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3, 2009

最後的一夜

一九八八年炎炎盛夏,港都高雄八月的黃昏。
日頭已自山巔滑落,夕陽餘輝,把狹窄蜿蜒的街巷、參差不齊的樓層塗上一抹淡色的金黃。街對面小學的校園呈現人去樓空的幽靜,幾隻不知名的鳥雀,在校樹的枝葉間跳躍追逐。
室內起居間的「佛桌」上,左右對峙的長明燈映出赭紅的光影。阿公、阿媽以及父親的「神主牌」並排置放。一組簡樸的桌椅靠牆排列。箝在窗口的冷氣機發出嘎嘎的聲響。牆角放置一架當年母親為了準備投考音樂系的女兒,辛苦「標會」買下的鋼琴。雖是日本名牌貨,也擋不住時間風塵的磨損,原本漆黑晶亮的外殼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倒是壁龕上玻璃櫃裡金髮碧眼的洋娃娃,跳脫歲月的流轉依然保持原先的亮麗。這是母親獨居的公寓。當出國留學的狂潮在福爾摩沙的島嶼掀起翻天巨浪,無視於母親眼裡的黯然,我們對伊輕輕揮手說聲再見,然後登機各自遠颺。。。
母親坐在靠近「佛桌」的椅子上,掛著老花眼鏡隨著錄音帶低聲誦唸觀音菩薩「普門品」。回來之後發現誦經、禮佛成了伊每日必修的功課。年輕時代的母親並非虔誠的佛教徒。雖然沒有像父親那樣,明擺著堅持無神論的「搞怪癖」,但逢年過節的拜拜,其實是為了成全阿媽(外婆)的期待。注視著母親灰黃色瘦削的雙頰,萎糜卻又專注於誦經的容顏,一陣椎心刺骨的劇痛湧上胸口。原本精神奕奕,對生活充滿規劃與憧憬的母親哪兒去了?
那年春天,六十八歲的母親獨自搭機飛越萬水千山,來到美南探望伊離家多年的孩子。到機場接她並幫伊載回兩個大皮箱。住在附近的幾個妹妹先後趕到。母親打開大皮箱,我們頓時張大嘴吧看傻了雙眼。除了幾項旅行必需品,滿滿兩大箱,都是為我們購買的衣物。曾經在伊面前隨口抱怨美國很難買到合身的衣服,我們說過就忘但母親把話刻印在心底。我們手忙腳亂地試穿新衣,七嘴八舌嫌東嫌西:樣式不好啦、花色老土啦,笑鬧慣了的老姊妹,又回到口沒遮攔、嘻哈隨性的少年時~~把剛褪下的新衣互相扔擲還不忘彼此喧嚷:「這件我不要,給妳啦!」;「妳嫌不好的,才要扔給我?。。」母親在旁默默無語。我們幼稚的行動和言語,一定深深刺傷伊的心。。。。
此次相聚,發現母親明顯消瘦。我們異口同聲地稱讚伊「瘦身成功」,變得年輕又漂亮。伊說每天清早去爬壽山,打太極、勤練「外丹功」。母親把打太極拳的全程錄影放映出來,一再鼓勵與伊有「同款症頭」,體重易升難降的我開始練習。我們姊妹都替母親感到高興的同時,身為醫生的大弟不但沒有現出喜悅的神色,反而一再交代,回台灣後要「馬上」到醫院去「測底」做全身檢查。
住在台北的妹妹陪母親到醫院去。醫生告訴妹妹檢驗的結果。他說:「妳母親得的是肝癌。癌細胞已經擴散,大概只能有三個月的存活期。」半夜接到妹妹打來的越洋電話。她語音顫抖又帶哽咽地報告這個壞消息。這通電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我們開了一個緊急的家庭會議,主要的議題是:該不該據實告訴母親病情的真相。我忽然想起,那年外公以肝癌辭世後,母親曾經告訴我,以後若是患上「這款e歹症頭,」,伊「無愛知影」。決定尊重母親的心願,我們隱瞞事實,用某種非致命性的病名來搪塞。唯一能為母親做的是各人安排作息,輪番回去照顧並陪伊走完無預警乍然縮短的生命的旅程。
