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22, 2024

《雙貓記》之二~~白貓

 

自從大黃貓被軍用吉普車撞死之後, 母親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每次提到,總是眼淚汪汪,泫然欲泣.她甚至產生了終其餘生不再養貓的念頭.

父親並不特別愛貓,但卻是老鼠的絕對厭惡者.有一天當他發現那群可惡的鼠輩(知道貓王駕崩?)翩然來歸,竟然跑到廚房內置放碗筷的竹籃中,上下溜達吱吱嚷叫的時候,他興起了再養一隻貓的意願.那年我在高雄某初中執教的班上有個男學生,他家的母貓剛好生了四隻貓baby.當他聽到老師家需要養貓抓老鼠,他立刻快馬加鞭把一隻貓咪送到我家來.小貓咪全身純白,藍中帶綠的眼睛閃著玻璃珠的光芒.我找到一條紅緞帶,掛上一個小鈴鐺,隨手繫在小貓纖細的脖子上.

那天黃昏,讀小學一年級的小妹放學回家,看見飽餐一頓後,躺在靠牆鞋櫃上呼呼大睡的小貓咪,她頓時眼睛發亮,轉頭就問:「大姊,誰買的玩具貓? 好可愛喔!是要送我的嗎?」從此她經常把貓咪攬入懷中寸步不離.那個送貓的學生曾經告訴我,小白貓的媽咪是「Made in USA,小妹聽到後擔心起來,開口問我:「大姊,小貓咪聽得懂台語嗎?還是要跟牠講美國的ABC?

不知道是我家的貓食太過營養,還是貓咪本身的基因遺傳,小白貓抽風似地成長,不到一年已長成了很大的一隻.牠調皮搗蛋同時也身懷絕技,輕輕一躍就能攀上天井中的藤花竹架再騰身飛向紅磚瓦鋪成的「厝頂」.牠經常賣弄這番輕功,因此引來附近老少貓仔的興趣.特別是在五更黎明時辰,當人們好夢正酣的時候,牠們三五成群在「厝頂尾」 呼朋引伴,追逐咆嘯,引起全厝內因被攪擾以致失眠的大小人眾,怒氣填膺憤恨不已.

小白貓最得意的表演是盪鞦韆.天井中有一座爬滿了珊瑚藤(coral vine)細枝嫩葉與粉色小花串的竹架,是牠表演絕技的場地.我們經常看到牠用兩隻後腳扣緊竹架,身體倒轉懸空,使勁來回擺動.牠這樣的動作如果只是「自得其樂」倒還罷了,偏偏卻是唯恐人不知,為了炫耀非凡技藝,口裡大呼小叫,引得厝內眾人出來圍觀.父親看到自己辛苦栽培的珊瑚藤,被搖幌折磨得枝葉飄零落花繽紛,忍不住抓起白貓,在牠屁屁上一陣好打.白貓掙脫了父親的魔掌,跳脫開去,蹲坐在不遠的屋瓦牆角邊對著我們顯露出一幅委屈可憐的模樣.

父親不太「甲意」這隻白貓,因為牠除了「七早八早」在屋頂跑跳追逐玩"躲貓貓", 破壞了家人的好睡眠,更糟糕的是牠對於自己的天敵(老鼠)也採取友善放任的態度.曾經有一隻肥胖的老鼠從牠臥蹲的地面不遠處跑過,睡眼惺忪的白貓仔竟然懶惰到沒有躍起追逐,而讓老鼠安然退場.父親正好看到這幕場景,氣得咬牙發誓,要把牠外送出去,另外養一隻會抓老鼠的「好貓」.

不久以後的某一天,住在鄉下的阿姑進城來探訪.母親找到一個有蓋子的竹籃, 準備把白貓放進籃裏讓阿姑帶回鄉下去.她前後四處找遍,就是沒有白貓的蹤影,更奇怪的是連七歲的小妹也一併失蹤.全家總動員裏外翻遍,最後在一處陰暗的壁櫥角落,厚重的棉被底下,小妹抱著白貓微微地喘著氣.任我們好話說盡,威逼利誘,小妹就是不肯出來吃點東西.她唯一的條件就是~~留下白貓咪.

小妹用絕食的苦肉計獲得了最後的勝利.白貓被留下來繼續在「厝尾頂」追逐母貓,製造噪音擾人睡眠;在藤花竹架上玩把戲盪鞦韆.這些當年被認為頑皮貓使壞的行徑,經過了半個多世紀歲月的沉澱洗濯之後,如今已成為我回憶的螢幕上一頁美麗的風景.

