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12, 2008

雨之歌

那年春天的天氣特別滋潤,過午之後經常細雨紛紛。田裏飽含水分的稻禾如波浪隨風起伏;身穿蓑衣的「做田人」低頭彎腰辛勤地工作。路旁的溪圳水勢已有九分滿,水聲潺潺,小魚成群在溪流彎曲處快樂地打圓圈。春到嘉南,城郊綠遍,無處不可入畫,隨興即可成詩。

放學的鐘聲剛剛響過。通往村莊,被雨水刷洗得發亮的碎石路上響起了輕巧的跫音。一男一女兩個孩童隔著不遠的距離,迎著細雨各自走向返家的歸途。男孩稍高,短髮覆額。女孩紮著兩條長長的辮子,頭上繫的一對蝶型髮夾,隨著她的腳步移動,盈盈展翅欲雙飛。忽然一陣狂風捲起,女孩手裡緊握的花傘被風吹翻,傘往上飛人向後仰,女孩倒退幾步一跤跌進路中積水的淺窪裏。

啊!男孩輕叫一聲快步向前,想扶住她卻已不及。女孩掙扎著要站起,但鞋底滑溜,一個踉蹌再度跌倒。好不容易才站起穩住腳跟時,她的眼眶已蓄滿了淚珠。
「會不會痛?」男孩手足失措,不知怎麼辦才好。
「別哭!別…‥老師說…‥勇敢的孩子不…不應該哭…」男孩找不到適當的言詞,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人家又不認識你,你管我哭不哭?」女孩瞪他一眼生氣地說。
「妳不認得我有什麼關係?我認得你就好了嘛!紅蝴蝶,頭上飛,大眼睛,兇兮兮。說的就是妳,對不對?」男孩被她一吼,大聲對抗起來。
「你再叫…‥我就…‥」女孩揚起手中肢骨分離的雨傘,想打過去可又出不了手。
在學校,女生多半是齊耳的短髮,獨有她綁著長辮子。這就引來了頑皮男生的興趣。有人出其不意上前拉一拉然後迅速地跑走。她氣不過就會狠狠地回罵。「紅蝴蝶,兇兮兮」的外號就是這樣叫開來的。

「我叫黃政明,五年級的糾察隊長。以後他們再拉妳的辮子,妳就跑來告訴我。我把那些壞蛋的名字記下來交給老師。」男孩說著,一副正義使者的架勢。女孩安靜地聽著,眼淚不知何時已停止滾落。
「哪!這個拿去,妳把它穿上。」男孩忽然脫下身上的雨衣交到她手裡。
「那。。那你怎麼辦?」她伸手接過,輕聲地問。
「沒關係!只是一滴滴小雨。」男孩抬頭挺胸,自覺豪情萬丈。
。「還說小雨?看!你衣服都濕了。」
「那正好,我就把它當雨衣披。」他說著一面脫下身上的襯衫,雙手把它撐開罩在頭頂上。兩人肩並肩地走,林梢有風吹過,雨絲無聲飄落。

「老師說,助人為快樂之本,男生應該幫助女生。」男孩斜低著頭對女孩這樣說。女孩沒回話,臉色突轉緋紅。她內心正想著,自己與男孩走在一起的消息,會不會很快就傳遍了校園。女孩抬頭看看身旁的男孩,潤濕的黑髮緊貼在寬寬的前額,水淋的睫毛襯托出明亮的眼珠。他過肩斜背的書包好乾淨,不像其他壞學生,書包皺又髒,還胡亂塗成大花臉。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名字與他的被連在一起,並不是件太討厭的事。

「你真好!」她想說卻出不了口。
「紅蝴蝶,我家有一條小牛,矮矮壯壯,肚子圓圓,非常可愛。你家有沒有牛?」男孩問她。
「沒有,我家不種田。只有一隻長毛獅子狗,我天天抱著玩。」
「等雨天過去,我把小牛拉出來讓你騎,好不好?
「不行,我沒騎過牛,會跌下來。」
「不會。妳坐我後面抱住我的腰。小牛很乖,只會慢慢走,不會隨便衝。」女孩沒有回答。她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幅這樣的畫頁~~藍藍的天空,綠草坡地野花開。她與男孩騎在牛背上,說說笑笑還唱著歌…‥

「一定很好玩,一定的。可是,媽媽肯讓我跟他一起玩嗎?」女孩想著。媽媽一再警告她,不能跟鄉下孩子玩。他們都是沒教養的野孩子。她並不十分瞭解「沒教養」是什麼意思?「男孩的書包那麼乾淨,衣服也是,雖然有幾處補釘。他還好心地把雨衣讓給我,這樣的孩子算不算沒教養?」女孩心裡滴咕著,可又找不到正確的答案。

女孩帶頭拐彎轉進一條平鋪柏油的車道。眼前突兀出現一座圍著石灰色高牆漆上朱紅色大門的屋宇。比起田野中遠近錯落分散的紅瓦平房或農家的竹離茅舍,這棟門扉緊掩、灰牆聳立的建築,顯得高傲又有氣派。男孩直著眼光看住那扇朱紅門,相對比一比,他更喜歡自己竹籬圍成的家園。每天當「日頭落山」,他放學回到家門前,瞇著眼從籬笆隙縫瞄進去,就能看到穿著開檔褲,在院子裡自在玩樂的小弟,以及腰間繫著圍裙忙進忙出的媽媽。拴在芒果樹下的小牛,看到籬外晃動的人影,馬上「ㄇㄨ ㄇㄨ」叫出聲來。小牛好眼力,男孩沒有一次能逃過小牛的注意。

沈思中的男孩忽然聽見女孩一聲呼叫:「我家到了!」她一手指著前方,一手拉著男孩的衣袖,微笑著對他說:「那是我家。明天早上來叫我一起上學好不好?」女孩一面說一面脫下雨衣交到他手裡,然後很快向著紅色大門的方向跑去。她踮起腳尖伸手按了按門鈴。等了片刻,門開處一個長頭髮白淨膚色的女人探出半個身子來。她冷冷地瞄了男孩一眼。女孩撲上前去親熱地叫了一聲媽,然後回頭對著男孩搖搖手:「再見!」女孩接著說「明天記得來叫我喔!」男孩還來不及回答,門已「碰」的一聲牢牢關上。母親斥責女孩的聲音隨風飄來:「告訴妳多少次了,不要跟那些沒有教養的台灣鄉下野孩子玩,妳怎麼都不聽……」

男孩站在飄著細雨的朱紅大門前,一顆心直直往下掉落。彷彿剛剛遭受冰凍,只覺得渾身淒冷。出太陽的日子,草坡上開滿美麗的野花。小牛、紅蝴蝶還有他…‥緊閉的紅門,高高的灰牆…穿開檔褲的小弟弟…,會在風裡「伊呀」作響的竹籬笆。一切影像走馬燈在眼前迴旋。隱隱約約,男孩知道,與女孩共騎小牛採野花的期待是不能實現的夢想了。

沒有教養的鄉下野孩子?男孩低下頭狠很踢出一顆小石子。「噗通」一聲,石子掉進路旁的溪水裡,蕩漾的水紋讓他忽然想起女孩可愛的笑靨。紅蝴蝶,紅蝴蝶,男孩內心悄悄地呼喊。一顆淚珠偷偷溜出了他飽漲的雙眼。

經過一夜酣睡,明日之後,當陽光再度回到翡翠綠的島嶼之南,男孩就會恢復平靜無憂的心境吧!他畢竟還是半解人事的孩子,小得留不住隔夜的悲哀。但無論如何,這雨中石子路上單純無邪的邂逅,的確真實地發生過。聽!那片纏纏綿綿的黃昏雨,不正在低吟一曲生命緣起,最稚嫩溫柔的戀歌?

Tuesday, October 14, 2008

月 光

夜半從一場凌亂的夢中醒來,看見沒拉緊的窗帘縫隙邊瀉進一片銀光。懷疑是昨夜臨睡前忘記關掉的後院燈火,遂撩開布幔探個究竟。這才發現,天心月色,光華如練。月河銀波長驅直入迷漫了半個臥房。我獨坐床沿,恍惚的神志漸漸清醒。就著那水銀瀉地的月光,忽然想起了死去已久的父親。對他的孺慕之情,渴望再見一面,再說幾句話的極強烈的欲盼,轉瞬間使我熱淚盈眶。

白天記憶中的父親,我能理性地接受,他是已成過去的,只剩得掛在牆上的遺照。可是在夜半恍惚的心靈中想到的父親,彷彿並未死去,而只是人在天涯。踏著溶溶月色,他會悄然站在窗外、屋角,或者在我們住家附近的什麼地方,焦慮地徘徊流連卻無法找到他昔日熟悉的門閂,看不見他心愛的親人而含淚離去,再度浪跡異鄉。回首前塵,流失於身後的歲月中,與父親有關的童年舊事,原來都與月光有特殊的牽連。。。

月眉是高雄縣旗山鎮內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它三面環山,源自玉山山麓的楠梓仙溪自村中緩緩流過。溪水清澈,小魚結伴成群戲水悠遊。溪邊兩岸滿佈潔淨的鵝卵石。造型美觀的「月眉吊橋」橫溪高掛。因為遠離大城,也不是工業重鎮,二次大戰末期,月眉沒有遭到美機的轟炸。它也就成了我們全家人逃空襲、「疏開」避難的地方。

當年的我是一個五歲「無伴」的小女孩。三歲的弟弟整天只會拿一根竹枝,東敲敲西打打,口裡咿咿呀呀唱著自創的兒歌。家裡的婦人白天忙著煮飯洗衣,夜晚就著黯淡的煤油燈搓「麻繩」,賣給雜貨店賺點外快補貼家用。年紀稍大的少女挽著菜籃整天在山坡採野菜。哀求半天,跟著去了一次就遭到她們的奚落。她們嫌我「腳慢手鈍」又認不清野菜的種類,採到有毒的野菜放進菜籃裡帶回去,全家人吃了就會七孔流血死翹翹。想到全家人七孔流血的慘狀,我的眼淚已經劈里啪啦掉下來。從此以後就打消了跟班的念頭。
日盼夜盼,就盼著當時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父親到來。記憶中,父親總在月亮升起天色尚未全暗的時候,在「風飛沙」的土路盡頭出現。每天下午當日影才開始西斜,我就獨自在門外路邊跳「草葵笠仔」。我在那兒磨磨蹭蹭地跳一回,休息一下,再跳一回,眼睛老往天上瞧。當時想法,多跳幾回草葵笠,就會把日頭跳「落山」。當「月娘」升上天空的時候,我就會看到父親的身影。

