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29, 2017

桃花歲月


清理舊櫃,一本被遺忘的陳年像簿出現在眼前。隨手翻閱,看見一張當年從母親的遺物發現的,她終身珍惜的相片~已從黑白轉成褐黃,道盡了人間歲月的滄桑。
相片中七個盛裝的苗條少女,是母親「高女」時代的同窗好友。母親端坐前排中,手上抱一個「幼嬰仔」~剛剛滿月的我。相片拍攝地點是日本東京,時間是超越半個多世紀,櫻花燦爛的早春三月。
他們八個都是台灣日據時代的名門閨秀,富戶之家的嬌生女。在那個一般公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富家閨秀東渡「內地」(殖民地台灣人對日本本土的稱呼),雖謂留學,大多數人都只到所謂「東洋短期洋裁學校」混一張文憑,當做新娘「花嫁」的嫁妝而已。
相片中的女子,除了母親早婚(十九歲),我又那麼不知好歹地十個月後準時到人間報到,阻斷了性本愛好讀書的她求學的路途以外,那些妙齡摩登女,也只有桃姨一人,進入正牌的學校「東京女子英語專門學院」就讀。
若說世間萬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數,那麼,在桃姨風姿曼妙,青春正盛的年代,天上的什麼神明必已測知了她前世註定,今生難逃的坎坷命運,特意指點迷津,讓她刻意去追求真才實學的「英語專科畢業證書」,而非一紙花花綠綠的「嫁粧」。
因為自東京聚會,為了我這個在她們姊妹群中最早到達的「第一嬰」而拍照存念以後不久,大家先後返台,各有婚嫁,也都經歷了那一場血淚斑斑的「二二八」。大部份人或有小驚,但皆無恙,只有桃姨,和當時不在東京所以沒有上照的愛姨(讀藥科),和她們的醫生夫婿,婚後只過了幾年恩愛的生活,便在「二二八」的腥風血雨之中,一對生離,一對死別。
桃姨雪膚花容,長身玉立。「高女」時代便以出眾的才貌,成為男中學生談論愛慕的「嬌」點。她的夫婿個性豪爽,相貌堂堂,是日本名醫校的畢業生,他倆的婚約雖經父母之命,卻也是一件鍾情。這一對珠聯璧合的佳偶,是母親同窗學友中最被人稱道,又最遭人妒羨的姻緣。
桃姨和他未婚夫婿在日本完成了學位後,不久就回到南台灣故鄉結婚定居。他繼承了半退休的父親的診所,幾年經營,大有青出於藍之勢,桃姨也在婚後一年多,生下了一個白胖男孩。她安心過著當人妻又當人母的平凡卻幸福的日子。他倆生活美滿,事業順利又有幼兒承歡膝下,人人都說這對「零缺點」的人間絕配,必能形影相隨直至白頭,那裡料得到呢?緊接而到的是「二二八」血海掀巨浪,棒打鴛鴦兩離分。
那場漫天烽火,從台北延燒到南部時,眼看到亂兵的穿門逐戶燒殺擄掠,天性好打不平,具有俠義性格的桃姨父遂挺身而出,先是組織紅十字團隊救護傷患,然後是身不由主地捲入了流血抗爭的行列中。軍隊停止屠殺之後,隨之而來的是無止休的追捕行動。
很多人夜半被捕,下落成謎,或者是家屬接到訊息時,至愛的親人已成了一具冰冷的,混身是傷殘缺不整的軀體。 桃姨父自知難免,心中有了逃亡的打算。在一個無月幽黑的「暗暝」,當軍用吉普車聲和急促的敲門聲在前院響起,他拎起了早已打包的旅行袋,匆匆從後門矮牆一躍而出,這一去猶如孤鴻零雁,生死茫茫三十年。
自從桃姨父失蹤以後,他家的田產遭到查封,診所被逼關門。桃姨初時以淚洗面,繼而閉口無言。只要聽說有人在海面河邊撈到浮屍,或者某處有被槍斃的屍體待領,她總會發狂似地前往辨認,而每次總是悲欣交集地空手而返。
這漫長的數十年間她僅剩的家產賤賣的賤賣,充公的充公。唯一的依靠是當年在東京讀「英專」得到的文憑。她在高雄市郊一所初中找到了教職,就利用那份微薄的薪水,扶養唯一的兒子,期待生死不明的夫婿或能歷劫歸來。含辛茹苦,母子倆相依為命。桃姨在東京所學的英語,即使教的只是初級中學,但是因為年歲漸大,且以日語發音的英語,在學校裡逐漸流傳成為學生的笑柄。但為了生活,她別無選擇地硬撐下去。
兒子考上市內省立中學,她還不感到滿足。她堅信北部的名校會讓孩子獲得更好的機會,進入理想的大學。她忍心把才上高一的孩子轉學到台北。這個孩子自小失去父親的關愛,如今又獨自北上孤單生活,在校園受到同學的霸凌(bully),開始逃課、打架,街頭鬼混,終至走入黑幫的不歸路,成為桃姨悔恨終身的痛楚。
桃姨獨居故鄉,一面教書,一面勤練瑜珈。她駐顏有術,當母親和其他同窗進入中年,身體噸位便肆無忌憚地一天比一天加碼時,桃姨依然苗條輕盈,望之猶如三十未到之人。這些年中對她愛慕追求的異性不乏其人,但她對生死成謎的丈夫還存一份渺遠的期待。任相思成灰,她不讓春心再度與花共發。
以為靜如死水的歲月就此流淌下去,萬萬沒有料到,一九八二、三年夏天,桃姨從定居日本的遠親那兒,輾轉得知,失散三十多年夫婿尚在人間。據說,在一九四七年後那場寧可錯殺一百,決不遺漏一人的大追捕中,他偷渡流亡到了赤色中國。三十多年的共產生活如何渡過,台灣的親朋一無所知。經由這個遠親的居間安排,桃姨終於和隔絕了半世情緣的丈夫搭上了線索。兩個人相約在東京重逢。桃姨臨行時,隱約地對母親透露,她不再回到台灣,她將與他從此天涯海角永相隨。
母親力勸她冷靜觀察一段時日再做最後的打算。即使情意依然如綿,但兩個世界幾番人事,思想個性怕都有了極大的改變。桃姨堅貞自守,此情可對天日,而他呢?若是信守著當年的「約束」,有情人得以白首偕老,固然是人間佳話,但若他在中國早已另娶,且已兒孫滿堂,母親擔心桃姨這一去怕會淪落到變成對方家庭的「第三者」?母親的耽心並非毫無來由。從一而終,至死無悔的專情男子,人世間到底並不多見。
桃姨以觀光護照出境,一去經年從此音信杳然。一九八八年,母親因肝癌辭離了人世。臨終前幾個月,她的同窗好友,無不輪番探望。獨獨缺了與母親相知最深的桃姨。母親雖然不提,內心必有掛念。時光飛逝,桃姨如今若還健在,該已有九十六上下的高齡,與母親已天上人間無處追尋。若她也已離開人世,兩人在黃泉路或九重天上必早已相逢。身為晚輩的我,追認先人走過的歲月屐痕和經歷的人生苦難,惆悵情懷,心有慼慼,因有所感,是以為記。
(1994/2017年一月修訂)




