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21, 2018

登山賦




     很久很久以前(1960年代),有青春作伴,特別熱中於尋幽探勝,越嶺登山。…‥
晴秋之晨,經歷一大早崎嶇山路的攀登,午時過後,到達「南大武山」山路的盡頭。抬頭遠眺,綠野平疇盡入眼簾,遠方海天同色,隱約波光。繞越山腰,青翠幽谷豁然出現在眼前,那是排灣族部落世代群聚的故鄉。首先看到的人工建築是一座赭紅屋頂石砌的小教堂。尖尖的十字架是人類苦難的象徵,也是高山族人(今稱原住民)心靈皈依的天堂。
民建築大都從自然環境就地取材。泰武村裡普遍的「石板屋」(砌牆背靠山坡建造的家屋)就是以南、北大武山接壤形成的谷地岩石為主要建材。一方方排列整齊的灰石薄片是排灣族世代傳承獨特的屋瓦。屋頂用石片做魚鱗狀疊蓋,再鎮以石塊或鐵絲絞緊的長竹排。
民部落間攻伐不斷,更有獵殺人頭宣揚戰果的舊習。石片屋頂散亂置放的灰白色圓形石塊,遠觀有如一顆顆風乾的骷髏頭,據說應付敵對部落頗能產生阻嚇的作用,同時還能鎮壓屋頂石片以免遭到強風的掀翻如此安排可以收到一石二鳥的效果。石板屋的內牆或邊牆上家家戶戶設有象徵祖靈的神龕,傳說是祖靈歸來庇佑後代子孫的落腳地。
    石階沿著堤岸級級下降,接上狹窄的黃土路蜿蜒深入簡陋的社區。沿路兩旁石板屋毗連相伴,棕櫚樹參雜其間,高聳的枝葉在微涼的風裡搖曳生姿。青天亮麗,白雲悠悠,時聽林間群鳥雜而不亂的鳴叫,好一派綺麗的南海風光。簡陋、寧謐,與世無爭,近百個原民家庭在此綿延承續。行腳至此,我心深處不自覺地湧上了「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的感觸
山谷對岸,「北大武山」山勢險峻,超越三千公尺的主峰氣概昂揚直入雲端。它是南台第一高峰,素有「南台屏障」的雅稱。秋日午後的陽光映照出大片山崖金碧輝煌。千百年來的人類世界,多少鐵馬金戈、成敗興亡,山的巨眼裡,無非是一抹剎那流失的煙嵐吧!
  泰武村的居民是青山的寵兒。他們傍山而居,耕而食,取澗而飲,山中新鮮的野味是平地少見的佳餚。這山中的空氣有最原始的清純,沒有車塵廢氣染肝燻肺的污染。朝陽、瑞霞、明月、清風全歸山居兒女所獨享。
相傳與南島民族系出同源,排灣族人有一身古銅膚色、寬廣額頭以及漆黑深亮的眼瞳我們行經石板屋前的時候一大片闊葉樹的林蔭看見兩個銀髮阿婆閒閒地織著布。他們的雙手在織布機前熟練地操作,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家常。她倆用排灣母語交談著,間雜一些我勉強可以聽懂的日語單詞。兩人的臉上都有紋面的痕跡。
正與同行的隊友談論紋面的話題時,不遠處剛巧走過來一個年輕的女子,她背著一個周歲左右的孩子。女子有張清秀的圓臉,親切的笑容。問她排灣族紋面刺青的來由,她說紋面不是人人可,必須是年歲稍長,精於紡織的婦女與善於狩獵的男子才能獲得的殊榮。鯨面的傳統對於排灣或布農族人來說,除了美觀、避邪,還代表女子善織、男子勇武,更是百年身後認祖歸宗的印記。
我們忘情地談著話,女子背著的小男孩,睜一雙骨溜溜的大黑眼對著人微笑,嘴裡還發出咿呀咿呀聲音,似乎要加入我們交談的行列。天真無邪的模樣,閃爍發亮的眼光暫時消除了我們這群遠來登山客渾身的疲憊。
我們喜愛這片山林的蒼翠與恬靜,企盼有朝一日能來到這山谷,過一段隱逸無為的日子。然而,生長於斯土的山中兒女呢?從對談中發現,他們眼裡最美的風景,是台北盆地的霓虹燈色不夜城與高雄打鼓山下的市嘯與笙歌。人們總嚮往於自己不曾擁有的夢境。山裡山外,紅塵碌碌,到底意難平
日暮時份,夕照如魔杖,萬道光茫把綠盆地變成了黃金谷。走向返家的回頭路,山谷中的燈火尚未亮起,駐足小停,正是看煙的時刻。遠近的炊煙成絲、成縷,在靜定的暮藹中,裊娜如仙女飛揚的羽衣。正看得如醉如痴而意猶未盡,落日無情,說變臉就變臉,一眨眼就失去了蹤跡。還來不及回過神來,雲霧已自谷底升起。天地濛濛,泰武村傾刻間沈淪其中,消失不見,不禁令人懷疑,那翠谷山村是否真實存在過?而之前炊煙裊裊淡入萬里晴空的美麗畫頁,莫非只是一場午寐的幻景?…‥

