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31, 2014

天涼好箇秋


    五湖平原之秋,雲淡風輕。大湖的水色反映到天上,飽滿滋潤的澄藍之外還是澄藍。能見度極寬極遠,空氣是透明的清涼。成熟後歸於寂寥的野地,楓林簇簇,巴掌大的紅葉在迎風翩翩飛舞。這樣一幅絕美的油畫,把人弄成如痴如傻,竟分辨不出是人在畫中或畫在人外了。
      那天我們出門,原本沒有計畫特別的去處。只因為覺得把那樣一個晴朗幽美的日午關在室內,實在辜負天地苦心的安排。於是我們匆匆套上布鞋,把兩個閒不住的小男孩塞進車廂後座,輕輕鬆鬆地把老爺車開向城郊。
      寬廣平直的州際公路長長地伸向遠方。加速前進,汽車把公路蠶食兼帶鯨吞,蘭欣城(Lansing, Michigan's capital city)逐漸被拋在車後,州都地標~州政府圓拱形高高聳立的建築漸行漸遠,隱約成了一頂淺灰色的僧帽。把車窗打開,耳邊傳來了紅葉喧鬧的絮語,空氣中醞釀著剛收割的甜玉米淡淡的清香。
「我們到哪兒去呢?」我問把著方向盤的他。
      「隨便」他回過頭往後座瞄了半眼。「等到兩兄弟開始武打動作,我才停車讓他們下去跑跑。」他輕鬆地回答。
      知子莫若父。一句話還沒講完呢,後座兩小子已經擺出相打雞(鬥雞)的架勢。
      「安靜,別鬧,唱個歌好不好?」我開口安撫。
      「我先唱。」三歲半的小安達做什麼事都要搶在五歲的哥哥世斌頭前(前面)。安達張大嘴巴開始唱: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裡?……。世斌插播進來:「你很壞,沒有朋友。」
      「有!」安達大聲吼回去,同時把小拳握緊,又有打架的趨勢。
      「斌不要惹弟弟,輪到你唱。」我說。
      小哥開始唱了:「眼睛兩個,鼻子一個,耳朵兩個,嘴巴有一個。……」
      開車的老爸大聲接下去:「頭有兩個,手有三個,眼有四個……。」小兄弟一起大叫:
      「不對,不對,阿爸變成妖怪啦!」
      「斌會唱,唱一個好聽的。」我說。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顧,每日怨嗟,「火車」落土不再回。」      阿爸放聲大笑起來。他說代誌大條(事情嚴重)了,火車倒頭栽(翻車)了。
      我告訴他,斌還不錯呢,有個名教授夫人曾經告訴我,從小到大,她一直把《雨夜花》唱成了「烏鴉飛」。
      車子轉進鄉間小路,經過一座淺灰色小石橋。橋下溝渠,流水淙淙。橋畔一株巨大的楓樹,覆蓋出一片寬廣的濃蔭。樹下斜斜一幢老舊的農舍,白色屋牆對照樹梢楓葉,白的更白,紅的更艷。無意中看到低矮的枝枒上吊掛著 "Sweet corns for sale" 的木牌。我們下車去買甜玉米,也讓兩個閒不住的小男孩到空曠地面去奔跑跳躍,發洩精力。
      走近農舍,一大一小兩隻黃狗對著我們汪汪地直。樹蔭裏一個穿著打補釘衣褲的老人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老人跛著腳,行動困難。農舍門口走出來一個矮胖老婦人,她年約七十五歲上下,多雀斑的圓臉堆滿笑容。她告訴我們玉米的價錢,同時指著老人身邊長桌上一大籃玉米說:「你們可以隨意挑,但每個客人只能買一打。」正想問她為什麼限量出售時,老婦人又開口問我是不是菲律賓人?
      我嚇了一跳。我臉上什麼時候刻了菲律賓三個字?趕快搖頭並聲明我來自Formosa台灣。她說她有一個媳婦是菲律賓人,叫我們稍等,她要進屋去拿像片簿出來讓我們瞧瞧。我對於她的菲律賓媳婦不感任何興趣。越戰剛結束,她兒子也許是去打越戰的阿兵哥,退伍歸來,從海外酒吧間娶回一個Asian bar girl 也是稀鬆平常事。玉米既已買到應該適時離開,可是看到她眼神中顯示出那麼強烈的懇求,我竟無法開口說出一個NO。看完相片,美言幾句就走人,我內心如此打算。