夜半哀聲


                             
                雖然時空已超越半個世紀,現在每當想起,往事猶如秋天的落葉,顏色泛黃卻還脈絡分明,它們層層疊疊,此起彼落不斷在腦海中翻飛湧現‥‥‥。

              一九四七年前後台灣那段政治、民情動盪不安的歲月,在一個讀小學一年級小女孩單純的心目中,時間只是一條流淌不盡的長河,對生命沒有什麼特別的期待。一成不變的生活,衣食雖不豐美但也尚足溫飽;玩具雖然匱乏,但與玩伴在樹蔭下有跳不倦的「草葵笠」,草叢間有捉不完的「火金姑」。就在不知憂愁為何物的那年早春二月,把我的童年染上斑斑血漬的「二二八事變」發生了。

此後很長一段日子,先後從大人憂懼的眼瞳中,壓低抖顫的聲音裡,知道了人間煉獄慘酷的現象:壽山上死了很多人,到「高雄要塞司令部」去請願的地方代表一個也沒活著回來,屍體都扔到壽山下高雄港的海溝裡去…‥愛河漂流著浮屍。很多失蹤人口的家屬哭號著在河邊追著鮮血染紅的流水認親人…‥高雄中學的學生,被軍警、憲兵的「拖拉庫」(truck )載走,從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風聲鶴唳,滿目蕭條。學校關門兒女被父母嚴管禁足。人們有要事必得出門去辦,也是來去匆匆。住在後街的外公、外嬤、阿舅、阿姨、佣人以及住在同一「樓仔厝」的幾房親戚都趕過來到我家避難。外公那棟巴洛克式的雕花三層西洋樓,凸兀在十里平房中,是亂兵、流氓搶劫時明顯的目標。我們的「起居厝」靠街,單層的平房店面,是外公的產業。他讓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子婿(我的父親)經營西藥局。這棟房屋橫面不寬但縱深頗長。兵荒馬亂的時刻,親人擠住在一起,互相壯膽取暖,禍福共同來承擔。

