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19, 2014

五十年友誼話從頭



【前言】~數日前得一夢,彷佛走在一座高高的石砌拱形橋上,兩邊有雕花的欄杆,橋下有淙淙流水,橋背面籠罩一層薄煙。我獨立橋上,先生跟在身後。我不知道該往下或往上走,正在猶豫,忽然看見老友歐清南踏上石階迎面走來。他年輕壯健,氣概昂揚。久別重逢,我心歡喜,立刻回頭對先生呼叫:「快看!清南來了。」清南快步向前,我先生伸出雙手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忽然,張開的雙手落空,清南轉瞬間消失無蹤。先生手中憑空多出一張paper,我跑到他跟前,兩人爭看那份紙頁,寫的似乎是毛筆漢字,但看不清文詞。忽然驚覺,清南已經不在人間。一陣劇痛,我猛然甦醒。壁上掛鐘,明指清晨四點。坐在床沿,回想從前,悲從中來,不能抑止,心有感觸,因以為記。
第一次看到他,是我大學畢業返回高雄當起菜鳥老師那年。那是一個日落黃昏,金黃色的斜陽餘暉照在我家西藥局的櫥窗玻璃上,反射的日光依舊能刺激人們的眼簾。我剛下班回家,四十分鐘的(騎)車程加上全天候在學校當導師兼教學,因為年輕,說累倒也不是太累,就是有點懶散。把腳踏車停靠好,走進自家的藥房,倒杯冰水喝了一大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這時候從門口走進來一個身穿高中制服的學生。他中等身材,眉目清秀,特別讓我注意到的是異於一般男學生的古銅膚色,他的膚色特別光潔白晰。當時他到我家西藥局到底買了什麼成藥,我已經全然遺忘。倒是幾句與他的對話,至今常駐於心。
「你dang時欲嫁乎XXX?」臨走前他忽然蹦出這樣一句話。
「你在講啥?」我嚇了一大跳。
XXX,伊感嘸是你e 男朋友?」
「你哪會知?」我頭壳有點昏亂,只覺得這個「少年囝仔」有夠大膽兼無禮貌。
「是阮鄉公所劉課長講e啦!」他倒是理直氣壯。
「劉課長?伊是啥米人?」我更糊塗了。
「劉課長熟悉並且非常照顧我們莊內的每個大學生。」
「你叫啥米名?」
他沒吭聲,走一步靠近我,用手指一指制服口袋上的名字~~歐清南。
時間一晃兩年過去。我跟先生結婚後寄居在大學教授宿舍。那時他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助教,幸運的是一個對他頗為賞識的老教授,讓出學校分配的宿舍,給新婚的我們當作臨時的住家。宿舍在二樓,樓下住著另外一位教授與他的家眷。他家的前院種著一株葡萄藤,翠綠的枝葉牽牽葛葛幾乎爬滿我們的窗框。清南每次來,總要打開窗子往外探。問他到底在看「什麼碗糕」?他說南部來的「散赤囝仔」,不偷不搶,但爬上我們這邊的葡萄粒,不吃白不吃,我們不吃,難道要留給鳥仔做點心?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他的個性就是這樣~~人未到聲先到,有話直說,從不拐灣抹角。與他相識五十年,他純真率直的個性並未隨著年紀漸長而有絲毫改變。
清南從就讀大二那年開始,就是我先生帶領做實驗的學生。清南與我先生不但是同鄉,更是近鄰。他敬他是學長,愛他如兄長。我們家他走動之勤猶如「走灶腳」。他也不「揀吃」,有啥吃啥,而且因為年輕體壯,胃口超好。有一次,招待他與幾個熟悉的同學來吃飯,因為是新婦下廚,不會算計食材與水份的比例,我煮出來超大一「鼎」湯湯水水,名符其實「正港」的米粉「湯」,幾個大男生「無氣嫌」,西哩嘩啦吃得津津有味。
我說米粉會吸水,吃不完「過暝」就會變成一團黏黏的漿糊,拜託他們全吃光。果然不負我所託,清南當起領頭羊,帶頭吃了七、八碗,把一大鼎的米粉「湯」吃得點滴不剩。幾十年後,清南還經常提起那番充當拼命三郎,努力吃完米粉湯的壯舉,也才告訴我,那晚差點把肚皮撐破,並訝異自己當年的「腹肚」容量之大,簡直無法想像。同時對於想吃多少,就能吞下多少的青春無礙的歲月,產生不勝懷念之感。
