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27, 2016

夢鈴 ~記一位才貌雙全的台灣好女子



  仿佛是溫熱的初夏日午,陽光明亮,樹葉在微風中輕搖嗶嘰嗶嘰的蟬鳴聲,有時遠有時近,時斷時續地從從窗外傳送進來。教室裏疏疏落落坐著一些學生。當時的我好像正跟一個愛頂嘴,不用功的學生在爭辯。我覺得昏昏然,胸口有點重物壓迫的疼痛之感。
  忽然覺得右邊進門第一排第三個座位上,冒出淡淡的薄煙。以為自己眼花,我轉過頭睜大眼睛正面凝望。一團濛濛上升、逐漸擴散的紫色煙嵐中,緩緩出現了一個半身人影。我凝眸直視,竟是兩年前一個陽光亮麗的日午,在自家前院整理花木時,無預警腦溢血猝死的朋友蔡鈴玉。她雙手托腮,微低頭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張大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長髮及肩,頭臉微垂,秀麗溫婉一如往昔。我快步迎上前去伸手按住她的右肩。天上人間,別來無恙?我不覺得害怕,眼淚卻悄悄滴落。當時覺得靈犀一點與她神魂相通,言語已嫌多餘,我真實感受到她此番前來的心意。
  我很快地轉頭對著學生說:「看!她是我的朋友,是一位很有愛心的老師,前年去世時年方五十五歲。她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但還為你們年輕人的學業而擔心。今天她現身說法,目的是在提醒大家,生命短促,時間寶貴,學習要努力,不要浪費青春好時光。…‥」學生全體肅靜,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前的煙景。
  話說未完,忽覺手中按住的她的肩頭逐漸縮小變薄,終至完全落空。我又驚又急,大聲叫出她的名字,悚然驚醒,才知是做了一場夢。怔忡之間看看牆上掛鐘,七點稍過。拉開窗簾,晨光璀璨,群雀爭鳴,預告一個美麗的艷陽天。坐在床沿發了一會兒呆,想到夢裏與鈴玉相會的場景,雖感怪異但又自我解嘲:不過是場夢罷了,什麼人不做夢? 早餐時甚至未曾向丈夫David提起夢中的奇遇。
  週末的早上心情鬆散,用餐、看報、澆花、磨蹭了半天已近正午時份。為了兩張數目不大的支票,心裡盤算著值不值得花二十分鐘開車專程到「休士頓台灣人信用合作社」 Houston Taiwanese Credit Union)去存寄。問過David,他說,我順便可以幫他存進一張他負責社團的支票。於是我開始梳妝打扮,換穿衣衫,拎起皮包,開車出門。
  一路上,鈴玉的影像重複在腦海裡顯現,不請自來,揮之不去。這是怎麼回事?生平做過的夜夢無數,怪夢也不曾少。其中曾經兩度經歷完全相同的夢境~~遊子返鄉,黃土小路盡頭的紅磚屋宇有炊煙繞繚,夕陽下屋後的山巒閃爍著金光,依稀是童年舊厝的風景。遠遠聽到母親與家人帶笑的談話聲。母親已經過世,天上人間,相逢無處。多麼盼望能再見到她煥發的容顏,聽到她開朗的笑聲。我拼命加快腳步,連奔帶跑,耗盡全身力氣,依舊走不完漫漫黃土路,進不了溫馨自家門。我哭著醒來,眼角淚痕猶溼。這樣刻骨銘心的思親懷鄉夢,也在日常生活的忙碌中隱幽潛形,遁入記憶的空門。但鈴玉在教室現身的情景,卻在夢醒之後越顯清晰。
  下車進入credit union走到櫃臺前,與極為熟悉的出納員一番寒暄,辦好正事,拿到了存款收據單正要塞進皮包時,似乎受到某種力量的牽引,我不由自主低頭看了看,存款人的姓名欄上,出現的竟然不是我而是鈴玉的名字。我回頭告訴出納員,她拿回收據看過之後頓時驚訝得啞口無言。