   四十多年海外羈旅早已遠離了狂熱於登山健行,不知疲倦為何物的年少輕狂的歲月如今咀嚼記憶有如登高回望。重踏往事的來時路,隱約看到閃著童年歡愉與少年彩夢的幽靜園林,感嘆昔日承歡膝前樂敘天倫的至親,結伴登山涉水共相扶持的好友,如今已漸次凋零或疏遠。感受時光飛逝,青春遠颺的無奈,同時也體會到曾經擁有,非得天長地久略帶惆悵的淒美。但這種悲欣交集的往日情懷是一閃即失的,猶如峰迴路轉,景物已全非。

  登山、登山,非為尋仙,非為逃避解不開的戀夢。登山、登山,為的是暢飲翡翠的山色,為的是領略生命的真諦。生命如登山,必須忍性負重,步履堅強,才能達到最高的境界振衣千仞,一俯乾坤,萬里任逍遙。而過往行程的綠蔭閒花,繞谷飛翔的禽鳥,甚或是一段清淡如水似有若無的短暫邂逅,則是串演一齣「山中傳奇」意外的收穫了。縱使雲攏山沈,猶如世事多變,但獲得之後再失去,總勝一場空白的虛無。
                                                                                                                       




命運的玩笑



1975年秋季開學,我應聘在美國德州休士頓一所公立高中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 創設漢語課程(Mandarin Chinese as foreign language course。我在那個學校先後執教32年之後於2007夏季退休。
在每一個學年的開始,我總會要求新來的學生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選修漢語?學生的答案五花八門,但其中總有幾個學生給我如下的反應:「父母親逼我學習。我不喜歡但沒辦法。」我告訴他們,如今的世界已經成為地球村。有機會學習外國語言,一定要盡力而為,尤其是生長在俱備該種語言環境的學生(家中長輩習慣用此種語言交談),更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學生不服氣,往往跟我抬摃並對我嗆聲說:「我在美國長大,又不去中國或台灣,學中文有什麼用?」為了安撫軍心,我會告訴他們我自己親身的經歷~一個名叫「命運的玩笑」的故事。
我讀高雄女中初一那年,遇到了一個傳言當年是南京「金陵女子大學」的校花,卻不知道如何教學的英文老師。開學第一天上課時,她先叫我們翻開課本,找到英文二十六個字母那一頁,然後就輕啟朱唇字正腔圓地唸過一遍。如此這般,她就確定我們已經聽懂並能全盤發音。接下來她就I am a boy. You are a girl, 按照課文咿咿啊啊繼續朗讀下去。整整一個星期,我只看到她塗著深紅色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不知道她唸的是「什麼碗糕」,眼睛要跟隨的,是哪一段課文?每天上英文課的時段,我在教室裡感到如坐針氈,可又呼救無門。
「腳手肉pi~pi挫」地等待第一次月考的成績單。正如自己所料,成績單上英文科得到的分數是顯眼的「紅」字(不及格)。以後發憤圖強,死背硬記,成績雖然大有進步,但是對於英文的排斥心理從此種下了根苗。
我們班裡患了「英文恐懼症」的同學不只我一個。初三畢業時,有好幾個同學放棄高中,改讀師範學校。她們倒不全是因為家境貧寒,讀師範可以住校領公費,或者畢業後分發執教的學校、工作有保障,而是因為對英文心生恐懼,故而產生了逃避的念頭。當年師範學校英文不是必修課。
