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30, 2023

記憶中的木棉花 (2023年五月修訂)

    我就讀於省立高雄女中高中部的那些年,教室在二樓,窗外有棵木棉樹。樹從校園角落拔地而起﹐理直氣壯地一路衝向青天。巧克力色澤的枝幹, 塔樓一般往四方層層相疊伸張開去﹐在南台灣夏日的暖風裡自在地搖擺。我的座位緊靠在窗邊。只要稍微抬頭﹐就能清楚地看到枝頭的綠葉﹐和綠葉間呼朋引伴、跳躍嬉戲的鳥雀。木棉花開的時候﹐小湯碗那麼大的花蕊是極搶眼的橘紅色。它們一朵一朵大大方方地高掛枝頭﹐好像滿樹點燃了閃爍的營火。花開過後結成棉球﹐成熟後就在枝頭爆裂﹐風起時棉球就離枝墜落。潔白的棉絮隨風飛舞﹐若不細察﹐會錯以為是從北國冰河飄來的雪花。

   那些飄落地面的木棉﹐是我跟一個小學、初中的同班好友美智真心的愛寵。下課後返家前﹐我與她經常流連校園﹐在木棉樹下撿拾雪白的棉花團。當時心情﹐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收存到足夠的棉絮﹐送到棉被店裡打造一條輕柔可愛的【囝仔被】捐贈給孤兒院。初中畢業後﹐我升讀母校的高中部﹐而她雖經學校錄取﹐卻奉父命放棄入學﹐一個人孤單地前往遙遠的台北就讀女子護理學校。當年從高雄坐慢車到台北是十多個小時的旅程, 對於我們這些初中剛畢業, 十四五歲在高雄土生土長的小女生看來 , 簡直就是海角與天涯。離家前夕﹐她一再叮嚀﹐每逢木棉花開﹐別忘了寫信告訴她,並要我繼續收集棉絮﹐以完成“做棉被“贈送孤兒院的心願。

     高三那年的國文老師姓程﹐當時大約六十上下的年紀,住在校內單身教職員宿舍。他長得肥胖﹐有一個滾圓的肚子﹐調皮的學生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西瓜。學校離高雄港口不遠﹐晚春初夏,南台灣溼熱的風從海面吹進教室﹐使人困頓欲眠。程老師用一口厚重不易聽懂的山東口音努力地講課,那經常是我給遠方的好友寫信的一段好時光。有一次﹐我在信裡這樣開頭:「美智:木棉花又開了。午後炙熱的日頭把木棉花照成一團讓人無法直視的火球。大西瓜在講啥因為口音太重故而"聽攏無"。教室裡有人手托香腮﹐杏眼微張假做傾聽狀﹐其實是夏日炎炎正好眠;有人振筆疾書﹐狀若做筆記﹐其實在趕寫下節要交的功課。我正好利用這段時間給妳寫下這封信。。。」

我文思如江水滔滔,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知過了多久﹐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大西瓜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目光從眼鏡上方逼視下來。他伸手取走我桌上的信紙﹐一言不發轉身回到講台上。我胸口噗噗跳﹐心想“代誌大條“了。我不但上課偷寫信﹐而且滿紙荒唐言﹐對老師大不敬。那堂課苦撐到盡頭的感覺至今難忘。

     程老師沒有當眾對我說出任何責備的話語﹐想來是為了給一向 “形象端莊“的我留點面子。他也未曾在課後把我調到辦公室去訓戒一番。畢業前夕﹐他甚至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不念中文系﹐就不要回校來看我』。他顯然把我看成是他一脈相傳的得意門生。當時年輕的我﹐未能免於時代潮流的沖擊與現實生活的考量﹐終究沒有完成老師的心願。大一那年暑假返鄉﹐聽到程老師因心臟病突發過世的消息﹐我竟然心虛到沒有勇氣到靈堂前與程師告別。 

    離別家鄉多年後返台再度踏入母校的大門﹐卻已是景物人事兩皆非。舊時古樸的木造二層建築﹐早已改建成美輪美煥的教學大樓。曾經消磨過無數晨昏的的柳蔭荷池﹐紅亭小院﹐則成了氣勢磅礡的綜合圖書館。連那株鬱鬱蔥蔥﹐高大挺拔﹐當年以為能活到地老天荒的英雄樹──木棉﹐也已消失無蹤。「青青校樹﹐萋萋庭草。。。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耳邊若有驪歌響起﹐迷矇眼簾中﹐木棉的樹魂花魄﹐似乎在原地顯靈重現。驀然回首﹐與青春再度相逢﹐自己仿佛又還原成短髮齊耳的白衣黑裙女﹐傍著綠窗花樹﹐埋首案頭﹐向遠行的好友訴說少女心事:為賦新詞﹐強織的淺恨與輕愁。