      老婦人很快從門裡出來,手中多了一本已經打開的相簿。相片中的女子立刻攫住了我的視線。她穿一套綴滿蕾絲花邊、聳袖緊腰的菲律賓傳統長禮服,美麗的五官、高貴的氣質,哪裡是站在霓虹燈下落日街頭招攬客人的南國女子所能比?不禁為剛剛自己庸俗的想法而感到內疚。
      老婦人打開了話匣子:媳婦是拿了菲律賓國家獎學金到夏威夷的留學生。他的兒子那年也正好在那裡攻讀「熱帶植物病蟲」博士學位。兩個人在人間天堂的夏威夷一見鍾情而結成夫妻。後來她獲得美國聯邦政府的基金,來到附近的州立大學做研究,遂與兩老同住了一、兩年,極得他們的歡心。
      「早些年,我那裡會料得到呢?在遙遠的大海之外,青天之外,一個黑髮的東方少女會變成兒子的妻子,孫兒女的母親,而她又是這麼體貼入微,善解人意。我別的媳婦,甚至親生女兒,都沒有她待我們這麼好。」      老婦人一共生育五兒二女,全都大學畢業,其中兩個兒子還得到博士學位。她語如連珠還嫌不足,更一把拉住我往她房子裡去。
      小白屋裡傢俱倒還不少,但皆已顯斑剝。陳舊的沙發椅上還套著褪色泛黃的布罩。牆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照片,老婦人不厭其詳地逐張解釋那些相片的出處,同時一隻手還緊緊拉住我,怕我乘機逃脫似的。回頭看看,我那個最怕人嘮叨的老爺則早已悄悄脫隊,跑到農舍外和孩子鬼混去了。
      她在說什麼我其實一點也沒聽進去。我的眼珠直直盯住一張非常特別的照片。照片中的老婦人和她的昔日同窗(碩果僅存的三、四人)穿著少女時代的衣物~~多花飾的女帽垂著長長的緞穗,緊身的長衣裙鼓著蓬圓的下擺。衣物是當年的衣物,人物卻已老態龍鍾,不忍目睹了。六十年人間歲月,在老婦人微濛的眼裡,不知已成了怎樣一片遼遠的煙景?
      年華逝水,浮生若夢。老去的女人身著少女時代的衣物,當會有物是人非的感傷吧!可還留下一份刻骨銘心,停駐在星光之外?停駐在歲月的轉輪之外?也許是畢業燭光舞會中,心儀的對象眼底的溫柔?也許是有情人難成眷屬,黯然分手的神傷?渺遠的情意,已非關風月,驀然回首,記憶中的戀人青春永在。
      櫃台上擺滿了各色海洋生物 ~~泛白的海珊瑚、冷硬的貝殼、空心的紋螺 ~~ 每年冬天,老夫婦到南方去避寒時帶回的紀念品。一個住在佛羅里達研究土壤科學的兒子,每年都付一趟單程機票,讓老夫婦南下去避一避密西根冰天雪地的酷寒。我的腦筋正巧轉到他們回程機票的問題時,老婦人似乎知我心意,很快地說:「當然,回程機票就要我們自己想辦法湊足了。」怎麼個湊法呢?是不是單靠楓紅的深秋,在小屋前零賣那麼一簍兩簍的甜玉米?或是在麥浪翻風的盛夏到附近的農場賣勞力做幫工?從老人的談話中,對於這個肯出單程機票,接他們去避寒的兒子心存感激。西方世界的孝子,一點都不難做啊!
      我總算找到機會阻斷她的話題。告辭時,老夫妻還不肯罷手。兩個人一顛一顛地把我全家四個人帶到屋後去參觀他們的玉米田和菜圃。老人困難地彎下腰摘了一個大南瓜送給兩個小男孩。小男孩立刻歡呼起來。他倆一年中最專注的期待,就是南瓜燈亮,「不招待,便作怪」 (Trick or Treat) 的萬聖節。
      玉米田和菜園都看完了,日已西斜,我們堅持離去。老人還從園子裡什麼角落拔出一兩叢帶綠葉的紅蘿蔔,塞進我們的車裡。我們只買了一打甜玉米,卻多了大南瓜和紅蘿蔔,但那場白色農舍的偶遇,卻足足耗去了我們一個多時辰。
      我終於完全明白,甜玉米為什麼要限量出售。原來,大樹下那幾籮筐玉米,不過是一面攤開的蛛網。屋角守候的老人就是以逸待勞的蜘蛛。偶爾盼得來一兩個掉進網中的過路客,他們就纏著、繞著,把滄桑家史從頭數。寂寞空巢,對於西方世界的老人來說,豈僅代表生命的晚景?它是一隻猙獰可怖的巨獸,把剩餘無多的時日,任性地摧殘。