        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外公阻擋,堅持照常到「高雄市立衛生院」去上班。他說「衛生院」裡外擠滿了受傷群眾,醫師人手不夠,不能不去。況且他們都掛上「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員是國際公約,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有一天黃昏阿舅從「衛生院」匆匆回來,人忽然瘦了一圈,神情驚恐憔悴。他嗚咽地陳述那天在「衛生院」發生的慘事。他說軍隊一衝進醫院,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開槍。他和院長以及別的醫師已經無路可逃,匆忙中躲到靠牆的辦公桌下。幾張小小的辦公桌那裡藏得下一群人?可憐他們一個一個被拖出來,先剝去外衫褲,再命令他們雙膝跪下,高舉雙手,就地槍決。

        阿舅聽到一個同事臨死前淒厲地喊叫:「你們這些兇手、土匪,天理難容。」跪在阿舅前邊的院長,也在一聲槍響之後倒臥在地,鮮血浸濕了紅十字臂章。剩下阿舅一個人了,他自覺無望,靜靜等待命運最後的安排。士兵命令阿舅舉起雙手,正要舉槍發射時,發現阿舅手腕上的日製手錶。他放下步槍,伸手剝掉阿舅的手錶,然後又舉起步槍,正要扣動扳機時,門外傳來司令官發出的停止屠殺的口令。阿舅死裡逃生,揀回了一條命。消息越來越壞,再也沒人敢出門了。我們一大家族二十多口人日以繼夜地擠在天井周遭四個小房間裡,米糧已盡,青菜、水果有錢也無處買。那幾天,我們全靠厝後壁賣糕仔餅老阿婆因為無法出門做生意,囤積在家的餅干和開水度日。

        一天早上,我和弟弟妹妹在厝中央的天井邊,無聊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時候,忽然聽到「碰」的一聲巨響,幾乎同時,看到爸爸從藥局直衝進來。他鐵青著臉一面跑,一面喊:「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大哭,媽媽從廚房箭一般直射出來。她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緊扣住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說:「不准哭。兵仔聽到妳的哭聲就會跑進來,若要大家都死,不如先乎妳沒命。」妹妹大概被媽媽兇惡的眼神鎮住了,哭聲即刻卡住。妹妹被媽媽貼胸緊抱著,長睫毛帶淚的大眼睛吧噠吧噠地,看著我和弟弟跟在爸爸、媽媽屁股後往厝內跑。我們一大群人擠進了最后一間房,那兒原本是柴房,陰暗又不透風。我在那兒緊跟著大人蹲下,感覺到氣都喘不過來。外嬤和媽媽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南摩觀世音菩薩……。」

        提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並沒有闖進後壁房間來。他在藥局裡翻箱倒櫃鬧了一陣,拿了爸爸的手錶,所有的現款就離開了。爸爸事後回憶說,他跑離藥局的一霎那看到了那個兵仔的身影。很熟悉的印象,記得前幾天來買過藥。原來客客氣氣,笑容可掬的一個人,怎麼說變就變,變成了帶槍搶劫的強盜?

        那天下午,四個厝邊充當臨時救護義工的青年,扛著一個擔架匆匆走進我家來。擔架鋪著乾稻草,上面躺著一個滿身鮮血的老人。他們把老人連同乾草包放在我家藥局內。他們說,在路邊發現那個不知名姓的老人。抬到我家是因為附近診所門戶深鎖,幾所大醫院路途遙遠,且都已人滿為患,希望身為藥劑師的爸爸能替老人止止血,或者想辦法聯絡到伊的親人。也不等爸爸開口,他們就匆匆離去。爸爸找人幫忙把老人連著草包抬到隔壁「撞球間」的球台上去。

        老人中了一槍,子彈從右肩透過後背,沒有傷及要害,如果能止血,應該可以活命。爸爸沒有任何止血的藥物。他一籌莫展地看著老人的傷口湧出鮮紅的血液,他不斷用乾淨的紗布擦拭傷口周邊黏稠的污穢。媽媽蹲在老人身邊一湯匙一湯匙地餵以溫開水。爸爸試著和老人說話,但老人什麼話也說不清楚,只是「哎喲!哎喲!」地哀叫。他從下午叫到黃昏,又從黃昏叫到夜半。那淒厲沙啞的慘叫聲,傳過天井,透進我們半昏半睡的耳膜裡,令人手腳發冷、毛骨聳然。老人叫到第三天清晨就斷了氣。
        之後,他是怎樣被認了屍,又怎樣從我家被移了出去,我已全無記憶。我只記從那時以後,在我夜夜睡夢裡,我經常看見那個白髮老人胸口大把大把的鮮血,常聽見他悽慘的哀號聲。而「二二八」三個令人傷心的數字,也只偶然在親朋知友的耳邊如微風一般,悄悄傳遞著一些家破人亡,血淚斑斑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後,老人的血漬和哀叫才慢慢地從我的夢魘中消失,而我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跟著成為永遠的過去。
(1995/20171月修訂版)