鈴玉的account number與我的帳號數字完全差異,兩人的英文姓名也截然不同,而竟然會發生這樣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般的錯置。在櫃臺旁邊小房間內辦公的經理聞聲出來。我們三人都是鈴玉的舊識,三個人六隻眼,直直瞪著收據上鈴玉的名字。過了片刻,我忍不住用帶著哽咽的聲音,敘述清晨夢中的情景,她倆不約而同的反應是~鈴玉用夢景與實境雙重顯示,要求我為她寫篇紀念文。…‥
  鈴玉與我同齡。相識當初,我們都正處於三十出頭生命的盛年。她身材高挑,明眸皓齒,乍一見面,我立刻明白,所謂「秋水為瞳玉為骨」是怎麼樣的一種風情。她平易近人,溫柔婉約。待人處事,有如鄰家姊妹般體貼與親切。我有一個相知頗深的朋友,也是鈴玉生前一知己。自從鈴玉去世之後,我與這位朋友經常談到她,噓唏惆悵之餘,她對我談起與鈴玉初次見面的光景。

  她說,二十多年前,當她一家搬到Houston不久,有一天,接到一個陌生女子的電話。女子在電話中先自報姓名,然後說,聽到來了新同鄉,希望能去拜訪、認識。過後幾天,陌生女子果真就去按了她家的門鈴。那就是鈴玉。朋友說,她開門霎那,只見一個高高身材、面貌秀麗的淡妝女子,手捧一盆紫紅色非洲蘭笑著說:「從一片小葉栽培成的花,送給新朋友。」她當門而立,燙金的陽光映照牆邊稀疎的葉綠,構成一幅雅致清麗的背景。現在每當想起,那陽光中的妙曼身影,親切的笑容以及非洲蘭花葉的艷美,永遠停格在心版上。
  我不是教會中人,並非鈴玉的教會姊妹。但是對於教育有共同的熱情與理念,我又是她兩個孩子高中時代中文授業教師,更由於對園藝花卉的熱愛,彼此成為永遠不缺話題的朋友。對上帝毫無懷疑的信仰是她一生的宿命。對教育的熱忱、奉獻和參與、則是她終生不渝的興趣與目標。

  至今尚難忘記,198586年鈴玉與我還有其他有志一同的朋友,共同編寫『休士頓台灣語言文化學校』(Houston Taiwanese School of Language and Culture)中文教材的往事。那些年我們都有全職的工作,孩子且都幼小。下班回家後,操持家務、用過晚餐之後,大家聚集在一起。經過反覆不懈的討論、琢磨、修改與補充,完成單課的定稿往往已入深夜。拖著疲憊的身體各自回家之前,經常還能享受到鈴玉百忙抽空,親手製作的可口點心與糕餅。
  除了共同編寫中文教材,鈴玉還擔任一個班級的教學。每個星期六清晨,她到「休士頓台灣人活動中心」(台灣語文學校校址)授課的時候,總會帶著親手製作的toys贈送全班小朋友,獎勵他們的用功學習,精益求精。她是學生心目中最好的老師。鈴玉真是一位認真負責的老師。在她遽逝前十幾天,她拜託一位老朋友在兩個禮拜之後那個星期六前往代課。老朋友問她何事請假?她說那天有緊要事件無法分身。冥冥之中或有天意~~那個鈴玉親自找好代課老師的星期六呵,竟然是令所有親友萬般不捨,心碎落淚她的funeral 告別式。
  鈴玉寫得一手秀麗的毛筆字。每篇課文最後頁的生字表,我們公推她以毛筆書寫。一筆一劃、一點一撇,穩重端正的字體一如其人。當時大家都誇她書法寫得好,她得意又有點兒「歹勢」地說:「我先生說我現在寫得沒有以前好了。」每次提到自己的丈夫,她的語氣帶著水樣的溫柔。往事歷歷如在眼前,而玉骨已成泉下土,憑弔遺墨意悵然。

  鈴玉不但容貌出眾,性情婉約,其才藝之多,行事之勤,手工之巧,待人之誠,至今不做第二人想。我曾戲問她,炊粿綁粽、女紅針黹、蒔花種菜、兒童教學她無一不會,這世間可還有什麼她做不來的事?她思索了片刻,帶著輕微的感嘆對我說:「沒把英文學好,是我今生的遺憾。」問其故,她說考上初中以後,父親就明白告訴她,女孩子念師範學校(當年學制,初中畢業就能報考)當一個小學老師最好。她是個乖順聽話的孩子,心想既然如此,師範學校不用考英文,從此把英文拋置在腦後。在她的告別式中,她的大哥用百般不捨的口氣告訴在座眾人,鈴玉是他們家最聰明最會念書的孩子。她只是礙於父命,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當年她是以榜首的特優成績,考進了師範學校。

