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31, 2013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二)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二)
每次打開電視機看CNN的新聞播報時,主播之一的Don Lemon常會讓我想到二十年前教過的一個學生。事實上,第一次看到Don Lemon時,我真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就是我的學生Tracy Anderson。他倆的髮型、面相,特別是展開笑容時臉上一閃即失略帶羞澀的神情,幾乎是一個模子複印出來的。
Tracy 來上Chinese I的時候已經是12年級的學生。因為年紀比班上其他學生都大,看起來相對的懂事而成熟。他中高身材,濃眉大眼,皮膚接近南島民族(如夏威夷或台灣原民)陽光男孩的赭紅色。比起一般非洲裔學生的活潑好動、外向聒噪,Tracy顯得老成穩重。他曾經提到,因為喜愛美術,所以對中文方塊字特別著迷。他喜愛繁體勝過簡體。他說繁體字的結構複雜精緻,每個字看起來不但是一幅美麗的圖案,還隱藏著生動的故事。問他為何沒有早點來,他說從初一開始學習西班牙文,為了把一種語言學習得更精通,他繼續選讀沒有放棄。他去年已經通過APAdvanced placementhighest level Spanish Test,所以今年才有空檔來上中文。
當別的學生寫到「餐」、「藏」等多筆畫的漢字而「哀哀叫」,吵著要這些字的簡體而我回答「沒有」時,學生甚至提出「我們自己來創造」的要求。Tracy不寫簡體字。他不疾不徐地把每個繁體字寫得中規中矩、端正飽滿,有如鉛印的一般。他甚至說,只要開始「畫」字,心煩氣躁的現象就會消失,好像服了一帖清涼劑。我經常誇他字寫得好,他說其實他是在畫圖,因為喜歡,所以從不覺厭倦。

有一次在授課時介紹「飛」字,我說從字面的圖像看,「飛」帶雙翅,雙翅鼓動因而升空(雙翅下是個''''字)。鳥會飛因為有翅膀,飛機會飛因為有雙翼(直昇機除外),所以,只有長翅膀的禽鳥或裝雙翼的機械才能飛。人無翅膀不能飛。英文的fly to…如果說的是人,應該說成「坐飛機到(location)去。」我話未說完,有一隻手緩緩舉起,是一個嘰喳如麻雀的華裔男孩,他問為什麼媽媽常說~「爸爸飛到。。去開會了」?
「爸爸有翅膀嗎?」我問。全班哄堂。
「當然沒有啦!」他回答,自己也哈哈大笑。
我沒有正面回應,只叫他回去問爸爸,也許爸爸有隱形翅膀也說不定喔!無意中轉頭看到Tracy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我們相對一笑。我知道他懂。從他喜愛繁體正楷的個性,他完全明白我說的「雙翅鼓動,因而升空」的道理。我相信他會永遠記住今天在教室裡發生的,與「飛」有關的場景與故事。
忽然有一絲細小的聲音從教室角落響起~~「簡體的飛(只有一隻翅膀,那麼,只有一隻翅膀的鳥不是會掉下來了嗎?」問話的是一個班上出名的小淘氣。他說話同時站起來,做出單翅的飛鳥掙扎斜飛,歪嘴吧加上鬥雞眼,終至率落地面的動作,同學有人笑得趴到桌上抬不起頭,有人笑得直喊Oh My God! 高頻率的歡笑聲在教室裡翻湧激盪傳到室外,碰巧從走廊經過的副校長好奇地探進頭來,才把滿堂笑聲攔腰斬斷。…‥
秋去春來歲月如流,春假過後學生再度回到學校上課時,學期已逐漸進入了尾聲。一天午休時間,Tracy走進教室來。他步履輕鬆,精神愉悅。
「有事嗎?」我問他。
「沒事,只是來告訴老師,我已經接到Columbia 大學的錄取通知,並獲得四年全額獎學金。我來謝謝老師給我寫了大學推薦信。」
「恭喜你,太好了,是Ivy League 耶!可以好好享受四年無牽無掛的大學生活。」
「除了用功讀書,還是要找時間去打工,存錢給妹妹將來讀大學。」他說。我感動得幾乎要掉眼淚。
「妹妹?我從未聽你提起。」
「她今年十歲。很聰明,也喜愛讀書。」
「爸爸、媽媽應該會替她準備學費吧?」