                                   (2/2024年 修訂)

 

 

Saturday, January 27, 2024

依舊好青山

 

                                

〈前言〉

聞悉施明德先生於2024115,在台北榮總醫院因宿疾肝癌辭世.一時之間,前塵往事如波濤洶湧在我腦海裡激盪不已.

因為住家相距不遠(同屬"三塊厝"~三民區舊名),我們三姊弟與施家兄弟以及施明德的初戀情侶陳麗珠同時期先後就讀於同一所小學~高雄市立三民國校. 我與施明德的二哥施明雄同屆隔壁教室;施明德與我大弟六年同班;陳麗珠則是我大妹同班同學.明德與麗珠那段青梅竹馬歷盡劫難卻無緣共偕白首的虐戀,我們知之甚詳,每次談及總覺遺憾.

我家門前的"三鳳中街"(一條長度約四百公尺狹窄的街路,東西走向,西邊止於三民國校,東邊路口接近高雄中學),往東而去不遠,就是如今已成歷史古蹟的日治時代的建築「高雄車站」.施明德的住家就在火車站附近.基於地緣的關係,中街仔(三鳳中街的簡稱)就成了施家兄弟上學必經的途徑.那些年上學的日子,三不五時就會看到穿著童子軍校服的施明德路經我家門口時踏過台堦進門呼喊我大弟一起前往學校去.

那一年(1962)施明德在小金門當砲兵軍官,因為推動台灣獨立運動,遭到軍法處判決死刑消息傳回三塊厝,一些看他自小長大的婆婆媽媽無不暗中擔憂,怕他很快就會被一槍斃命. 我母親在年節祭拜神明的供桌前,也曾一再祈求上蒼,懇請神明保佑Noli(施明德日名音譯)能保住生命平安歸來.幸好當時美國總統卡特正致力於推動人權外交,美國國會議員也對國民黨政府施加壓力後,得以改判無期徒刑.他在牢中度過了15年歲月後才被減刑釋放.

施明德因為「美麗島事件」再次入獄.他前後在獄中度過26年的青春歲月,直至1990年出獄時已接近50之年歲.從這開始直至2006年發生了「紅衫軍倒扁運動」之前的16年間,是他一生中最風光顯赫的時日.由於他無畏威權統治的迫害,無懼於喪失生命的危險,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烈士心態,勇往直前,因而獲得「台灣曼德拉」的美譽. N.Mandela帶領南非以非武力手段結束種族隔離制度. 他受到南非當局囚禁27.1994年成為南非首任黑人總統,是世界上最受尊重的政治家之一.

可惜當「紅衫軍之亂」發生之始,為了個人的名利得失,他同意出任為紅衫軍倒扁運動的總指揮.他在前導車上意氣風發,大聲呼喝~阿扁下台!引出了追隨者紅衫人潮的所謂百萬人的熱烈響應.他的此番大動作,傷透了自小與他一起長大,患難時不離不棄的知己老友的心.大家與他逐漸疏遠,終至斷絕了聯絡.如今斯人已逝,他的是非功過以及與紅粉知己糾纏大半生的恩怨情仇,就由將來的歷史來做最後的定論吧!

1990年施明德從「美麗島案件」剛出獄後不久,那時我正好返台參加在台北師範大學舉行的「全美高中漢語教師研習會」.長別了30多年之後再相逢.歡喜之情無可言喻 .時光匆促,又是一個30多年轉眼逝去. 如今故人辭世,惆悵婉惜之餘,自故紙堆中 翻出舊作《依舊好青山》,稍加修飾,重新登載,以資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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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囝仔時代」的施明德,不上學的日子,常常跑到我家對門的「鳥仔店」去看「鳥仔」和旋轉籠裡的松鼠.這段是他坎坷生命中最值回憶的童年.他特別愛看松鼠那麼沒日沒夜地踩動籠內的轉輪.少年單純的歲月,就那麼看呀看的,也能消磨一個個長夏無聊的日午到黃昏.