   寬厚待人的老師客死台灣已逾五十年﹐埋骨處恐早已淪入蔓草與荒煙。相約共織棉被的好友﹐也在多年前木棉花開的季節因肺癌在美東辭世。回首前塵﹐恍然一夢﹐唯有女中校園那株木棉樹﹐那璀璨的樹影花色﹐牽絆著無法割捨的師恩與友情﹐在內心深處銘刻成一柱望鄉的圖騰, 在清晨淺宵欲醒未醒的時刻,映襯著遠方舊鄉島南明亮的陽光﹐在記憶深處燃放著火焰般的輝芒。    

                                      (20235月修訂)

 

 

 

 

 

Monday, May 29, 2023

月光 (2023年 5月修訂)

              

     夜半從一場凌亂的夢中醒來,看見沒拉緊的窗帘縫隙瀉進一片銀光。懷疑是昨夜臨睡前忘記關掉的後院燈火,遂撩開布幔探個究竟。這才發現,天心月色,光華如練。月河銀波長驅直入迷漫了半個臥房。我獨坐床緣,緩緩清醒的神智想起了死去已久的父親~~對他的孺慕之情,渴望再見一面,再說幾句話的極強烈的欲盼,轉瞬間使我熱淚盈眶。

     白天記憶中的父親,我能理性地接受,他是已成過去的,只剩下在住家牆上高掛的照片遺容。可是在深夜恍惚的心靈中想到的父親,彷彿並未死去,而只是人在天涯。踏著溶溶月色,他悄然回到我們高雄老家的窗外、屋角,或者在緊鄰附近的什麼地方,焦慮地徘徊流連卻無法找到他昔日熟悉的門閂,看不見他心愛的親人而含淚離去,再度浪跡異鄉。回首前塵,獨思往事,這才發現,原來與父親有關的回憶,都與月光有特殊的牽連。‥‥

     月眉是當年高雄縣旗山鎮內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它三面環山,源自玉山山麓的楠梓仙溪自村中緩緩流過。水色清澈,小魚結伴在岸邊水淺處快樂地悠遊。溪邊滿佈潔淨的鵝卵石。造型美觀的「月眉吊橋」橫溪高掛。因為遠離大城,也不是工業重鎮,二次大戰末期,月眉沒有遭到美機的轟炸。它也就成了我們全家人逃空襲、「疏開」避難的地方。

    一九四五年我是一個寂寞的五歲小女孩。三歲的弟弟整天只會拿一根竹枝,東敲敲西打打,口裡咿咿呀呀唱著自創的兒歌。家裡的婦人白天忙著煮飯洗衣,夜晚就著黯淡的煤油燈揉搓麻繩,賣給雜貨店賺點外快補貼家用。年紀稍大的少女挽著菜籃整天在山坡採野菜。哀求半天,跟著去了一次就遭到她們的奚落。她們嫌我「腳慢手鈍」,又認不清野菜的種類,若是採到有毒的野菇帶回去,全家人吃了就會七孔流血死翹翹。想到全家人七孔流血的慘狀,我的眼淚已經劈里啪啦掉下來,從此以後就打消了跟班的念頭。

      日盼夜盼,就盼著當時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doh-jiang(日語,孩童對父親的稱謂)到來。記憶中,父親總在月亮升起天色尚未全暗的時候,在無時無刻飄著「風飛沙」的土路盡頭出現。每天下午當日影才開始西斜,我就獨自在門外路邊玩跳「草葵笠仔」的遊戲。我在那兒磨磨蹭蹭地跳一格,停一停,再跳一格,眼睛就往天上瞧。當時想法,多跳幾回草葵笠,就會把日頭跳落山。當月娘升上天空的時候,我就會看到doh-jiang 的身影在土路的盡頭出現。