      遠離蘭欣城已逾四十年。深秋楓紅,陽春白雪都已成為往事雲煙。人生苦短,青春剎那。兩個小男孩皆已長大。他們為了學位和事業先後離開,然後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當然,楓林白屋裡的老公婆都該早已過世。如今每逢想起客居蘭欣城的那段年輕歲月,還會想起他們,彷彿還看得見他們的稀疏白髮和蹣跚的身影。
      別來魂夢千里,依依蘭欣城外。
      秋風至,水木凝煙。
      問籬邊紅艷,年年猶為誰嫣?           
(1994年初稿,2014年修訂)


Thursday, August 21, 2014

此情可待成追憶


1980年代前後,一個住在休士頓同社區的台灣同鄉,每次見面,總會提起,一定「愛辦一間咱自己的語文學校」。他說,每個星期六把孩子送到XX中文學校去上課,看到孩子的課本與作業都忍不住會生氣。明明是台灣僑務委員會出版的課本,從頭到尾看不到台灣兩字,而中國的歷史文物、封建傳統卻要多少有多少。
更讓他「gui腹肚火」的是,一到學年末的結業典禮,還要請XX處的處長來「長官訓話」。離開台灣,以為能躲開那套拍馬屁的官僚作為,跑到了天涯海角,依然躲不掉這番折磨。
兩年後某天夜晚,在頂好商圈的「小美冰果室」吃「chua冰」時,與葉錦如不期而遇。她介紹身旁一個壯碩的男子:「這是我先生李雅彥醫師」。錦如告訴他,我在Ballaire High School教中文。沒有寒暄,也無客套,雅彥開口就是這麼一句話:「咱著愛來辦一間學校。」
「什麼學校?」我愣了一下,頭腦「未輪轉」。
「教育咱第二代子弟台灣語言ga文化e學校。」他聲如洪鐘。
我說辦學校不是像台灣的國大代表,投票部隊選總統那樣簡單~~開個大會,發表文告,然後舉手表決,全體通過,如此這般就能完成「願夢」的代誌。找教室、編教材、請老師、招學生等事情多如「貓仔毛」,經費也怕沒有著落。。。雅彥打斷我的話題接下去說:「錢的問題免煩惱,大家手ńg bih起來(捲起衣袖)作伙打拼,免驚啦!」
雅彥說到做到。不久他出面當起了領頭羊。他振臂一呼,因緣由此聚合,各方人馬積極響應,各就各位~~有行政組織與領導能力的,承擔起校長、組長的重責;有編選教材與寫作能力的,找尋資料,修改補充,尚有不足,就自己動筆撰寫;有教學經驗的,拿起粉筆,面對學生,開始語文傳承第一前線的戰鬥。「台灣語文學校」草創期的各項安排逐步完成。
學校成立之後,教材的編寫是刻不容緩的工作。台文班由精通台文的黃智舜老師另組團隊負責編輯。中文教材前後九冊經過兩個階段數年的努力。1991年首先完成《中文課本》第一、二冊。課本內容由我獨立撰寫,每完成一課初稿,就由沈郁芳召集謝清實、黃智舜、包方明、張美枝、蔡鈴玉諸位老師與我到她家中討論內容、改正筆誤、提出意見與看法。等到文本定稿,再由潘美玲老師逐頁插圖,最後由陳德通老師設計封面,全冊才算完成。
中文教材內容取決於日常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認得出也感受得到的家庭人事、學校作息、日月星辰等。我們選用筆畫少又普遍使用的字彙和詞句寫成可以琅琅上口的短文,以期達到引發學生學習興趣的效果。
我特意加強原鄉印象,課文介紹台灣地理、文化和傳說,如「Formosa台灣 」、「東方亮麗的明珠~台北」、「原民傳說~阿里不動溪的由來」、「壽山寶藏」。後來陸續加入的補充讀物如「半屏山的故事」以及「台灣羅賓漢~廖添丁」等。期待著學生在學習語言同時,對於母土的山川風貌、鄉土人情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當時參與工作的伙伴都有全職的工作。家中多半還有未成年的兒女,只能利用週末或週日晚間的有限時段聚會。往往為了一段文辭或幾個字彙,絞盡腦汁、斟酌推敲,時至midnight還不知夜已深沈。
   因為在課本裡,繁、簡字體與漢語拼音及四聲符號同時並存,周遭所能reach的眾人當中無人能以電腦技術處理。正在傷透腦筋之際,有朋友提起,同鄉J.K.會寫一手漂亮的「工程字」。我心中大喜。J.K.夫婦跟我們是「熟識」多年的老朋友。他為人正直,但行事低調,非常關心故鄉事,一個「正港e台灣人」。
J.K.那時正與另一個同事合夥,忙著開創屬於兩人的科技工程公司。他身兼副總裁,事無巨細,都要雙肩承擔,忙碌程度可想而知。但是當他聽完我的付託,二話不說,接過課本原稿,問我什麼時候需要?我說:「真歹勢!兩個禮拜後就開學,還要送到外面去make copy裝訂成冊, 一個禮拜能完成嗎?」
「我試試看。」他含笑回答。四天後的黃昏,J.K.前來敲扣我家的門環。
我開門看到他,嚇了一大跳,心想,代誌大條啊!!他一定遇到了無法解決的問題,趕過來完璧歸趙。他沒走進我家門,站在門口把一個超大號沈甸甸的牛皮紙公文信封雙手奉上說:「寫好——啊!(寫好啦!)妳看mai-e」。我打開一看,整齊端莊、大小一致、有如排版鉛印的方塊字體,服貼排列在每頁白紙上。