初中時代的施明德,結交了一群「好兄弟」.暑期或沒課的午後,這一夥好兄弟就會群聚在「中街仔」黃姓朋友的二樓涼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閒話~追求女朋友,學校考試,理想與抱負等。有時候七、八個人中沒人吭一聲,只是閒散地或站或坐或蹲著,在涼台上看著低空飛翔的鴿群,任由壽山嶺上的夕陽,染紅了青春無憂的臉龐。

一九九零年七月,一個薄雲微風的午後,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打了一個電話給「民進黨台北市黨部」,很快從那邊傳來一聲極清脆的台語:「民進黨台北市黨部,你好!」我心境頓覺一震.在台北打了多少次電話,這是唯一的用「媽媽教我的話」回覆的地方.先找到陳婉真,再由她連絡當時在家的施明德.不久以後,電話聲再度響起. 明德慣有的稍微低沉,不急不緩的聲音從那端清晰地傳來.

我們談了好一會,明德一直保持平靜的語調.他說他剛從監牢「出來」就碰上「國是會議」(1990年李登輝總統邀約朝野各界代表招開的政治會議,研修《中華民國憲法》,推動憲政改革),還沒有時間回高雄.他計劃七月底八月初作一趟環島演說會,感謝大家對他的關心與支持.

「喂!明德,你說話的聲音中氣十足,不像剛『出來』的人.」我興奮地說.

「剛『出來』的人應該會有什麼聲音呢?」明德大笑.

「十幾年來,一直聽說你在『裡面』被折磨得〃死來昏去〝,除了牙齒全掉光,你的頭殼有沒有被『電歹去』啊!」我問他.

「你聽我說話,像不像頭殼歹去的人?」他還在笑.

「沒有啊!」我也大笑起來.我的笑聲尚未中段, 突然從電話線那端傳來一聲女性的尖叫.我嚇了一跳, 趕快問他:「什麼代誌啊?」

「沒什麼事,是艾琳達啦!她看到一隻GAZUA﹙螳螂﹚叫我快去打,你等一等,我叫她跟你說話。」

Hi!艾琳達,還記得我嗎?」我在電話這頭問她.

「怎麼不記得?」她在電話中滔滔不絕:「一九七九年明德他們在忍受美麗島大審的時候,我在美國到處奔波求援.Houston,就住在妳家,對不對?」

「對啊!妳的記性不錯嘛!」

「不可能忘記啦,在我們患難奔波的時候伸出的援手才是最寶貴的.我怎麼會忘記?」

「喂,艾琳達,妳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國民黨軍警特務都不怕,怎麼怕一隻小小的GAZUA?」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大隻GAZUA真的很可怕,嚇死人啦!」她在電話那端也笑.想不到天字第一號女強人也有嬌憨膽小的一面.

記得那年,「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施明德等黨外菁英被追捕入獄.風塵僕僕奔走江湖的艾琳達偕母南下休士頓。艾琳達忙著開會與同鄉見面,爭取支援.老太太手裡有幾百封信要寄發給全美同教會的會友.裝信紙,寫信封,貼郵票,她手忙腳亂沒一刻休息.我過去幫忙,信的內容至今已無法全部記憶,只記得用特大字體印的一句話:「救救我的台灣女婿施明德…」.

那晚艾琳達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時已過午夜,臨睡前聽到了我無心透露的一句話:「我和施明德、陳麗珠自小相識.」她忽然睜大眼睛,精神百倍的要我把他倆的故事從頭說.我簡單的敘訴了一下.聽了我說完的故事後,艾琳達忿忿不平地說:「哼!施明德心中只有麗珠和兩個孩子,根本沒有我.

.「當明德處於那樣被捕入獄, 隨時會遭到死刑槍斃的山窮水盡的絕境,妳哪來的勇氣毅然跟他走上結婚禮堂的?」艾琳達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停了片刻才說:

「妳看,他長得蠻帥是不是?那時候,台北美國學校有一群女生對他著迷,都把他看成一個英雄偶像呢!」我當時語塞.自小相識,只覺得他安靜斯文,從來沒有把他看作是帥哥一枚.,

當晚七點半,婉真又來電話,約我飯後出去喝咖啡。八點半,我準時到達約定地。那是一家肯塔基炸雞店,裡外一片人海,那裡能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角落?

明德匆匆走過來.一秒鐘我就認出是他,除了唇上多出一簇短鬚,三十多年來沒大改變.

「總算出來了,謝天謝地.我看看,有沒有被打斷腳骨?」我高興得有點兒語無倫次.明德轉了一個圈,「怎麼樣?還可以吧?」他問.

「很好哇,氣定神足.自由真是最好的營養劑.」我說.

明德小我不到一歲, 我已自覺是個老太,而歲月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你怎麼這樣不顯老?是不是在『裡面』時間暫停?進去是幾歲,出來以後還是『平少年』?」我急著問,明德只是笑而不答.

