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0, 2016

賣彩券及其它


1985年,一群熱心教育並重視台灣語言、傳統與文化延續的休士頓台灣同鄉(我也忝為其中之一),在李雅彥醫師大力鼓吹與積極推動下,成立了「休士頓台灣語文學校」(Houston Taiwanese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Culture)。創校初期因為沒有自己的校舍,只好租借休士頓獨立學區(Houston Independence School District)所屬的學校教室來上課。由於無法在同一個學校拿到長期的租約,近百個學生加上任課老師以及家長,每一兩年就得像候鳥一般四處遷移。

1988年,經由同鄉的群策群力、熱情參與,促成了「休士頓台灣人傳統基金會」(Taiwanese Heritage Society of Houston簡稱THSH)的設立。其創會宗旨在於輔助留居休士頓的台灣同鄉落地生根,參與大休士頓地區的社會服務,同時致力於原鄉語言、文化的保留與傳承。1991年,經由同鄉集資,臨時墊付,「基金會」用現款購下一棟廢置的托兒所(Nursery School)。經過一番整修、擴建,熱心義工栽種花木,整頓草坪,粉刷、油漆內外牆壁門面後,一座命名為「休士頓台灣人活動中心」(Houston Taiwanese Community Center),佔地超越一萬平方英尺的平房建築,以煥然一新的面貌,與全體同鄉快樂相見。「台灣語文學校」隨後搬入,從此結束到處流浪的日子。逢年過節的慶典,大規模的專題演講或隨興的「湊陣」聚會,同鄉親友終於擁有了一棟共同的「大厝」。

基金會的運作全靠同鄉的人力支援與捐款贊助。它不申請也不接受台灣政府海外機構的任何經濟援助。「台灣人民辛苦繳納的血汗錢,一分一釐都應留在台灣境內為人民謀福利」;此番心意是創會至今全體會員的共識。但是一座經常定期舉行團體活動,人來人往、「鬧熱滾滾」的建築物,其維修、保養,清潔費用以及水電的開銷是何等巨大!除了有心人的捐助,還得想盡辦法開闢財源,才能讓這座大厝保持正常的運作。閒不住的李雅彥醫師又開始他腦力的激盪,思考一些「tan e步數」。他想出的辦法是「賣彩券乎人抽獎」。

記得那是一個天氣炙熱的夏日黃昏,我下課後直接開車前往「頂好商場」附近,由公寓改裝的一家小型禮品店。老闆來自台灣。他的商店出售made in Taiwan的工藝品。每當需要贈送學校老外同事小禮物,我就會到這家小店去選取。老闆聽到我推銷彩券的陳述,客氣地買下了兩張。出師告捷,我「歡頭喜面」正要離開,忽然聽到隔壁傳來叮叮噹噹工具敲打的聲音。一時好奇,我溜過去看個究竟。

一個身穿白色襯衫,深灰色西裝長褲的中年男子,偏低著頭,用字正腔圓的台語對著兩個工人在說話。「讚」!又找到一個可能「交關」買彩券的對象了。我面帶笑容,客氣地對他說:「Hi! 是在裝潢欲開店做生理噢?」他看了我一眼,停頓了片刻,用相當不悅的口氣,冷冷地回了我的話~妳看我甘有像是做生理e人?我嚇了一跳,頓感語塞。我對他說了一聲「歹勢啦!」然後落荒而逃。我回到禮品店,告訴老闆剛才的奇遇。老闆笑著對我說:「伊是台灣一間有百年e歷史,真出名e私立學校的校長啊!」老闆又說,他的太太跟兒子幾年前移民來此。他有空就從台灣過來探望。過後幾年,我意外發現,他竟然是我連教了四年高中,直至畢業的兩個乖巧、用功的學生的老爸。