    童年的印象中,要等「真濟日」父親很久才會在路上出現一次。一眼看到他,我就迫不及待地狂奔前去。我一直跑到父親身邊,歡喜地抬頭望他。「zao ga 這隬青狂做什麼?」父親每次都這樣溫和地責備我,然後就遞出他手中的包袱。我知道裡面有我和弟弟愛吃的糕餅。我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拉著父親,在薄薄的月光下,連跑帶跳地奔向油燈微亮處客居的家門‥‥週而復始的期待~期待日落月升,期待doh-jiang在黃土路的盡頭出現,構成了我「囝仔時代」月眉山村永恆的歲月。

    1959年父親被徵召去軍中服役那年,我正在台北讀大學。台灣行政當局頒發一道旨令:「民間醫藥專業人員,凡年未滿四十五歲者,都得入伍服役一年,以盡保國衛民的天職。」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就如此這般地穿上了軍服。他到台北接受三天講習,然後會合其他同僚,集體到基隆乘艦出發前往戰地金門。

    出發前一夜,父親到學校看我並帶我出去吃晚飯。學校宿舍的伙食一向粗糙。我以為父親專程來帶我到台北城內的飯館吃一頓大餐。「爸,我們是不是到城內去吃餐館?」我期待著所以這樣問。父親卻搖搖頭說:「爸爸這一去,家裡收入會大大減少。我們省一省,等我明年退伍回來,咱回高雄全家出去吃。」那夜,父女兩人只在學校圍牆邊違章搭建的小攤,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麵。飯後兩人漫步走回學生宿舍。碉堡似的校門在浮雲半掩的月輝下透著一份歷經歲月的滄桑,椰林大道在暗夜中更顯得神秘而修長。

    「爸,女生宿舍十點半才關門,我們走到文學院,鐘樓那邊好不好?」臨別依依,我不想太早回宿舍。月光下的杜鵑花圃是一片朦朧的暗影,茶花的香氣卻能聞得十分真確。路邊的大王椰分列兩旁,在晚風中張牙舞爪,鬼魅一般想盡辦法要嚇人。更遠處的男生宿舍,映照出一片淡黃的燈光。春夜的校園有如一座遺世獨立的荒城。我忽然想起了「荒城之月」,父親最喜愛的一首日本歌。我不自覺地輕輕哼唱起來。

    「爸,你當年有沒有想到來考這個大學?」

    「日治時代的台北帝國大學?就算考上了也不能讀。當年只考到『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就給你大伯罵到現在。」

    「所以您中學畢業就偷偷往日本溜,來個先斬後奏?」父親沒答腔,顯然是一種默認。

     「大伯為什麼罵您?」

     「他不希望我的學歷比他更高吧!」父親輕輕地回答。

     「他到底要您做什麼呢?」

     「跟他一樣,讀幾年高等農校,回家種田。」

   在學校門口的車站與父親告別。臨上車,他回頭望我一眼然後說:「不要擔心。好好念書。」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終於完全消失在羅斯福路的盡頭。我這時才真正地感覺到,父親走了,要到砲火連天、鳥不生蛋的戰地去做「藥劑官」。我慢慢走回宿舍去。當時滿懷悲傷的心情,看到的月色似乎也籠罩了一層別離的哀愁。我忽然很想家,很「心悶」有母親開朗的笑容,眾弟妹擁擠喧譁,燈光璀燦的島南的家園。

   父親在金門服役期間,我給他寫了幾封信。信的內容無非是報平安、與同學去哪裡郊遊玩樂,從未提到考試成績或是選修了什麼課程等嚴肅且無趣味的「代誌」。這些事,一向有自由主義思想的父親很少過問。為了體諒他寫中文信的困難,我總是勸他不用給我回信。他給母親寫日文信比較方便,我打電話回去問問母親就好。但父親還是給我寫信。學成後從日本回國,他靠自修與勤學已能寫出相當通順的中文信,雖然我無法想像,他完成一封信要花費多少時間與精神。

    黛綠年華,青春作伴。白天忙著上下課跑教室,週末忙著進城看電影、逛書店、或到郊外遊山水。只有在夜裡晚自修後從圖書館出來,披著滿身月色返回宿舍時才會想到父親。印象中的父親總是這樣~身穿草綠色軍服,戴著軍帽,在營房裡若有所思地對著孤燈獨坐。那頁畫面裡的父親對我來說相當陌生而遙遠。

    那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我接到父親的來信。他在信裡提議,在「中秋暝」的某個時段,大家同時共看「月娘」,對著月光傳達思念與平安的消息。父親信裡所指的「大家」,除了身處金門戰地的他,住在台大女生宿舍裡的我,當然還包括高雄家中大小一群人。我看到這封信時大感驚奇。從小到大,只知道父親的數理頭腦一等一,他有一夜鄉心、共看明月的詩意情境,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夜我果真應約到校園去看月娘。