海邊的童年



阿發和阿呆是「叔伯」()兄弟。他們年齡接近,厝角相對,整天黏在一起,脫赤腳全莊跑透透~~有時到厝後的海邊撈魚蝦,有時到熟識人的甘蔗園裡去折甘蔗,或爬到樹上去掏鳥蛋,自由自在、生龍活虎般的莊腳囝仔。阿呆有一個非常福氣兼財氣的好名字。但是因為生成憨面憨面,講話又有點大舌,近鄰親友把他的真名忘記,只叫他阿呆。1946年兩個人已超越入學年齡,但是討海人靠天吃飯,為生活忙碌奔波,煩惱的只是歹年冬厚風颱,掠無魚歹過日,至於孩子慢幾年入學,或者讀幾年小學認得幾個字,就退學上漁船去做工,並不是一件多麼嚴重的代誌。

厝內不知道誰人出的主意,叫阿發和阿呆到長生叔的私塾去認識幾個字,以免以後變成青瞑牛,過幾年就讓他們上漁船湊腳手。長生叔是家族的遠親,排行第五,論輩份,兩個孩子叫他五叔公。他是村里少數幾個有學問的老親戚之一。他穿一襲灰衫褲,留一撮山羊鬚。到他私塾去讀冊的孩子都是厝邊頭尾的散赤囝仔,連親帶故,多少都沾到一點血緣關係。長生叔不愁吃穿,開私塾純屬義教,逢年過節,學生的老父或老母送去一袋自家收成的魚乾、蝦米、蕃薯纖或土豆仁,就算是謝師禮兼學費。

每日透早,阿發、阿呆一手拎著便當、一手提著矮板凳,拖拖拉拉往五叔公的私塾走去。五叔公看看學生人數大致到齊,開始搖頭晃腦,大聲唸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全班學生聽得霧煞煞,五叔公還長江大河一路呼啦下去。阿呆偷偷拉一拉阿發衣袖問:「狗不咬,先來煎。。猴不嫌,賜一刀」五叔公在教我們ㄊㄞ狗ㄊㄞ猴嗎?」,五叔公的目光從眼鏡框背後直射過來。他搖動手中的戒尺,在阿呆頭上輕輕敲一下說:「明天你頭一個背冊,背不出來,手上先抹一層萬金油。」阿發轉頭看看阿呆,發現阿呆的臉色青筍筍,趕緊問他:「阿呆,你怎麼啦?」阿呆結結巴巴細聲回答:「我。。我尿在緊。」
「你不是剛剛去過便所?」
「但是。。但是我一看到五叔公手裡的尺板,就忍不住想放尿」。昨天他已經捱過五叔公一頓手心。停頓片刻,看見阿呆全身在起加冷瞬(顫抖),阿發硬著頭皮,站起來大聲說:「五叔公,阿呆欲去便所。」
「不是五分鐘前才去過?」五叔公抬高聲調。
「我。。我又想去。。」阿呆低著頭說,一幅歹勢的窘模樣。
「真是尿桶一個」五叔公悶聲說著,全班「轟」的一聲爆笑出來。阿呆猛然站起衝出教室,碰歪長板凳撞出一聲巨響,又引起全班一陣大笑。放學後,阿發跟阿呆磨磨蹭蹭地走在雜草叢生的黃土小路上。
「明天怎麼辦?」阿呆問,看出來心事沈重。
「抹一層萬金油吧。」阿發也想不出什麼好步數。
「假生病,不去上課好不好?」阿呆問。
「不好」阿發說,「明天躲得過,後天怎麼辦?」
「那,我們就不要去上課了吧」阿呆說:「我們早上照常出門,阿爸、阿母不會知道。五叔公不管誰缺席,不會來過問。」
逃學?阿發有點膽怯,想到打手心又痛又麻的滋味,只好勇敢地點點頭。
「明天」阿發說:「我在聖公廟前的大樹下等你。你要平常一樣地出門,不能告訴任何人。」阿呆點點頭。

第二天清早,天空才露出魚肚色,阿發胡亂吃過早飯,背上布包拿起板凳走出大門。他一路走到聖公廟前的老榕樹下。前夜下了一場雨,廟埕潮濕的地面幾片落葉隨風飄盪。離廟埕不遠,就是沿海的堤岸了。阿呆還沒來,阿發無聊地向海邊漫步走去。日頭剛剛上升,平靜的海面漂浮著幾隻竹排仔,漁人正忙著撒網捕魚。阿發看著海面的景色,同時不停地轉頭回看老榕樹下的廟埕。他左看右看總不見阿呆的身影。