童年的印象中,父親很久才會在路上出現一次。一眼看到他,我就迫不及待地狂奔上去。我一直跑到父親身邊,歡喜地抬頭望他。跑得這麼「青狂」做什麼?父親每次都這樣溫和地責備我,然後就遞出他手中的包袱。我知道裡面有我和弟弟愛吃的糕餅。我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拉著父親,在薄薄的月光下,連走帶跳地奔向油燈微亮處客居的家門。。。。週而復始的期待~期待日落月升,期待父親在黃土路的盡頭出現,構成了我五歲「囝仔時代」月眉山村永恆的歲月。

父親被徵召去當軍醫那年,我正上大學一年級。那年行政當局頒發一道新旨令:民間醫藥專業人員,凡未滿四十五歲者,都得入伍服役一年,以盡保國衛民的天職。父親就這當上了軍醫。他到台北接受三天講習,然後會合其他同僚,集體到基隆乘艦出發前往戰地金門。

出發前一夜,父親到學校看我並帶我出去吃飯。學校宿舍的伙食一向粗糙。我以為父親專程來帶我出去吃一頓大餐。「爸,我們是不是到城裡去吃餐館?」我期待著所以這樣問。父親卻搖搖頭說:「爸爸這一去,家裡收入會大大減少。我們省一省,等我退伍回來,咱回高雄全家出去吃。」 那夜,父女兩人只在學校圍牆邊違章搭建的小攤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麵。 飯后,兩人漫步走回宿舍。校門前的耶林大道在夜間更顯修長。古堡似的校門在浮雲半掩的月輝下透著一份歷經歲月的滄桑。

「爸,女生宿舍十點半才關門,我們走到文學院,鐘樓那邊好不好?」臨別依依,我不想太早回宿舍。月光下的杜鵑花圃只剩一片朦朧的淡影。茶花的香氣卻能聞得十分真確。路邊的大王椰鬼魅似地分列兩旁,在晚風中張牙舞爪,想盡辦法要嚇人。更遠處的男生宿舍,映照出一片淡黃的燈光。春夜的校園,月下有如一座孤島荒城。我忽然想起了「荒城之月」,父親最愛的一首日本歌。我不自覺地輕輕哼唱起來。

「爸,你當年有沒有想到來考這個大學?」
「怎麼敢想?當年只考上了『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就給你大伯罵到現在。」
「所以您中學畢業就偷偷往日本溜,來個先斬後奏?」 父親沒答腔,顯然是一種默認。
「大伯為什麼罵您?」
父親想了好一會才說:「他不希望我的學歷比他更高吧!」
「他到底要您做什麼呢?」
「跟他一樣,讀幾年農校,回家種田。」

在學校門口的車站與父親告別,臨上車,他回頭望我一眼,輕輕地說:「不要擔心。好好唸書。」 零南公車搖搖晃晃,終于完全消失在羅斯福路的盡頭。我這時才真正地感覺到,父親走了,要到砲火連天、鳥不生蛋的戰地去做軍醫。我慢慢走回宿舍去。當時充滿悲傷的胸懷,看到的月色似乎也籠罩了一層別離的哀愁。我忽然很想家,很「心悶」有母親開朗的笑容,眾弟妹擁擠喧譁,燈光璀燦的島南的家園。

父親在金門服役期間,我給他寫了幾封信。信的內容無非是報平安、與同學去哪裡郊遊玩樂,從未提到考試成績或是選修了什麼課程等嚴肅且無趣味的「代誌」。這些事,一向有自由主義思想的父親很少過問。為了體諒他寫信的困難,我在信中總是勸他不用給我回信。他給母親寫日文信比較方便,我找空打電話回去問問母親就好。但父親還是給我寫信。戰後從日本回國,他靠自修與勤學已能寫出相當通順的中文信,雖然我無法想像,他完成一封信要花費多少時間與精神。

黛綠年華,青春作伴。白天忙著上下課跑教室,週末忙著進城看電影、逛書店、或到郊外遊山水,我不太會想到父親。只有在夜裡晚自修後從圖書館出來,踏著月色返回宿舍的路上才會想到他。腦海中對父親的印象總是這樣:身穿草綠色軍服,戴著軍帽,在營房裡若有所思地對著孤燈獨坐。那頁畫面裡的父親對我來說竟然陌生而遙遠。

那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我接到父親的信。他在信裡提議,在中秋暝的某個時刻,大家同時共看「月娘」,對著月光傳達思念和平安的消息。父親信裡所指的「大家」,除了身處戰地的他,住在學生宿舍裡的我,當然還包括高雄家中大小一群人。我看到這封信時大感驚奇。從小到大,只知道父親的數理頭腦一等一、是日治時代故鄉的「草地秀才」。他有「共看明月」與「一夜鄉心」的詩意情境,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夜我果真「應約」到校園去看「月娘」。

那個夜晚的天空有薄雲掩月,中秋月色並不分明。我在行政大樓前「傅鐘」周邊的石階上坐了好一會。這回想像中的父親已不坐在營房內的孤燈前,而是沐浴著中宵風露,斜依在戰地的碉堡殘壘邊。我彷佛聽到父親口裡輕吟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個月光暝,父親病重去世。懷才不遇、天不假年,他「過身」時年方五十八歲。一九九零年夏天,母親去世後兩年,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克服了工作、行程、時間安排上的諸種困難,分別自海內外各地回到高雄。我們為死去已十五年,當年土葬的的父親「撿金」後,骨灰甕供奉於壽山元亨寺的靈骨塔內母親的身旁。與此同時,我們為父親與母親做「梁王懺」法事。奉寺廟住持之命,我們回大寮祖厝恭請歷代祖先前來參與盛典、共享福德。

返鄉路上,姊妹兄弟共同的心願是~不要遇到大伯。大伯在家族中掌權又霸道,最愛教訓人。不管你是四歲毛孩或是四十歲的社會賢達、國家棟樑,他總能找出理由訓你一頓。話題九灣十八拐,最後總會繞到父親身上。他埋怨父親目無尊長,不告而別偷溜到日本留學。即使在父親過世後我們回去探望大伯,他的話題一成不變,攻擊的對象永遠先是父親,然後就是我們。他罵我們不孝,一個一個先後往美國溜,置祖先「墓厝」於不顧。

我們回到祖厝才踏出計程車,一把就給大伯逮到。我小聲怨嘆「害也!脫不了身又得捱罵」的時候,大伯竟然一反常態,不但沒訓人,還非常親切地打起招呼來。大弟對他說明來意,他一馬當先帶領我們走進供奉祖先神主牌靈位的大廳。當我們忙著點燃香燭,準備拜拜的時候,大伯站在「戶定」(門檻)前面對著厝埕,輕輕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有一暝,我親眼看見恁老父轉來」
「什麼?」我們不約而同叫出聲來。
「有一暝,我看見恁老爸轉來。」他重複說了一次。他一面說一面指著離「戶定」不遠的地面繼續說:「伊就站在那裡,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大伯,您是說有一暝您夢見阮的爸爸轉來?」我以為自己的耳朵不靈,把「夢」見聽成「看」見。
「什麼夢見?」他嚴肅地糾正我,「那時不過七、八點,日頭落山月娘才出來。月光下他穿著一身白衫褲,站在那邊靜靜看著我。」他又指著厝埕外同一塊地面。

我們姊弟妹五個人面面相視,不知如何答腔。過了片刻,大妹開口問他:「伊感有對你講什麼?」大伯搖搖頭,眼神迷離。廳內一片寂靜。不久大伯又開口:「恁這回轉來拜拜,搏杯的時陣,問恁老爸,到底伊欲對我講什麼,愛我替伊做什麼代誌?」

在壽山元亨寺拜拜、念經整個禮拜,我們八個父親的孩子不停地討論這件事~如何回覆大伯的問題。有人想說,父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故鄉的田園。有人想說,在他死後這麼多年,你還一直說他的不是,他回來討回公道。有人認為父親畏懼這位大兄,終生擔負目無尊長、不告而別的罵名。這次「梁皇懺」法事做完,了卻人世恩怨,他即將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他是專程回家向大伯告別的。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後由當精神科醫師的大弟拍板定論:大伯一生虧待父親,他如今心虛生幻象,我們不必博杯,也不必再回去稟明。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讓大伯永遠牽掛在心頭,直至他生命的末年吧!相信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麼做的。

天倫夢斷已逾二十年。每逢月明之夜,我還常常想起父親。腦海中總會出現,草木煙籠的祖厝門埕,父親一身素白獨立於月光下。有時也會想起,我五歲時月眉山村的歲月~日落月升,薄薄的暮色里父親在黃土路盡頭出現的場景。真假虛實,如夢似幻。記憶中這兩張刻骨銘心的畫面上,耀眼觸目,水銀瀉地的月光,把父親的身影襯托得更孤獨落寞了。

〈一九九六年十月〉

曾經

開學第三天,我告訴母親,已經認得去學校的路,而且也記住了教室的號碼,我要自己去上學。母親果真讓我一個人走到學校去。走到學校沒問題,問題是當我看見校門口兩旁站著身穿童子軍制服,手持童子軍棍,威風凜凜的高年級男生時,我無膽的症頭從腳底升到「頭殼頂」。我在校門外躊躇徘徊,拼命給自己信心喊話:他們只抓壞學生,不會為難我。我心底在吶喊,但腳跟卻不聽令。怎麼掙扎也走不進校門。

正在著急的時候,校門內忽有一個女生走過去。看她一頭蓬鬆的捲髮,我認出是班上昨天老師指定的班長。班長顯然也看見了我,她轉身走出校門,拉住我的手往裡跑,口裡碎碎唸:「上課鈴都快響了,你怎麼還在外面散步?」這是她~陳梅琪~第一次幫助我。從那時刻起,往後半個世紀的友誼,她幫助我的時候多,而我回饋她的實在少。。。