辭別了禮品店老闆,我前往「大來錄影帶出租店」。這家店鋪的「頭家」姓傅,是一個耿介正直的台灣人。那些年我經常去租借歌仔戲錄影帶。我一向自覺對母語(台灣話)的表達能力有待加強。特別在寫作過程中,經常為了找不到語意適合的台文字彙來描述故鄉風情而深感遺憾。有人說因為台灣話是方言(dialect),所以有音無字,但我並不認同。我以為台語源遠而流長,不能順利找到正確的文字,可能在代代口傳的過程中,走脫了原音,如liam-mi 來(will come soon)」一詞,可能源自「連鞭來」,意謂快馬加鞭,即刻到達。另一個可能就是遭到政治的迫害而失傳。大家對於從前在學校,說台語要罰站、罰錢的童年往事還記憶猶新吧!我自己想到的學習台語的「步數」就是多看歌仔戲。除了enjoy優美的曲調,還能學習到詞彙豐富、語音正確的台語文字。用心觀看歌仔戲數十卷下來,我在台灣語文的學習過程中,獲得相當程度的進步。因為經常光顧,我與傅先生得以成為相當「熟悉」的朋友。

傅先生對於台灣獨立建國充滿熱情的期待。他告訴我,他不但是「台灣公論報」的長期訂戶,還撰寫文章去投稿發表,提供一些獨立建國的看法。「台灣公論報」是「台灣獨立建國聯盟」的機關報。很多新來的台灣移民避之唯恐不及,因為一旦被KMT的「搔扒仔」發現你訂閱該報而把你打入台獨份子或同路人的「黑名單」,可能惹上極大的麻煩。有一次我去還錄影帶時,看到傅先生面帶慍色,一副懊惱的模樣。不等我開口,他直起喉嚨說,他對李登輝非常「受氣」。我說,他是人民選出的第一個台灣人總統,你應該歡喜,哪會「顛倒在受氣」?他說:「李登輝當選總統,沒有馬上宣布台灣獨立,他辜負海內外台灣人e期待,他對不起台灣人民。」

我向傅先生推銷彩券。他非常「阿沙力」(日語:乾脆)開口要買二十張。我感到相當為難。二十張彩券兩百塊錢,二十五年前,在傅先生並不寬裕的生活中,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向他建議說:「就當作在你店裡寄賣好了。一個禮拜後我來跟你結帳。沒賣掉的我就收回。」但是傅先生當場將錢額全數繳清,並說了這麼一句話~沒賣完我就全部留下。咱台灣人的代誌自己嘸做,欲等待什麼人來做?我把傅先生這番話copy給雅彥,他聽了非常感動,馬上感慨地說:「真正疼惜台灣e人,無一定是醫生、博士、也(或)是大財閥。」

那次彩券抽獎的結果,傅先生幸運地抽到兩個大獎。獎品置放在雅彥家的車庫裡。左等右等,並一再催促,傅先生一直未去領取。他只客氣地表示,買彩券只是盡點心意,拿獎品並非初衷,希望把獎品捐出,讓給更需要的人。經過雅彥一再解釋技術上的困難,傅先生才勉為其難地接受。由於此番緣遇,兩個傲骨崢嶸的台灣男子才得以相識。因此故,當日後傅先生身染癌症惡疾,雅彥在他就職的,極富盛名的M D Anderson Cancer Center 為傅先生做了療程與費用最妥善的安排。由於令人費解的天意或命運的作弄,兩個熱愛台灣原鄉的海外遊子,不約而同地,在五十剛出頭的生命英年,先後長眠於故鄉的青山綠水中,留給親友們永遠的不捨與遺憾!

「賣彩券」的project順利完成。後續的計畫是「賣禮券」。禮券是基金會向本地的超級市場爭取的優惠。禮券每張10元,如果一次買下較多(記得是一百)張數,可以得到10 discount。「基金會」先墊付買下,我們再向基金會以禮券的票面值,五張或十張零散購買。換言之,基金會每賣出一張禮券,就能賺到一元的利潤。記得那些年中,我每次到發行禮券的超市買菜時,總要花去很長的時間。我在超市裡外磨磨蹭蹭,睜大眼睛注意來往的人潮。運氣好碰上一兩個我學生的家長(多半是母親),我就急忙上前推銷禮券。學生家長一向跟我的關係融洽,知道我的作為是為社區服務,多半會接受我的請求,買下禮券再去check out。有一次運氣特好,不但把禮券賣到淨空,竟然還缺貨。我一再向那位學生的媽媽拜託,等我開車回到活動中心(幸好路途不太遙遠)拿到禮券回來再去結帳。那位好心的媽媽果真等了我二十幾分鐘。那天回到家,我覺得很有成就感,但也差點把自己累癱。