「爸爸是大卡車司機,開長途經常好幾天不能回家。媽媽在River Oak ()一戶有錢人家當褓姆。他們工作都很辛苦,但是賺的錢並不多。妹妹大半都是我在照顧。我很愛她。」
「有這樣好的哥哥在照顧,妹妹真的好幸運喔!」
「這是應該的。我很樂意這樣做。She gives me lots of fun too!」
「你想讀什麼科系呢?」
「還不確定。會先攻讀生化方面的課程,拿到學位後,如果申請得到,也許讀醫學院,將來當醫師救護病患;也許進法學院,以後當律師維護人權。」他口氣誠懇,眼光專注,看不出一絲「臭彈」(吹牛、誇大)的味道。
自從畢業,我不曾再見過他。很多年過去了,現在只要看到Don Lemon坐在CNN主播台播報新聞的身影,我就會想起他~Tracy Anderson。雖然天涯茫茫他已雲深不知處,我還是不忘給他送上滿滿的祝福。
那年秋天,我的中一班來了兩個非洲裔學生。除了Tracy Anderson ,另外一個就是Robert SmithRobert跟我的師生情緣非常短暫。他不是壞孩子,但是極端好動,坐沒坐相,走路故意一顛一簸,搖頭晃腦,保守派看到會以為他患了「羊癲風」,但他自覺是跟上新潮流行的「cool guy」。
問他為什麼來上中文課?他說看了「少林小子」的電影,決定要去學功夫。但是,如果聽不懂「西服」(師傅)講的話,怎麼練得了好功夫呢? 所以決定先來學中文。我一聽就知道,這小子學習中文必定前途無「亮」。之前已有幾個洋學生,有的為了喜歡吃中國菜(春捲或chop-suey~雜碎),有的為了學打麻將而來修中文。這些帶著好奇的夢幻情懷前來的年輕人,一旦發現漢字之艱深繁複,四聲之難於掌控,往往尚未達陣就已棄甲曳兵,落荒而逃。
我對每個學生都要求有中文名字。除了在華裔家庭長大父母早已命名者外,其他族裔的學生,我就根據原名,取個音調接近字義吉利的中文名字。經常可以發現他們的書包,筆記本等私人用品都簽上中文名。他們引以為傲,同時也有向同窗好友炫耀一番的意思。我替Robert取的姓名叫「羅培德」。一番解釋之後,他說喜歡因為看起來非常「good looking」。可是,喜歡歸喜歡,總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吧?!當我要他按照筆畫順序,一點一撇地練習書寫時,他唉聲嘆氣,顏面五官皺成一塊風乾橘子皮。他一面劃一面「碎碎唸」~Man! It is so hard, it is so hard…
有一天,當他一如往常那樣搖搖擺擺地晃入教室,我看見他的左邊眼眶四周一大圈「烏青凝血」。我心想,這個「猴囝仔」少林小子還未當成,卻先當起了功夫熊貓。忽然間念頭一轉,不對啊!這可能是學生互毆,也許是家暴。學校三番五令要求老師在第一時間盡快報告。我正在「操煩」不知如何處理的時候,下課鈴聲響起,這隻熊貓一馬當先衝出教室,呼朋引伴往樓梯口狂奔而去。
午休時段有學生家長來訪以致無法抽身。等到最後一堂課上完趕到護理室,進門才提到Robert的名姓,護士笑著說~Hei!你來晚了。中午已有別的老師前來通報。我不自決鬆了一口氣。
「後續動作是什麼?」我問護士。
「向校長請示過後,已經報到Child Protection Services 下步動作就是CPS跟家長方面的事了。」
過了幾天,從別班老師口中傳出來的訊息~~Robert的父親,一個頗有名望的牙科醫師,在診所被警察以家暴的罪名上銬帶走。聽到後我內心深覺感慨。據說苦學出身的牙醫老爸,無法容忍獨生兒子不把功課當回事,整天晃進晃出跟著蹺課學生兜圈鬼混,氣不過才動手修理。美國法律,父母管教兒女,只准動口(還不准說出傷害孩子自尊心的話,否則就是語言暴力),不准動手,若一時失控打出傷痕,「波力士」(police)大人登門以手銬伺候是不講情面的。
此事過後不久,第一張「six week report card」(六個星期總結一次的課業成績單)發放之前,Robert向我遞出退課單。我問他真想清楚要放棄了?他點點頭,想了想,然後說:「實在太難了,寫一個字就像畫一張圖,人的腦子能記得住多少張圖畫呢?」我簽過名把退課單還給他。我不知道他這麼一走,是不是同時也走出了少林功夫的英雄夢?