梅琪不但是我們的班長,而且學期成績也是全班第一。那學期我得到第三名。下學期開始,她以及第二名的同學因為搬家轉學,我理所當然升到第一名。還記得當我把成績單拿給父親看的時候,父親臉上出現了欣慰的笑容。在家裡一向話語不多的父親開了金口說:「進步了,很好。」我本想把第一、二名搬家轉學的事告訴他,我只是「順勢」升上去而以。但是小小的虛榮心阻止了我說實話。這份內心的秘密直到父親過世,我都沒有向他稟明。初中進入女中就讀,我與梅琪被編入同班,中斷了幾年的友誼又得以延續。

初中三年,我跟梅琪就像一條繩子拴住的兩隻蚱蜢,她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她只比我大幾個月,但有個念高中的姊姊在前拉拔,梅琪的言行舉止就比我們同班任何一個同學成熟多多。她一個口號我就一個動作。校園裡有一棵拔地而起的高大木棉樹。碗口大、火一般顏色的花朵開過後,果實包著純白的棉絮就從枝頭爆落。梅琪說:「我們來撿棉花,檢夠了就送到棉被店裡做一條囝仔被。」於是我就跟著她彎腰駝背地在木棉樹四周認真尋找剛爆開,尚未受到污染的棉絮。梅琪說她姊姊跟同學去看「魂斷藍橋」感動得要死,要我也陪她去看。少女情懷最是迷戀海枯石爛生死相隨,對殉情的故事當然刻骨銘心。哭濕了半條手巾還是小事,有一天在梅琪家竟然看到牆上掛著一幅鑲著玻璃鏡框,宛如「國父遺照」的勞伯泰勒(Robert Taylor)在劇中的戎裝照,看起來頗有「民族救星」的架勢。梅琪堅持Robert Taylor是人間極品的「緣投桑」。「蘿蔔太辣」碰巧並非我心儀的類型,可是經不起她的一流說功與威逼利誘,我只好洗心革面,全盤接受。

校園北邊圍一道矮矮的磚牆,牆上掩映稀疏的樹蔭。下課後晴朗的黃昏,我跟梅琪有時會跨坐在磚牆上欣賞校外的風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中,水牛耕田,農夫除草,偶而有白鷺鷥飛來棲息在水中央。北邊稍遠處有一座紅瓦小神廟。鐘鼓聲、誦經聲隨著清風徐徐吹來,雖是小小年紀,我們也頗能感受到平凡生活的寧靜與和平。朝西北的方向看過去,在一片稻田中,獨立出一棟水泥平房,遠看起來很像誰家的墓園。我說奇怪,水田中什麼時候長出「一間厝」?「啊!那是我姊姊朋友的房子。哪天我帶你去。我跟我姐禮拜天有時去那裡念書。」梅琪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果真跟梅琪到水田中央的房屋去作客。名為唸書,其實聊天比唸書更認真。那座平房除了白色粉牆,灰色屋頂,三房一廳放置幾樣簡單的家具外,有個非常詩意的名稱~愛蓮小築。我從裡看到外,找不到水池,也沒見蓮花。我自作聰明的決定,「厝主」一定是個愛妻的好男人,妻子名字叫「蓮」,因此取名愛蓮。問梅琪有關他的來歷。她說是個「外省仔」,好像沒結婚,在ㄧ個什麼機關當職員。我又問,為什麼他肯讓他的新屋當作我們的書房?她說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在追求我姊吧!」她笑笑說。我聽了很不以為然。姊姊才高三耶!有沒有搞錯?我從未見過那個「愛蓮小築」的主人。好幾年後當我回到母校任教,圍牆外那一方天地已蓋滿高低錯落的屋宇。「愛蓮小築」、綠水汪汪的田園,連帶著那段青澀年歲,猶如浮雲飄過湖山,完全消失了蹤影。

那年暑假,梅琪高中聯考與台北護理學校金榜雙題名。梅琪的父親選擇了護校。她不敢違抗父命,只能孤單地搭上列車到「遙遠」的台北去上學。這其間我們多半靠書信聯繫。我高中的國文老師帶一口濃濃的山東腔,上課聽講全然「霧煞煞」。我就利用這節課給梅琪寫信。我把同學的作息動態甚至調皮搗蛋仔細向她報告。信寫得極長,有時還得打出「預知後事,且待下回分解」的預告。她回信時說看信看得眼淚直飆,但也醫好了對母校與同學的相思病。等到我完成大學課業回到故鄉與她相見,我是國中「菜鳥」教員,而她則已成了風姿妙曼的白衣天使。

我在學校忙著教書,梅琪除了看護病患,與醫院裡一個年輕醫師,因為彼此對音樂的喜好而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他們的戀情受到男方家長極力反對。男孩出身醫生世家,父母期待的是ㄧ個門當戶對,能帶來百萬嫁妝的姻緣。梅琪出身小康人家,這份不被祝福的戀情只能低調進行。有一次為了去聽一場美國交響樂團的表演,怕被熟人看到傳進男家,梅琪苦苦求我去當兩人的電燈泡。我對音樂是外行。為了成全好友的心願,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也是我第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看到梅琪苦戀的對象。他身高中等,長相雖然說不上「抱歉」,但也並不傑出,態度甚至還顯得畏縮(可能怕被報馬仔看見而去向父母打小報告?)。我坐在他們兩人當中苦撐了一晚,不知偷瞄了幾次腕錶,只覺得那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夜。

兩年過去,我結婚不久就懷了孕。梅琪與男友明知不會有「從此以後兩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童話般的圓滿結局但還藕斷絲連。那年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專給護士的禮物~加拿大政府到台灣招募正規護士。梅琪決意拋棄愛情遠走他鄉。由於梅琪的關係,我選擇到她服務的醫院去待產。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博命的掙扎,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產後第三天黃昏,我還委靡不振地躺在病床上,忽見她身穿一襲合身的洋裝,臉上薄施脂粉,足蹬高跟鞋,娉娉婷婷向我走來。我張大眼睛定定看住她。
「下班回家換掉制服,現在過來看看你。」她笑著說。我說看我也要穿得這麼漂亮?又不是沒看過。她臉色忽然一沈,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我問她。她說其實是回到醫院參加同事為她舉行的惜別舞會。她的護照簽證已經出來。
「你該高興才對。多少人想出國都出不成。」我給她打氣,她沈默不語。
「他會不會出現?」我問她。
「不知道,有段日子沒說話了,相見不如不見。」她黯淡地回答。
「好聚好散,也別全怪他。他只是沒有勇氣搞家庭革命。」我竟然替那個軟弱的的傢伙說起情來。
「我。。我不想參加了。」她忽然打起退堂鼓。
「那怎麼行,同事們一番好意。你缺席,對主辦的人怎麼交代?」
「我孤單一人,誰陪我開舞?」她意興闌珊。
我丈夫正陪在身旁。我斜眼瞄了他一下~~高頭大馬,氣概昂揚,又曾拜師學過「舞」藝。我腦海靈光一閃,推一下丈夫,聲若宏鐘地對梅琪說:「那好辦,我這個借你。」我話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梅琪還有點猶疑,我的身邊人卻靜默無言。片刻後,兩人並肩走出了病房。

一屋子的空虛與寂寞彌天蓋地壓將下來。我內心五味雜陳。拿起圓鏡照照自己~~皮膚黃腫、面貌疲憊、眉眼五官經歷生產撕裂的劇痛後,離離落落尚未歸位。看看梅琪青春亮麗嬌柔可人的模樣,兩人相比,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而我的身邊人,剛為他生下一個壯健的兒子,聽到要把他免費出租給好友去舞會亮相,不但沒有一點推辭或反對的意思,頭也不回地輕鬆陪她走出病房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結什麼鬼婚?生什麼兒子?我抱住枕頭不僅嗚嗚大哭而且幾乎肝腸寸斷。。。

梅琪離家前夕到我家來辭行。我做「月內」無法到車站去送行。兩人執手相對,離情依依。多少珍重與祝福的言詞,竟然無法說出口。「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曾經背過的詩句,驀然湧上了心頭。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張紙條。我打開一看,是西洋歌曲「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歌詞。我知道那是梅琪與那個無緣的情人最喜愛的歌。我當電燈泡的那個夜晚,曲終人散後三人踏著清涼夜色歸去時,一路上,他們手挽手,輕聲合唱的就是這首歌。梅琪要我把歌詞翻譯成中文,我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日曆翻飛,我忙著兒子,忙著教書,更在不久之後帶著孩子萬里尋夫到達亞美利加的彼岸。幾十年過去了。我並沒有完成梅琪給我的,翻譯歌詞的付託。

梅琪只在加拿大停留一年。經由友人介紹,她在美國找到了最合適的人生伴侶並生下一對佳兒女。梅琪升格當了「阿媽」之後,與病魔奮戰了三年,終以肺癌告別人間。她與她先生四十年相知相惜,甘苦與共,她該走得了無遺憾。只是,每當我聽到「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旋律響起,我就會想起,想起從前與她共度的青春歲月,想起我未完成的歌詞譯文。我該對她說聲SORRY!天上人間,別來無恙?親愛的梅琪,妳可會怪我?