雖有滿心的感動,除了「多謝!」兩字,我竟找不到其他的對答詞。我要把他的名字列入編輯組,刻印在課本的底頁。他猛搖雙手極力推辭。他說能為教育台灣子弟盡點心力,是「真歡喜e代誌」,張揚名姓並非本意與初衷。編輯組後來陸續加入李秀英、葉培林、黃燦琴和鐘嗣芬老師等教學強棒,組成更堅強的團隊班底。
中文「學前班」的教材則由幼教專業的老師方清玉、楊佩文、顏琇莉、楊秋琴和Irene 趙分層負責,互相配合。他們利用可愛的童畫、歌謠與唱遊,把未到學齡的兒童帶進說話與書寫系統完全殊途的華語文世界。
租借教學場所是個難度很高的挑戰。學校初創期向休士頓獨立學區(Houston Independence School District)租借教室。學區以相當低廉的租金租給我們有地利之便的小學教室,每個星期六前往使用。短期借用下來,因為從不欠交租金,彼此的關係良好,但與租借的學校老師卻發生了摩擦。
一般較有度量的老師不在乎自己的教室星期六被外校學生所使用,但是一些「雞仔腸鳥仔肚」的老師卻用盡諸種辦法來抵制。他們向學區反應,有些理由明顯是造假。有人抱怨我們的老師擦掉他寫在黑板的教學計畫和每週功課表;有人抱怨我們的學生搬動桌椅,弄髒地板,亂翻他們學生的書包。
事實是,每天下課後,我們的老師與家長戰戰兢兢把教室整理得井井有條;沒有擦掉黑板的留字;學生記取老師的告誡,沒有亂翻別人的東西。學區不願得罪正規學校的教員,我們只好另覓他校上課。流浪狗或流浪貓命定無家可歸,四處遷移。那些年,我們的「台灣語文學校」,成了名符其實的「流浪學校」。
台灣語文學校成立一個「物色學校租借教室小組」。我是小組的成員之一。我們在西南區S. GessnerW. Bellfort 附近找到兩所私立學校。心想私立學校多半缺錢,為了增加收入,校長或會約束老師,對我們客氣相待。我與另外三位老師一共四人結伴同行。我們先到基督教的教會學校。學校規模不大,有個門面還算壯觀的禮堂,連著左右兩邊幾排教室。一個校方的代表出來迎接。
她帶領我們進入一間臨時教室。臨時教室外型看來就像一部超大號的休旅車(trailer)。內裡排列幾排學生椅。前方掛著黑板,後邊擠放老師的辦公桌。學校代表說只能出租臨時教室。問他租金多少?她開出一個令人聽到幾乎會得「腦震盪」(concussion)的天價。我們連討價還價的氣力也沒有,轉身就走向了停車場。
另一所是猶太人辦的私立學校。一條細長的柏油路直通學校的大門。那是一家精巧潔淨的小型學校。接待我們進入室內的是一個中年禿頭男子。他說他負責總務。問明我們的來意之後,他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們站在室內大廳兩條過道斜斜交會的空曠地面與他談了一會話。沒見到他有帶領我們參觀教室的意圖,我忍不住指著窗外另外一邊花木扶疏的教學樓問他:「可以參觀一下你們的教室嗎?」
他搖搖頭,同時指著我們腳踏的地面說:「這裡就是要租給你們的教室」
What? Where?」我們不約而同叫出聲來。
It's right here.」他又接下去說:「星期六在這裡把我們預備的桌椅排列起來,就可以上課。若還不夠,那邊一間big room也可以開放。」他用手指著旁邊不遠一扇上瑣的房門,門上英文正楷清楚標明~~STORAGE ROOM。我們連禮貌上的告辭也省略,憋著一肚子氣,轉頭邁步快速離開。當時「發願」,今生今世,一定要有一棟屬於自己的校舍。
1988年一群熱心積極的台灣同鄉,出錢出力,促成了「休士頓台灣人傳統基金會」(Taiwanese Heritage society of Houston)的設立。其宗旨為從事社會服務和推廣台灣的文化與傳統。三年後美國國稅局核准成為免稅的公益團體。基金會一切活動全靠同鄉的人力支援與熱烈的捐款贊助。它不接受也不申請台灣政府海外機構的任何資源。「台灣人民辛苦繳納的血汗錢,一分一釐都應留在台灣境內為人民謀福利」此番心意是當時至今全體會員的共識。
為了讓「台灣語文學校」有個永久性的固定校舍,基金會集資收購一所遭到法拍的day care center building。經過一番整修增建之後,於1992年正式啟用,命名為「台灣人活動中心」。定居在大休士頓地區的台灣同鄉從此擁有一棟屬於「自己e大厝」,學校也隨後搬入結束了每年一次搬家的麻煩。
傳統基金會的組織架構至此全部完成。「台灣語文學校」、「台灣人活動中心」與「社區服務及文化傳播組」三元歸一,在傳統基金會全方位扶持下,各盡所能,為社區服務、為台灣文化的傳承付出最大的貢獻。
忘不掉的是記憶,留不住的是年華。從起心動念、紙上談兵的1983年到現在,三十載歲月已悄然遠颺。當時手ng bih起來,作伙打拼的一群人,好幾位竟然在五十初過,或六十剛到,或七十尚遠的壯碩英年告別了人世。現在每逢想起,腦海中依然會浮現他們的形影~~音容宛在,神采飛揚。此情可待成追憶,當時只道是尋常。