以後在校園幾次遇見他,他三腳兩步跳到我面前,眉開眼笑對我大聲嚷:「踩老鼠,溺好馬?」(蔡老師,你好嗎?)。又是老鼠又是好馬,我不禁對自己搖頭苦笑起來。教不好,師之過。哪裡會想到,我的報應這麼快就到眼前來。

(註)River Oak ~~ 休士頓超級富豪居住區,以深宅大院,亭台花圃美觀而聞名。

Thursday, March 7, 2013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一)



他有一張稍長的臉盤和覆蓋前額的濃密黑髮。高高的身材,臉上掛著一份與十四、五歲少年不太能搭配的嚴肅表情。開學第一天,學生陸續進入教室各自選坐在自己喜愛的座位。嘰嘰喳喳,猶如一群「厝角鳥」(麻雀)在旭日初昇的清晨呼朋引伴興高采烈地喧嚷。我拿出pointer敲了幾下桌子,全班頓時安靜下來。
學生列隊拿著選課表走到我的教桌前面讓我簽名。這是開學第一天routine 的手續。不知是故意還是偶然,他等到其他同學都已回到各自的座位,才步履蹣跚地踱到我面前。他把選課表攤開放到我的書桌上。我看著選課表輕聲念出他的名,正要念出他的姓,他忽然搶在我之前忿忿地飆出這麼一句話~~I hate my last name。我嚇了一跳,趕快「喬」正眼鏡睜大眼睛一看,他的last name竟然是「sin」字。族裔欄中明寫著韓國。
  我問他:「Can you write your last name in Chinese character?」他點點頭,拿起筆很快寫出一個「申」字。如果韓語發音接近英語的「sin」,也還有語音相近語意表示光彩照耀的「sheen」字可以選用啊!把「申」翻譯成這樣,猜不透當初的翻譯者為什麼對他的家族開了這麼恐怖的玩笑。此生此世害他背上如此沈重的包袱。
  自從知道了他的痛處以後,我只叫他的名,若是必要連名帶姓,我就用漢語發音「shen」來稱呼。我幫他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祥安」。祥安跟Shawn不但音韻類似,「安祥平安」更是人人期盼的生命的瑰寶。經我解釋後,他臉上終於出現了愉悅的笑容。不止一次他提到最喜歡上中文課。原因之一是本來就非常喜愛學習中文,之二是因為我一直叫他申祥安,讓他暫時忘記姓「Sin」的痛苦。他說,每次別科老師叫他Shawn Sin,一定引來哄堂大笑。有些中文是母語的學生,還會故意把Shawn Sin 唸成「傷心」,後來他明白了傷心就是broken heart 的意思。悲從中來,Shawn Sin 就更感到傷心起來。…‥
  光陰荏苒,三年很快過去。Shawn的進步突飛猛進,成績名列前茅。他四聲發得準,會說會寫,因為性情文靜,所以話語不多,但能寫出語意通暢,語法沒太大失誤的短文。春假五天加上前後兩個週末一共九天假期,我一向要求學生回到學校後,交出的第一份作業必定是作文,題目就叫【春假記事】。Shawn的作文開宗明義第一句這樣寫著~~春假第一天,爸爸帶著我們全家人,「開」飛機回到韓國看年老的祖父母。。。。我不加思索,紅筆一揮把「開」改成「坐」。
歸還作業時,我把學生叫到面前,對他們講解錯別字和刪除、修正句子的理由,同時也要聽聽學生的意見。我以為「開」飛機是他的筆誤,他輕輕對我說,真的是爸爸開的飛機。坐在前排中,聽見我與Shawn 對話的學生等不及我再度發問,急急忙忙開口替他辯護:「他爸爸是空軍少將,會開飛機」。我楞了一下,Shawn慢條斯理地解釋說,爸爸到南韓出差,向軍部請准,由他親自駕駛,讓全家搭了一次「順風機」,風風光光返鄉探親。
  Shawn異於其他學生的地方是學習的態度非常積極。他有如一塊風乾的海綿,而單詞、文句正像灑到海綿的水滴,全盤被吸收。他對於文字有特殊的敏感性,所以問題特別多。有一次我提到太陽下「山」,他突然舉手打岔:「為什麼要說太陽下山呢?我們站在海邊看落日,太陽下去的地方是海洋,那麼,我們能不能改說太陽下海呢?」我一時為之語塞。開始反問自己,從小到大,為什麼把太陽下山說得理直氣壯,視作理所當然呢?
