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25, 2022

夜半哀聲

 

                                           

     雖然時光已流失了七十年,現在每當想起,往事猶如秋天的落葉,顏色泛黃卻還脈絡分明;它們層層疊疊,此起彼落不斷在腦海中翻飛盤旋‥‥‥

      一九四七年我讀小學一年級,家住高雄三塊厝(三民區) 。小女孩單純的心目中,時間只是一條流淌不盡的長河。日升月落周而復始的生活衣食無慮;玩具雖然稍嫌匱乏,但與玩伴在樹蔭下有跳不倦的「草葵笠」(跳方塊的兒童遊戲),黃昏後的草叢間有捉不完的「火金姑」。就在不知憂愁為何物的那年早春二月,從北部蔓延到島南,台灣發生了令人永誌難忘的「二二八」。

此後一段日子,斷斷續續從大人壓低抖顫的聲音裡,聽到了「幾掛代誌」~到壽山「高雄要塞司令部」去向彭孟輯總司令請求停止屠殺平民百姓的地方代表,大部份沒活著回來。他們的屍體從柴山被扔到太平洋裡去; 愛河漂流著浮屍,遭到逮捕或失蹤人口的家屬,哭號著在河邊追著鮮血染紅的流水認親人;高雄中學的學生,被軍部的「拖拉庫」(大卡車)大批載走,生死不知‥‥。

      風聲鶴唳,滿目蕭條。學校停止上課,孩子被父母嚴管禁足。大人有事必要出門,也是來去匆匆。住在後街的阿公、阿嬤、阿姨、佣人以及住在同一「樓仔厝」的一房遠親都趕過來到我家避難。阿公那棟巴洛克式有雕花欄杆的三層西洋樓,凸兀地聳立在低矮的十里平房中,是亂兵、流氓搶劫時明顯喜愛的目標。我們的「起居厝」(住宅)是單層平房,橫面不寬但縱深頗長,大家擠住在一起人多壯膽,禍福與共。

      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阿公阻擋,堅持照常到市政府大廈附近的「市立衛生院」上班。他說衛生院裡外擠滿了受傷群眾,醫師人手不夠,不能不去。況且他們都掛上「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員是國際慣例,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有一天過午不久阿舅匆匆從醫院回來,他衣衫凌亂,人忽然瘦了一圈,神情驚恐憔悴。他嗚咽地陳述那天在「衛生院」發生的慘事。他說國軍一衝進醫院,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開槍。他和院長以及別的醫師已經無路可逃,匆忙中躲到靠牆的辦公桌下。幾張小小的辦公桌那裡藏得下一群人?可憐他們一個一個被拖出來,先剝去外衫褲,再命令他們雙膝跪下,高舉雙手,一話不說,就地槍決。

         阿舅聽到一個同事臨死前淒厲地喊叫:「你們這些兇手、土匪,天理難容!」跪在阿舅前邊的院長,也在一聲槍響之後就倒臥在血泊裡了。剩下阿舅一個人了,他自覺無望,靜靜等待命運最後的安排。面目猙獰的士兵命令阿舅舉起雙手,正要舉槍發射時,看見阿舅手腕上的日製手錶。他放下步槍,伸手剝掉阿舅的手錶,然後又舉起步槍,正要扣動扳機,門外傳來司令部發出的停止屠殺的口令。阿舅死裡逃生,揀回了一條命。

         消息越來越壞,再也沒人敢出門了。我們一大家族二十多口人日以繼夜地擠在天井後兩個小房間裡,米糧已盡,青菜、水果有錢也無處買。那幾天,我們全靠「厝後」賣「糕仔餅」老阿婆因為無法出門做生意,囤積在家的餅干和開水度日。

         一天早上,我和弟弟妹妹待在厝中央的天井,無聊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時候,忽然聽到「碰」的一聲巨響,幾乎同時,看到「多將」(日語:父親)從自家經營的藥局跑進天井來。他鐵青著臉一面跑,一面喊:「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大哭。「卡將」(日語:母親)從廚房箭一般直射出來。她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緊扣住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說:「不准哭。兵仔聽到妳的哭聲就會跑進來殺人。若要大家都死,不如先乎妳沒命。」妹妹大概被媽媽兇惡的眼神跟語氣鎮住了,哭聲即刻卡住。