後記~~梅琪的追思會過後不久,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她的先生因車禍「過身」。親友都相信,兩人「相招」回到天家。從此碧海情天,比翼雙飛,無始無終,不再分離。

Wednesday, September 24, 2008

母親的寵物

記憶中母親養過的第一隻小動物是一隻大黃貓。那隻貓的體型碩大,深黃與淺黃交織的紋路,炯炯有神的眼瞳,四平八穩的步伐,稱它是貓王應該當之無愧。四、五十年前的台灣,家家戶戶子女眾多,張羅全家溫飽已屬不易,除了富貴家庭,尋常人家並無所謂豢養寵物的習慣。即使收養動物,也都賦予固定的工作:養牛耕田、養馬拉車、養狗看門,而養貓當然就是捉老鼠了。
母親養貓原先也為的是消除家裡的鼠患。自從大黃貓進駐我家,我們不曾見它抓過一隻老鼠,但鼠輩從此消聲斂跡。大概它們知道貓王來臨,此屋不能再留,因而移民遠去。母親怕冷。冬天的晚上,伊總在棉被裡裹個熱水袋。不知從何時起,大黃貓蜷伏在母親的被窩裡取代了熱水袋的作用。那一團暖厚的柔毛,溫暖了母親冰冷的腳掌。母親曾戲言說,伊的「貓仔子尚有孝。」
當大黃貓被門前窄街上疾駛而過的軍用卡車撞死的時候,母親的眼淚如決堤的長河。她傷心很久,一提到就哽咽,甚至產生了有生之年不再養貓的念頭。父親不是愛貓族中的一員,但卻是老鼠的絕對厭惡者。當他瞥見一隻大灰鼠溜進碗筷籃裡時,他不顧母親的反對,決定再養一隻貓。
大黃貓死後不久,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看見一隻玩具貓在地上跑跳。我說這隻玩具貓怎麼跟真的一樣?父親笑著說:「妳目周撥乎光,擱看一遍。」我彎下腰用手摸一摸。哈!竟然是一隻活貓。她一身純白,圓滾滾的眼睛閃著綠綠的光。我找來一條紅緞帶綁上小鈴鐺掛在它的脖子上,看起來更像玩具貓。小白貓的媽咪是美洲純種,小妹因而擔心起來。她問我小貓會不會聽台語?還是要跟它講ABC?
小白貓長得很快,不到兩年已長成一隻活躍的少年貓。它會爬到藤架上抓蝴蝶,跳上厝頂去追逐野貓。它最得意的一套把戲是爬到花枝上去盪鞦韆。厝內天井水泥砌成的花壇中栽一株含笑花。白洋貓前腳掛在枝柯間,緊縮後腿,身體騰空。它唯恐人不知,不但喵喵直叫還猛力搖盪,期待引來全家的觀賞與喝采。可憐那株不太強壯的花叢,被搖晃得花苞亂顛,柔枝欲斷。父親快步向前捉住它同時賞它一頓屁股。白洋貓掙扎跳開,蹲在我們視線能及的牆腳邊,滿臉哀傷,心裡似乎有無限委屈。
那年春天來得特別早。二月剛過,聖誕紅的豔色未退,厚衫褲還「離離落落」掛在房間牆壁上,和風麗日已回到了人間。春已來到,貓更敏感。那段日子,只見一溜白絨的淡影跳躍在屋瓦上下。白洋貓癡狂地跟蹤鄰家的雌貓,合唱青春的戀歌。貓的世界也該會有愛恨情仇的故事吧!但不知它們的感觸與人類的可曾相同?沒有人能阻止貓的長大,就如同我們無法永遠依偎在母親膝前做伊的貓咪一樣。
四月的清晨,南台灣的陽光分外明亮。天井的綠葉叢中出現一抹嫣紅。那是「甚麼物件?」我揉揉惺忪睡眼仔細觀察了一下,是一隻紅羽小鳥。我大叫起來:「大家快來看啊!,好漂亮的紅鳥。」父親、母親跟大弟聞聲而出。
「啊!是金絲雀,好幾百塊錢一隻的金絲雀。」大弟說。(當年的幾百塊現在該有上萬塊台幣吧!)
「金絲雀?」父親不敢置信。母親舉手遮日靠上前來。我們四個人八隻眼睛直直對著它。
「想辦法捉起來養罷!」母親正說著,紅鳥似解人語,立刻展翅凌空飛去。我們悵然良久卻無可奈何。幾天後一隻迷路的十姊妹(鳥名)飛進我們家並停歇在櫃臺上。父親輕易就捉將下來養在鳥籠裡。流浪的鳥找到安定的家,有得吃有得喝,卻還顯出懶散的表情。偶而,它伸長脖子咕嚕咕嚕叫幾聲,此外就整天站在籠內橫木上呆著作夢。母親向來最會替人著想,對動物也是一樣。伊說看它孤單落魄的神情,大概想要有一個伴侶。大弟很快跑到養鳥的朋友家捧回一隻。
「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啊?」我問他。
「誰曉得?它們全長得一樣。這隻看起來比較"幼秀",我就決定它是母的,抓了就回來。」大弟說。兩隻十姊妹並放在鳥籠裡。一天早上,全家人公認的鳥小姐,竟然拉長脖子咕嚕咕嚕叫起來。原來也是一隻公的。等它生蛋要等到何時?母親苦笑著搖頭。
不久,阿姨託人送來兩隻羽毛豐滿的十姊妹。從此以後四隻小鳥快樂地生活在它們的小天地裡。「我們有十姊妹啦!」母親逢人就語帶雙關如是說。伊的意思是六個女兒加上四隻鳥。伊細心呵護並勤餵那些鳥。我們放學回家圍在鳥籠四周看鳥啄食、看鳥飲水、甚至看鳥凝視我們的可愛模樣。這樣一來就引起白洋貓醋勁大發。它不時睜大碧綠的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鳥籠,還氣呼呼地伸出貓爪搖撼籠上的細木柱。鳥兒雖在籠內,還是驚嚇得飛奔亂叫。
「快來!你們都過來看呀!鳥生蛋了。。」有一天母親餵鳥時忽然大聲呼喝起來。我們趕過去一看,哇賽!真的有五顆指尖般大的蛋出現在籠裡。母親的歡喜才算開始。後來當這些鳥蛋孵出幼鳥以後,伊的興奮簡直無法形容。小小鳥全長一個樣:赤裸裸一堆粉紅肉,分不出哪裡是頭殼或屁股。我們姊妹忍不住取笑鳥娃的醜相時,母親就會罵我們說;「哼!你們出世時有"鳥仔子"一半漂亮就好了。」母親幾乎是用「飼孫」的心情在照顧鳥娃娃。我給當時在台北上大學的妹妹寫信時,曾有如下這段話:「。。。母親近來養鳥甚勤。我們都笑他錯把"鳥仔子"當金孫。鳥娃娃只要頭上多長出一根毛,母親就會高興一陣。如果妳想知道母親的"鳥仔孫"有多醜,白洋貓的醋勁有多大,妳自己回來看看。。。。」
鳥娃與鳥爸、鳥媽安份地生活在籠內。它們也許響往籠外藍天白雲的自由吧!但既然命定與雲天無緣,它們就表現出一種隨遇而安的自在了。吱吱!喳喳!吱吱!十姊妹嘹亮的歌聲喚醒了港都清新的早晨。我生命中初次的發現,鳥啼不亞於琴韻、泉聲。它讓人暫時忘卻世事的繁瑣,心靈得以重獲童稚般的純真。
紅瓦舊厝因市區規劃遭市政府鏟平之前,母親飼養的最後一批小動物是一隻「雞母」帶著四隻「雞仔子」。那是住在「草地」的阿姑送給我們,養大當作拜拜的「牲禮」或是冬令進補的食品。「雞母」長得肥肥敦敦,寬厚的翅膀能把四隻「雞仔子」掩遮得無影無蹤。「雞仔子」尖尖牙喙、小小頭顱、圓圓晶亮的眼睛,說有多「古錐」就有多「古錐」。當它斜歪著頭靜靜望你的時候,任你有鐵石心腸或有天大難事,都會融化在那無邪純淨的眼光中。它們嫩黃的柔毛裹著渾圓的身體,簡直就是一粒一粒「黃色鬅紗線」長著腳在地上跑來跑去。
除非親眼目睹,沒有人會相信那些雞仔是多麼聽母親的話。母親掀起雞籠,讓雞仔出來放風。它們就斯文乖巧地在天井四周走動。它們不會走進厝內、不會溜到街面,更不會躲進眠床下讓人傷腦筋。母親把米粒灑到地上,「雞母、雞仔子」不爭食也不互啄,只是歡歡喜喜地各取所需,溫溫靜靜地吞食。當母親用木棍在地面「的、的、的」敲了三下,由「雞母」帶頭,「雞仔子」一字排開,阿兵哥操練一般步伐整齊地走進雞籠內。
「雞仔子」逐漸長大以後,已經記不起什麼緣由(拜拜做忌?中原普渡?),有一天在家幫傭的「歐巴桑」把雞母殺了。那天晚餐時,一家十口圍桌而座。飯桌正中擺著一大盤香噴噴的白切雞。母親舉起筷子,看到那盤白切雞,伊楞了一下,眼眶忽然注滿了淚水。伊放下竹筷,輕聲對我們說:「你們吃,我不餓。」說完站起來轉身離開了飯桌。那夜母親空著「腹肚」上眠床。
很多年過去了,母親辭世至今已二十年。現在每逢想起在島南故鄉成長的歲月,母親愉悅地餵養小動物的勤快身影,清晰猶如在眼前。那晚母親看到心愛的「雞母」變成了飯桌上的佳餚,噙著眼淚離開的場景,已成為我少女時代記憶的影像中永遠的定格。

Wednesday, August 20, 2008

與【風水】幾度相逢

第一次聽到長輩對我提到「風水」的問題是我高一那年。清明時節,
我們家族一群人走在高雄郊外「覆鼎金」的山崙小路上﹐邁步前往母親「後頭厝」孫姓家族的墓園。那裡安眠的都是高齡作古的長輩﹐壽終正寢,
魂歸道山是生命之必然,所以我們幾個小輩並不覺有什麼哀傷。因為風和日麗,空氣清新,大家布衣輕履﹐把「探墓厝」當作一場春天的郊遊。

正在取景拍照,四處走動的時候,父親忽然指著前方問我:「看到沒?」我沒反應過來,隨口問他看什麼?他說:"前方「半邊山」(半屏山)塌陷凹下的所在是不是正對著妳三妗婆的墓牌尖?" 從相思樹枝葉間遠望過去﹐我真的看到「半邊山」腰的大窟窿直線拉過來正好對準三妗婆的墓牌。我問他:「那又怎麼樣?」他說:「風水受到破壞,難怪三妗婆一房後來會財破人亡。」父親指的是三妗婆那一房的家庭悲劇。伊的獨子我們叫他三表舅。自我外公手中接下「磚仔窯」經營發了大財,後來事業被他最好的朋友兼事業夥伴全盤端去﹐三妗拋下年幼稚女﹐上吊身亡。