「這裡怎麼能聊天?走,我們到別處去.」婉皺著眉頭說.

「那就去國賓飯店吧,前幾天去過,印象還不錯.」明德接上口.

於是由婉真開車,我們就往國賓去。行經一條街路時,婉真指著離路邊不遠的樹叢說:「我剛從美國回來時,人們害怕國民黨的暗算而不敢租給我房子,我只好住在一個破BUS裡面.!我住的BUS本來就停在那裡,有一天才出去了一下,回來以後發現BUS不但已被警察拖走,連樹林都『栽』好了,速度之快,可說是世界第一」.不久就到了國賓飯店.我們找個靠窗的角落坐下,各自要了一杯咖啡..燈光下明德的五官輪廓顯出特別明朗的線條。他不說話時的身態顏面,很像沈思玄想中的哲學家.

「喂!明德,你這副尊容最近天天上報,有沒有人請你簽名留念啊!」我問他。

「簽名是沒有啦!不過坐計程車時,曾有『運匠』(司機)問:你是不是施明德?我承認了,他就堅持不拿車費.後來後來遇到同樣的問話,我就說不是啦!只是顏面有點相像.」明德繼續說下去~「曾經有一個老芋仔運匠一口咬定我是施明德本尊無誤,還向我道歉喔!」

「如果身邊坐的是你家『番婆』,你還能這樣說嗎?」

「那就沒法度啦,只好硬著頭皮承認.有一次我單獨坐車,碰到一個運匠,他也不問我的尊姓大名,就堅持不拿車費,還說我為台灣的民主付出太大的犧牲,他要以免費載送當作對我的回報.我當時深受感動,但是一到目的地車停之後,我匆匆把錢丟在座位,打開車門落荒而逃.總不能因為坐牢就坐霸王車啊!」明德雲淡風輕閒閒地說著,好像在敘述的是別人的故事.

客人進進出出,大部份人都把眼光投向他.他的態度倒也從容,大方含笑地接受那些注目禮.一向不習慣做「台上人物」的我反而有點緊張.正面對他坐著,慢慢有了一個新發現,每隔幾分鐘,明德的視線會向四週前後很快地瀏覽一下,可能是大半生被特務追蹤而養成的警覺性吧!

還沒坐多久,江鵬堅夫婦、陳唐山夫婦先後出現.意外的重逢,不免一番欣喜.話題有時轉到派系的整合,有時纏繞在明德與他的「番婆」的感情事上.什麼「大男人」、「小男人」的取笑他,明德不以為意.在座的人都說他應該出來做「整合」的工作.明德不表可否,他只說兩邊人都是「老戰友」,但是自己才「出來」,現在應該先做的是「認識時務」的工作.我告訴他,不但島內需要他出來「整合」,海外也是一樣.他只笑笑,臉上顯現「肚裡乾坤,山人自有妙計」的神情.

回去路上還由婉真開車.坐在後座的我,看著兩人的背影,心中想著~多麼奇特的兩個人啊!聽到他們的自白,原都內向、害羞、不愛鬧事的性格.只為了選擇「台灣」為「最愛」,兩個人都走上崎嶇不平的人生路.他們無怨無悔,還把身受的苦難當做笑話來敘述.雖然說說笑笑,但我還是能感受到他們兩個人玩笑背後對家鄉島國至死不渝的深情.

下車後與明德道別,一向不行西洋禮數的我也忍不住的擁抱了他一下.感謝他這大半生為台灣的奉獻與犧牲.也感謝我自小認識的小朋友中出了他這一號人物,讓我覺得與有榮焉.明德在車裡頻頻招手,婉真的車緩緩駛向暗夜的街路中.我回到師範大學的住宿房裡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遠在Houston的老公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告訴他:「故人無恙,依舊好青山.         

                                   (1990/2024年一月修訂)

 

 

 

 

 

 

Monday, November 27, 2023

《雙貓記》之一~~貓王

 

                                         

從小到大直至二十九歲出國,我一直與父母以及七個手足弟妹住在一起,每天過著「鬧熱滾滾」的日子.我們的住家是前有店面,房間圍繞著一方天井的台灣傳統式平房,橫面不寬但縱深頗長.一家大小十口,加上從鄉下前來寄居讀中學的堂哥與表姊,以及一個在家幫傭的歐巴桑(多年的共同生活已親如自家人),在大約只有三千square feet左右擁擠的環境中,我們還留著一方小小的地面與空間 餵養著貓咪.