妹妹被媽媽貼胸緊抱著,長睫毛帶淚的大眼睛吧噠吧噠地看著我和弟弟跟在後面往厝內跑。我們一大群人擠進了最后一間房,那兒原本是置放柴木的「棧間」(倉庫),陰暗又不透風。我在那兒緊跟著大人蹲下,感覺到氣都喘不過來。阿嬤和卡將不斷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南摩觀世音菩薩……」。

         提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並沒有闖進「後壁」房間來。他在藥局裡翻箱倒櫃橫掃了一陣,拿了當時最先進的專治梅毒等花柳病的特效藥 606藥膏﹑多將的手錶以及所有的現款就離開了。多將事後回憶說,他跑離藥局的霎那看到了那個兵仔的身影。很熟悉的印象,記得前幾天來買過藥。原來客客氣氣的一個人,怎麼說變就變,變成了帶槍搶劫的強盜?

         那天下午,四個「厝邊」充當臨時救護義工的青年,扛著一個鋪著乾稻草的擔架匆匆走進我家來。擔架上面躺著一個滿身鮮血的老人。他們把老人連同乾草包放在我家藥局內。他們在路邊發現那個不知名姓的老人。抬到我家是因為附近診所門戶深鎖,幾所大醫院路途遙遠,且都已人滿為患,希望身為藥劑師的我家多將能替老人止血敷藥,或者想辦法聯絡到伊的親人。也不等多將開口,他們就匆匆離去。多將找人幫忙把老人連著草包抬到隔壁鄰人經營的「撞球間」的球台上。

         老人中了一槍,子彈從右肩透過後背,沒有傷及要害,如果能止血,應該可以活命。多將沒有止住大量出血的藥物。他一籌莫展地看著老人的傷口湧出鮮紅的血液,只是不斷用乾淨的紗布擦拭傷口周邊黏稠的污血。卡將蹲在老人身邊一湯匙一湯匙地餵以溫開水。多將試著和老人說話,但老人的聲音混濁不清,只是「哎喲!哎喲!」地哀叫。他從下午叫到黃昏,又從黃昏叫到夜半。那淒厲沙啞的慘叫聲,傳過天井,透進我們半昏半睡的耳膜裡,令人手腳冰冷,毛骨聳然。老人叫到第三天凌晨就斷氣了。

         之後,他是怎樣被認了屍,又怎樣從我家被移了出去,我已全無記憶。只記從那時以後,夜夜的睡夢裡,我經常看見那個白髮老人胸口與手臂上斑斑點點的血跡,聽見他悽慘沙啞的哀號。很久很久以後,老人的血漬和哀號才慢慢地從我的夢魘中消失,而我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跟著成為永遠的過去。

                         (2022年三月修訂版)

 

 

 

雨之歌

 很久很久以前,台灣島南綠色城郊仲春四月的黃昏,綿密細雨把遠近的林木罩上了一層淡灰色的絲網。田野裡稻秧隨風輕快地搖擺,碎石小路被雨水刷洗得潔白發亮。路邊的溪圳水量飽滿,潺潺流動的音響有如節奏輕快的圓舞曲。

 學校放學了,小學生稀稀落落走在在雨中的小路上。其中兩個走得較為接近; 男孩稍高,短髮覆額,女孩綁著兩條小辮子,髮梢羈綁的紅絨線,狀似翩翩翻飛的蝴蝶,停靠在肩背上隨著腳步輕微地顫動。女孩手中拿著一把橘黃色的小洋傘,遠望過去,猶如一朵在雨中盛放的扶桑花。忽然,一陣強風襲來,把女孩的洋傘吹翻了,她一聲驚叫,右腳踩入一個積滿雨水的路坑裡,傘往前飛,人卻向後跌倒了。

 啊!」男學生驚叫一聲急步向前,想扶住她卻已來不及。女孩眼眶裡已儲滿晶亮的淚珠。

很痛,對不對?」男孩手忙腳亂,過去想扶住她,卻又不敢出手,只是呆呆地站在女孩身旁看著她的眼淚連串地滾落。

別哭!真的不要哭嘛, 痛一下就過去了,老師不是常常說,勇敢的孩子不會掉眼淚的嗎?」男孩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急得把老師都搬了出來。

我又不認得你,你管我哭不哭?女孩噘起嘴巴,出聲頂了回去。

不認得我有什麼關係?我認得妳就好了。紅蝴蝶肩上飛,恰別別,兇兮兮,男生說的就是妳,對不對?