多少年過去了?當時的我白衫黑裙﹐清湯掛麵﹐正是如今我教導的學生的年齡。幾年前的某一天﹐我正走在走廊時﹐一個交情不錯的老師從她的教室直衝出來。她一把拉住我問:「欸!你懂不懂feng-shui?」我愣了一下才猜到她所謂的feng-shui就是「風水」。我問她怎麼忽然問到風水?她說有人告訴她﹐風水可以改運。解釋了半天﹐原來這個純白膚色的女老師認識並愛上了一個「台灣郎」。兩人交往七、八年﹐女老師癡癡地等待﹐但當醫生的台灣郎就是不開口求婚。好吧!既然是本校獨一無二的中文老師﹐而在一般老美的心眼裡﹐教中文的若非「風水師」大概也相差無幾。我當時怎麼幫她看風水解運﹐如今已無法想起;只記得過後不久﹐他口也開了﹐她婚也結了﹐一年後可愛的混血寶寶也出世了。她辭掉了教職﹐心滿意足地當起了全職的「醫生娘」。

此事過後不久﹐有一天我有事走進外文教學組小組長的辦公室。小組長精通西班牙語、法語﹐且是童書的作家。組長看見我馬上扔過來一句話:“聽說你懂Feng-Shuei?“ 又是「風水」!我說:"對呀!以後妳再囉唆﹐我就辭職去開風水店"。她不知道我在"黑白講"﹐認真地對我說﹐本校外語大樓完工後﹐她把最好的教室都分給任課老師﹐只留大辦公室裡這個沒窗沒戶的小隔間當做辦公的場所。但自從搬進去以後﹐她開始犯起頭疼、精神不振、思緒無法集中的「症頭」。她要我看看她辦公室的風水。

我裝模作樣地四邊看了看﹐然後跟她說:「這個小房間﹐面對兩扇門﹐背靠一堵牆﹐轉個頭正好就碰壁﹐四面無窗﹐天地昏暗如古墓﹐這個辦公室陰氣太重。磁場循環止於死巷﹐更糟糕的是﹐妳坐的方位正對著兩道門﹐人來人往﹐腳步聲﹐開門關門聲﹐聲聲入耳﹐音波直攻腦門﹐妳沒魂飛魄散已算不錯﹐疲怠恍惚還是小事呢。」她聽完話後急著問:「那怎麼辦?沒有別的房間可以當辦公室了。」我笑著說:「妳家風水最好。隱密幽靜﹐花木扶蘇。妳年資夠﹐退休金足﹐又愛提筆﹐妳退休把家當作辦公室﹐每天睡到自然醒﹐在院子裡啜著咖啡、清茶﹐讀書、寫作﹐不是快活似神仙嗎?」隨便說說﹐以為她也只是隨便聽聽。哪裡想到﹐那個暑假過後﹐她真的退休歸隱家園。

三年後再相逢﹐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年輕了好幾歲。問她別來如何?她說已完成了第五本童書(退休前十幾年只寫了兩本)﹐蒔花種菜﹐勤寫童書之外﹐附近的州立大學﹐更以講師的身份請她每星期去兼三堂課。「謝謝妳提醒我家的好風水。」她說:「我一生從未像現在這麼滿足過。」我心裡暗叫一聲「好佳哉!」那時「黑白亂蓋」﹐幸好歪打正著。如果退休後晚景淒涼﹐諸事不順﹐她不把我罵成臭頭才怪。

有一個自少女時代就認識的朋友﹐伊係出名門﹐風姿綽約﹐個性活潑開朗﹐當年校園裡追求者足可編成個籃球隊。伊愛上了同校藝術才華橫溢的狂傲少年。兩人婚後來美﹐定居休士頓﹐兩個孩子前後來報到。柴米油鹽稀釋了詩書琴畫﹐伊從九重天上一頭栽入生活塵網中。八零年代中期,休士頓經濟跌到谷底。多少公司裁員、合併或關閉。伊的先生難逃失業的惡運﹐夫妻間的感情同時也降到冰點。先生開始酗酒﹐伊則勤上教堂﹐求主庇佑。先生對宗教極端排斥﹐認為上教堂不但迷信且浪費時間,夫妻為此又吵得不可開交。就在這樣迷茫掙扎﹐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刻﹐友人告訴他﹐台北有個紫薇斗數命理大師﹐看風水、算命超準無比。伊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以越洋對談的方式﹐請遠方故鄉的命理師指點迷津。

伊對我提到了算命的事。我取笑她腳踏雙船﹐一手拜上帝﹐一手拜觀音。我問伊有沒有算出甚麼【面蟲】(名堂)?伊說那個算命仙夠厲害﹐連伊屋後有一條小溪也說得一清二楚﹐有如親眼目睹一般。算命仙還說那條溪會庇蔭伊e婚姻和家庭﹐叫伊不可搬家也不可賣屋。不久之後﹐伊的先生在外州找到了工作。這段期間奇跡發生。乍離家門的先生抓狂似地對伊害起相思病來。他說受到聖靈的感應﹐不但開始信奉上帝﹐而且一日三餐﹐飯前必向上帝禱告懺悔。每夜睡前一定給伊打電話﹐綿密細語依依難捨﹐思念之切更勝青春時代的戀情。

那年聖誕節﹐他返回休城渡假。我請他們全家前來晚餐。談話中他再三提起過去對待太太的刻薄以及自己痛苦的悔恨﹐情深處他眼含熱淚﹐幾度哽咽。他還對我保證﹐要重新追求太太﹐一如大學當年。看到這樣戲劇性的轉折﹐我除了感動還帶驚奇。經不住先生再三的懇求﹐伊最後還是賣掉房屋﹐告別了能庇蔭伊的屋後小溪﹐高高興興地隨夫而去。此去漸行漸遠﹐二十年別後再與伊電話連線﹐才知他們最後還是走到了婚姻的盡頭。是命運作弄?還是風水使然?誰能說得準呢?

十幾年前有個李姓學生跟我說﹐他父親從苗栗老家請來一個看風水的老師傅﹐給他們的房子看風水。學生還說﹐老師傅年輕時到中國黃山拜師學藝﹐得到異人真傳﹐能看天文地理﹐能知過去未來。「哇!好厲害!」我說:「那也請他來給老師的住家看一看﹐改改運﹐下次中個大"樂透"﹐老師請全體學生出國旅遊。」玩笑開過我沒把事情放在心上。過了兩三天﹐忽然接到這位學生家長的電話﹐李先生在電話中說要陪老師傅到我家來看風水。學生把老師的玩笑當成真。為了不辜負人家的好意﹐我那天準備了茶水點心﹐和先生兩人在家恭候大駕。

老師傅看來有八十多歲的年紀﹐精神奕奕﹐說一口濃濃的客家話。他先問我與先生的生肖﹐然後拿出古色古香的八卦﹐東西南北仔細地測量。過了片刻開口說﹐我家房子朝東(朝東的房屋較少見)﹐正好穩住了兩人的婚姻。我屬龍﹐先生屬兔﹐「龍兔淚交流」﹐命理書上寫得明白﹐我在婚前早已知道。原來只看過一次﹐只考慮三天就買下的房子﹐竟然還是我們婚姻路上的貴人。

老師傅又說﹐前庭花圃右邊角落那株樹叢不利我家風水﹐應該拔掉﹐說完也不等我同意就自己動手。我心想﹐哇塞!英雄所見略同。那株小樹長在那裡本就礙眼﹐我早有心拔除。幾天前走過去仔細看﹐發現幼枝上竟已掛滿了花苞。我原是花痴﹐看到花苞就下不了手。心想等到花開過後再來動工。誰能想到千山萬水之外忽然來了個它命中註定的剋星﹐就那麼一拉拔﹐花樹立刻嗚呼哀哉。

屋後落地窗外是木板鋪就的欄杆院落。遮日棚下﹐欄杆沿邊排列數十盆五顏六色的花草﹐九重葛、芙蓉、紫薇與薔薇或迎風招展﹐或怡然獨立﹐都是我苦心栽培的愛寵。【U】字形的屋牆﹐我請人在木板地上以木柱圍成長形框架﹐填土作成玫瑰圃。玫瑰圃一邊緊臨牆壁﹐一邊只剩窄窄的通路﹐把院落分隔成內庭與外院。這就是我凡碌生活中﹐消除倦怠不可或缺的「室」外「逃」園。我先生對於玫瑰圃的方位深表不滿。他認為橫格佔位﹐把後院格局弄小。他三番兩次﹐威逼利誘﹐就想把玫瑰圃搬移或作廢。

每次提到此事﹐我不是裝聾做啞﹐就是把頭搖成一個「玲瓏鼓」。萬萬沒有想到﹐老師傅一看到「隔路」的玫瑰圃﹐竟然大大地稱讚起來。他說:「太好啦!太好啦!這是個聚寶盆。財路到此止步﹐不會流失散去。」原來如此﹐我不免自鳴得意起來。二十年前經濟最困頓時﹐正逢上兩個兒子就讀學費昂貴的大學。我們夫妻兩人東挪西湊﹐手忙腳亂地應付兒子的學費﹐山窮水盡而能柳暗花明﹐原來是這個聚寶盆在默默地成全。

所謂「風水」也者﹐信者認為靈異奇特﹐不信者認為怪力亂神。信與不信間﹐交會千萬難。如果有人問起﹐我是信或不信﹐我只能贈以正、大、光、明四字箴言。「正」者天方地圓﹐物件皆歸其所。「大」者因為物件皆歸其所﹐空間因而寬大從容。「光、明」也者天光雲影共徘徊。光線足亮度夠﹐源頭自有活水來。

其實每逢談起風水種種﹐最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還是少女時代漫步在故鄉林間小路﹐面對夕陽下的「半邊山」,與父親談論風水的場景。失去的親情無法追回﹐但往事可以話說從頭。一首老歌美麗熟悉的旋律、幾段悄然入夢的童年風景,使舊夢得以重溫,讓人醒悟出無限甜蜜、辛酸、美麗與哀愁。

〈二零零五年五月〉

回首來時路

我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平凡女子。平生所願,就是寫幾篇素素淨淨的散文,記錄走過的歲月屐痕。再來就是安安份份當一名與世無爭的中學教員。

初到美國時,為了讓先生全力完成博士學位,也為了守住「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養」的諾言,甘心當一個全職的家庭「煮」婦。除了照顧兩個兒子,同時也兼做保姆。記得那些年大學園區保姆的薪水是一小時美金五毛錢。