莫非阿呆臨時變卦,跑到五叔公那裡去告密出賣?也可能洩露秘密,被他老爸用草索五花大綁,提到五叔公的私塾去請罪。阿發心內正在兵荒馬亂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一陣響亮的皮鞋聲。不可能是阿呆,阿呆不穿鞋,更無皮鞋可穿。阿呆會魔神仔一般,無聲無息在背後出現,讓人嚇一跳。阿發轉頭一看,竟然是村裏派出所的巡查(警察)。「害也!阿呆真的把我出賣。五叔公叫巡查來抓我回去一頓打。」他想逃跑,但雙腿釘在堤岸無法動彈。他兩眼直瞪著巡查威風凜凜的姿勢,頭皮陣陣發麻。那個時代,巡查大人是僅次於虎姑婆,讓愛哭囝仔停止啼哭的仙丹。虎姑婆愛嚼細漢囝仔的手指頭,巡查大人會把人抓進派出所,無論老人囝仔,把人打得叫嘸敢。
「喂!囝仔兄,你常來到海邊玩嗎?」巡查的語氣倒還溫和。阿發緊張得說不出話,只好猛點頭。
「這幾天,如果看到海面飄來什麼物件,或者岸邊石頭坑裡有什麼物件堵在那裡,要趕緊到派出所來報告,知道嗎?」巡查說完話,眼睛朝海面巡視了一遍,然後一語不發。阿發不大明白巡查大人的意思。海邊會飄來什麼碗糕?一隻百歲老烏龜?擱淺的大隻海ㄤ(鯨魚),或者找人替死的水鬼?他不敢問清楚,只是猛點頭。巡查走開以後, 阿呆立刻從聖公廟的牆角冒出頭來。阿發回頭跑過去,對準阿呆的肩胛頭狠狠地揍了一拳。
「阿呆,你死到哪裡去了?」
「我怕,怕那個巡查大人把我們抓回去交給五叔公。」
「所以,你就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阿呆傻傻地笑著默認。

    晴空萬里,明亮的陽光把堤岸照成一片耀眼的金黃。堤上土石斷落的隙縫蔓延一叢一叢耐風的葛藤。尖細的綠葉在風裡搖擺,綠葉間隱藏著一簇一簇黃色的小花。兩個孩子一前一後沿著長長的堤岸慢慢走,前途茫茫,不知該往何處去。阿發一面走一面想,巡查要找的物件到底是什麼?如果真是大海尢,當然得先找阿爸和莊內的查脯人做伙來扛回家,見者有份,帶幾塊海尢肉回去配飯吃,或者扛到魚市去拍賣,賺點意外的小財。可時這樣一來,阿爸一定會瞪起眼睛大聲問:「這時候不在五叔公的私塾裏,跑到海邊去做什麼?」逃學的事馬上就漏氣,當然逃不掉一頓責罰。那麼,還是聽巡查大人的話,乖乖到派出所去報告吧。問題一大堆,在阿發的腦袋裡拋輪轉。
  「發哥!你在想什麼?」阿呆打斷了沈默。
  「海尢」阿發隨口說。
  「真的?在哪裡?」阿呆就是阿呆,竟然信以為真。阿發懶得理他,隨便指一指眼前的海灘。阿呆睜大眼睛朝向海面瞧。忽然,他停住腳步,張大嘴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阿呆,你見到鬼了不是?」阿發覺得怪異。
  「那。。那。。是什麼物件?」阿呆說著,伸手指向海岸邊一堆相疊的岩石。一層大浪正好湧上,除了翻白的浪頭,阿發什麼也沒看見。他回頭埋怨:「阿呆,你在起痟啊!」
「那。。那。。那塊大石頭下面。。下面。。。」阿呆大舌的症頭受到驚嚇就更嚴重。
海浪正好退去。阿發張大眼睛直看過去,岩石下的洞隙裡,好像塞著一大捲灰白色的新聞紙,也像一捆破爛的棉被。眨一眨眼睛,想看個清楚,海水又湧上來,把岩洞又灌滿了。兩個孩子有伴壯膽,更受到好奇心的驅使,順著土階溜下海灘,朝著礁石的方向奔去。兩人跑到那堆物件的前面時,「啊~~」阿發不自覺地叫出聲來,阿呆已一屁股跌坐在沙灘上。那是一具人的屍體,膨脹潰爛已分不出男女。它的腳腿已經不見(被礁石割切或被鯊魚咬掉?),一隻手臂插進土沙裡,眼珠圓滾滾,阿發想到了死魚的眼睛。