    那個夜晚的天空有薄雲掩月,中秋月色並不分明。我在學校行政大樓前傅鐘周邊的石階上坐了好一會。這回想像中的父親已不坐在營房內的孤燈前,而是迎著中宵風露,斜依在戰地的碉堡殘壘邊。我彷佛聽到父親口裡輕吟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個月光暝,父親病重去世。懷才不遇、天不假年,他「過身」時年方五十八歲。一九九零年夏天,母親去世後兩年,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克服了工作、行程、時間安排上的諸種困難,分別自海內外各地回到高雄。我們為死去已十五年,當年土葬的的父親遺骨火化後,骨灰甕供奉於壽山元亨寺的靈骨塔內母親的身旁。與此同時,我們為父親與母親做「梁王懺」法事。奉寺廟住持之命,我們回高雄縣大寮鄉祖厝,恭請歷代祖先前來參與盛典、共享福德。

   返鄉路上,姊妹兄弟共同的期待是~不要遇到大伯。大伯在家族中掌權又霸道,最愛教訓人。不管你是五歲孩童或是五十歲的社會賢達、國家棟樑,他總能找出理由訓你一頓。話題九彎十八拐,最後總會繞到父親身上。他埋怨父親目無尊長,不告而別偷溜到日本留學。即使在父親過世後我們幾次回去探望他,他的話題一成不變,攻擊的對象永遠先是父親,然後就是我們。他罵我們不孝,一個一個先後往美國跑,置祖先墓厝於不顧。

    我們回到祖厝才踏出計程車,一把就給大伯逮到。我小聲怨嘆「害也!脫不了身又得捱罵」的時候,大伯竟然一反常態,不但沒訓人,還非常親切地打起招呼來。大弟對他說明來意,他一馬當先帶領我們走進供奉祖先神主牌靈位的正廳。當我們忙著點燃香燭,準備拜拜的時候,大伯站在「戶定」(門檻)前面對著三合院的厝埕,輕輕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有一暝,我親眼看見恁老父轉來」

    「什麼?」我們不約而同叫出聲來。

    「有一暝,我看見恁老爸轉來。」他重複說了一次。他一面說一面指著離「戶定」不遠的地面繼續說:「伊就站在那裡,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大伯,您是講有一暝您夢著阮的爸爸轉來?」我以為自己的耳朵不靈,把「夢」見聽成「看」見。

「什麼夢見?」他嚴肅地糾正我,「那時不過七、八點,日頭落山月娘才出來。月光下他穿著一身白衫褲,站在那邊靜靜看著我。」他又指著厝埕外同一個地點。

 我們姊弟妹五個人面面相視,不知如何答腔。過了片刻,大妹開口問他:「伊甘有對你講什麼?」大伯搖搖頭,眼神迷離。廳內一片寂靜。不久大伯又開口:「恁這回轉來拜拜,搏杯的時陣,問恁老爸,到底伊欲對我講什麼,愛我替伊做什麼代誌?」

  在高雄壽山元亨寺拜拜、念經整個禮拜,我們八個父親的孩子不停地討論這件事~如何回覆大伯的問題。有人想說「父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故鄉的田園。」有人想說「在他死後這麼多年,你還一直說他的不是,他回來討公道。」有人認為父親畏懼這位大兄,終生擔負目無尊長、不告而別的罵名。這次「梁皇懺」法事做完,了卻人世恩怨,他即將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他是專程回家向大伯告別的。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後由當精神科專業醫師的大弟拍板定論:大伯一生虧待父親,他如今心虛生幻象,我們不必博杯,也不必再回去稟明。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讓大伯永遠牽掛在心頭,直至他生命的末年吧!相信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麼做的。

  天倫夢斷四十八年,現在每逢月明之夜,我還常常想起父親。腦海中總會出現,草木煙籠的祖厝門埕,父親一身素白獨立於月光下。有時也會想起,我五歲時月眉山村的歲月~日落月升,薄薄的暮色里父親在黃土路盡頭出現的場景。真假虛實,如夢似幻。記憶中這兩張刻骨銘心的畫面上,耀眼觸目,水銀瀉地的月光,把父親的身影襯托得更孤獨落寞了。

                                        1996/2016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