  她曾對我談過感情的來時路。她說伊本是單純樸實一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分發到鄉村小學任教。青青校樹,琅琅書聲,她以為那就是她生命全部的皈依。十九歲那年,外地來了一個長腿高個的年輕工程師,輕易就擄走了她的心。從此以後,千山萬水,不離不棄,海角天涯,甘苦相隨。如果沒有他的牽引,今生今世,她不會有機會來到美國,身臨大千世界,拓展人生視野。秉此一念,她對丈夫除了感激,還是感激,順境逆境,無怨無悔。
  日前從鈴玉家門前經過。綠蔭庭院,花草萋萋。向晚的微風吹過樹梢,紫薇花絮輕輕飄落。景物依舊而伊人已渺,庭樹不解滄桑意,春來還開舊時花。由於她的無預警突然辭世,驀然回首,我對「情」之一字,有了更深的領悟:天長地久,本無憑藉。緣起緣滅,朝花夕萎。所謂深情,只在彼此擁有的短暫歲月中的相知相惜,形影相隨。

                                                  19976月原稿;20163月增訂〉


Monday, March 14, 2016

Bellaire High School教學憶往


一九七五年秋季開學,屬於HISD (Houston Independent School District)的 Bellaire High School(以下簡稱BHS)把Mandarin Chinese (漢語)列入學生選修的外語課程。
直到現在,我還不太確知當年BHS校長David Mcclure決定開創漢語課程的動機。當時中國文化大革命雖已近尾聲,但鐵幕依然深垂,中國與歐美民主國家不但敵對且全方位與世隔離。就算Mcclure先生有先見之明,也不太可能預測到,三十年後,美國教育界會興起一股漢語熱。根據我自己的猜想與瞭解,因為收集東方古董文物是Mcclure校長一生最大的興趣與嗜好,對於古老神秘的中國不免產生了一種接近夢幻神話般的嚮往,所以才有這番開風氣之先的作為吧!就我記憶所及,BHS是美中、美南十四州裡,把漢語列入正規外語課程系列的第一所公立高中。
因緣巧合,我應聘開創BHS的漢語課程。還記得校長約我前去面談那天是個星期五。那是我父親的喪事剛過,我從台灣長途飛行回到休士頓的第三天。與父親死別,跟母親生離,刻骨銘心的傷痛、嚴重暈機加上時差,我自覺有如行屍走肉,垂頭喪氣,磨磨蹭蹭地走入校長辦公室。我一邊走一邊向老天乞求,Mcclure校長最好一番客套,幾句寒暄,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走人。當時心情,只想哪裡都不去,甚麼都不做,一個人鎖上房門,躲在被窩裡好好哭上幾天。
     我把先生為我準備的資料袋打開,裡面的東西(大學畢業證書、回高雄教書時收到的聘書,以及自己的著作散文集)一股腦傾翻到校長辦公桌上。校長查閱翻看了好一會,沈思片刻之後,開口對我說:「下星期一你就開始來上課吧!」我嚇了一跳﹐趕快問他:「Are you sure?」 他靜定地回答:「Yes!」我再問他,學校有沒有現成的漢語課本或是講義讓我使用?他笑了笑,兩手一攤說:「We have nothing。」隨後又補上了這麼一句話~But I know you can do it。由於這句話,我接下了教職。從此開始三十二年忙碌又兼挑戰性的漢語教學生涯。