   阿發到此才明白巡查所說「物件」的意思。他對癱坐在沙灘的阿呆說:「你守在這裡,我去派出所報告。。。」阿發話沒講完,阿呆的屁股好像被針扎到,一躍而起,聲音抖抖直嚷:「我不敢,我不敢。我跟你做夥去。」兩人拔起腳跟往堤岸跑。心愈急,腳跟陷入沙土愈深。阿發不敢回頭,感覺有某種隱形的輕絲飄呀飄的跟上來。跑進派出所,兩人幾乎要斷氣。巡查大人正好是原先那一位。阿發喘著氣把代誌說完。巡查以及所內另外一個人跟著阿發與阿呆往海邊的方向跑去。消息隨即傳開,一向少人過往的堤岸這時已接上一條長長的人龍。巡查一面跑,一面低下頭問阿發前後狀況。此時的阿發趾高氣昂,自覺是個重要人物,把逃學與五叔公的戒尺忘得乾乾淨淨。

   看到那堆礁石以後,巡查和後面跟隨的大人拋下阿發與阿呆朝前狂奔而去。兩個孩子此時已經被遺忘,自覺無錄用,乾脆坐在離人群稍遠的礁石上看鬧熱。他倆用腳趾挖挖海沙,也讓一進一退的淺淺海水磨刷他們來回奔波,已覺酸痛的腳腿。正在無聊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時候,從背後的堤岸上破空傳來一陣尖銳的,極端痛苦撕破喉嚨迸發出來的婦人的哭號。一個瘦削的,披散頭髮的中年女人往礁岩人群的方向拼命跑,才到半路突然撲倒在沙灘上。她手腳並用,滿面淚痕掙扎向前爬行,口裏不斷呼喊著一個男人的名字。

   日頭已經升到高空。熱氣迎面撲來。海邊人影晃動,人聲隱約,這一切看在阿發眼裡,印到心裡,都顯得不太真確,真像在作夢。從清早逃學出門到現在,不過幾個時辰,但在他的腦袋裡,卻覺已過了好幾天。半截無腿的屍體,死不瞑目圓睜的眼珠。女人肝膽撕裂那樣痛苦的哀叫,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阿發的心在吶喊,這一切只是一場惡夢,或者是天公伯在處罰兩個逃學的孩子而變化出來的幻景。以後很長一段日子,阿發常在夢裏看到那對灰白色的眼珠。那對眼睛有時閉起,有時瞪著他看,他嚇醒過來,心肝頭撲撲跳。海水退潮,日頭升得更高,陽光曬得人額頭冒汗。不是回家的時刻,阿發激破頭殼想不出該到哪裡去。他轉頭看看阿呆,問他意見「到溪尾底去摸蛤仔好不好?」 阿呆只是搖頭。
「那就回去吧!」阿發意興闌珊。
「回哪裡去?」阿呆問。
「回五叔公的私塾去吧。」
阿呆沒出聲,跟著阿發站起來,拍拍褲底的沙粒,兩人垂頭喪氣地離開海灘。走進私塾門內,卻找不到半個人影。停了片刻,還是沒有人來,只好走回家。路上碰到一個同在私塾上課的孩子。才知道那個溺死的人原來是五叔公媳婦後頭厝那邊的表親。他匆匆忙忙把私塾關門趕往前去。那天黃昏,阿發跟阿呆總算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原來幾日前的暗暝,夜黑風急浪高,一隻晚歸的竹排在港邊近海的水面遭到快衝入港軍艦的撞擊,竹筏翻覆,兩個漁民,一人掙扎泅泳到港邊獲救,一人落水後生死不明。阿發跟阿呆發現的,正是那位不幸溺斃的漁民。

   五叔公幫忙喪家寫訃文,做輓聯,安排葬禮操勞過渡,加上人老體衰,生了一場重病,私塾從此關門。阿發與阿呆與「人之初、性本善」的千年古老教條從此斷絕了關係。他倆再也不敢到那堆礁岩的水域去沈水瀰(潛水)。總覺得岩石蔭影裡,有個孤獨的靈魂在默默地泣訴~帶我回家。。帶我回家。特別是雲霧深厚,海風呼嘯的傍晚,那份哀號似乎顯得特別淒厲。當八月快將過盡,九月開學的鐘聲即將響起時,學校派遣老師按照門牌號碼,捱家捱戶勸導家長帶領學齡兒童去註冊,不然,巡查大人就要上門找麻煩。阿發、阿呆穿上乾淨的衫褲,背起書包,乖乖上學去了。               
                                                                                        2011/2017年修訂)



 