「後記」~~
此篇文稿敘述的是我個人在「台灣語文學校」創校初、中期,參與編寫中文教材與教學的緣由與經過。至於後來「台灣人傳統基金會」的設立、「台灣人活動中心」的收購、整修終至開放使用,則是聚合了難以數計的同鄉出錢出力、不計毀譽、分工合作、成功達陣的結果。雖說凡是走過,必留痕跡,但是漫漫長路,經不起老成凋謝、歲月蹉跎。希望當年參與有分,艱苦分擔的同鄉朋友,從職場退休,趁著現在尚且耳聰目明,心智清朗之時,把當年夙興夜寐,「歡喜做,甘願受」的心路歷程訴諸筆墨,讓後繼之人知創業維艱,應思守成之不易。此文只是拋磚引玉,期待引出更多「想當年雄姿英發」的佳文傑作,讓我們再次走回來時路,重溫當日甘苦情。因有所感,是以為記。











Thursday, June 19, 2014

五十年友誼話從頭



【前言】~數日前得一夢,彷佛走在一座高高的石砌拱形橋上,兩邊有雕花的欄杆,橋下有淙淙流水,橋背面籠罩一層薄煙。我獨立橋上,先生跟在身後。我不知道該往下或往上走,正在猶豫,忽然看見老友歐清南踏上石階迎面走來。他年輕壯健,氣概昂揚。久別重逢,我心歡喜,立刻回頭對先生呼叫:「快看!清南來了。」清南快步向前,我先生伸出雙手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忽然,張開的雙手落空,清南轉瞬間消失無蹤。先生手中憑空多出一張paper,我跑到他跟前,兩人爭看那份紙頁,寫的似乎是毛筆漢字,但看不清文詞。忽然驚覺,清南已經不在人間。一陣劇痛,我猛然甦醒。壁上掛鐘,明指清晨四點。坐在床沿,回想從前,悲從中來,不能抑止,心有感觸,因以為記。
第一次看到他,是我大學畢業返回高雄當起菜鳥老師那年。那是一個日落黃昏,金黃色的斜陽餘暉照在我家西藥局的櫥窗玻璃上,反射的日光依舊能刺激人們的眼簾。我剛下班回家,四十分鐘的(騎)車程加上全天候在學校當導師兼教學,因為年輕,說累倒也不是太累,就是有點懶散。把腳踏車停靠好,走進自家的藥房,倒杯冰水喝了一大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這時候從門口走進來一個身穿高中制服的學生。他中等身材,眉目清秀,特別讓我注意到的是異於一般男學生的古銅膚色,他的膚色特別光潔白晰。當時他到我家西藥局到底買了什麼成藥,我已經全然遺忘。倒是幾句與他的對話,至今常駐於心。
「你dang時欲嫁乎XXX?」臨走前他忽然蹦出這樣一句話。
「你在講啥?」我嚇了一大跳。
XXX,伊感嘸是你e 男朋友?」
「你哪會知?」我頭壳有點昏亂,只覺得這個「少年囝仔」有夠大膽兼無禮貌。
「是阮鄉公所劉課長講e啦!」他倒是理直氣壯。
「劉課長?伊是啥米人?」我更糊塗了。
「劉課長熟悉並且非常照顧我們莊內的每個大學生。」
「你叫啥米名?」
他沒吭聲,走一步靠近我,用手指一指制服口袋上的名字~~歐清南。
時間一晃兩年過去。我跟先生結婚後寄居在大學教授宿舍。那時他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助教,幸運的是一個對他頗為賞識的老教授,讓出學校分配的宿舍,給新婚的我們當作臨時的住家。宿舍在二樓,樓下住著另外一位教授與他的家眷。他家的前院種著一株葡萄藤,翠綠的枝葉牽牽葛葛幾乎爬滿我們的窗框。清南每次來,總要打開窗子往外探。問他到底在看「什麼碗糕」?他說南部來的「散赤囝仔」,不偷不搶,但爬上我們這邊的葡萄粒,不吃白不吃,我們不吃,難道要留給鳥仔做點心?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他的個性就是這樣~~人未到聲先到,有話直說,從不拐灣抹角。與他相識五十年,他純真率直的個性並未隨著年紀漸長而有絲毫改變。
清南從就讀大二那年開始,就是我先生帶領做實驗的學生。清南與我先生不但是同鄉,更是近鄰。他敬他是學長,愛他如兄長。我們家他走動之勤猶如「走灶腳」。他也不「揀吃」,有啥吃啥,而且因為年輕體壯,胃口超好。有一次,招待他與幾個熟悉的同學來吃飯,因為是新婦下廚,不會算計食材與水份的比例,我煮出來超大一「鼎」湯湯水水,名符其實「正港」的米粉「湯」,幾個大男生「無氣嫌」,西哩嘩啦吃得津津有味。
