授課不收學費也不用事先報名,是名符其實的「義教」。伊不點名也不考試,為了考試才念書的學生伊也不收。只要約好時間,許老師永遠在樓頂簡陋小屋期待相會。學生來去自如,隨緣而無牽掛。師生專心研究佛理,鑽研「緣起性空」的本質,破解人世無明的煩惱。三十多年來伊教過的學生已難以估計。伊告訴我,教學的目的不是寄望他們斷髮絲斬情緣,為僧為尼修持來世的正果,而是要幫助他們發揮潛能,確定人生觀,走向屬於自己的正道。若能發現有慧根、俱悟性的學生,伊也不排除栽培成學養俱佳,真誠實在的宏法人才。

許洋主與學生經歷兩年無暝無日的鑽研、查證、編寫,伊今生最大的志業《新譯梵文佛典-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終於在一九九五年付印出版。全套五大冊六千多頁。內容包含金剛經的四種梵文原典,各國研究論述,文法解析,從英、日文翻譯過來的注釋,和佛學大師印順老人的註解。全書深入淺出,條理分明,是研究「金剛經」最完備的參考典籍。

朝花夕萎,諸事無常,緣起緣滅,順其自然。翻閱手邊巨冊,伊新譯的《金剛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洋主的言行舉止,以及少女求學期與伊共同經歷過的離合悲歡,有如雲絲柳絮,在回憶的風中快意飛舞。逝水年華恍然一夢,心有所感,因以為記。                                                                    20233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