當年在BHS開創漢語課程,說具有挑戰性是一點也不為過的,高難度的挑戰來自下列兩大因素:
一.   漢語學習難度高,學生心存恐懼~~一般學生特別是非我族裔的學生,對於漢語多少都抱著某種程度的恐懼感。拉丁語系國家的語言如法語或西班牙語,說/寫同源,學生只要會發音,多半都能拼寫,反者亦然。但是漢語的說與寫卻是全然兩種不同的系統。對於初學者來說,寫方塊字根本就是在畫圖,加上四聲辨識的困難與無所不在的聲調變化,一上二下就把學生搞得得頭昏腦脹,往往有人中途退選(高中外語屬選修課程),落荒而逃。
未接BHS教職之前,我曾義務教過一個洋女士學中文。初次見面她開口對我說:「你—好馬。」我愣了片刻才會意到她是在說「妳好嗎?」。後來我就用這個親身的經驗,當做新學期第一堂課的開場白,殷殷教悔提醒學生辨識四聲的重要性。另一個例子是:一個男人在台北或北京街頭走丟而向路過的女子問路。他把「我想妳。。」說成「我想妳。。」運氣差問到一個「掐查某」(兇悍女子)﹐他可能會吃到一記大大的耳光,因為對方會認為「你這色鬼在吃本姑娘/老娘豆腐」。
早期為了提高BHS新設立Mandarin Chinese Language的知名度,我曾經到鄰近各大超市去張貼廣告。後來發現效果不大。向校內學生推薦新課程原是學校counselor的職務。但是用心觀察之後,發現還是老師本尊出馬,到教室去對學生當面介紹(教學生說謝謝、再見、我愛你等常用語),再播放有趣的電影短片,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功夫片特別能招收到個性「動如脫兔」的男生。後遺症是有些男生經常吵著要看武打片,不給看倒像欠了他們一份人情。
BHS的漢語課每班學生人數(符合學區一班學生至少18人的規定)到第五學年就已穩定下來。這與學校的名氣,學生家長的大力支持,學生的成績表現,以及接下來HISD把Foreign Languages Magnet Program設立在我們的學校有直接的關聯。在Magnet Program專用的經費大力支援之下,除了漢語,學校前後開設了日本、印度、阿拉伯、希臘、義大利、蘇聯與希伯來(Hebrew)等十多種外語課程。
二.高中漢語課本嚴重缺乏~~~1975年以及往後數年,全美出版社沒有出過任何一本High school Chinese language textbook。我手邊的兩三本大學教科書雖都出自美國大學名校(白人教授掛名主編),但課文中出現了不少詞句讓人目瞪口呆,匪夷所思。譬如:「個飛機那個飛機場」這句話。(近在眼前的)這個(架)飛機怎麼會在(遠遠的)個飛機場?再看另外這句:「我們到飛機場的時候,飛機已經落下來了」。誰看到這樣的句子不會錯以為飛機出事而膽戰心驚?
雖然找不到適用的教科書,但教學不能中斷,只好利用手邊僅有的書籍,修改編寫,搭配自創的講義教材,含辛茹苦地撐下去。到了八零年代中期,The Geraldine Dodge Foundation(Dodge 和Rockefeller家族主導的非營利機構,大力推行環保,野生動物的護育以及人文教育)撥出款項推動漢語教育。1986年我獲得Dodge的全額獎學金,到北京參加全美中文教師(十五個名額,美東、美西私立學校教員佔去十名)一個月的講習營。這段期間陸續接觸到不同版本的大學漢語課本。初次翻閱《Practical Chinese Reader實用漢語課本》﹐對於這套書籍的語法解析之簡潔扼要,留下了深刻印象。