我說米粉會吸水,吃不完「過暝」就會變成一團黏黏的漿糊,拜託他們全吃光。果然不負我所託,清南當起領頭羊,帶頭吃了七、八碗,把一大鼎的米粉「湯」吃得點滴不剩。幾十年後,清南還經常提起那番充當拼命三郎,努力吃完米粉湯的壯舉,也才告訴我,那晚差點把肚皮撐破,並訝異自己當年的「腹肚」容量之大,簡直無法想像。同時對於想吃多少,就能吞下多少的青春無礙的歲月,產生不勝懷念之感。
結婚一年之後我家老大Bing前來報到。生Bing的過程我吃盡苦頭,小baby卻是個人見人誇的可愛小男孩。那年暑假清南留在學校實習,到我們家來得更勤。他十分喜愛我家這個小傢伙,還親手幫他換尿布。清南沒有經驗,尿布包紮得離離落落,不對稱也不貼身。他手忙腳亂,baby竟然沒哭也沒鬧,只睜大一雙烏黑眼珠,任他拉腿翻轉隨意擺佈。很多年後,當Bing長大結婚且已有自己的孩子,清南曾當著小孩面前得意地宣告~~Hey!  Guess what? I did change your daddy's diapers many many years ago。小毛孩滿臉疑惑,轉臉看著爸爸,差點就要追問:「Dad, is this guy kidding ?Are you used to be that young?
前幾天偶翻舊時像冊,青春永駐的老相片印證了新婚初期單純甜蜜的歲月。週末假期,由清南發起,組隊騎車出城郊遊。一大群「少年家」迎風歡唱,逍遙自在。藍天白雲,陽光亮麗,無窮的希望,無憂的年華。其中一張最值得記憶的,是1967年先生出國來美,在台北松山機場拍攝的紀念照。照片中六人一字排開,清南是其中一位,全副軍裝,帥氣挺拔。他長途跋涉,從南部預備軍官的營區專程趕來相送,盛情隆誼令人感動。撫今思夕,人天永別,回首前程,恍然如夢,令人不勝欷噓!
1973年先生完成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在Texas M.D. Anderson Hospital 覓得博士後研究的工作。那年的感恩節前夕,一家四口從密西根逐雲追月匆匆南下休士頓。暫租兩房一廳的公寓棲身。清南當時還在Lubbock Texas Tech University辛苦攻讀化學博士學位。那時他已經結婚並已有一個未滿周歲的男孩。我們經常與他們夫妻兩人電話聯絡,當他聽我們說起,休士頓鄰近Gulf of Mexico,生蹦活跳的魚蝦滿船滿坑任人選購,生長於台灣島南海邊城鄉,愛吃魚蝦如癡如狂的他,二話不說,約好一個大學時代好友,帶著寶貝兒子(因為妻子上班,孩子無人照顧),駕駛一部窮留學生只買得起的二手老爺車,從Lubbock 直開到Houston,大約500哩路,10個小時的長途。
到達我們的公寓之後,沒有一分鐘的休憩,他把手抱的孩子匆匆扔進我懷裡,沒說上兩句話,返身開車去到Seabrook~休士頓東南郊,墨西哥灣邊的小漁村,另一段來回70英哩的車程。回到公寓天色已晚,他們也不用我招待,「tai魚剖肚」,親手烹煮,兩個少年仔就以海鮮全席款待自己三日夜。等到最後一天要啟程返回Lubbock時,我過意不去,為他倆煮了一鍋白米清粥。沒有配菜,兩人直著喉嚨「純」喝了幾碗。臨去時清南告訴我,一生當中沒有吃過這麼好滋味的arm-muai-ya-teng。四十年前的往事細思量,他的音容依然清晰,琅琅笑聲似乎還在耳邊迴響。
剛過去的五月二十三日是清南的週年祭。不敢相信他離開至愛的親朋已逾一整年。我至今依然無法接受他已逝去的事實。每天當日頭西斜,我在廚房準備晚餐時,不自覺地會抬頭望向窗外的街路。看到兩個行人遠遠走來,下意識覺得是清南夫妻過來招呼我們一起去走路,睜眼細看卻是不相干的過路客,這才知覺,今生今世,清南已經無法與我們一路同行,我內心會微微抽痛,眼淚就不請自來。如今每逢想到他,就會聯想起遠方故鄉的長堤海岸與清澄蔚藍的島南晴空。沒有一絲陰霾,不帶半點邪氣,光明磊落,坦蕩自然,正是他一生行事為人的寫照啊!