在此首先聲明,我們並非「貓奴」或「貓迷」的家庭.但是能順利地養到一隻合意的貓咪懶洋洋地依偎在懷裡,或有意無意間在「腳腿」邊貼過來又溜過去,對於整天為生活而忙碌,為學業而用心的全家大小來說,多少能帶來一番療癒的作用.更何況有了貓咪駐紮在家,在天花板跑動的老鼠陣,或乖乖地禁足失聲,或遷移別處,讓我們能夠一夜安睡到天明.

前前後後,我們一共餵養過多少隻貓,雖非天文數字,但也已無從計數.因為所有的貓咪全長著一臉極為相似的面孔,除了幾隻毛色極端特殊,或者幹過幾樁令人難忘事件者之外,其他的貓仔就逐漸會從記憶之中消失.

離開了台灣故鄉,我們移居到美南大城德州休士頓.在休士頓居住了40多年的平房後院,因為鋪上了木板,顯得平整寬闊而又潔淨.我相當喜愛園藝種植,所以屋後庭院花木扶疏,紅綠爭豔.可能基於這樣的原因,經常會有成群的野鴿子與小麻雀從牆外飛來駐足.「三不五時」還能看到美麗的紅雀鳥(cardinal)停留覓食.除此之外,或早或晚,還會有一些野生小動物(raccoonopossum)以及流浪貓(stray cat)輪番光顧.我不厭其煩地每天清晨起床就開門走到back yard,在瓷盤內倒飼料餵食.流浪貓來來去去大約有四五隻之多.

其中一隻orange cat引起了我無限的舊日之思.這隻貓咪和年輕在家時養過的大黃貓,不僅毛色全然相同,甚至當牠仰望凝視著我的時候,那份溫柔深沉的眼神,讓我感到似曾相識.我的喉頭冷不防會湧起一陣哽咽,內心會冒出天馬行空的狂想~~會是你嗎? 經過了N次的生死輪迴,翻越千山萬水前來與我再續前緣? 可是當年的青春少艾已被無情歲月折磨出了龍鍾老態,你還能認得出我嗎?……

那隻黃褐色的大貓駐進我家的時候,我正在台北的大學校園裡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母親每次來信,總不忘誇讚一番大黃貓是多麼乖巧又能幹;一身金色的柔毛是多麼豐厚又潤澤.她甚至連左鄰右舍對貓咪的讚美,也一字不漏地描繪出來.

第一次與大黃貓見面是大三那年的寒假.未見到之前,每次看到母親信裡對牠的描述,總以為她在「澎風」誇大,一旦面對,才知她所言不虛.牠全身橘黃毛色的深淺紋路優雅地交互排列,綠光閃爍的雙眼,修長有型的四肢,幾乎就是山大王老虎的縮身.

牠的身材差不多有中型貓咪的兩倍大.當牠放開四肢,安穩地走過地面時,那種不怒而威,君臨天下的風度與氣概,稱牠一聲「貓王」,大概見過牠的人都不會反對.我們不曾見牠捕過一隻老鼠,但是自從牠大駕光臨之後,我家的前後裡外從此長夜幽寂,沒再聽到鼠輩的「走衝」奔跑聲.

母親怕冷,大概因為生育了八個子女把身體掏虛了,所以在寒夜的「暗暝」,她總不忘在棉被下置放一隻熱水袋.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大黃貓取代了熱水袋的功用,悶聲不響地捲伏在棉被裡母親的腳底下,暖和了母親冰冷的腳板.這麼溫柔體貼的對待,難怪母親對牠寵愛有加,猶如寵愛當年幼小的我們.

每天清晨,當身為藥劑師的父親經營的西藥局開門營業,大黃貓照例會高踞在面對街面,長方形玻璃櫃檯上那疊厚厚的衛生紙包上.牠或站立或倒臥,身態雍容,不失王者的風範.過路的小學生,背著書包一奔一跳走到牠面前,會停下腳步,摸摸牠的皮毛,拉拉牠的尾巴.大黃貓頗能體會到小學生們沒有惡意且充滿愛心的「攪擾」,牠會用平和友善的聲音喵喵地回應.小學生口裡呢喃著喵~喵~喵…,然後高興地對著學校的方向半走半跑而去.