密西根州立大學「已婚學生宿舍園區」一待四年多。母親第一次從台灣去看我們的時候,正逢上一個大雪紛飛的陰霾天。她驚訝地對我說:「原來你們跑到這個冰天雪地的所在來學蘇武牧羊。」雖然嘗盡了濃霜酷雪的折磨,但也飽覽了五湖漣灩,深秋楓紅,陽春白雪,銀裝素裹的北國風情。

先生學業完成,找到「德州醫學中心安德生癌症醫院」博士後研究員的工作。一家四口追風逐日,迢迢千里直奔南方。當母親來到休士頓城,我們去機場接機返家歸途中,她透過車窗不時東張西望。問她看什麼?她嘆了一口氣問:「那會攏看無大油井,紅番和千里黃沙?」

我們都大笑起來。原來母親當時對德克薩斯州的印象還停留在古老影片「巨人」的蠻荒時代。母親接著告訴我們,一聽到我們決定搬到德州來,她心中暗暗【著驚】,她認為我們做完了蘇武牧羊還嫌【無夠氣】,要換一下胃口,專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王昭君和番。

我做了兩年電腦打卡員存夠了旅費,一九七五年全家歡歡喜喜踏上返鄉的歸途。原來的計劃是和父母一起環遊全島,探訪故鄉美麗的山水。孰料父親病重遽逝,天倫夢乍斷,美事頓成空。那年夏天前後近三個月,我留在高雄舊居,陪伴因消瘦而突顯蒼老,其實才只有五十六歲的母親。就在那些與母親涔然相對的日子裡,有一天接到了先生自休士頓打回去的電話。

「回來的時候,要帶幾本中文教科書。」他在天之涯沒頭沒腦地迸出了這麼一句。
「帶中文教科書做什麼?」我在地之角也沒頭沒腦地回了這麼一句。
「Be… High School的校長打電話來,希望你去跟他約談,商談有關教中文的事。」
「什麼學校?」我一緊張,校名也沒聽清楚。
「Bellaire High School.」他重複了一次,「聽說是一所公立高中名校,好像就在我們的公寓附近。」
「美國的學校要用英文教中文,是不是?我怎麼敢去教?」我「無膽」的「症頭」一路從腳底發到頭頂。一想到要面對一群金髮碧眼高個學生,而且用英文來應付,對當時三十出頭,對英文沒什麼好感和自信的我來說,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是校長找上來的,又不是我們去求他。去跟他談談,了不起『無頭路』而已,怕什麼?」他隔著太平洋幫我打氣。
「但是,他怎麼會有我們的電話?怎麼知道我會教中文?」
「妳記得我有一個實驗助理叫艾妮達嗎?」
「我記得,高高胖胖的一個中年太太。她的住家裡外擺滿五顏六色的盆花,那次去她家,我一見就喜歡得不想離開。」
「對!就是她。她有幾個打橋牌的死黨,每星期固定一次聚會。死黨中有一個是那所高中的學生顧問,不久前在牌桌上談起,百利高中新增了一門外語課,是中文,正在找稱職的教員。艾妮達順手就給了她我們的電話和妳的名字。」
「艾妮達怎麼知道我出國前教過中文?」
「在實驗室裡,她曾問起妳,我向她提起妳以前是相當不錯的中文教師,且已出版過短篇小說與散文集。」

自從接到那通電話,我那初遭父喪,自責不孝的悲愴心情更多了一份負擔。教中文固然是自己之所愛,但那是對站在吾鄉吾土的講台上,面對著髮型一致,校服整齊,全神專注的同膚色佳弟子而言。

那年 八月中旬,告別形容憔悴的母親,再度踏上了去國離鄉的旅途。在機艙內,拿出了買到的唯一一本「中國會話」書翻開看看。書是芝加哥大學的版本。中英文對照,加上耶魯音標,滿篇令人頭昏腦脹的文法註解,怎麼看怎麼不對眼。

失父之痛,椎心刺骨,失眠加上暈機,腸胃幾乎吐翻出來,眼淚更是滴流不斷。折騰了十八、九個小時,總算回到了休士頓客居的地方。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頭暈腦漲、手腳乏力,猶如害了一場大病。百利高中的校長馬克勞先生又打來了電話。

「明天走一趟吧!難得人家等了妳這麼多天。」先生開始催促。
「我暈機症,胃痛都還未好,還有時差,日夜顛倒,而且在服喪期間,那有心情去?」我磨磨蹭蹭,找盡藉口。
他不再對我的強辯有任何反應,只拿起電話,一通打進了校長辦公室。打過電話,他閒閒地丟過來一句話:「明天下午三點,校長在辦公室等妳。」

隔天是星期五。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先生為我準備好的公文信封(內裝成績單,畢業證書,履歷表),以及從塵封的壁櫥裡拉出來的我在台灣出版的小說/散文集。我獨自搭坐公共汽車前往學校。下車後我腳程放得極慢,一路拖拖拉拉,挨到約談的最後一分鐘,才進入校長室。

馬克勞先生矮矮胖胖,不像教育者,倒像城鄉小店的老闆。後來才發現他特別偏愛東方古物,也早就開始收集,準備退休後返回故鄉小鎮開東方古董店。馬克勞先生並沒有為難我,他只要我簡單地介紹自己的學歷、經歷和個人的興趣與家庭成員。我照他的意思敘述了一個大概。他聽完後隨手翻了翻我帶去的資料。又打開我那本散文集。我那時心情已趨鎮定,內心暗自偷笑:「你連一個中文字都【莫宰羊】,還看什麼呢?」

等了片刻,馬克勞先生開口就說:「妳下禮拜一就來開始上課。」
「什麼?」我差點跳起來。「我手邊什麼講義和教材都沒有,你只給我兩天的時間準備,哪裡有辦法開始?你學校有現成的講義嗎?」
他看了看我,搖搖頭笑著說:「我們學校什麼中文資料都沒有,妳是拓荒者,但是我知道妳能夠。」

回家路上,心情比來時更緊張。一顆心幾乎要沉到腳底去。好不容易等到先生下班回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害也」,校長真的叫我星期一去學校教課,怎麼辦?


年華似水容易老,春花秋月轉輪過。屈指算算,Bellaire High School執教至今竟已經歷了二十三個寒暑。青春雖已逝,心境尚如舊。到了現在,每日清早,不管陽光豔麗或風雨變天,我背起沈重的學生作業準時出門。心裡唯一的盤算是如何把文法句子講解清楚,該用什麼動聽的小故事去淨化學生的心靈。

早期教過的學生,如今皆已步入中年,現在路邊商場偶遇,除非他們自動前來相認,有些我只怕已相逢不識。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相信每個學生一旦想起高中時代的悲歡往事,對這個教過他們四年的「唯一」中文老師,總該留下些許記憶吧!因為在內心深處,我堅信凡是曾經擁有,就不會全然消失,猶如故園青山,悄然入夢,半點不由人。

回首來時路,得失寸心知。
〈一九九八年五月〉

昨夜星辰昨夜風

轟隆~轟隆~轟隆~。。牛車在高低不平的黃土路上顛簸前進。不停的搖晃,讓采芷全身發癢發麻。牛車上鋪著的厚厚乾稻草,更不時扎痛伊的手腳。伊真討厭坐牛車逃空襲的日子。

伊多麼思念原來那個家呀!從平地突兀拔起的三層樓,伊的住家就在最高的樓層上。厝間兩翼是寬長的陽台,邊緣排列各式的盆花。喜愛栽種花木的「多將」(日音,父親)把陽台鋪排成了空中花園。采芷不認識那麼多花草的名字,但獨獨記得「鼓吹花」(喇叭花)。每天清晨當伊醒來,一手拎起從不離身的,「卡將」(日音,母親)用碎布片為伊縫製的布偶,悄悄推門走出陽台去看「鼓吹花」。牽牽絆絆綠色藤蔓上,紫紅色花朵張開大大的嘴巴,好像在合唱清晨的頌歌,又好像要把太陽一口吞下。幾乎就在同時,厝角頂的麻雀窩也傳來了吱吱喳喳的鳥叫聲了。聽久了,采芷彷佛能分辨出麻雀爸爸嚴肅的呼喝、媽媽叫喚兒女的喋喋與小麻雀稚嫩的撒嬌聲。

采芷走向陽台邊,提起腳跟半身往下探,有時會看到樓下「厝邊頭尾」低矮的平房裡跑出幾個小玩伴。他們抬頭向樓頂的采芷招手,伊就舉起布偶向他們還禮。伊自覺是個小公主,正在接受臣民的歡呼。伊很喜歡那種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滋味。哪裡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任由一隻該死的老牛,把伊載到一個不知往何處去的地方。

該死?最該死的是那顆不長眼睛的炸彈。那些日子裡常聽見大人口中掛著「戰爭」兩個字。戰爭是什麼「碗糕」?是不是一隊一隊排列整齊的「兵仔」走過街口,呼口號、唱軍歌,步槍上的刺刀在日頭光下閃閃發亮。如果這麼好看的遊行就叫「戰爭」,采芷希望天天都有戰爭,而且戰爭永不停止。

有一次半夜裡,采芷在睡眠中聽到屋外陽台上糟雜的腳步聲與細碎的人語,伊爬下眠床跑出去擠在大人中間看「鬧熱」。哇!遠方的天邊是一層鮮豔的紅彩色,不時有炫麗的火花衝向夜空。大人說「岸壁」(港口)中了美機的轟炸,大火正在燃燒。即使這樣,采芷對戰爭還是沒有任何具體的概念,一直到那夜一顆炸彈在三層樓附近爆炸。都說那顆炸彈原本要炸的是采芷居住的三層西洋樓,不知為什麼就掉到隔壁的平房上。平房被炸得粉碎,屋裡的住戶被拖拉出來時已面目全非。

還有一次天將亮未亮的時候,采芷朦朧的心神中,聽到好像有人用「秀剪仔」(極尖銳的台灣剪刀)劃開布匹那樣「咻」的一聲,伊的頭殼還未反應過來時,耳邊已響起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多將」幾乎與爆炸聲同時,從床上一躍而起,抓住采芷就往樓下衝。伊往外面看,不遠處的木屋頂上升起了熊熊的火焰。他抓雞似的把采芷提進防空壕,「卡將」抱著三歲的弟弟,腳步顛顛地隨後跟著跑。