這種到超市去堵人買禮券的辦法,費時又費力。我不太聰明的腦袋開始九彎十八拐,最後想到在自己的教室裡做禮券的生意。我把禮券分成每十張一疊,裝入信封裡,同時附帶一封短信,懇請家長以購買禮券來support「傳統基金會」。若有購買意願,支票title請支付THSH 。利用午休時間,我留下十個品學兼優,與我非常投緣的台灣原籍學生。每人一個信封帶回家。有些家長依照我的囑咐,把支票交給孩子帶回教室;有一個家長親自來到教室,當面交給我現款並且一再交代,只能以「無名氏」的身份支持台灣人的活動。問其故,她說正在申請PR (綠卡),還不確定能不能獲准,而公司的營業與家產都還滯留在台灣,怕台灣執政當局(當時還處於威權時代)以查稅為名,多方刁難。基於同樣的理由,她不敢參加台灣同鄉會,因為聽到外面的「風聲」說,「搔爬仔」把同鄉會認成台獨的大本營。
僅此一次,就匆忙收攤!我不再在教室繼續做禮券的買賣,原因在於怕給學生家長增加額外的壓力。同時也自覺到,雖然利用的是午休與課後的時段,總還是理不直故而氣不壯。多少年過去了?對於當時的熱情積極,說做就做,不顧後果的執著與勇氣,如今回想,連自己都感到訝異!















Tuesday, October 4, 2016

月光



                夜半從一場凌亂的夢中醒來,看見沒拉緊的窗帘縫隙瀉進一片銀光。懷疑是昨夜臨睡前忘記關掉的後院燈火,遂撩開布幔探個究竟。這才發現,天心月色,光華如練。月河銀波長驅直入迷漫了半個臥房。我獨坐床緣,緩緩清醒的神智想起了死去已久的父親~~對他的孺慕之情,渴望再見一面,再說幾句話的極強烈的欲盼,轉瞬間使我熱淚盈眶。

                白天記憶中的父親,我能理性地接受,他是已成過去的,只剩下我在Houston, Texas已逾30年的住家牆上高掛的照片遺容。可是在深夜恍惚的心靈中想到的父親,彷彿並未死去,而只是人在天涯。踏著溶溶月色,他悄然回到我們高雄老家的窗外、屋角,或者在緊鄰附近的什麼地方,焦慮地徘徊流連卻無法找到他昔日熟悉的門閂,看不見他心愛的親人而含淚離去,再度浪跡異鄉。回首前塵,獨思往事,這才發現,原來與父親有關的回憶,都與月光有特殊的牽連。‥‥

                月眉是高雄縣旗山鎮內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它三面環山,源自玉山山麓的楠梓仙溪自村中緩緩流過。水色清澈,小魚結伴在岸邊水淺處快樂地悠遊。溪邊滿佈潔淨的鵝卵石。造型美觀的「月眉吊橋」橫溪高掛。因為遠離大城,也不是工業重鎮,二次大戰末期,月眉沒有遭到美機的轟炸。它也就成了我們全家人逃空襲、「疏開」避難的地方。

                一九四五年我是一個五歲寂寞的小女孩。三歲的弟弟整天只會拿一根竹枝,東敲敲西打打,口裡咿咿呀呀唱著自創的兒歌。家裡的婦人白天忙著煮飯洗衣,夜晚就著黯淡的煤油燈揉搓麻繩,賣給雜貨店賺點外快補貼家用。年紀稍大的少女挽著菜籃整天在山坡採野菜。哀求半天,跟著去了一次就遭到她們的奚落。她們嫌我「腳慢手鈍」,又認不清野菜的種類,若是採到有毒的野菜菌類帶回去,全家人吃了就會七孔流血死翹翹。想到全家人七孔流血的慘狀,我的眼淚已經劈里啪啦掉下來,從此以後就打消了跟班的念頭。

                日盼夜盼,就盼著當時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父親到來。記憶中,父親總在月亮升起天色尚未全暗的時候,在「風飛沙」的土路盡頭出現。每天下午當日影才開始西斜,我就獨自在門外路邊玩跳「草葵笠仔」的遊戲。我在那兒磨磨蹭蹭地跳一格,停一停,再跳一格,眼睛老往天上瞧。當時想法,多跳幾回草葵笠,就會把日頭跳落山。當月娘升上天空的時候,我就會看到父親的身影。