結婚一年之後我家老大Bing前來報到。生Bing的過程我吃盡苦頭,小baby卻是個人見人誇的可愛小男孩。那年暑假清南留在學校實習,到我們家來得更勤。他十分喜愛我家這個小傢伙,還親手幫他換尿布。清南沒有經驗,尿布包紮得離離落落,不對稱也不貼身。他手忙腳亂,baby竟然沒哭也沒鬧,只睜大一雙烏黑眼珠,任他拉腿翻轉隨意擺佈。很多年後,當Bing長大結婚且已有自己的孩子,清南曾當著小孩面前得意地宣告~~Hey!  Guess what? I did change your daddy's diapers many many years ago。小毛孩滿臉疑惑,轉臉看著爸爸,差點就要追問:「Dad, is this guy kidding ?Are you used to be that young?
前幾天偶翻舊時像冊,青春永駐的老相片印證了新婚初期單純甜蜜的歲月。週末假期,由清南發起,組隊騎車出城郊遊。一大群「少年家」迎風歡唱,逍遙自在。藍天白雲,陽光亮麗,無窮的希望,無憂的年華。其中一張最值得記憶的,是1967年先生出國來美,在台北松山機場拍攝的紀念照。照片中六人一字排開,清南是其中一位,全副軍裝,帥氣挺拔。他長途跋涉,從南部預備軍官的營區專程趕來相送,盛情隆誼令人感動。撫今思夕,人天永別,回首前程,恍然如夢,令人不勝欷噓!
1973年先生完成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在Texas M.D. Anderson Hospital 覓得博士後研究的工作。那年的感恩節前夕,一家四口從密西根逐雲追月匆匆南下休士頓。暫租兩房一廳的公寓棲身。清南當時還在Lubbock Texas Tech University辛苦攻讀化學博士學位。那時他已經結婚並已有一個未滿周歲的男孩。我們經常與他們夫妻兩人電話聯絡,當他聽我們說起,休士頓鄰近Gulf of Mexico,生蹦活跳的魚蝦滿船滿坑任人選購,生長於台灣島南海邊城鄉,愛吃魚蝦如癡如狂的他,二話不說,約好一個大學時代好友,帶著寶貝兒子(因為妻子上班,孩子無人照顧),駕駛一部窮留學生只買得起的二手老爺車,從Lubbock 直開到Houston,大約500哩路,10個小時的長途。
到達我們的公寓之後,沒有一分鐘的休憩,他把手抱的孩子匆匆扔進我懷裡,沒說上兩句話,返身開車去到Seabrook~休士頓東南郊,墨西哥灣邊的小漁村,另一段來回70英哩的車程。回到公寓天色已晚,他們也不用我招待,「tai魚剖肚」,親手烹煮,兩個少年仔就以海鮮全席款待自己三日夜。等到最後一天要啟程返回Lubbock時,我過意不去,為他倆煮了一鍋白米清粥。沒有配菜,兩人直著喉嚨「純」喝了幾碗。臨去時清南告訴我,一生當中沒有吃過這麼好滋味的arm-muai-ya-teng。四十年前的往事細思量,他的音容依然清晰,琅琅笑聲似乎還在耳邊迴響。
剛過去的五月二十三日是清南的週年祭。不敢相信他離開至愛的親朋已逾一整年。我至今依然無法接受他已逝去的事實。每天當日頭西斜,我在廚房準備晚餐時,不自覺地會抬頭望向窗外的街路。看到兩個行人遠遠走來,下意識覺得是清南夫妻過來招呼我們一起去走路,睜眼細看卻是不相干的過路客,這才知覺,今生今世,清南已經無法與我們一路同行,我內心會微微抽痛,眼淚就不請自來。如今每逢想到他,就會聯想起遠方故鄉的長堤海岸與清澄蔚藍的島南晴空。沒有一絲陰霾,不帶半點邪氣,光明磊落,坦蕩自然,正是他一生行事為人的寫照啊!

【後記】~歐清南教授台灣高雄人。Texas Tech University 化學博士。在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以及Mayo Clinic 完成博士後研究並接受臨床化學的訓練。1980年接下Baylor College of Medicine病理系教職,前後三十二年。他在臨床實驗、兒童血液病變、治療藥物監控技術的革新與發展獲得重大的突破與進展。他發表過112篇論文著作,足跡遍臨世界各大洲~演講、教學與訓練各國的病理專業人員。歐清南博士2012年以病理榮譽教授的殊榮退休,不幸於隔年五月因心臟衰竭永離人世,享年6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