從那時起前後持續二十年,我一直以《實用漢語課本》的第一、二冊為文法解析的基本教材。兩冊課本應付五個不同程度的班級,教材當然嚴重不足。我陸續選用並改寫不少取自台灣《國語日報》,台灣國民小學課本,兒童歌謠的短文故事。至於Chinese4 and 5 IB/AP班程度較高的學生,我陸續加入自己編寫的嫦娥奔月、梁山伯與祝英台、阿里山神話、高雄壽山寶藏、台灣羅賓漢~廖添丁、台灣小紅帽~虎姑婆等故事,並把每篇故事的文化、歷史背景當作討論的題材,如「梁祝」故事裡女子裹小腳的中國獨特文化,以及女子無法出門念書、女子無才便是德等傳統桎梏往往引起學生熱烈的迴響與不平。後來又從《Stories in Modern Chinese現代中文故事集 》以及《Taiwan Today今日台灣》兩本書裡選取到不少適用的教學材料。
三十二年教學歲月如水逝去,回首前塵,有歡樂也有哀愁,但更多的是惜福惜緣與感恩。如今每逢有學生家長前來相認並表謝意,我會誠懇地告訴他們,應該感恩的反倒是我這個老師。若非他們放心把兒女付托予我,讓我這個那些年學校唯一的漢語老師教導四年直至畢業,我哪能獲有「得英才而教之」的人生至樂?更由於此番緣遇,才讓我得以理直氣壯、義無反顧地在孩子們成長路上,與他們結伴同行,因而留下了此生一段難以磨滅的回憶。
                                     (2005年原稿;2016年3月修訂)
                                        








拷潭寮e一蕊花


             阿嬤現在如果還活著,應該是一百二十歲。
阿嬤的「後頭厝」複姓張簡,世居高雄縣拷潭寮(今拷潭村)。如今散居台灣全島,或移居海外各地的張簡人氏,皆源出拷潭一族。阿嬤系出地主門戶,家中皆出丁,伊是最小偏憐女。我讀大學時代,阿嬤七十未到,論娘家輩分已晉身「姑婆祖」級。我做「囡仔時代」長住阿嬤家,伊每次回拷潭寮「後頭厝」,總帶我同行。
             記憶中,拷潭寮祖厝有深長庭院,軒昂屋宇,寬廣門埕。後來,經歷了國民黨政府一連串的改革如「四萬換一元」和「三七五減租」等,家道從此中落。幸而阿公白手起家,從日本「頭家」接手做「磚仔窰」(遺址已被高雄市政府訂為古蹟)事業致富,阿嬤對於娘家子侄,才能不時救急解困,施以援手。
             阿嬤有高挺的鼻樑,深澈的眼瞳,娟秀的眉毛和俏麗的酒窩。她稍帶立體感的容顏,頗有西洋美女的韻味。而這些高鼻,深瞳等東方臉龐並不多見的特徵,不但阿嬤本身,甚至在伊拷潭寮姪甥群中,也大有人在。因此故,我們姐妹甚至母親,曾半帶玩笑地猜測:阿嬤的祖先,一定有人配過「紅毛蕃」(荷蘭人)種。我們由於沒能遺傳到那麼漂亮的輪廓,多少會感到一點遺憾。
             至於天生麗質,富家閨女的阿嬤,當年怎麼會嫁給有浪子形象,身無分文的阿公?則已成了家族中一頁美麗的傳奇。據說阿嬤長成了標緻少女以後,因為條件太好,眼界極高,且發誓「無甲意」者不嫁。當時伊父母皆已亡故,兄長當家。他疼惜幼妹,東挑西撿,無法給伊婚配。任年華蹉跎,年近二十六、七還是名花無主。
             後來,到底是落魄到肩挑「土豆糖」沿街叫賣的阿公,經過阿嬤的深閨巷底,被阿嬤看到而一見鍾情從此芳心暗許?還是憑媒婆三寸之舌,遊說得高傲的阿嬤甘心下嫁?因為族中先輩相繼凋零,已無法求證。總之,每當我猜想到久遠以前阿公阿嬤初次相會的情景,無由自主地也必定會聯想起歌仔戲裡王寶釧拋繡球招親的故事。幻想中,彷彿也有那麼一座燈火樓台,伊,身穿華麗的長衫,從繡樓上拋下綵球打到英俊的賣貨郎--阿公身上。
             其實,阿公也來自於殷實之家。只因兄弟五人皆屬豪俠性格,在父母歿後共商議決不留家財,凡來自父母全還歸父母。他們在父親的葬式中,連做了數個月的法事與「公德」。他們辦流水席,宴請貧困孤寡,把一份家財悉數花盡,往後成家立業,全憑自力。