「多將」決定搬家逃空襲了。他是那樣堅決而固執,不給人任何抗議的機會。「卡將」一針一線縫製成的,采芷愛若生命的布偶,任伊哭鬧,不准帶就是不准帶。「多將」還說再不閉嘴就是討打。采芷不得不跟心愛的布偶分手了,好傷心的別離呀!伊把它們藏在房內自認最安全的角落,巴望厝樓無恙,等伊「疏開」(逃空襲)回來再相逢。

「卡將」讓采芷跟弟弟穿戴上笨重的填塞厚厚棉花的外套與防空帽。帽子的設計很怪異,不但把眉毛以上的頭臉掩遮得密不透風,兩邊還連著長長的護耳。「卡將」還在外套的「內裡」繡上采芷和親戚的名字與地址。她說:「萬一半路遇到空襲,"多將" 跟我都遇難,妳和弟弟還有命在,希望有人把你們送到親人的所在。」「卡將」說完話掉過頭去擦了一下眼睛。采芷不能瞭解,那時「卡將」是以何種心情說出這番話。伊多麼討厭穿戴外套與防空帽啊!它們是那樣的笨重又難看。沒穿多久就逼出了滿頭滿身的大汗。但是伊能找出什麼理由拒絕呢?恨只恨那些可惡的炸彈。

牛車用緩慢得令人不耐的速度在千瘡百孔的黃土路上搖晃前進。日頭落山了,晚風開始呼嘯,一顆孤星出現在天邊。牛車拐灣進入長滿「那投樹」的鄉村路。那些帶刺的枝葉在風裡張牙舞爪,有如成群鬼魅無聲譏笑逃難的人群:「跑呀!逃呀!說什麼皇軍勝利、天皇萬歲!都是騙人的謊話。只有這才是真的~恐慌、飢餓、疲憊、無休止的逃亡。。。」采芷不知道小路通往何處去,就是老牛把伊帶到天涯海角的盡頭也已沒關係啦!伊現在最大的痛苦是困倦。伊開始思念三樓尾頂伊的布偶與舒服的眠床來。伊轉身纏住「多將」鬧著要回家,要睡眠床不要睡乾草堆,要布偶不要戴防空帽。「多將」皺起眉頭悶聲罵伊:「妳沒看見前面坐的"囝仔"嗎?才比妳大幾歲?已經會幫伊老爸趕牛車,還不乖乖給我安靜下來。」

采芷裂著嘴正想哭,但一回頭就看見他~拉著牛索幫他老爸趕牛車的男孩。他也正怯怯地回過頭來,臉上顯出一點得意,又有點「歹勢」。采芷瞪他一眼並在心裡嘮叨:看什麼看,沒見過囝仔捱罵嗎?采芷把怒氣全發在那個孩子身上。男孩趕緊把頭轉了回去。。。。牛車在茫茫的夕暮中繼續前進。疲倦戰勝了一切,采芷靠著母親的臂膀沈沈地睡著了。伊夢見心愛的布偶在家中寂寞的角落低聲地哭泣。

「吱吱!喳喳!吱吱。。。」群鳥喧鬧,一聲比一聲清晰。「我在哪裡?回家了嗎?」采芷從夢中醒來,神智還有點迷糊。四周觀望,伊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陌生?一點不錯。半舊的紙門,方塊榻榻米。牆角堆著家具,都是昨天與采芷一起坐牛車來的。窗外陽光璀璨,是美麗晴朗的一天。

「吱吱、喳喳!」鳥又叫了,越來越大聲,怕采芷聽不見似的。鳥在哪裡?抬頭看了看。哈!那不是?傍窗一株龍眼樹開著淡黃色的花,數不清有多少隻白頭鳥在枝葉間跳躍。一隻、兩隻、三隻。。。啊!這個鳥家庭可真大。它們全長一個樣:白毛蓋頂,尾巴翹翹,張著小嘴吱喳不停。也許是個鳥學校吧?采芷想,但分不出誰是校長、老師或學生。

果樹園中漂浮著淡蜜的清香,陽光把采芷照得心底透亮。伊從半開的窗口一躍而出。「撕──」,咦!怎麼回事?采芷低頭一看,「害啦!」睡袍裂開了。伊站在龍眼樹下,一手拉緊裂開的「衫尾」,愁眉苦臉地對著滿樹的白頭翁。伊多麼羨慕那些聒噪不休的鳥兒啊!唱也自由,玩也自由,蹦跳也自由。撕破衣服(如果鳥也穿衣服)也肯定不會捱罵吧!。伊在那裡自怨自艾,忽然覺得背後人影一閃,是昨天趕牛車的男孩。

「喂!你怎麼進來的。」采芷發聲問他,右手緊握著撕裂的衣襬。
男孩沒出聲,指著竹籬半開的柴門。他伸出藏在背後的右手,手裡拿著一個小木盒,盒裡放著三粒小小的白蛋。
「什麼蛋?」采芷問他,同時接過小木盒。
「蛇蛋」男孩說。
「啊!」采芷尖叫一聲很快把木盒丟還給他,木盒差點掉到地上。
「哈!騙妳的啦!不是蛇蛋,是白頭翁的蛋。我今天早上爬到樹上拿的。」男孩說著,呵呵地笑出來。
「你家在哪裡?」
「那邊」,男孩說,一邊指著龍眼樹後的籬笆。

采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一片青翠的竹林下一棟「紅磚仔厝」,屋前空地上悠閒地啃嚼著飼草的,正是昨天讓采芷的屁股震盪得酸痛發麻的老黃牛。采芷正看著黃牛,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一個農婦打扮的女人。她四下張望,口裡呼喊著:「阿雄、阿雄啊!」
「我要回去了。我阿母在找我。」男孩把木盒放在采芷手裡回頭就跑。采芷捧著木盒,小心翼翼卻滿心歡喜地走回屋裡去了。

雲淡風清的五月天是放「風吹」(風箏)的好日子。山村裡的「飼牛囝仔」騎在水牛背上手裡拎著「風吹」來到溪邊的青草地。他們把牛索放開讓牛吃草。有些水牛躺進溪裡呼嚕呼嚕洗著澡,把溪水攪出圈圈漩渦與白泡。未長犄角的「牛仔子」互相頂著頭殼鬧著玩。

孩子們先把「風吹」平放到地上,鬆鬆線卷拖著「風吹」向前跑,然後出手用力拉一拉,「風吹」就如長了翅膀往上飛。不過一眨眼的光景,老鷹、鷲鳥與蜈蚣,還有翩翩展翅的花蝴蝶,都已飄盪在半空中。采芷抱著自己辛苦黏成的「風吹」怯怯站在一旁。跟別人的一比,十字形竹架上貼一張新聞紙,下面黏幾條鬚鬚的東西實在很難叫做「風吹」。伊孤單地站在那裡任憑陣陣涼風吹動衣裳。阿雄看到采芷,拉長脖子叫:「來放嘛!采芷。」其他孩子聽見了,就怪聲怪氣地叫喊:「來放嘛!采芷」,然後哈哈大笑。采芷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緊緊抓住手裡的「風吹」。

一個比別人高出半個頭,外號叫「牛頭」的男孩衝過來出手就搶采芷手裡的「風吹」。采芷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鬆手,可憐的「風吹」立刻斷裂成兩半。采芷的眼淚直直滾落下來。阿雄飛跑過來對準牛頭就是一拳,兩個男孩扭打成一團。其他的孩子看見了,都收回「風吹」趕來看「鬧熱」。阿雄沒有牛頭高,根本不是牛頭的對手。阿雄的鼻頭中了一拳,搖搖晃晃跌倒在地上。

「流血啦!流血啦!受傷了。」孩子們大叫著隨即一哄而散。采芷站在旁邊一面哭一面叫著阿雄的名字。 阿雄掙扎著站起來一手摀著鼻孔走到溪水邊。他解開繫在腰間的布巾沾濕往鼻孔塞。他臉面朝天躺在地上,采芷靜靜坐在他身旁。微風吹著,相思樹林不停地嘩啦,小溪流水依舊淙淙。。。「大家快來看啊!一對"翁仔某",采芷跟阿雄是一對"翁仔某"」。「飼牛囝仔」不知何時圍攏過來取笑叫喊。阿雄很快坐起來。他看了采芷一眼,臉色緋紅。采芷不知道自己臉紅了沒有,只覺得耳根發熱。日頭一落山,黃昏的煙嵐很快就蔓延開來。快走到小路分叉,采芷的「厝門口」時,阿雄回頭對采芷說:「明天我給妳做一隻最好的風吹。」采芷點點頭,心裡甜甜的。

七月的鳳凰木開花把山巔燃燒成一片火紅。日頭光也不甘示弱,盡其所能放出足以把萬物燒焦的熱量。除了不得不下田的「作息人」,能不出門的人就躲在厝內「避日頭」。但等到日頭隱落到山後,大人囝仔「相招」到溪裡去「ho」魚。戰時配給的魚肉類真有限,在溪裡「ho」到的魚蝦就是加菜的餐品。一群人捲起褲管、裙腳,提著竹籃到溪中碰運氣。他們把竹籃壓入水裡,耐心等待倒霉的魚、蝦自動來投籃。魚仔入籃,提起一看,頭尾只有幾寸長,但已足以換來「欣羨」的眼光。「卡將」嚴禁采芷下水,伊只能蹲在水邊看「鬧熱」。阿雄在水裡靈活得像條魚。他會扔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給采芷。伊把小魚養在舊臉盆中。三兩天後,小魚一條一條翻上白肚死翹翹。伊滿懷憂傷把小魚埋在龍眼樹下。再放一批魚仔到盆中,結果往往是一樣。

當暮色從山崙湧起,成群結伴的「火金姑」就開始在草叢上、籬笆邊不停地飛舞。閃閃發亮的小飛蟲背負各式各樣奇怪的傳說。最讓采芷心裡發毛的傳說是~~「火金姑」原是橫死異鄉的幽靈,趕著黑夜漫漫的長路回來找尋自己的家園。阿雄教伊「火金姑」的「囝仔歌」,已取代了「卡將」教伊的「桃太郎」。有事沒事,伊就會「細」聲唸著:「西北雨,直直落,鯽仔魚欲娶某。鮕鮐兄拍鑼鼓,媒人婆仔土虱嫂。日頭暗,找無路,趕緊來,火金姑,做好心,來照路,西北雨,直直落。。。」。采芷把阿雄幫伊抓來的「火金姑」裝入長長的玻璃罐。微弱的螢光積少成多竟然也能照亮暗夜的小窗。