【後記】~歐清南教授台灣高雄人。Texas Tech University 化學博士。在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以及Mayo Clinic 完成博士後研究並接受臨床化學的訓練。1980年接下Baylor College of Medicine病理系教職,前後三十二年。他在臨床實驗、兒童血液病變、治療藥物監控技術的革新與發展獲得重大的突破與進展。他發表過112篇論文著作,足跡遍臨世界各大洲~演講、教學與訓練各國的病理專業人員。歐清南博士2012年以病理榮譽教授的殊榮退休,不幸於隔年五月因心臟衰竭永離人世,享年68歲。

 














Friday, May 16, 2014

那年學看足球賽


「老師,SoccerFootball都叫足球,有什麼區別呢?」
Soccer是一般通稱的英式足球。Football是美式足球。我能講的到此為止。要想知道得更詳盡,問你們的體育老師去吧。」
  來到美國之前在母校高雄女中教書。上課時若有學生提出上述的問題,我就把體育老師搬出來當擋箭牌。也曾問過教體育的同事,眾說紛紜,搞不清狀況。三十年前,衛星轉播連「影跡」都還沒有。那時的台灣山海封關,申請出國旅遊難度極高,而到美國留學的人幾乎都「壯士一去不復返」,在台灣,實在沒有多少人能弄清楚美式足球到底是什麼「碗糕」。
  1969年初抵美國,正是清秋九月。大學美式足球季與秋天同時登場。那時住在大學城裡已婚學生的眷村宿舍(Married students housing),每逢有球賽的週末,但見人潮車陣海浪似的湧向校園的足球場。沙沙、沙沙是幾個小時絡繹不絕的跫音。絢爛的彩旗迎風招展,慶賀年節好像也沒有這般「鬧熱」。足球賽是一針強心劑,把小城人心攪動得興奮熱絡。
  先生早我兩年來美。對於美式足球賽不但已經開竅且已入迷。週末午後,他在電視機前一蹲就是長長的下午到黃昏。過了些日子,他大概覺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心地要教我看球賽。他說:「攻隊四次推進,如果奪得對方十碼地,得到first down,就可以繼續向前攻,如此這般,最後把球帶進守隊的腹地,叫做touch down,得六分,踢球入球門再得一分。每次進攻,得勝可得七分,否則field goal 就只得三分。…‥」
  任他說得頭頭是道,那些六、一、三、七等沒有面貌的數字,只像走馬燈在我腦海裡輪轉。我怎麼看都只是一堆戴鋼盔、穿鐵甲的巨無霸在那兒蠻牛相鬥。我的眼睛「三不五時」就被球場邊那一排如花似玉啦啦隊的短裙美腿吸引過去。他見我心不在焉。對他的熱心教導沒有反應,就對我怒吼:「妳到底要不要學?」
「學什麼?用手傳球,身體碰撞,還叫什麼足球?根本名不符實。。。」我拉拉扯扯,說東道西。
他一聽火氣上來對我大喊;「不教了,看不懂活該。」
「不教就不教,什麼了不起?我自己學給你看。」我也不甘示弱。從那時以後,他果真閉起尊口,安坐尊股,專心一意地自得其樂起來。
  等到我自己摸清門路,開始入迷,已經是第二年的秋天。當球季開鑼,我就慫恿他從拮据的助教獎學金中擠出一點錢額買學生的season ticket。從此以後,一家大小四口,風雪無阻成了標準足球迷。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實在無法想像一個球場會大成那番模樣。橢圓形的巨大建築,一吞吐就是十萬人眾。球場正中一大片碧綠的青草地,兩座球門遙遙相對。球員都屬六呎開外,二三百磅的彪形大漢。為了防身,他們全身撐以護肩、束腰,頭戴中古騎士一般的鋼盔,彩色鮮明的球衣搭配曲線畢露的緊身褲,把球員的身材誇張得令人咋舌。