             阿公並非正牌的江湖人。但他性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三不五時」又喜歡「你兄我弟」小賭數場。以致弄得兩袖清風,一身狼狽。最窮時日,肩挑竹藍,沿街叫賣「土豆糖」,怕遇到債主,只好東藏西躲。阿公長得英挺雄邁,一雙「關公眉」,頂個「五分仔頭」。他風流多情當仁不讓,在酒樓藝館,是很受「可憐戀花」歡迎的人物。
             阿嬤坐上花轎時已屆二十八、九歲的高齡。這在九十年前,莫說富戶嬌女,即使貧困人家,也是超級老新娘。一九六九年某個春日午後,嬤孫兩人坐在「樓仔厝」門外「亭仔腳」閒話家常時,我提起這段距離當時已逾五十年的往事,我半帶玩笑地激伊:「阿嬤,妳那會二十九歲才坐花轎啊?是不是阿公到時反悔無想欲娶妳啊?」
             雖是七十多歲的老人,臉上立刻紅雲宛然。伊帶笑地辯白:「哪有啦,我二十七歲年底跟妳阿公就訂親了,本來過年就要出嫁,但是妳阿祖突然過身去,阿公要守孝,才會慢到二十九歲啦!」連一年都要計較,可見回想起做老新娘的這件往事,她還未能全然釋懷。
             至於阿嬤阿公的洞房之夜所發生的糗事,雖然母親一再強調,但我至今還半信半疑。她說,阿公平日常在一起飲燒酒賭小錢的兄弟故意用話激他,「哼!娶到娞某,無法度擱出來伴兄弟了」,阿公一聽,英雄氣慨頓起,竟然和兄弟群從後門開溜,天亮方回,害阿嬤空守了一夜新房。
             婚後的阿嬤改盡大家小姐的驕氣。伊身邊雖然帶著「隨嫁婢」,但炊粿包粽一樣跟著忙。阿公也放棄江湖浪子的習性,兩人勤儉持家,漸成小康局面。阿公天生大喉嚨,當他開口,聲如宏鐘。在當時日本人經營的「磚仔窰」做工期間,因為聲量大又盡責,遂被升等當起工頭。他每日清早四時即起到達工地,長長的牛車陣「一」字排開,迆邐成龍。阿公的大「喉嚨腔」能讓牛車伕一呼百應。他們運磚載貨,幾無失誤。
             日人戰敗遣返以後,阿公接下磚仔窰。由於經驗足又深得人心,事業發展極為順利,不到數年儼然已成了一方豪富。他從一個敗家的「阿舍哥」手中購得一棟全新的、有雕花欄杆、曲折石階的三層西洋樓。美煥美綸的大樓矗立於十里平房之中。阿嬤一躍而成美麗好命的「頭家娘」。
             但在那段阿公的事業飛黃騰達的日子裡,阿嬤卻病魔纏身前後十數年。嚴重的時候竟然衰弱到無法下床行走。群醫會診也沒找出什麼獨特的「症頭」。直到母親在日本生下了我,把我抱回到伊面前,升格做了阿嬤的伊為我觀前顧後忙得團團轉,病痛竟然不藥而愈。當我長大,略知人間情事,曾問起母親,有關阿嬤生病的事。母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我想妳阿嬤那裡患什麼疑難雜症?可能是被妳阿公的風流,到處留情嘔成的心病逼成的身病吧。」
             住起了高樓的阿公,三十出頭而四十未到,正是男人一生中意氣風發的黃金時代。他腰纏萬貫,又生性多情,雖然對阿嬤的愛心未滅,但當英雄氣魄一起,就會關心照顧到天涯海角,他認為應該加以呵護的薄命女子。
             那一長串牽牽絆絆的花花草草之中,有一個原本是阿嬤的「隨嫁婢」,後來被阿公收做二房。有一個是夫死而不受容於夫兄的守寡人,為著一對孤兒孤女而淪落煙花。阿公不但把母子三人照單全收,撫育幼孤直至成人,後來還幫助他們認祖歸宗,一家團圓。
             這些女子,有的命短,有的緣淺,先先後後一個個從阿公身邊離去。只有元配的阿嬤苦盡甘來,與阿公白首偕老。最後由伊親手入殮,把阿公送上山頭。