  思考了片刻,我這樣回答他的問題~~早期漢語的發源地在亞洲內陸,望不到汪洋大海,人們只看到太陽一溜煙沈到山後去,所以才延伸出樣的說法。千百年下來,同語系的族群分散,遷移到海邊或更遼闊的平地,但語言代代傳承,把「下山」遺留下來。我在台灣生長,台灣高山多,平地少,同樣的道理,台灣話的「日頭落山」說的就是「sun set」。我把「日頭落山」寫在黑板上,同時念出台灣語音,頓時全班學生跟著我琅琅上口,開心地學起了台灣話。我對學生說,以後如果身在山區,就說「太陽下山」(The sun goes down the hill),如果在海邊或平地,就說「太陽下去了」(The sun goes down),絕對OK,無可挑剔。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四年的時間流轉消失。當校園的杜鵑退去豔麗的容顏,粗壯的大樹綠葉滿枝,五月到來就是畢業生辭別母校各奔前程的季節。Shawn將以第一志願進入「美國陸軍官校」就讀。曾經問他,放棄多少學生嚮往的Ivy League school 入學許可,會不會感到可惜或不捨?他笑笑,用英文回答:「Everybody has his own dream」。再問他,這番投筆從戎是否受到空軍少將老爸的鼓勵或影響?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了片刻,他問我投筆從戎的意思,經我解釋後,他把這四個字端端正正寫進隨身攜帶的mini筆記本裡。他又問我,Everybody has his own dream 中文如何翻譯,我說「人各有志」。他前後學過這四個單詞,如今只需重新組合,他背誦了幾遍,把這句話存入記憶的檔案裡。如此勤勉好學,努力不倦的學生,正是為人師者無怨無悔,甘願奉獻終生,把茂密青絲耗成稀疏白髮最大的原動力。
  畢業後隔年的秋風再起時,Shawn回到學校來看我。他穿著合身的軍裝,胸前整齊的金色排扣閃閃發光。他似乎長高了不少,眼神沈著,容光煥發。他筆直英挺地站在我面前向我行了一個隆重的徒手禮。我腦海中剎時自動播放出這樣一幅壯烈的畫面~~他全副武裝一馬當先,率領鐵血軍團對抗強敵,決戰千里沙場。
  師生坐下聊了一會。問他是否還繼續選修中文?他說,開學前就通過了大學程度最高能力鑑定。開學後教授推薦進入「漢語研究所」選讀古文與詩詞。
  「哇!好厲害!真了不起。」我高興地誇獎。
  「謝謝老師過去四年的教導。」他誠懇地回答。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學生專程返校感謝教導,對於一個不求聞達,終身以教育為志業的人來說,是一樁最有成就感的「大代誌」。
又過了兩年,幾個在T大就讀的學生放暑假回來看我。嘻嘻哈哈打過招呼之後,問起他們在大學校園裡學習的近況。根據他們的說法,學校裡的確發生了一則very weird thing~~兩個月前有一天,他們踏進T大中文系教室去上課,意外看見Shawn端坐在教師座椅上。老同學久別重逢,奔上前去興高采烈地「你兄我弟」一番。問他是不是轉學到T大來?他只是笑笑並不回答。正覺得奇怪,不久上課鈴響,大家各自就位之後,只見Shawn不慌不忙走上講台,簡單自我介紹之後就開始授課。
  我問他們:「聽完課的心得如何?他教得怎樣?有沒有比我好?」
  一個說,什麼也沒有聽進去。頭腦空空,只是傻傻地釘住他看;一個說,感覺怪怪的,心裡在滴咕,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在作夢。
  「下課後呢?有沒有上去打招呼問個明白」?我也引起了莫大興趣。
  有啊!他們說,但是再也不好意思跟他勾肩搭背,胡言亂語。Shawn說陸軍官校漢語研究所的課程一年內全都修完。學校不知道該把他放到哪裡去,正好T大漢語講師出缺,他被踢出校門送過來,直到學期結束再回到軍校去。
  很多年過去了,Shawn沒有再回到學校來。屈指算算,他該已到了三十五歲左右壯碩之年。不管他的事業前途走向哪個方向,我相信,以他擇善固執,不隨波逐流、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的個性,必能達到生命最高的境界。而在他青少年學習成長過程中,因緣巧合,我有機會陪他走過一段求知慾旺盛,對前途滿懷憧憬的青澀歲月,也算是我人生路上一份珍貴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