  美式足球賽之所以能把球迷刺激得茶飯不思、如癡如狂大概與它的衝刺拼搏之猛,球員人數之多與受傷之頻繁都有密切的關係吧。且看:當雙方陣式排好嚴陣以待。四分衛(quarterback)一聲令下,二十幾條超級大漢立刻狠衝猛撞,使盡吃奶力氣頂開一條窄縫,讓己隊的帶球員能順利出境過關馳騁得分。不到幾秒鐘,但見四腳朝天者有之,跌成狗吃屎者有之,受傷倒地不起者有之。就是這樣,攻隊猛烈推進,守隊誓死堅守,寸土必爭,人仰馬翻,而球迷乃大樂焉。
  足球運動可謂名符其實的英雄事業。球員不但被當英雄崇拜,職業球星薪水之高,各行各業望塵莫及。他們成為現代少女的白馬王子與夢裏情人。在美國大學校園裡,除了球員是全城老少的愛寵之外,足球隊的總教練更是名人中之名人。其知名度之廣,行動之受人注目,遠非校長大人所能及。
足球賽在美國人心目中地位份量之重,有如空氣、陽光和淨水,同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寶物。職業球隊的勝負固然有關一城的榮辱,校隊的戰績更代表整個學校的校譽。從球迷大眾對足球賽患得患失之心,最能看出美利堅泱泱大國的民族性──只以成敗論英雄。
一九七0年初期,四年多住在大學城的歲月裡,我目睹過這樣一件事──我們那所大學的老教練,在他生命與事業的顛峰期,帶領子弟兵打遍天下無敵手,得到全美大學隊總冠軍。可惜自從那次被稱為「世紀性的大決鬥」之後,風水轉向,老教練的戰績每況愈下。更不幸的是,一所近在咫尺的州立大學異軍突起,連戰皆捷。老教練就變成萬方無罪,罪在一身的可憐蟲了。全城居民唾棄他,他一生深情所寄的大學也開始有人咒罵他,年輕的學生更在球場邊高舉抗議牌,毫不容情地攻擊他。報紙上的讀者投書,電視上球賽的評論記者也群起圍攻,逼他下台。
終於,老教頭禁不起四面楚歌黯然宣布下台了。下台前的最後一戰正好對上名將如雲,威名遠播的死對頭大學。那一場球賽,球員拼死打了一個完美的勝仗。賽程完畢後,高頭大馬的球員們把滿頭白髮的老教練扛在肩上,又哭又笑地湧向球場正中央。滿座觀眾全體站立,如痴如狂向他歡呼致敬,如雷的吼叫聲響徹雲霄。
當天晚間新聞播出了這樣的畫面──在更衣室裡,滿身污垢的球員噙著淚水,圍著老教練說:「我們為您打出了這一仗。」當體育記者過去祝賀並訪問他的時候,老教練臉帶微笑但隱含著幾絲淒涼地說:「我想,全城居民和學生都會再愛我了吧!但不知因為我們打了一場好球賽呢?還是我的宣布下台?」
住在校園的那些年,我瘋狂地愛上了看足球賽。我極喜愛足球賽壯觀的場景──旗幟鮮明,軍樂悠揚,各色衣裳在球場周邊圍織成一大片耀眼的錦緞。季節都在晚秋初冬,有時冷雨霏霏,有時風雪交加,但不管天公如何安排,都擋不住老美看足球賽的狂熱。我欣賞他們的熱情,但我不認同他們的過份重視勝利。勝隊的得意受寵與敗隊的失意冷落,真是炎涼人間最殘酷的寫照了。來到美國之前我對美式足球一無所知,來到美國初期為了學看球賽而與老公惡言相向。但這一切很快就成了過去。長久以來,一向喜愛運動的家庭,不折不扣成了球迷之家。對於兩個青少年期的兒子來說,一個會看足球賽,並對許多球星的大名和專長,能琅琅上口,如數家珍的母親,雖然覺得很weird但不得不另眼看待。有時母子談球,針鋒相對,竟不知天色已經向晚。
兒子為了學業與事業而先後離家並長期不歸的今天,球賽種種還一直是我們公婆倆談心的焦點。比起那些所謂football widow(丈夫迷看足球賽以致受到冷落的妻子)我算是幸運得多了。
                               1971年初稿,2014年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