             那麼長久的一段感情上的辛酸歲月,阿嬤並未呼天搶地,或者擺出當家「大某」的地位,「苦毒」分享伊丈夫感情的「細姨」或情婦。伊只是默默地承受,靜靜地守著自己的本份。阿姨只大我十歲,與我最親。她原為庶出,但阿嬤待如己出。伊對待阿姨和親生女兒~我的母親,一視同仁,無分軒輊。
             阿公在「情」字這條路上,大慨也自知理虧,故對阿嬤百般呵護,十分尊重。阿嬤幼長深閨,纏一對三寸金蓮,平生不出遠門,故不會認路。每次帶阿嬤出去,阿公總會一再叮嚀:「人多的所在,一定要緊緊牽住,一旦遭人群衝散,就是離厝半里內,伊也找無路轉來。」阿公也曾取笑阿嬤:「妳這伲沒曉認路,將來得乎我先走,往西天才有人給妳帶路。」,一語成讖,阿公果然比阿嬤早走了十三年。
             阿公過身以後,我曾問過阿嬤,阿公「娶細姨」,「飼查某」,伊為什麼不對他生氣?年過七十五,依然輪廓分明,酒窩猶存的阿嬤用寧靜溫和的口氣說:「以往的查埔人攏麻是按呢,那有轉吃,三妻四妾,大某那吃醋,顛倒會乎人笑。」看著伊素淨臉上顯現的婦德、婦容、認命、無怨的神色,我彷彿看到了暴風雨過後,深沈的潭面漂浮的一朵百合花。
            五、六十歲時的阿嬤愛看歌仔戲。那時候的我也正是愛做「跟屁蟲」的年齡。下午二、三點,阿嬤午睡後就會帶我到附近的戲園去看戲。伊臉上塗著白白的新竹粉,身上穿著細麻紗對襟的台灣衫。梳得油亮的長髮挽成腦後一個髻。髻上插一朵玉蘭花。我看著阿嬤那一身打扮,小腳走動時娉婷裊娜的姿態,心裡想,伊真像戲臺上走下來的人物。
             戲園是一座破舊又帶尿騷味的木造二樓。通風設備奇差。日頭從佈滿蛛網的窗面照射進來,形成一條條昏黃怪異的光柱。頭頂上搖搖欲墜的電風扇不停地轉動,發出軋軋聲卻讓人感不到一絲涼意。
             阿嬤一面搖著手中的紙扇,一面和「厝邊頭尾」閒話家常。我則東張西望地尋找賣「枝仔冰」的小孩的身影。當賣冰的孩子「紅豆、綠豆、芋仔冰」的呼喝響起,我就輕輕拉一拉阿嬤的衫角,阿嬤知我心意,就會從衫內暗袋拿出幾個銀角仔給我,還笑著說:「講欲來看戲,我看是吃冰卡要緊。」當枝仔冰含入口中,化作一攤清涼冰水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囡仔,有一個阿嬤實在真好。
             阿嬤以及那群嬸婆,看戲就像在複習功課。看來看去就是「陳三五娘」、「山伯英台」、「貍貓換太子」和「秦世美不認前妻」等。「做戲仔」唱出上一句,沒有一個「看戲仔」不知道下一句。奇怪的是當鼎鼎大名的苦旦「愛哭妃仔」出場一哀號,台下的嬸婆們也就抽抽答答地好像突然患了重感冒。一旦劇情進入高潮~書生中狀元、奸臣或薄情郎推出午門斬首,她們歡欣雀躍之情並不輸我吃枝仔冰時候的快樂。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時間的長河流過了多少年華?屬於那時代的樸素單純的一群人呵,皆已走入了歷史的荒煙。現在回想起來,他們才是戲夢人生中最盡職打拼的演員啊!
             雖然小時候大半是為了吃冰才陪阿嬤去看戲,但是那些英雄俠義、兒女情長的悲歡離合卻也跟枝仔冰一起吞入肚裡,留在腦裡。現在,每逢我的學生私下相傳,我會講好聽的故事,我就會想起,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陪阿嬤看戲吃枝仔冰的日子,就恨不得時光能夠到流,我又變成了粘在阿嬤身邊吃冰看戲的孩子。真是親情依依,思念無限呵!