我讀大學的年代,正好遇上出國留學的狂潮。經常聽到流傳的這樣一句話~「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拿到獎學金前來美國留學,是一件光耀門楣的大事。當我升上大四以後,班上的女同學絕大部分都開始忙著找教授寫推薦信,參加托福(TOEFL)考試,申請美國大學研究所。男同學(僑生除外)因為必得入伍服役,所以暫時按兵不動。只有我「老神在在」,以事不關己的態度,盡情享受大學生活最後一年的愉悅青春。
暮春三月,杜鵑花開遍校園。有一天的課後黃昏,我安步當車在椰林大道「傅鐘」周遭四處遛達時,迎面遇到教「希臘神話」的教授。他是美國人,天主教神父。我們邊走邊談,他突然問我,別人都去找他寫推薦信,為什麼不見我的蹤影?我一向對Mount Olympus 眾神的故鄉,及其絢爛多姿的神話有偏愛,對這門功課特別用心,故而得到甚高的分數。他大概把我視作「孺子可教」的好學生,故有此一問。
我笑著告訴他,我又不出國,要什麼推薦信?他聽完大為驚奇,開口又問我:「別人爭先恐後要出國,你怎麼不動心?」我說正因為大家爭相出國,總得有人留下來為自己的家鄉與社會做點事。他聽了非常感動,拍拍我的肩膀說:「對!對!妳說得很對。孩子,願上帝祝福妳。」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但那幕與「希臘神話」教授在校園裡不期而遇,以及當時的談話內容與上帝的祝福,至今印象仍然十分深刻。除了他六呎四吋的超高體型,與長長的馬臉上濃濃的鬍鬚,酷似美國林肯(Abraham Lincoln )總統,故而令人難忘之外,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只告訴他「半」個不想出國的理由。
另一半的理由是,自從初一那年被英語老師嚇到,月考拿到生平第一個(且是唯一)的「紅字」以後,我的英文能力一直沒能真正進入佳境。為了考試,只把作業、講義死活照背。後來七彎八拐,竟然進入外國語文學系就讀,其實對於英文(尤其是文法),一直都是「相看兩相厭,越學越心煩」。那時我已下定決心,大學一畢業,就與英文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我那時想到就立刻做到。六月中唱過驪歌,七月初打包搬離女生宿舍返回高雄。九月開學就在市郊一所初級中學教中文(一般所謂「國語」)。閒暇之餘持續從事自己喜愛的文藝創作。接二連三的短篇小說與散文在報章、雜誌陸續發表,得到了某些成名作家的肯定與鼓勵,也獲得了所謂「年輕作家」薄薄的虛名。
兩年過後結了婚,為人妻又為人母,以為歲月的長河從此就這樣平靜、順暢地流淌下去,直至生命的暮年。那裡想得到呢?牽牽絆絆的人生遇合,最終還是把我拉扯到當初堅決不來的美洲大陸,一輩子還得與英文「葛葛纏」,還得靠它出門打拼過日子。這番折騰,正好印證了一句千古名言~命運總愛跟人開玩笑。說是邪門也罷,不信還真不行。                  我用自己的人生故事來激勵學生,目的在於提醒他們,對於將來「不要去哪裡」、「不要做什麼職業」,「哪一種學科更重要」、「哪一科不重要」,結論不要下得太早,更不要未盡全力就排斥放棄。十六、七歲的黃金年華,身強體健,記憶力正好,就該燃起求知的熱情,攤開學習的胸懷,多方接納並吸收各種學識與技藝,努力囤積智慧與知識的能量,來迎接人生不可預知的挑戰。往後的歲月,不管風雪雨晴,在成家立業的漫漫長路上,既使命運之神又想耍花招,與人開玩笑,也就難有可乘之機了。
                                         2018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