大黃貓統治我們家的領域之餘,逐漸把貓之王國拓展至左鄰與右舍.牠每天按步當車,把王國周遭巡迴一番,「厝邊頭尾」都大表歡迎,根據鄰居們的說法,由於大黃貓的定時光臨,在他們家為非作亂的鼠群也都逃得精光.人人都誇讚牠是一隻有教養的貓,容易親近但不會給人製造任何麻煩.每次聽到鄰居老小大眾的讚美,母親總是包攬全收~~「當然是我的教化之功啦!」 可不是嗎? 她大半生孕育栽培了我們八個人人誇讚的有教養的好子女,要「教化」一隻雙手就能捧起的毛小孩,對她來說,根本不必花費「吹灰之力」.

有一天黃昏,「日頭」剛剛墜落壽山巔,赭紅色的暮靄壟罩著大半天空.大黃貓一如往常前往「厝邊四界」巡邏完畢,當牠安步當車走跨過我家門前,那條狹窄的三鳳中街時,忽然有一輛由兩個軍人駕駛的中型吉普車(jeep)急駛而過.只聽到〃碰〃的一聲響,大黃貓遭撞且被拋出了兩丈遠.吉普車上的駕駛並未停車下來看個究竟,依然以衝鋒陷陣的速度飛快離去.

大黃貓掙扎著從地面爬站起來,支撐著已經無法平衡的身體,腳步顛顛走進了我家門內母親跟前.牠看著母親,嗚咽了幾聲,打了一陣顫抖,然後倒下徐徐閉上了已經黯然無光的眼睛.母親趕快蹲下去抱起牠那餘溫猶存的身體,痛哭失聲,眼淚如湧泉般直洩下來.……

時光飛逝,如今的我寄居海外異域已逾五十年.在人生歲月的向晚之年,特別是在陰雨綿綿的深秋日暮,對於遠離了半個多世紀的故鄉與親人,產生了特別深厚的思念.鄉愁猶如辭枝落葉,在寒風中四處飄蕩,欲罷而不能.在重重疊疊紛至沓來的回憶之影像中,母親與大黃貓形影不離,日夜相隨的溫馨畫面,總會在秒間自動地躍上我的心頭.

(11/25/2023)

 

Monday, September 11, 2023

回首來時路

             

 我是一個平生無大志的凡間女子。我大學畢業那年立下的人生願景,就是閱讀文學名著﹑寫幾篇素淨的散文,再來就是安安份份當一名與世無爭的中學教師。

 1969年夏天初到美國時,為了讓我先生全力完成博士學位,也為了守住「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養」的諾言,甘心當一個全職的家庭「煮」婦。除了照顧兩個年幼的兒子,同時也兼做別家孩子的保姆(babysitter),微薄的收入多少補貼一點家用。記得那些年大學園區保姆的時薪是美金五毛錢。

 密西根州立大學「攜眷學生宿舍園區」(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married students housing)一待四年多。母親第一次從台灣去看我們的時候,正逢上一個大雪紛飛的陰霾天。她驚訝地對我說:「原來你們跑到這個冰天雪地的所在來學蘇武牧羊。」雖然嘗盡了濃霜酷雪的折磨,但也飽覽了五湖漣灩,深秋楓紅,陽春白雪,銀裝素裹的北國風情。

 1973年先生「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完成後,接到「Texas M D Anderson Cancer Research Hospital 」博士後研究員的工作。一家四口追風逐日,迢迢千里直奔美南大城Houston。隔年當母親又從台灣來到休士頓城,我們去機場接她返家歸途中,她透過車窗玻璃不時東張西望。問她「在看什麼?」她嘆了一口氣,然後自言自語:「那會攏看無大油井,紅番和千里黃沙?」

 我們都大笑起來。原來母親當時對德克薩斯州的印象還停留在1956Hollywood 出品的西部影片「巨人」(Giant)的蠻荒時代。母親接著告訴我們,一聽到我們決定搬到Texas來,她心裡暗暗「著驚」,她認為我們做夠了蘇武牧羊還嫌「無夠氣」,要換一下胃口,專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王昭君和番。

 我做了兩年電腦打卡員存夠了旅費,一九七五年全家歡歡喜喜踏上返鄉的歸途。原來的計劃是和父母一起環遊全島,探訪故鄉美麗的山水,重尋難忘的舊遊之地。孰料父親病重遽逝,天倫夢乍斷,美事頓成空。那年夏天前後近兩個半月,我與兩個孩子留在高雄舊居,陪伴因消瘦而突顯蒼老,其實才只有五十六歲的母親。先生則提早返會Houston繼續他cancer research的職務。就在那段與母親涔然相對的日子裡,有一天接到了先生的越洋電話。