                童年的印象中,父親很久才會在路上出現一次。一眼看到他,我就迫不及待地狂奔前去。我一直跑到父親身邊,歡喜地抬頭望他。「跑得這呢青狂做什麼?」父親每次都這樣溫和地責備我,然後就遞出他手中的包袱。我知道裡面有我和弟弟愛吃的糕餅。我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拉著父親,在薄薄的月光下,連走帶跳地奔向油燈微亮處客居的家門‥‥週而復始的期待~期待日落月升,期待父親在黃土路的盡頭出現,構成了我「囝仔時代」月眉山村永恆的歲月。

                父親被徵召去當軍醫那年,我正在台北讀大學一年級。台灣行政當局頒發一道旨令:「民間醫藥專業人員,凡年未滿四十五歲者,都得入伍服役一年,以盡保國衛民的天職。」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就這樣當上了軍醫。他到台北接受三天講習,然後會合其他同僚,集體到基隆乘艦出發前往戰地金門。

                出發前一夜,父親到學校看我並帶我出去吃晚飯。學校宿舍的伙食一向粗糙。我以為父親專程來帶我出去吃一頓大餐。「爸,我們是不是到城內去吃餐館?」我期待著所以這樣問。父親卻搖搖頭說:「爸爸這一去,家裡收入會大大減少。我們省一省,等我退伍回來,咱回高雄全家出去吃。」那夜,父女兩人只在學校圍牆邊違章搭建的小攤,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麵。飯後兩人漫步走回學生宿舍。校門前的椰林大道在夜間更顯修長;碉堡似的校門在浮雲半掩的月輝下透著一份歷經歲月的滄桑。

        「爸,女生宿舍十點半才關門,我們走到文學院,鐘樓那邊好不好?」臨別依依,我不想太早回宿舍。月光下的杜鵑花圃是一片朦朧的暗影,茶花的香氣卻能聞得十分真確。路邊的大王椰分列兩旁,在晚風中張牙舞爪,鬼魅一般想盡辦法要嚇人。更遠處的男生宿舍,映照出一片淡黃的燈光。春夜的校園有如一座遺世獨立的城堡。我忽然想起了「荒城之月」,父親最喜愛的一首歌。我不自覺地輕輕哼唱起來。

        「爸,你當年有沒有想到來考這個大學?」
        「日治時代的台北帝國大學?就算考上了也不能讀。當年只考到『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就給你大伯罵到現在。」
        「所以您中學畢業就偷偷往日本溜,來個先斬後奏?」父親沒答腔,顯然是一種默認。
        「大伯為什麼罵您?」
        父親想了好一會才說:「他不希望我的學歷比他更高吧!」
        「他到底要您做什麼呢?」
        「跟他一樣,讀幾年農校,回家種田。」

在學校門口的車站與父親告別。臨上車,他回頭望我一眼,輕輕地說:「不要擔心。好好念書。」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終於完全消失在羅斯福路的盡頭。我這時才真正地感覺到,父親走了,要到砲火連天、鳥不生蛋的戰地去做軍醫。我慢慢走回宿舍去。當時滿懷悲傷的心情,看到的月色似乎也籠罩了一層別離的哀愁。我忽然很想家,很「心悶」有母親開朗的笑容,眾弟妹擁擠喧譁,燈光璀燦的島南的家園。

父親在金門服役期間,我給他寫了幾封信。信的內容無非是報平安、與同學去哪裡郊遊玩樂,從未提到考試成績或是選修了什麼課程等嚴肅且無趣味的「代誌」。這些事,一向有自由主義思想的父親很少過問。為了體諒他寫中文信的困難,我總是勸他不用給我回信。他給母親寫日文信比較方便,我打電話回去問問母親就好。但父親還是給我寫信。學成後從日本回國,他靠自修與勤學已能寫出相當通順的中文信,雖然我無法想像,他完成一封信要花費多少時間與精神。

        黛綠年華,青春作伴。白天忙著上下課跑教室,週末忙著進城看電影、逛書店、或到郊外遊山水。只有在夜裡晚自修後從圖書館出來,披著滿身月色返回宿舍時才會想到父親。印象中的父親總是這樣~身穿草綠色軍服,戴著軍帽,在營房裡若有所思地對著孤燈獨坐。那頁畫面裡的父親對我來說相當陌生而遙遠。