             從小到大到離開故鄉,我和阿嬤在一起的時間很長。尤其當先生出國,我帶著兩個稚齡兒子回住父母親家中那三年,與住在只有一牆之隔阿舅家的阿嬤更能晨昏見面。伊每日清早梳洗完畢,就伶伶俐俐地端坐在我們和阿舅兩家門口「亭仔腳」的長條椅上,閒閒地吸著長桿煙斗,天氣轉寒就手捧一個小火罈。她看著內孫外孫匆忙地上學、上班,就會一直交代:「車著騎卡慢也,愛看路噢,卡早轉來」。十多個孫仔,一人一聲「阿嬤再見!」,叫出了伊滿面的春風與安祥。
             伊原本育有兩兒一女,加上雖非己出卻由伊一手帶大的阿姨,兩對佳兒女承歡膝前該是多麼美滿的一幅母子圖啊!可惜尾舅在五歲那年死於急性肺炎。這個打擊對伊來說是一世人無法忘記的創傷。當我無意問及尾舅的「代誌」,伊的眼神一亮,滿懷慈愛的神情,宛然又回到了養兒育女的少婦時代。伊告訴我,尾舅是多麼乖巧,長相又多麼俊秀。可是當伊述說到五歲的尾舅臨死剎那叫一聲「阿母」,目尾流出一滴清淚後才閉眼而去時,阿嬤淚眼泫然,語調嗚咽。四十載人間歲月,並沒有帶走伊半點喪子的悲傷。
             阿嬤待人和氣,從不在別人背後論是非。每當我們眾姊妹在一起尖嘴利舌地嘲笑某人腦滿腸肥現成一個豬八戒,阿嬤就會說「伊頭大面四方,有福氣生,不醜啦!」我們又說某人五官擠做一堆,活生生一隻北京狗。伊又會說,「醜醜尪吃不空」,然後伊還不忘記給我們一番教訓:「撿啊撿,到尾會撿著一個賣龍眼。」我們笑著逗伊:「阿嬤,阿嬤,妳撿啊撿,撿著阿公敢是一個賣龍眼?」阿嬤聽到了就像孩子似地笑瞇了眼。
             我的孩子世斌和安達一出世就成了阿嬤的心肝寶貝。由於這兩個,阿嬤升格成「祖」。一聽到「曾仔孫」嫩嫩地喊一聲「阿祖」,伊差不多就要把屋裡的糕仔餅,果子全都搬出來。有一次世斌發高熱,身為小兒科醫生的阿舅下的藥效稍慢,險險就被阿嬤罵得變成一隻「臭頭雞仔」。平時,身為獨子的阿舅,伊是捨不得說他一言半句的。
             三歲的世斌去上托兒所小班,有一次被「大漢囝仔」打成「烏青」哭回家。阿祖看到,又生氣又心疼,一再囑咐孩子:「斌斌,阿祖給你講,下回有人打你,你就用力打倒轉去。」我聽到時心裡一跳。「打倒轉去」的新名詞叫做「自衛」。哇!阿嬤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戰鬥力」?
             一九六九年夏天我忙著準備出國萬里尋夫。美國的太空勇士阿姆斯壯忙著登陸月球。那天下午,我扶著七十七高齡的阿嬤一步一步地爬樓梯上二樓看電視。當電視機模糊的影像映出太空人踏上月球的第一步時,阿嬤錯愕了片刻,然後拉拉我的手臂對我說:「這一定是美國人在搬電影,咱千萬不通乎伊騙去。」
             當我出國手續皆辦齊全,臨行向伊辭別,阿嬤顫動的手摸摸世斌和安達的頭,眼含淚水,輕輕地對我說,「我最疼惜的三個人,竟然註定不能送我上山頭」。命運的安排,我和兩個孩子真的無緣見伊最後一面。阿嬤逝於一九七四年,享年八十二歲。

                                                               19946月原文;20163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