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29, 2023

忍份

                                

 

     我上小學讀的是高雄市三民區「三民國校」(19212021建校百年) 。五年級的時候,從別班轉過來一個女生名喚「忍份」。她長得單薄瘦弱,臉色蒼白。上課的時候常常顯出疲倦的神色,老師問她問題,她不是低著頭悶不吭聲,就是音量小得像蚊子叫。老師指定我當助教輔導她。那年我被選做班長,命定是全班的「管家婆」~帶領同學灑掃教室﹑排桌椅﹑分配值日生﹑整理花園(每班分一小塊校園地,每年舉行栽種花草比賽。)班長不但是小頭目,而且要一馬當先,任勞任怨。

     老師指派「忍份」歸我負責。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麼奇怪的名字。多麼不同於「芳美」、「麗花」、「淑娟」、「秀蘭」等小女孩溫靜賢淑,漂亮優雅的名字啊!我跑去問老師,「忍份」是什麼意思。老師想了片刻,輕輕地對我說:「〞忍份〝是台灣話, 就是忍守本份,也有認命的意思。」認命?認什麼命?我不大明白。但是我也沒敢再問下去,因為怕老師嫌我囉嗦,有完沒了。

     忍份上學常常遲到。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炙熱的日頭下大聲唱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升旗典禮完畢,走回教室以後,她才像火車頭一樣,衝鋒陷陣地跑進來。她蓬髮散亂,滿頭大汗,驚慌且又狼狽。當老師罰她站黑板的時候,她的頭低到幾乎要碰到地上,淚水滲著汗水一路滴下來。因為有「輔導」她的責任,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就問她,為什麼老遲到?是不是常睡過頭?

     「誰睡過頭?」她抬起頭,瞪著眼,很不甘願地嚷~「我每天五點就起來。」話一說完,眼淚一直串掉下來,她舉起手臂用衣袖拭淚,我發現衣袖布沿已經舊得發毛退色。

     「五點起來怎麼還會遲到呢?」我大惑不解。我家住在「三鳳中街」中段,離學校大約一里路。我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拖拖拉拉走到學校還來得及參加升旗典禮前的早自習。

     「我要煮飯、掃地、洗衣服、餵豬以後才能來學校。」她又恢復了低弱的語調。

     「妳媽媽早上怎麼讓妳做這麼多事?她為什麼不自己煮飯﹑餵豬?」她沒有回答。雖然從未見過面,我已經開始對她母親有意見。我內心想著,給女兒取這麼一個難聽的名字,又不煮飯洗衣的母親,一定是個「歹老母」。

     「妳家住在哪裡?」我問她。

     「窪(lab)仔底。」

     「窪仔底在哪裡?」

   她用手比比學校的東北方,「出校門,過馬路往那邊走,有一條溪仔,妳知不知道?」我搖搖頭。

     「溪仔過去有一條圳溝,再過去是蕃薯園,蕃薯園後邊有一排竹林,我家就在竹叢後邊。」隨著她的比劃手勢,我一路想下去,最後我內心的結論是~她住在地球的另一端。

     「從妳家到學校要走多久?」我繼續追問下去。

     「差不多要一個小時。」她輕輕地回答。

   經過了那次對話以後,我和忍份的感情比以前更接近了。我約了幾個住在街上的同學,開始往她家跑。我們走過有綠蔭垂岸的清溪,跳過流水淙淙的圳溝,越過蕃薯園,穿過風吹時會伊歪作響的竹林,最後才會到達她家那棟有黃土曬穀場,窄窄木板門戶的農舍。她母親經常穿著台灣式的對襟衫褲,態度不算很親切,但也還不冷淡。忍份對她母親的吩咐指派絕對服從,令人覺得她對母親透著一份生疏與畏懼。相對於我,她是太乖順了。我並非壞孩子,但有時在家會跟母親一來一往「鬥嘴鼓」,招來母親「無大無細」的輕斥。

   我們在忍份厝後土坪上「焢土窯」,還幫她養雞又餵豬,竹林蔭裡一群十一﹑二歲的大女孩快樂地追逐呼叫。忍份暫時也忘記了沈重的家務,跟我們鬧成一團。五、六年級的暑假,我們往「窪仔底」跑得最勤,一去就玩盡了長長的日午到黃昏。

     我們升上了初一之後,她沒繼續升學。每日清晨,她和母親輪流用扁擔挑著兩大竹籃青菜,一路呼呼喝喝地沿街叫賣。再過一年,她母親已不大出來,由她一人肩挑重擔。她個子原本細小,菜擔又重,把她壓得彎腰駝背,看起來幾乎像個十歲左右的「細漢囡仔」。她經常挑著菜擔停在我家門口的「亭仔腳」(騎樓),輕聲呼喚我母親:「歐巴桑,欲買菜無?」

     母親聽到後立刻就放下手邊的工作,走過去一大把一大把地買。忍份要送母親幾根蔥,母親極力推辭,一面說「不用這樣,不用這樣,妳留著賣,可多賺幾『仙』錢。」一大一小會站在那裡拉扯老半天。