        那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我接到父親的來信。他在信裡提議,在「中秋暝」的某個時段,大家同時共看「月娘」,對著月光傳達思念和平安的消息。父親信裡所指的「大家」,除了身處金門戰地的他,住在台大女生宿舍裡的我,當然還包括高雄家中大小一群人。我看到這封信時大感驚奇。從小到大,只知道父親的數理頭腦一等一,他有一夜鄉心、共看明月的詩意情境,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夜我果真應約到校園去看月娘。

        那個夜晚的天空有薄雲掩月,中秋月色並不分明。我在學校行政大樓前傅鐘周邊的石階上坐了好一會。這回想像中的父親已不坐在營房內的孤燈前,而是迎著中宵風露,斜依在戰地的碉堡殘壘邊。我彷佛聽到父親口裡輕吟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個月光暝,父親病重去世。懷才不遇、天不假年,他「過身」時年方五十八歲。一九九零年夏天,母親去世後兩年,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克服了工作、行程、時間安排上的諸種困難,分別自海內外各地回到高雄。我們為死去已十五年,當年土葬的的父親遺骨火化後,骨灰甕供奉於壽山元亨寺的靈骨塔內母親的身旁。與此同時,我們為父親與母親做「梁王懺」法事。奉寺廟住持之命,我們回高雄縣大寮鄉祖厝,恭請歷代祖先前來參與盛典、共享福德。

        返鄉路上,姊妹兄弟共同的期待是~不要遇到大伯。大伯在家族中掌權又霸道,最愛教訓人。不管你是五歲孩童或是五十歲的社會賢達、國家棟樑,他總能找出理由訓你一頓。話題九彎十八拐,最後總會繞到父親身上。他埋怨父親目無尊長,不告而別偷溜到日本留學。即使在父親過世後我們幾次回去探望他,他的話題一成不變,攻擊的對象永遠先是父親,然後就是我們。他罵我們不孝,一個一個先後往美國跑,置祖先墓厝於不顧。

        我們回到祖厝才踏出計程車,一把就給大伯逮到。我小聲怨嘆「害也!脫不了身又得捱罵」的時候,大伯竟然一反常態,不但沒訓人,還非常親切地打起招呼來。大弟對他說明來意,他一馬當先帶領我們走進供奉祖先神主牌靈位的正廳。當我們忙著點燃香燭,準備拜拜的時候,大伯站在「戶定」(門檻)前面對著厝埕,輕輕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有一暝,我親眼看見恁老父轉來」
        「什麼?」我們不約而同叫出聲來。
        「有一暝,我看見恁老爸轉來。」他重複說了一次。他一面說一面指著離「戶定」不遠的地面繼續說:「伊就站在那裡,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大伯,您是講有一暝您夢著阮的爸爸轉來?」我以為自己的耳朵不靈,把「夢」見聽成「看」見。
「什麼夢見?」他嚴肅地糾正我,「那時不過七、八點,日頭落山月娘才出來。月光下他穿著一身白衫褲,站在那邊靜靜看著我。」他又指著厝埕外同一個地點。

我們姊弟妹五個人面面相視,不知如何答腔。過了片刻,大妹開口問他:「伊甘有對你講什麼?」大伯搖搖頭,眼神迷離。廳內一片寂靜。不久大伯又開口:「恁這回轉來拜拜,搏杯的時陣,問恁老爸,到底伊欲對我講什麼,愛我替伊做什麼代誌?」

在壽山元亨寺拜拜、念經整個禮拜,我們八個父親的孩子不停地討論這件事~如何回覆大伯的問題。有人想說「父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故鄉的田園。」有人想說「在他死後這麼多年,你還一直說他的不是,他回來討公道。」有人認為父親畏懼這位大兄,終生擔負目無尊長、不告而別的罵名。這次「梁皇懺」法事做完,了卻人世恩怨,他即將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他是專程回家向大伯告別的。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後由當精神科專業醫師的大弟拍板定論:大伯一生虧待父親,他如今心虛生幻象,我們不必博杯,也不必再回去稟明。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讓大伯永遠牽掛在心頭,直至他生命的末年吧!相信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麼做的。

