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27, 2010

驀然回首

我自高中年代開始,就對寫作產生濃厚的興趣。半個世紀過去了,現在偶然回想,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印字出現在報紙副刊上的那份興奮與激動之情,至今依然在心頭盤旋。
上了初中之後,課本以外的「閒書」對我產生了致命的吸引力。我家離高雄火車站不遠,車站附近有家門面淺窄的「小說出租店」。老闆是個中年男子,話語不多,我也無暇與他交談。一走進書店門檻,我的雙眼剎時變成探照燈,放送十足電力猛往書架掃射。從張恨水的鴛鴦蝴蝶到王度廬的武俠言情,當年癡迷的程度,可謂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提著滿滿一菜籃已看過的書去歸還,再裝滿滿一菜籃的書帶回家。多次往返之後,已經找不到未曾租閱過的文本。我不斷向老闆抱怨,老闆被我吵得不耐煩,乾脆下起逐客令,他說:「書都被你看完了,你不用再來啦!」
升讀高中以後,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之後就是基督山恩仇記、約翰克利斯多夫,茶花女,雙城記等,一本接著一本欲罷不能。記得每天下課以後回家之前,總要到學校的圖書館去繞一圈,找不到中意的書籍只好垂頭喪氣地離開。圖書管管理員是我們英文老師的妻子,與我們極熟。她看到我不死心地在書架與書櫃之間流連徘徊,大概心有不忍,也對我說了和之前小說出租店老闆幾乎同樣的話:「不用再找了,書都被你借光了。」大概是這份瘋狂喜愛閱讀的癡迷,激發出自己也「寫寫看」的創作熱情。
談到喜愛閱讀,不能不提到我的母親。我的閱讀興趣植根於母親的遺傳。當年「冰點」(1964年出版,日本女作家三浦綾子成名作)一書在台灣大為流行時,身為八個正在快速成長中的孩子的母親,又要每週七天,「無暝無日」全力幫助藥劑師的丈夫經營藥局的生意,為了看完那本書,她每天黎明即起,犧牲原本就夜晚無多的睡眠。她捧著書斜依向陽的窗沿,借那初曉的晨曦專注閱讀的身影,情景歷歷,如在眼前。
母親「講古」口才一流。當我的孩子世斌出生至三歲那段時日,因先生出國留學,我帶著孩子回住娘家。當年的母親四十過半五十未到,神采奕奕,精力充沛,是我們家八個孩子生活中最大的支柱。斌斌可以一整天沒有我這個媽咪,但不能片刻沒有阿媽。一回頭看不到阿媽,他穿著他最喜愛的「小白兔」造型的拖鞋,腳步顛顛、叭噠叭噠地「厝內厝外」找透透。他一直追著阿媽要聽故事。既使聽過幾遍的故事,孩子也不嫌棄,因為阿媽會用不同的詞語,新創的手勢比劃,讓小外孫得到同樣的滿足。
母親講「桃太郎」,也講「虎姑婆」,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首日本童謠「穿紅鞋的小女孩」。它敘述穿紅鞋的小孤女,被遠來的外國佬帶離家鄉。當船上笛聲響起,客輪緩緩駛離橫濱港,小女孩站在甲板上,悲傷地眺望漸行漸遠的山河。短短四句歌詞,經過母親的吟唱與詮釋,三歲的外孫以及二十八歲的女兒不約而同,聽得熱淚盈眶。我認為「講古」是寫作的基石。母親除了「講古」,也勤於寫信與日記。如果沒有這麼多兒女與家累,我相信她會成為一個作家,極可能是個童書作者。
斌自小學一年級識字之後,就與書籍結下「不了緣」。天象、地域、科幻或人物傳記,書一到手非讀完不肯放。上了高中以後,他的英文老師(是我執教的學校的同事)有一天告訴我,斌的文章寫得甚好,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常有令人驚奇的情節與妙句。老師把學生的作業帶回家,她母親(也是英文老師,那時已退休)迫不及待,總是先找出斌的作文,觀賞之後略作修修飾再下評語。我把此事告訴斌。他聽過後聳聳肩膀,不置可否,但眼裡略顯得意。很多年過去了,他成了一個學有專精的骨科外科醫師,成家立業,已有三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他依然手不釋卷,再忙再累,總要找空翻它幾頁書。曾經問他,可還記得當年英文老師的評語與期待?要不要開始寫點東西?他笑著搖頭,我相信不是不要,時機未到。我想到母親、想到自己,再想到兒子,三代傳承(應該說是四代,我的大孫女兒自小就是個書迷),閱讀成癡,基因遺傳刻骨銘心,源遠而流長。如果有一天斌告訴我說,對行醫的職業已感厭倦,以後要專事寫作,我不會感到太大的意外。
閱讀與寫作的經歷,想起來涓涓滴滴都是與母親有關的回憶。但一提到我喜歡栽種花草的緣起,百分之百絕對得自於父親。四、五歲「囝仔時代」,美機空襲高雄港,全家「疏開」到鄉下。父親搭建竹棚,鬆土撒種,圍著竹離的日式宿舍庭院中,沒多久就出現了翡翠綠的「菜瓜棚」與井然有序的蔬菜園。終戰後搬回市區住在窄街舊厝時,「天井」中花臺上的含笑花與聖誕紅,以及後來翻蓋的樓房陽台上牽牽絆絆的黃金葛與藤仔花,無一不是父親親手的栽培。繁花綠葉在夏日的午後懶洋洋隨風飄搖的景象,在我童年與少女時代的舊夢裡留下了一頁最珍貴的畫面。
三年前從教職退休後,除了閱讀報章、雜誌以及手邊積存多年的書籍之外,我還參加了一個「讀書會」。每兩個月為期限,看完約定的一本書,然後與會友分享彼此的感想與心得。我每天付出一到兩個小時的時間,照顧室內盆栽與庭院的花草。就我寫此短文的時刻,窗外驟雨方歇,後院裡玫瑰、紫薇、龍吐珠與九重葛,披上雨後的滋潤,對著雲開霧散乍然露臉的六月豔陽,展現出愉悅喜樂,欣欣向榮的容顏。落花化育春泥,種粒萌發幼苗。從自然萬物的世代循環中,我得到了生命不朽,輪迴流轉的訊息。
讀書、種花與寫作,我年輕時對人生嚮往的憧憬,走過了歲月的漫漫長路,如今我已逐步達成。這些素淨質樸的生命願景,全然來自父母親基因的顯示與再生。撫今思昔,悲欣交集,感恩惜福,是以為記。
〈2010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