 「回來的時候,記得帶幾本中文教科書。」他在天之涯的休士頓沒頭沒腦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帶中文教科書要做什麼?」我在地之角的高雄也沒頭沒腦地回了這麼一句話。

Be High School的校長打電話來,希望你去跟他約談,商談有關教中文的事。」

「什麼學校?」我一緊張,校名也沒聽清楚。

Bellaire High School。聽說是一所公立高中名校,好像就在我們的公寓附近。」

「美國的學校要用英文教中文,是不是?我怎麼敢去教?」我「無膽」的「症頭」一路從腳底噴發到頭頂。一想到要面對一群金髮碧眼高個學生,而且用英文來應付,覺得是相當恐怖的一件事。

「是校長自己找上門來的,又不是我們去求他。去跟他談談,了不起"無頭路"而已,怕什麼?」他隔著汪洋大海幫我打氣。

「但是,他怎麼會有我們的電話?怎麼知道我在台灣教過中文?」

「妳記得我有一個實驗室助理叫艾妮達嗎?」

「我記得,高高胖胖的一個墨西哥裔中年太太。她的住家前後庭院裡擺滿了五顏六色的盆栽花,那次去她家,我一見就喜歡得不想離開。」

「對!就是她。她有幾個打橋牌的死黨,每星期固定一次聚會。死黨中有一個是那所高中的學生顧問,不久前在牌桌上談起,Bellaire High School今年計劃新增" Mandarin Chinese "as a foreign language課程,正在找稱職的教員。艾妮達順手就給了她我們的電話和妳的名字。」

「艾妮達怎麼知道我出國前教過中文?」

「在實驗室裡,她曾問起妳,我向她提起妳以前是相當不錯的中文教師,且已出版過短篇小說與散文集。」

 自從接到那通電話,我那初遭父喪,自責不孝的悲愴心情更多了一份沉重的負擔。教中文固然是自己之所長,但那是站在自己鄉土校內的講台上,面對著髮型一致,校服整齊,全神專注的同膚色學生啊!

 那年八月中旬,因為兒子就讀的小學即將秋季開學, 我不得不告別形容憔悴的母親,再度踏上了去國離鄉的旅途。在機艙內,拿出跑遍全高雄的書局才買到的《中國會話》書翻開來看。書是芝加哥大學的版本。中英文對照附加耶魯漢語音標,滿篇令人頭昏腦脹的文法註解,怎麼看都覺得生澀難懂。

 失父之痛,椎心刺骨,失眠加上暈機,腸胃幾乎吐翻出來,眼淚更是滴流不斷。折騰了十八、九個小時,總算回到了休士頓客居的公寓。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頭暈腦漲、手腳乏力,猶如害了一場大病。幾天後Bellaire High School 的校長馬克羅先生( Mr.Mclure)又 打來了電話。

 「明天好歹去學校走一趟吧!難得人家對妳這麼期待,等了妳這麼多天。」先生開始催促。

「我暈機症,胃痛都還未好,還有時差,日夜顛倒,而且在服喪期間,那有心情去?」我搜盡枯腸找出藉口。他不再對我的強辯與推託有任何反應,隨手拿起電話筒,一通打進了校長辦公室。打過電話放下聽筒,他閒閒地丟過來一句話:「明天下午三點,校長在辦公室等妳。」

 隔天是星期五。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先生為我準備好的公文信封(內裝英譯大學畢業證書與履歷表),以及我出國前在台灣出版的一本小說/散文集《湖山一片雲》。我獨自搭坐公共汽車前往學校。下車後我腳程放得極慢,一路拖拖拉拉,挨到約談的最後一分鐘,才顢頇進入校長室。

 馬克羅校長身材矮胖敦厚,不像我想像中的教育者,倒像一名城鄉小店的老闆。後來才發現他特別偏愛東方古物,也早就開始收集,準備退休後返回德州故鄉開一家東方古董店。馬克羅校長沒有為難我,他只要我簡單地介紹自己的學歷、經歷和個人的興趣與家庭成員。我照他的意思敘述了一個大概。他聽完後隨手看了看我帶去的個人資料後,又翻了幾頁我那本散文集。我那時心情已趨鎮定,內心暗自偷笑:「你連一個中文字都〞看攏無,翻我e冊是無彩工啦!〝」等了片刻,馬克羅校長開口的一句話竟然是:「妳下禮拜一就來開始上課。」

「什麼?」我聽了差點跳起來。

「我手邊什麼教材都沒有,你只給我兩天的時間準備,哪裡有辦法開始?你學校有現成的講義與教科書嗎?」我腦海裡一片兵荒馬亂.

