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20, 2019

我的半個模特兒學生



             
               
  那天下午在教室裡,我最後一堂課正上到一半,聽到有人敲門聲。坐在靠近門邊的學生走過去打開門,一個main office的職員走進來說,校長Saleem先生要見我,叫我下課後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校長要見我,Why?學生聽到了,開玩笑起鬨,一個說:「Oh! No! Our teacher got into trouble.
「上中文課要講中文。應該說我們的老師得到trouble」另一個學生出聲頂他。
「也不對!最好說我們的老師進到trouble裡面。」第三個學生越扯越不像話。

  你一言我一句,其中夾帶著女生脆亮的笑聲,把教室肅靜的氣氛全盤打亂。我的學生跟我是零距離,有時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我也不在意。我趁機把to get into trouble的中譯「惹麻煩」寫上黑板,即時傳授,學以致用。如此一來,「我們的老師惹麻煩啦!」有如「唸歌詩」一般,此起彼落迴響在教室中。

  下課的鈴聲響過,學生離開後我下樓走到校長辦公室。Saleem校長原是前任校長的得力副手,後來獲得遷升的機會,轉任到規模較小的學校當校長。前任校長決定退休的時候,極力推薦並安排他回鍋主理我們學校的校務。
那年Saleem校長大約四十五歲上下的年紀,長相斯文,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對於全校員工都相當親切。我一邊走一邊想,到底有什麼天大的問題,需要我過去面談?雖然不感到惶恐,內心畢竟有點忐忑。我輕敲了幾下半開的門扇然後走了進去。正低頭觀看公文的校長很快站起,拉了一把椅子請我坐下。

「有什麼事嗎?」我先開口。
「也。。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事。就是。。就是。。Counselor (學生顧問) Mrs. Wilson中午過來跟我說。。。」他好像找不到適當的語句接下去。
「她說了什麼?」我迫不及待。
「她說。。她說妳班上有個學生的家長前來抱怨。。」
「抱怨?Mrs. Wilson跟你說有家長抱怨?」我顧不得禮貌,插嘴追問:「那個學生是誰?」
Mrs. Wilson說,那個女生叫Carol BellCarol母親說,妳對她女兒特別嚴厲,對white students有偏見。妳經常逗留在她女兒身邊,嫌這嫌那,還規定她怎麼拿筆,怎麼畫線。而對於其他學生,尤其是跟妳同文同種的學生則有說有笑,宛如自家人。」
Huh? Mrs. Wilson真的這樣說? 」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她是這樣說的。」
「可是這跟我們學校處理這類事情的程序不合啊!Mrs. Wilson最先照會的人應該是我。」我極力壓制內心逐漸上升的火氣。
「我也知道事情最好這樣處理,可是她十萬火急闖門而入,只好就由她去說,我姑且聽聽。我也已經交代過,讓她跟你聯絡。小事一樁,我並不擔心,希望妳對她也別介意。」

  回到教室,我心緒起伏難平。遭人中傷、暗算的痛楚從「腹肚」底緩緩上升。仔細思索Mrs. Wilson的行事為人,她能言善道,口齒清晰,是資深顧問,絕對明白如何消弭學生、家長與教師之間的誤解與矛盾。凡有家長到counselor office complain,第一時間是找來任課老師,大家當面講清楚說明白,而非一狀告到校長室。她居心為何?目標是啥?合理的懷疑是以為逮到好機會,讓校長對我產生負面的觀感。

  可是,我跟Mrs. Wilson 不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在全校近兩百位教職員中,她還算是我相當接近的老同事。記得兩年前的春假,另一位學生顧問Mrs. Jacob  全家前往 Colorado 滑雪時,她就讀本校十一年級,才貌雙全的女兒,高速滑雪失控撞樹當場殞命的意外悲劇,還是Mrs. Wilson親自跑到我的教室來告知的啊!當時我跟她擁靠在一起,希哩嘩啦哭成一團的情景,至今還清晰刻印在我的心版上。

   她曾經當面誇獎我是最稱職的老師,與我合作很有默契。她還轉述一個家長對我的評語:「那位家長說,她的孩子在妳班上學習愉快,進步良多。孩子每天一回家,就向她喋喋不休地陳述,今天在學校,我們蔡老師說這個……,我們蔡老師說那個……,沒完沒了,好像學校裡再也沒有別的老師。」

記得她還笑著問我:「Hey! 妳是如何做到的?告訴我,我好去通知其他的老師向妳學習。」這樣緊密的同事關係,怎麼突然變臉,在背後捅我一刀?除了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當年全校只有我一個亞裔教員),怕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至於我的學生Carol Bell, 她還真是個獨特的女孩。她體態輕盈,有相當標緻的五官顏面。因為是學校 cheer leading squid(啦啦隊)的隊員(必須通過嚴格的訓練,並從眾多的競爭者中勝出。),所以有點驕傲跩氣,自命不凡。Carol 經常缺課,理由五花八門,因為假條上都有母親的簽名,當然就不用窮加追究。正因為太常缺課,所以中文功課遠遠落後。更糟糕的是,她若有空來上課,埋頭趕寫的往往是數理、英文的習題。