「噹噹!噹!咚!咚咚!。。。」無月的暗暝,火金姑特別明亮的時候,厝後山崙曾經傳來斷續的鑼鼓聲。那是山上一座道觀在做驅鬼的儀式。道士帶著村裡一群男孩子,在采芷家後面的山路追跑吆喝。
「來啦!來啦!有看到"無"?」有人大聲問。
「看到啦!在那裡,啊!又跑了,快追。」有人附和。
「唉呀!跑到前面厝內去啦!」有人大聲說。

他們非鬧到深夜不停止。半暝醒來去上「便所」的時候,采芷覺得厝內陰暗的角落躲著青面獠牙的鬼怪,內心非常驚慌。伊問過「卡將」,「卡將」說「多將」的職務妨礙到工廠一些人的利益,所以給錢叫道士做法術,製造一些鬼怪出來,目的是把伊全家嚇跑。
「他們真的看見鬼了嗎?」有一天采芷忍不住偷偷問阿雄。
「沒有。我問過了,幾個參加的囝仔說什麼也沒看到。」
「那他們為什麼說看到了呢?」采芷又問。
「他們拿了錢,不照著說不行啊。」阿雄說。
「那你怎麼沒去呢?你也可以去賺錢啊!」
「我,我怕妳會"著驚"。」阿雄吞吞吐吐地回答。
采芷歡喜得笑出來。伊覺得阿雄對伊真好。

當另一個水清草綠的季節回到了山村,戰爭結束了。「多將」決定搬回城裡去。除了采芷沒有人反對。伊已經不思念布偶了。伊已經愛上活鮮鮮、蹦蹦跳的小鳥、小魚等真實有生命的玩具。最讓伊離不開的,是阿雄送伊的剛剛孵化出來的「鳥仔子」。它們黃黃嘴巴啾啾叫、小圓眼睛溜溜轉,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采芷真的對「多將」生氣了。他總檢伊最不願意的時候搬家。離開山村前一天,采芷把所有的「鳥仔子」都還給阿雄,一再叮嚀要好好照顧。
「你們要搬走了嗎?」阿雄問伊。
「明天就要搬了。」采芷說。
「還回不回來?」
「不知道。」
「明年龍眼花開的時候會不會回來?」
「不知道。」
「後年呢?」
「不知道。」
除了「不知道」,采芷找不到其它可以回答的字眼。回到城裡以後,全新的生活,不同層次的挑戰,把人弄得緊張、興奮又忙亂。采芷再度回到山村,二十年悠悠歲月已成過眼雲煙。

那天黃昏,身為大學助教的采芷,帶領一組「植物標本採集隊」的學生,為了抄捷徑,翻山越嶺以致迷路。簡陋的小村,疏落的房舍,他們的簡略圖上找不到座落的位置。但是當伊看到緩緩流過的溪圳以及山崙上的小廟,伊明白自己回到了「囝仔時代」逃空襲寄居的地方。山崙上草木依舊雜亂、新墳舊墓更顯擁擠、住過的日式宿舍與果樹庭院已變成一座低矮的磚窯。竹林蔭中阿雄家的紅磚厝房依然存在,只像蒙上一層灰煙。多少童年往事悠忽湧上了心頭。。。采芷帶著學生向竹林的方向直直走去。

走近門口,采芷無法阻止自己急速的心跳。他還在嗎?結婚了嗎?還能認出當年的采芷嗎?多少問題走馬燈似的在腦中盤旋。。。虛掩的柴門適時出來一個樸素的村婦。采芷請問她路途、市鎮的方向,並提起阿雄的名字。婦人說她不清楚,也許她的丈夫認識,因為他是「在地人」。婦人把她的丈夫呼叫出來,是一個中等身材,面貌清瘦的男人。采芷再度提起阿雄的名字。男人說:「戰後不久,阿雄的老爸就把這棟厝間賣給我的老爸,他們很快就搬走了,不知道搬到哪裡去。」男人閒閒地說著,同時好心地提出用「鐵牛仔」(馬達發動的載貨用的車輛)送他們到「火車頭」(火車站)的建議,也許趕得上最後一班進城的「五分仔車」(運甘蔗、木材的小火車,同時也掛一兩節車廂載人)。

「鐵牛」的車聲軋軋,在黃土路上迎風前進。落日把晚霞照成豔麗的玫瑰紅。這就是小時候阿雄跟他的父親,用牛車載送采芷全家逃空襲的來時路。采芷在鐵牛車上不斷想著,如果二十年來伊與阿雄在山村中一起長大,兩人會有什麼樣的結局?自從那年別後,命運把兩人送上再無交會點的人生路,「囝仔時代」的稚情就此隱幽潛形,消逸無蹤。然而不管從此相逢與否或見面已成陌路,在采芷與阿雄的舊夢最深處,那些青澀年華經歷的悲歡往事,別人無從領會的眼淚與歡笑,永遠只屬兩人所共有。

昨夜的星光,昨夜的風息,跟當年的又有什麼不同呢?。
〈二零零八年五月〉

記憶中的木棉花

教室在二樓﹐窗外有株木棉樹。樹從校園拔地而起﹐理直氣壯地一路衝向青天。巧克力色澤的枝幹塔樓一般往四方伸張開去﹐在南台灣夏日的暖風裡從容自在地搖擺。我的座位緊靠在窗邊。只要稍微抬頭﹐就能清楚地看到枝頭的綠葉﹐和綠葉間呼朋引伴、跳躍嬉戲的鳥雀。

木棉花開的時候﹐小湯碗那麼大的花蕊是極搶眼的橘紅色。它們一朵一朵大大方方地高掛枝頭﹐好像滿樹點燃了閃爍的營火。花開過後結成棉球﹐成熟後就在枝頭爆裂﹐風起時棉球就離枝墜落。有些潔白的棉絮隨風飛舞﹐若不細看﹐會錯以為是從北國冰河飄來的雪花。 那些飄落地面的木棉﹐是我跟一個小學、初中的同班好友真心的愛寵。

下課後返家前﹐我與她經常流連校園,在木棉樹下撿拾雪白的棉花團。當時心情﹐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收存到足夠的棉絮﹐送到棉被店裡打造一條輕柔可愛的【囝仔被】(娃娃被)。初中畢業後﹐我升讀母校的高中部﹐而她雖經學校錄取﹐卻奉父命放棄入學﹐一個人孤單地前往遙遠的台北(當年從高雄坐慢車到台北需要整整十個小時)就讀女子護理學校。離家前夕﹐她一再叮嚀﹐每逢木棉花開﹐別忘了寫信告訴她。她並要我繼續收集棉絮﹐以完成“做棉被“的心願。  

高三那年的國文老師姓程﹐他當時年約六十﹐住在校內單身教職員宿舍。他長得肥胖﹐有一個滾圓的肚子﹐調皮的學生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西瓜。學校離高雄港口不遠﹐晚春初夏,南台灣溼熱的風從海面吹進教室﹐使人困頓欲眠。程老師用很難聽懂的山東口音努力地講課,那經常是我給遠方好友寫信的一段好時光。有一次﹐我在信裡這樣開頭:「XX:木棉花又開了。午後炙熱的日頭把木棉花照成一團讓人無法直視的火球。大西瓜在講啥因為口音太重故而『莫宰羊』。教室裡有人手托香腮﹐杏眼微張假做傾聽狀﹐其實是夏日炎炎正好眠;有人振筆疾書﹐狀若做筆記﹐其實在趕寫下節要交的功課。我正好廢「時」利用﹐給妳寫下這封信。。。」

 我文思如江水滔滔,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知過了多久﹐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大西瓜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目光從眼鏡上方逼視下來。他伸手取走我桌上的信紙﹐一言不發轉身回到講台上。我胸口噗噗跳﹐心想“代誌大條“(事情嚴重)了。我不但上課偷寫信﹐而且滿紙荒唐言﹐對老師大不敬。那堂課苦撐到盡頭的感覺至今難忘。 程老師沒有當眾對我說出任何責備的話語﹐想來是為了給一向 “形象端莊“的我留點面子。他也未曾在課後把我調到辦公室去訓戒。

畢業前夕﹐他甚至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不念中文系﹐就不要回校來看我』。他顯然把我看成是他一脈相傳的得意門生。當時年輕的我﹐未能免於時代潮流的沖擊與現實生活的考量﹐終究沒有完成老師的心願。大學聯考雖然以第一志願進入了夫子的殿堂,最後還是做了中文系的逃兵。大一那年暑假返鄉﹐聽到程老師因心臟病突發過世的消息﹐因為心裡還牽掛著老師那句話﹐我竟然心虛到沒有勇氣到靈堂前與程師告別。  

離別家鄉許多年後返台再度踏入母校的大門﹐景物人事兩皆非。舊時古樸的木造二層建築﹐早已改建成美輪美煥的教學大樓。曾經消磨過無數晨昏的的籬笆院落紅亭小院﹐則成了氣勢磅礡的綜合圖書館。連那株鬱鬱蔥蔥﹐高大挺拔﹐當年以為能活到地老天荒的英雄樹──木棉﹐也已消失無蹤。「青青校樹﹐萋萋庭草。。。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耳邊若有驪歌響起﹐迷朦眼簾中﹐木棉的樹魂花魄﹐似乎在原地顯靈重現。

驀然回首﹐與青春再度相逢﹐自己仿佛又還原成短髮齊耳的白衣黑裙女﹐傍著綠窗花樹﹐埋首案頭﹐向遠行的好友訴說少女心事:為賦新詞﹐強織的淺恨與輕愁! 寬厚待人的程老師客死台灣已逾四十年﹐埋骨處恐早已淪入蔓草荒煙。相約共織棉被的好友﹐也在數年前木棉花開的季節因肺癌走完了生命旅途。

回首前塵﹐恍然一夢﹐唯有記憶中那株木棉樹﹐那璀璨的橘紅花色﹐牽絆著無法割捨的師恩與友情﹐在內心深處銘刻成一柱望鄉的圖騰。它映襯著遠方舊鄉明亮的陽光﹐在清晨淺宵的殘夢裡燃放著火焰般的輝芒。 〈二零零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