Thursday, January 12, 2017

晴秋之晨


長夏已盡,秋到人間。
島南港都,省立XX女中校園裡,竹籬圍隔的東邊牆角自成一方院落,當中屹立一座五角紅亭,亭名「育樂」。我們六個同班死黨,相約星期天清早到學校去念書。我們聚集在紅亭內,攤開課本,只翻了幾頁書,有人已開始打哈欠。傳染病似的,大家輪流哈個不停。大餅合起課本開始〈碎碎念〉~讀書、考試、寫作業,舊的完成新的又來,有完沒完啊?做學生真苦命。她把書丟到一邊,站起來伸伸腰,徵求「上廁所」伙伴,小豆舉手回應。如廁是人生大事,因為理直氣壯,所以安步當車,她倆走走停停東張西望,這一去非耗盡大段時間不會回來。
校門入口蜿蜒的水泥道上傳來kin kin kuang kuang 老爺腳踏車晃動的音響。
「鼓山居士駕到。」唐老鴨頭也不抬隨口說。鼓山居士是我們班上最有個性,公認最有學問的人物。她家住在〈哈瑪星〉(今鼓山區),地處壽山腳下。她不大理睬課本,但勤讀佛學經書,經常還以武俠小說〈配飯吃〉。
「妳怎麼知道是她?」娃娃環顧四周,不見人影。
「她的腳踏車除了車鈴不響,其它部位都響。」唐老鴨才說完,鼓山居士已左一腳、右一腳,搖恍踩踏著腳踏車迤邐而來。
「喂!你們〈天未光〉就全部到齊排排坐,等訓導來點名嗎?」鼓山居士遲到〈歹勢〉,趕緊找話來搪塞。
「一早就來做代數習題啊!妳忘了明天要交大堆作業還有複習考試嗎?」娃娃長得秀氣輕盈,說話語調一向雲淡風輕。
大餅與小豆終於如廁歸來。小豆插播進來:「我們叫阿芬去求個情好不好?告訴張老師,我們書也讀了,練習也做了,考試就免了吧!反正考試不過就是逼迫學生讀書的手段而已啊!」
「算了,我們就別為難阿芬了。她的傷心還不夠嗎?你們都注意到從前她面對張老師時,那種傾心凝望的眼神吧!課後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有事沒事還往他宿舍跑。沒有任何預告,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張他的結婚喜帖。看看她最近失魂落魄的模樣,真的好可憐。」我替阿芬感到不平。
「其實,這只是阿芬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罷了。他剛大學畢業,只大我們幾歲,是菜鳥教員,有學生喜歡跟他親近,把他當偶像崇拜,當然大表歡迎啦!」大餅語氣犀利,她一向看不慣阿芬的嬌嬈與做作。
「不過,我還是同情阿芬啦!覺得張老師太殘忍。結婚就結婚吧!上課時當眾宣布一聲就好了,別人不發帖,單單就發給阿芬,什麼意思嘛?」心軟的娃娃替阿芬抱不平。

當我們沒完沒了的談論著這份若有還無,朦朧不明的師生戀情時,鼓山居士大表不耐:「吹皺一池春水,干我們屁事?浪費時間講一堆無聊的〈閒仔話〉,不如去爬樹摘下幾粒芭樂(番石榴)來孝敬五臟廟。」她問誰願意當她的護衛,在樹下檢取果子兼把風。
「那些芭樂營養不良,永遠那麼一點大,可能酸到牙軟。還是省省力氣吧!」唐老鴨給她潑冷水。
「等下看我吃芭樂,不要留口水就好。」鼓山居士不為所動。
「看在芭樂份上,我就當妳的護衛吧!」大餅說「但本姑娘有條件~妳得先扔下幾顆成熟的果子孝敬我。」
「那得看我的高興。」兩人相偕走向那排高及一樓〈厝頂〉的芭樂樹。
「這兩個瘋子,那樣細小的果子也值得去冒險。萬一被路過的老師抓到,〈代誌就大條〉了。」小豆不斷地搖頭。
「也不全為了吃吧!鼓山居士是在標榜男女平等~~爬樹並非男生的專利,而且擺明對威權(校規)的挑戰。」我自認對鼓山居士相當瞭解。
「我最不喜歡爬樹,髒死了,又危險,萬一掉下來怎麼辦?。」娃娃說。
「妳根本不是爬樹的材料。妳真去爬樹,天會塌下來。」唐老鴨取笑她。
女孩子們短暫地沈默了。晨風輕輕吹過,帶來淡淡的桂花香。紅亭東南方的磚砌牆角,九重葛開得正盛。翡翠綠的葉片重重疊疊,襯托著飽滿豔麗的鮮紅花簇,展現欣欣向榮的歡顏。
我正看得入迷,忽覺花葉遮掩的圍牆上有影子晃了晃,以為自己眼花,仔細一瞧,竟是兩個年輕男孩一前一後跨坐在磚牆上。兩人專心注視坐得稍遠,斜依紅亭長柱,專心翻閱課本的娃娃。我寫了張字條傳給唐老鴨~~有場精彩好戲等我們來表演。若有興趣,隨後跟著我來。我們兩人悄悄走到九重葛的花影中。唐老鴨也看到了騎在牆頭的人影,其中之一手持照相機。
鼓山居士爬上〈樹尾頂〉,芭樂樹被她搖得枝葉亂顛。大餅在樹下吼叫:「別那麼用力搖,妳這個〈耗呆〉,把我弄得全身都是灰,芭樂掉到地上爛成了一團泥。」樹上的人也放開嗓子叫;「這裡沒有男生,裝什麼高貴淑女?不會攤開裙擺來接嗎?芭樂摔破,妳得賠我。」
我跟唐老鴨忙著尋找適當的工具。我檢起一塊缺角的磚頭。唐老鴨一把搶過去仍掉,還埋怨我:「妳不怕鬧出人命嗎?」找了半天,我們在草堆裡發現一個塑膠桶。把水桶裝滿荷花池塘水後,兩個人趕緊回到隱密的九重葛牆角邊。轉頭看看娃娃,她沈醉在「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美妙境界裡,渾然不知身邊的事故。她長睫毛的眼睛嵌在淨白膚色的瓜子臉上,清雅、脫俗,讓人聯想到「一絲琴韻,留入花心」的詩情。