    天倫夢斷四十年,現在每逢月明之夜,我還常常想起父親。腦海中總會出現,草木煙籠的祖厝門埕,父親一身素白獨立於月光下。有時也會想起,我五歲時月眉山村的歲月~日落月升,薄薄的暮色里父親在黃土路盡頭出現的場景。真假虛實,如夢似幻。記憶中這兩張刻骨銘心的畫面上,耀眼觸目,水銀瀉地的月光,把父親的身影襯托得更孤獨落寞了。
                                                                                                                                                                                                                                            1996/2014/2016年修訂〉
                                                                                                                                                                                                                                                           
   







Sunday, October 2, 2016

驀 然 回 首


我自高中時代就對寫作產生濃厚的興趣。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現在偶然回想,十六歲那年,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變成了鉛印字,出現在報紙副刊上的那份興奮與激動之情,至今依然在心頭蕩漾。
上了初中之後,課本以外的閒書對我產生了致命的吸引力。我家離高雄火車站不遠,車站附近有個門面淺窄的小說出租店。老闆是個中年男子,話語不多,我也無暇與他交談。一走進書店門檻,我的雙眼剎時變成探照燈,放送十足電力,猛往書架上掃射。
從張恨水的鴛鴦蝴蝶到王度廬的武俠言情,當年癡迷的程度,可謂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提著滿滿一菜籃已看完的書去歸還,再裝滿一菜籃的書帶回家。多次往返之後,已經找不到未曾租閱過的文本,不斷向老闆抱怨,老闆被我吵得不耐煩,乾脆下起逐客令,他說:「書都被你看完了,你不用再來啦!」
升讀高中以後,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之後就是基督山恩仇記、約翰克利斯多夫,茶花女,雙城記等,一本接著一本欲罷不能。每天下課以後回家之前,總要到學校的圖書館去繞一圈,找不到中意的書籍不得已才垂頭喪氣地離開。圖書管管理員是我們英文老師的妻子,與我們極熟。她看到我在書架與書櫃之間流連徘徊,大概心有不忍,也對我說了和之前小說出租店老闆幾乎同樣的話:「不用再找了,書都被你借光了。」大概是這份對閱讀瘋狂的癡迷,激發出自己也「寫寫看」的創作熱情。
談到喜歡看書,不能不提到我的母親。我的閱讀興趣植根於母親的遺傳。身為八個正在快速成長中的孩子的母親,又要每週七天,〔無暝無日〕全力幫助藥劑師的丈夫料理西藥局的生意,生活之忙碌可想而知,但她努力擠榨出時間看書。當年「冰點」(1964年出版,日本女作家三浦綾子成名作)一書在台灣大為流行時,母親為了看完那本書,犧牲原本就夜晚無多的睡眠,每天黎明即起,捧著日語原文書,斜依二樓向陽的窗沿,借那初曉的曙光專注閱讀。
母親〔講古〕口才一流。當我的孩子世斌出生至三歲那段時日,因先生出國留學,我帶著孩子回住娘家。當年的母親四十過半五十未到,神采奕奕,精力充沛,是我們家八個孩子生活中最大的支柱。斌斌可以一整天看不到我這個媽咪,但不能片刻找不到阿嬤。一回頭看不到阿嬤,他穿著他最喜愛的小白兔造型的拖鞋,腳步顛顛、叭噠叭噠地〔厝內厝外〕找透透。他一直追著阿嬤要聽故事。既使聽過幾遍的故事,孩子也不嫌棄,因為阿嬤會用不同的詞語,新創的手勢比劃,讓小外孫得到充分的滿足。