     忍份沿街叫賣常常惹來警察的干涉。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她挑著菜籃跑,警察在後面一路追。她人矮腳短菜擔又重,不到幾秒就被那個高大的警察逮到。兇惡的警察大聲斥責她,她忍著一泡眼淚不敢回話。警察罵完了還嫌「無夠氣」,出手抓過掛在扁擔上的秤仔,「喀察」一聲,折成兩半。警察臨去前還拋下一句狠話,「下次再被我捉到,就把妳關起來」。警察轉過身離開時,我正好趕到她身邊,她一看到我,強忍了一陣的眼淚終於流下來。

     忍份總算申請到了一個菜攤位,從那時起,她不必再沿街奔波。舊式「菜市仔」很不衛生,鐵皮厝頂,遮得了日頭卻躲不過風雨。菜市仔內到處濕淋淋,菜攤後垃圾成堆,群蠅亂飛。下雨天,忍份還得穿上雨衣做生意。雖然如此,還是比在路邊被警察追逐怒罵好得多。一兩年下來,她已練就一番賣菜的本事,每回問她,她總說生意還不錯。

     初三上學期某一個下午母親叫我去買菜。已經接近收攤時份,生意清淡,我站在攤邊跟她說話,她忽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要結婚了。」她說完就低下頭,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嚇了一跳,以為聽錯,趕緊問她:「妳說誰要結婚了?」

     「我」她還是低著頭又說:「跟我『阿兄』。」那一剎那我完全愣住,兄妹要結婚,有沒有搞錯?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趕快接下去說:是跟她的「養」兄結婚,她是被那個家庭抱來養大的「媳婦仔」(童養媳)

     「妳有阿兄,我們怎麼都沒見過?」

     「他在外面『四界』亂『趖』(ㄙㄜˇ)做『竹雞仔』她的頭幾乎壓到胸前,停了片刻她又接下去說:「這是我養母的意思,她認為,結了婚他就會收心留在家裡,不會再四界去『放蕩』。」我心情很慌亂,卻說不出緣由。只覺得頭殼內有一壺滾水在「強強滾」。

     我再去菜市場買菜的時候,距離上次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我到她的菜攤去打了個招呼。我正上高中,身穿白衫黑裙名校的制服,意氣風發地過著女學生的青春歲月,而我這位小學同學,卻正拖著一個西瓜似的孕肚,認命地為生活而奔波。

     一九七五年第一次從美國返鄉,特意到菜市場探望這位小學故人。那是我們分開十年後再度見面。忍份形容憔悴,背已微駝。她一眼就認出了我,拋下了手邊的工作一把拉住我。她那份欣喜與激動,我言語難以形容。她甚至拖著我,往隔壁攤位去「展寶」。她激動地說:「看,這是我的同學,伊對美國留學回來『擱無給我放欲記』。」

     可憐的忍份,童養媳生涯原已不幸,半生肩負著全家生活的重擔。自嘆命薄,自覺卑微,連老同學回來探望也當成是光榮體面的「代誌」。我對她的同情更添加了幾分。

     她告訴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大女兒已經二十歲,學「洋裁」。老二是兒子,學「車床」。老三也是男孩,讀小學。我問她「養兄」有沒有依照養母的心願,結婚以後改邪歸正留在家裡,她嘆了一口氣說:「他那裡會留在家裡?他有時半夜爬窗進來,把我糟蹋『歸半暝』,天未明又跳窗逃走。」

     「怎麼會這樣?」

     「他說欠人賭債,仇人追殺。」

     「妳養母呢?身體還好?」

     「她去年已經『過身』去。等到死,伊眼睛不願閉。」

     「妳沒通知妳阿兄,應該說是妳先生?」

     「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怎麼通知?」隔了片刻,她眼神黯淡地補了一句:「也有可能早已被仇家殺死了。」

     「一夜夫妻百世恩」?「千世修來共枕眠」?這樣被「送作堆」的丈夫,有什麼恩情可言?跟忍份還說著話,一個長髮披肩,風姿妙曼的少女走近前來。忍份臉上的陰霾立刻一掃而光。   「這是我女兒阿玲」她說著,同時回頭吩咐女兒說:「快叫蔡阿姨,她從美國回來看我們。」

     匆匆二十年又過。再度回到台灣,卻已景物多變,人事全非。當年清溪竹篁相掩映的「窪仔底」早已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忍份的舊家已失去了蹤跡。如果她還健在,可能已經兒孫成群。如果她能把那幾分菜園守到最後才變賣,該已苦盡甘來生活無慮。但是回顧從前她那麼辛酸的半生歲月,被犧牲掉的婚姻幸福,是不是用晚來的一點財富就能彌補?也有可能那份田產她並無名份,早被浪子尪婿賣掉花光。

     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海天遠隔,只能在內心默默祈祝~但願故人無恙,後會有期,能再度相聚共憶哀樂童年舊時光。                   (20237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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