你再説——她揚起手中已經翻頂的小花傘,想捅過去卻下不了手。在學校她天天生男生的氣。走在走廊上,當調皮男孩跑過來扯動她肩上的蝴蝶結,她伸出雙手用力就猛推過去,“紅蝴蝶,恰別別就是這樣叫出來的。

 我叫林正雄,六年一班,學校的糾察隊長。以後,若有男生再抓妳辮子上的紅蝴蝶,妳就跑來告訴我。我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交給老師」。 她仔細聽著,不再哭了,真的,痛一下就過去了。

哪!這個給妳,妳快穿上。男孩迅速脫下身上的雨衣,交到女孩手裡。

那你呢?她遲疑了片刻,把雨衣接過來,細聲問他。

沒關係,也不過就是一點小雨。他挺起胸膛,一副氣概昂揚的神情。

小雨?你看,衣服都濕了。女孩說著,一面指著男孩身上。

那我就把它當作雨衣好了。男孩迅速脫掉身上的襯衫,雙手撐著,攤開架在頭頂上。兩個孩子並肩走在碎石小路上,細雨瀟瀟,微風輕吟,一片祥和寧靜童話般的夢幻世界。

 老師常常說,助人為快樂之本,我現在真相信了沉默了一陣子,男孩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女孩微微地笑了。兩個人這麼靠近地走在一起,若是被別的同學看見,“男生愛女生”或“女生愛男生”的新聞,明天會不會傳遍了校園?想到這裡,她的臉色無端地泛起了紅潮。

 林正雄一定是個好學生。她的腦海裏不斷地盤旋這麼一句話。她一邊走一邊瞄眼看他過肩斜掛的書包以及身上的衣褲。她看過一些愛調皮搗蛋,成績惡劣的壞學生的書包,不但邋遢有的還亂七八糟畫滿小動物或連環圖上的人物。但是這個走在身邊的男孩,書包雖然老舊但沒有污痕,衣衫與長褲有幾處補丁但都乾乾淨淨。她不禁仰起頭,偷偷看了他一下,只見他目不斜視,雙腿向前移動穩當的步伐,沾著水氣的眼睫毛下眼睛閃閃發亮。她忽然興起了一個令人害羞的想法~~同學若把自己的名字與林正雄連在一起,也不是太討厭的事啊!

 林正雄,你真好。女孩很想說出口,卻被一陣突發的羞赧如潮水般淹沒了勇氣。

紅蝴蝶,我家有一條小牛,不到一歲,但是已經長得好壯壯。我們叫它阿吉。我每天餵它吃草料,所以跟我最要好。只要看到我,就嚰嚰地叫著追著我跑。妳家有小牛嗎?林正雄忽然說出了這麼一堆他家小牛的故事。

沒有啊!我家不種田,沒有水牛,只有一隻小哈巴狗,每天下課回去,我就抱著它玩。

「過兩天雨停出太陽,我把阿吉帶來讓妳騎,好嗎?」男孩認真地說著。

不行啊!我沒騎過牛,會摔死。女孩如此回答。

不要怕!我在牛背上坐前面,妳坐在我背後雙手抱住我的腰,阿吉很溫和,不會突然發脾氣亂踢或亂跑。男孩對小牛有滿滿的信心。

 女孩沉默了。她小小的腦海裏開始描繪著這樣的一幅畫~~藍藍的天空掛著溫和的太陽,一頭茁壯的小牛背上馱著兩個貼身緊靠的男生與女生,緩緩漫步在野花開遍的田野上。一定很好玩,女孩繼續幻想著。可是媽媽會允許她跟著林正雄騎在牛背上到處跑嗎?媽媽一再地告誡,不要跟鄉下的同學玩,特別是男生。他們都是一群住草寮,打赤腳,沒教養的野孩子。她不太明白沒教養是什麼意思?林正雄有沒有“教養“呢?他的書包跟衣服都那麼乾淨,雖然有幾處補丁。女孩的思路有點斷線了。她甚至想到,也許明天上學,去問老師這個令她迷惑的問題。