忽然,池塘邊柳樹後校長宿舍的竹籬門「依丫」一聲被人打開,同時傳來沈重的腳步聲。我一看,糟了,是土公仔(校長的外號)。我猛搖唐老鴨的手臂,差點害她潑掉半桶水。
「妳發神經病啊?」唐老鴨被我嚇一跳。我急得說不出話,用手指著校長由遠而近臃腫的身形。
唐老鴨不愧是本班第一才女,她貼在我的耳邊說:「別急。我這裡一發動,妳就跑過去拼命呼叫纏住他,聲量要大到芭樂樹那邊也聽得見。」
「土公仔如果問我什麼事,我怎麼回答?」我的腦袋結冰〈堅凍〉,一時「未輪轉」。
「隨便啦!」唐老鴨說:「頂多捱頓臭罵罷了。」

唐老鴨說完,雙手緩緩抬高水桶。牆上的小子這時坐直身體並舉起手中的照相機,遙對著娃娃的芙蓉面。我向前狂奔,口裏大叫「校長、校長」。唐老鴨用力把水往牆頭潑。「啊呀!啊呀」響過之後又聽到「碰、碰」重物掉落牆外地面的聲音。校長聽到我的尖叫,一回頭正好看到了唐老鴨發功潑水的場面。
「你們在幹什麼?」他詫異地問。
「報告校長」我結結巴巴地回答:「有。。有。。小偷。」
「小偷?」土公仔看了看潮濕的花叢說:「光天化日,哪來小偷?」
我無話可答,窘立在他面前。唐老鴨跑上前來替我解圍:「報告校長,有兩個男生來偷。。偷。。」小豆、娃娃也趕來湊熱鬧。
「偷什麼啊?怎麼不快說?」土公仔明顯失去耐性。
「他們來偷。。偷。。」唐老鴨深深看了娃娃一眼,輕輕碰一下她的臂膀,然後平靜地回話:「他們來偷拍照」。娃娃若有所悟,白晰顏面頓時出現了一層桃色的雲霞。
土公仔沒有追問下去。他皺起眉頭說了聲「下次要小心些。」轉身就走了。唐老鴨對著娃娃說:「聽到沒?還有下次喔!」
「死相!」娃娃紅著臉啐了她一口。

爬樹偷採芭樂的兩個人從小路那端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問起那邊的戰況~~大餅一聽到我的呼叫,放下裙擺靠邊快閃,辛苦撿到,放在裙擺裏的芭樂希哩嘩啦掉滿地。鼓山居士從樹幹匆匆滑下,來不及穿上她的大頭球鞋,〈teng赤腳〉逃得比「一溜煙」還俐落。大餅一面述說,一面啃著摔破皮的芭樂,一幅事不關己,〈閒閒無代誌〉的跩模樣,倒是向來堅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鼓山居士卻雙手掩住臀部,頂著一張苦瓜臉。問她怎麼回事?大餅爭先回答:「她被樹枝劃破了褲子。」我們當中有人笑得撐不起腰身;有人笑得眼淚直流,無可抑止如銀珠迸地的歡笑聲流蕩在空寂的校園,流入我心靈的毫纖中刻畫成短暫青春永恆的印記。
多少年過去了?雖說世事如今看盡,此心到處悠然,但每逢想起年少輕狂的高女歲月(一份已屬前世的記憶),歷歷情景,悠忽回到眼前來。…‥
                                                              (2010/2017年一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