我經常走到她身旁對她特別關照倒是不爭的事實。理由很簡單,除了個別矯正發音與聲調變化,還因為她寫的字跡實在太潦草。正如小時候母親常用來教訓我們的話語~寫ga離離落落,看攏無,嘸知在畫啥?得愛請箍(koh)桶師傅用鐵線koh起來。

我曾半帶玩笑地問Carol,她畫的神奇符號可是「所羅門王寶藏」(King Solomon's Mind)的通關密碼?她顯得不耐煩,翻給我一個白眼,對我嗆聲說,作業一大堆,哪裡有時間一筆一畫地寫整齊?她又不是只修中文一門課,而且每天下課後都還有啦啦隊的練習。把「天大地大e代誌~啦啦隊的練習」搬出來,以顯出她的理直氣壯,聽起來倒像一切都是我的錯。

有一次她又請假沒來,我問她的死黨好朋友Irene到底Carol在忙些什麼?
Don't you know?」Irene這樣開頭,頓了一下。
Know What?」我沒好氣。
She is a model.Irene 說。
A what?」我一時沒會意過來。
A model!Irene加強語氣,好像我是土包子、井底蛙,有眼不識泰山。
model就能隨時不來上課嗎?」我也加強語氣。Irene看我顯露不悅之色,趕快解釋Carol經常請假的原因。

Carol從小就長得嬌美可愛,碰巧又有一個望女成鳳的母親。母親四處「搭棚」,自任經紀人想盡辦法推銷女兒。當MacyWal-MartJC Penny等大型商場或百貨公司專屬的廣告商在召募模特兒時,母親比女兒更興奮,不但勤寫請假條,還親自陪伴女兒前往應徵。

只要接到試鏡通知,不管是週日或週末,晴天或雨天,Carol一大早就要到攝影棚去等待。有時冷板凳坐了老半天也沒逮到機會;有時拍了幾個鏡頭,也不保證就能被採用登報當廣告。可是母女兩人一條心,認為美夢尚未成真,仍須繼續努力,希望有朝一日苦盡甘來,成為紅牌模特兒,然後進軍Hollywood(影城好萊塢)。

Carol跟我學了兩年中文直至畢業。這期間我並未改變對她「葛葛纏」的教學法。奇怪的是再也沒有聽到她母親的任何怨言,也沒等到Mrs. Wilson前來造訪。偶然在走廊碰見她,兩人只是打個招呼說聲Hi!然後談一談「今天天氣。。。」等無聊的話題,感情上已經回不去往日親切的「交陪」。

Carol原是相當聰明的女孩,也立志勤學向上。她選讀IB(註)的課程,意在取得雙料(國際與美國)高中畢業證書,功課因而更加繁重艱辛。IB高中畢業文憑嚴格要求外語能力鑑定。她既然選讀中文為外語,就必要通過中文IB Chinese 第四級程度的測試。因為有此牽掛,所以每次遇到她來上課,我就緊迫釘人,逼她學習。

那年的IB高中畢業證書發放的榜頁上,竟然沒有Carol的名字。我嚇了一大跳,猜想可能中文能力鑑定測試失敗是關鍵禍首。如果真是那樣,「代誌一定會真大條」。不知道Carol的老媽又會編排出多少對我的批評。後來負責IB 計劃的組長告訴我,Carol的中文測驗順利通過,失敗的卻是她最拿手的英文。她依然執着於 模特兒生涯的追求,蠟燭兩頭燒,以致錯過了英文論文交卷的最後期限。

但她還是很爭氣地,以第一志願進入了名校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據說,她之所以選讀UCLA,是因為該校與Hollywood 近在咫尺。期待著近水樓台先得月,飛上枝頭變鳳凰。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還在期待Carol躍登銀幕,成為好萊塢明星的好消息。

(註)IB(International Baccalaureate) Program1968年創立,總部設於日內瓦的國際性非營利教育組織。至今全世界已有超過150個國家,4000所高、初中與小學申請合格成為IB schoolIB program的宗旨在於通過學校教育的啟示,擴大學生的國際觀、提升社群生活的技巧與心智能力的發展。IB diploma 的獲得,學生必需就讀於設有IB program的學校,選讀難度較高的課程並通過每科的IB考試(考題全球一致)。外語能力的測試,除了筆試,還有口試。專題論文的撰寫,學生可以自由選擇,運用任何語言與文字。                                                                                                                2019年四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