 離開碎石小路稍遠處,有一條平坦的柏油路通向鄰近的縣城。柏油路中段的路旁,屹立著一棟被石灰色圍牆環抱的磚砌二層樓。朱紅色的大門在翡翠綠的鄉野中顯得特別觸目。有一次林正雄無意中看到門前停著一部軍用吉普車,車上走下來一個穿著深綠制服軍官模樣的中年人。他同時又看到開車的司機(也穿著軍服)下車,面對著這個男人立正挺胸行了一個徒手禮,然後才回到駕駛座開車離去。

 林正雄還是比較喜歡自己家用竹片圍成的籬笆。從那些稀落的竹片縫隙看進去,一眼就能看到院子裡穿著開襠褲跑來跑去的三歲小弟,與操作家事非常忙碌的母親。栓在龍眼樹下的小牛阿吉眼光超厲害,看到他在圍牆外晃動的身影,馬上就牳~牳~地呼叫起來。。。他正沉思在自己家園溫暖和熙的景象時,突然聽見紅蝴蝶一聲呼叫~

哪!你看,那是我家。她指著那扇紅門說著,同時快步走上前去踮起腳尖按了按門鈴,然後脫下身上披著的雨衣轉頭還給林正雄,笑吟吟地對他說:「明天早上來叫我一起上學好不好?我會在門口等你。

 林正雄愣住了。這就是紅蝴蝶的家?每次看到都會讓他喘不過氣的大紅門就是她的家?她就住在~~高高的,與烏陰一樣顏色的圍牆裡?他正在滿腹疑問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時候,大門被打開了一半,門後走出來一個穿著旗袍,白白膚色的女人。她冷冷地盯了林正雄一眼。紅蝴蝶對著她叫了一聲,回頭向林正雄揮揮手,就走入門裏去了。大門尚未完全關緊之前,他隱約聽到那個女人說話的聲響~~告訴妳多少次了,不要跟鄉下沒教養的男孩玩在一起,妳怎麼總是不聽?

 林正雄一個人在路上慢慢走著,身旁少了紅蝴蝶,他忽然感到寂寞與孤單。多麼奇怪啊?從來未曾有過的感覺。剛才談到要與紅蝴蝶騎小牛,到圳溝旁的斜坡採野花的時候,不是充滿喜樂與歡欣的心情嗎?怎麼一下子好像掉到水溝裡渾身濕冷,雙腿發軟,有如做了一天苦工那樣的疲乏.

 雨天過後太陽出來,草坡上野花一定會開得更茂密又美麗,紅蝴蝶與他騎著小牛阿吉漫步在如微波蕩漾的花海中……,不是都已說好了嗎?然而,腦海裏卻自動出現了重疊對照的影像~~大紅門與竹籬笆;忙碌的母親與穿旗袍的女人;粗骨厚皮的阿吉與輕巧活潑的哈巴狗…恍惚中,他隱約感到,與紅蝴蝶騎阿吉採野花的期待,是一場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了。他低下頭,腳趾用力狠狠踢出一顆路上的小石粒,“噗通一聲,石粒掉進了圳溝裡,一朵水花綻開了,細緻蕩漾的水紋,讓他很快地想起了紅蝴蝶可愛的笑容。紅蝴蝶,紅蝴蝶他在心裡輕悄地喊著。一顆不聽話的淚珠悄悄奔離了他飽撐的眼瞳。

 這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稚情,是已經結束了還是剛剛萌芽?誰也無法確知, 落雨的日子總是容易使人心情鬱卒。也許經過了一夜酣睡,明日之後當陽光再現,林正雄應當又會恢復一向樂觀開朗的心境吧。畢竟他還年幼,單純無礙的心靈 留不住隔夜的悲哀。但是如論如何,這段生命初始最單純無邪的邂逅,將會在兩人的心靈深處受到珍藏。聽!那一片纏纏綿綿的黃昏雨,不正為他倆輕吟著一曲婉約柔和的戀歌?

                            20221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