在家陪伴母親的最後一夜。母女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著話,多少兒時哀樂事,驀然都到眼前來。母親問我可還記得「細漢逃空襲e時陣,乎滾水燙到差一點沒命的代誌」?怎麼會忘記呢?我依然能感到全身如火燒針扎的痛楚;似乎還能看到,伊抱著我一路狂奔前往「公醫」的診所,撕裂的裙角在風裡飄呀飄。。。我也記得,當美式B29軍機轟炸小路對岸的製糖會社,炸彈碎片四處亂闖的時刻,伊用身體覆蓋睡在塌塌米床上,我小小的全身「澎泡」的病體。
問伊記不記得我一再要求伊唱「穿紅鞋的小女孩」那首日本歌?伊卻反問我,為什麼那時想聽那麼悲傷的歌?我不敢據實說出「因為自覺會死去。幼小的心靈,以為〞死〝就像歌詞寫的,穿紅鞋的小女孩被陌生的外國佬帶離親人與故鄉」。我怕「死」字會引發母親對自己病體的聯想,只說那原本就是我最喜歡的歌曲。由此引起,母女倆輕輕哼唱一首又一首小時候伊教過的童謠。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四、五歲「囝仔時代」拉著母親衣角亦步亦趨的童年。。。我拿出筆記本,用羅馬拼音逐字記下每首歌詞的內涵。母親仔細解釋詞句的含意,以及正確的唱腔。時間飛逝,我分秒必爭。
母親繼續敘述伊生平的故事。伊說今生最大的遺憾是未能讀大學;最大的欣慰是八個孩子個個戴上了「方塊帽」(大學畢業)。伊此後最大的心願是學好英文,跟「美國孫仔」有更好的溝通。伊風雨無阻到「老人大學」去上英文課,手中不離不棄的「物件」,不是名牌的皮包或鑽戒,而是寫滿註解的英文書。
我的孩子世斌一出世,立刻成為全家人的愛寵。孩子三歲的時候,母親教他「看圖識字」。記得有一次,「Indian」字旁印著頭戴羽毛手拿弓箭的畫像。斌斌問:「阿媽,這是捨米?」母親說:「是Indian」。斌斌又問:「Indian是捨米?」一向演唱俱佳的母親,立刻把左手挪到身後,右手放到嘴前,口裡發出「忽嚕忽嚕」的聲音,彎腰跳起印地安人的舞步。母親告訴三歲的外孫:「看!這就是Indian。」斌斌看到「阿媽」滑稽的動作,笑瞇了雙眼。那年秋天,我帶著孩子萬里尋夫到達密西根州立大學的校園。
我告訴母親初到美國的故事:有一天坐在電視機前的斌斌忽然一躍而起,跑到我的面前叫「媽咪快來看!」被他拉到電視機前,斌斌指著銀幕上一個正在手舞足蹈的印地安人,抬起頭大聲對我說:「看!伊是阿媽!」。母親聽到這段「印地安故事」的完結篇時,瘦削的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璀璨的笑容。我還告訴母親在松山機場的離別。登上飛機後看不到阿媽時,斌斌號淘大哭,搥手頓足吵著要下飛機找阿媽,不要到美國找阿爸。母親聽完,嘴角雖然還掛著笑意,但眼裡已注滿了淚水。
夜漸深,母親的臉上滿佈倦容。還有多少心內事想對母親說,但也不得不住口。母親走到供桌前,點燃一根香,向桌上阿公的遺像小聲地獨白:「阿爸~您欲過身的時陣,不是親口對我說,以後無時無陣攏會轉來照顧我?怎樣乎我病得這艱苦?爸~你有靈有性,一定都愛轉來保庇我。。。」虛弱的語音,是小女孩向遠行不歸的父親淒婉的傾訴。疼我入心入肺的阿公與阿媽,生死相隔已逾數十年。看到病入膏肓的母親孤單的身影,我再也隱忍不住,緊咬嘴唇讓眼淚無聲地滴落。。。
夜已深,擾人的時鐘滴答不停奔向前。從來沒那麼惱怒過時鐘的鳴響,那麼懼怕夜盡到天明。因為當早宵來臨旭日東升,我又將背起行囊天涯遠行。在故鄉陪伴母親的最後一夜呵!多少眷戀,幾分懺情,絲絲縷縷,掛掛牽牽。母親用無悔的終生為我譜寫的記憶,永遠在我心頭纏綿,無分日夜,歲歲年年。

後記:母親在我離開後不久病逝於台北。我沒趕上見伊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