母親講「桃太郎」,也講「虎姑婆」,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首日本童謠「穿紅鞋的小女孩」。它敘述穿紅鞋的小孤女,被遠來的外國佬帶離家鄉。當船上笛聲響起,客輪緩緩駛離橫濱港,小女孩站在甲板上,悲傷地眺望漸行漸遠的山河。短短四句歌詞,經過母親的吟唱與詮釋,能讓三歲的外孫以及二十八歲的女兒(我)同時聽得熱淚盈眶。
我相信講古是寫作的基石。母親除了會講古,也勤於寫信與日記。台灣日治時代高等女校畢業的母親,為了跟她的兒女與外孫有更好的溝通,開始勤學中文。她練習用中文寫信與日記,經常不恥下問,一字一句向我們請教。如果沒有這麼多兒女與家累,我相信她會成為一個以日文寫作的台灣作家,極可能是個童書作者。
世斌三歲生日過後不久來到美國。自小學一年級識字之後,就與書籍結下不了緣。天象、地域、科幻或人物傳記,書一到手非讀完不肯放。上了高中以後,他的英文老師(是我執教的學校的同事)有一天告訴我,世斌的文章寫得甚好,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常有令人驚奇的情境與妙句。老師把學生的作業帶回家,她母親(也是英文老師,那時已退休)迫不及待,總是先翻出世斌的作文,觀賞之後,才動筆略作修改並下評語。我把此事告訴世斌。他聽過後聳聳肩膀,不置可否,但眼裡略顯得意。
很多年過去了,如今他是一個學有專精的骨科外科醫師,成家立業,已有三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他依然手不釋卷,再忙再累,總要找空翻它幾頁書。曾經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年英文老師的評語?要不要開始寫點東西?他笑著搖頭,我相信不是不要,時機未到。
他的大女孩(我的外孫女)同樣也是一個書癡。從小到大,背包裡放置的〈物件〉,不是粉餅、口紅與眉筆等teen age girl 隨身不離的化妝品,而是厚重的文學名著。她在Cornell 大學主修英國文學,今年九月過盡,已前往世界「英國文學」的重鎮~Oxford University去當一年交換學生。我問她,到牛津大學當學生,最令她興奮的是什麼?她毫無思索立刻回答,最開心的是可以在那個學校著名的圖書館,讀到收集完善的古今文學名家的作品。
我想到母親、想到自己再想到兒子與孫女,四代傳承閱讀成癡,基因遺傳刻骨銘心,源遠而流長。如果有一天世斌告訴我說,對行醫的職業已感厭倦,以後要專事寫作,我不會感到太大的意外。
  閱讀與寫作的經歷,想起來涓涓滴滴都是與母親有關的回憶。但一提到我喜歡栽種花草的緣起,百分之百絕對得自於父親的真傳。四、五歲前後做〈囝仔時代〉,美國B29轟炸機空襲高雄港。父親、母親、我與三歲不到的弟弟,全家〈疏開〉回到高雄縣大寮鄉下。父親搭建竹棚,鬆土撒種,圍著竹籬的日式宿舍庭院中,很快就出現了翡翠綠的菜瓜棚與秩序井然的蔬菜園。戰後搬回市區住在窄街舊厝時,天井中花臺上的含笑花、紫藤與聖誕紅,還有後來翻蓋的樓房陽台上的九重葛、日日春與牽牽絆絆的藤仔花(coral vine),無一不是出自父親親手的栽培。繁花綠葉在夏日的午後迎風飄動的畫面,在我童年與少女時代的舊夢裡留下最珍貴的印記。
九年前從Houston獨立學區的教職退休後,我除了閱讀報章、雜誌以及手邊積存多年的書籍之外,還與朋友共同組織了一個「讀書會」(book club)。每兩個月為期限,看完約定的一本書,然後與會友分享彼此的感想與心得。利用這個機會,老朋友得以相見談八卦,主要還是希望藉著這個「強迫閱讀」的方式,多少留住從事專業時期的英文水準。
我每天付出一到兩個小時的時間,照顧室內盆栽與庭院的花草。當我寫此短文的時刻,窗外驟雨方歇,後院裡玫瑰、紫薇、木槿與九重葛,披著滿身雨後的滋潤,對著雲開霧散乍然露臉的六月豔陽,展現愉悅喜樂,欣欣向榮的容顏。落花化育春泥,種粒萌發幼苗。從自然萬物傳宗接代、生生不息的傳承中,我獲得了前世今生,輪迴流轉的訊息。
讀書、種花與寫作,是我年輕時對往後的生活最嚮往的憧憬。走過了歲月的漫漫長路,當年的夢想如今已逐步達成。這些素淨質樸的生命願景,全然來自父母親基因特質的顯現與再生。撫今思昔,悲欣交集,感恩惜福,是以為記。
2010/2016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