他看了看我,搖搖頭笑著說:「我們學校什麼中文的教學資料都沒有,妳將是第一位拓荒者,但是我知道妳能夠(But I know you could!)。」

 回家路上,心情比來時更緊張也更沉重。一顆心幾乎要沉到腳底去。好不容易等到先生下班回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害也〝,校長真的叫我星期一去學校教課,怎麼辦?」

 年華似水容易老,春花秋月轉輪過。從1975秋季執起教鞭的那些年裡,不管陽光普照或風雨漫天,每日清晨,我提起置放學生作業沉重的帆布袋,準時開車出門。心裡唯一的牽掛與盤算是如何把文法分析清楚﹑語句解說明白;該講什麼動聽的小故事去激勵學生學習的興趣與熱情。

 Bellaire High School執教了三十二年之後,我2007從該校退休。從教學初始的第一班到退休時已招滿八個班級(Mandarin Chinese 1~5) ,我也算是功成身退吧! 若與來美前在故鄉高雄教學的年數合併計算,我近四十年的人生歲月完全置身於執教的校園。早期教過的學生,多數皆已步入壯年。現在若在路上或商場不期而遇,除非他們自動前來相認,我只怕多數已相逢不識。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相信每個學生一旦想起高中時代的青春往事,對於教過他們的老師,總該留下些許記憶吧!因為在內心深處,我堅信凡是曾經擁有,就不會全然消失,猶如故園青山,悄然入夢,半點不由人。回首來時路,得失寸心知。                                           (2023年修訂)                                                                                          

 

 

                                                                                                                                       

 

 

Saturday, September 9, 2023

晨煙

 

                                   

  我們在Houston 至今居住了四十多年的平房,後院草坪改建成木樁板面時,工人把剷起的廢土與沙礫堆積在靠左稍遠處的圍牆邊,形成了一塊狹窄、稍微隆起的斜坡地。我在那裡種植幾株「菜瓜叢」。澆水、施肥加上Houston長夏濕熱天氣的加持,翡翠綠的肥厚瓜葉與牽牽葛葛的藤蔓上,綻放出數朵鮮黃滋潤的菜瓜花,逐漸把荒蕪的牆角鋪蓋成一頁排列有序的美麗風景。

  畫面如此熟悉,場景猶如當年,每次看到就會想起父親。一份遙遠猶如前世,有父親在身旁陪伴的童年歲月點滴往事,化成輕翅薄翼小精靈,從台灣島南故鄉,逐風追月,飄然來到我眼前。…‥

  小學入學前,全家住在鄉下日式宿舍。我的臥房窗外有一株高大的龍眼樹。六月清晨五、六點,晨曦才現山巔,一大群「厝角鳥」(麻雀)已在枝柯間聚合、作操,並且大聲唱起了夏日之誦歌~~吱吱…喳喳…吱吱…。我被一陣聒噪的鳥鳴吵醒。捲著棉被,在塌塌米眠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會,「愛睏神」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只好推開棉被,悄悄起床。

  晨霧未消,屋內還籠罩著一層朦朧,「灶腳」靜無人聲,Kah-jiang(日語~母親)尚未起來準備全家的「早頓」。經過一夜好眠,我精神飽滿,懶得更換過膝的睡袍,我踮起腳尖,走向玄關(註),套上木屐,推開門一溜煙跑向雀鳥爭鳴的庭院。隔著薄薄霧氣,我看見有人比我更早起~~父親已經拿著鋤頭在屋角籬笆邊翻動一壟一壟菜園的泥土。我跑到他身後,看著他時而彎腰撿取泥中的碎石粒,時而拔除不受歡迎的雜草。

  開口叫了一聲Dooh-jiang(日語~父親),他回過頭對我笑了笑說:「這呢早著爬起來,一定是乎厝角鳥仔聲吵醒。」我還來不及回話,他又出聲叫我閃開,別靠得太近,因為剛翻鬆過又混入大量露水的泥土又濕又軟,會讓木屐深陷其中,讓我雙腳裹滿爛土,〈睏衫」也會沾到泥漿,害Kah-jiang又要打幫浦(pump)抽清水搓洗大半天。

  我聽話乖乖離開菜園地,轉身走到籬笆圍牆的另一邊。父親在那裡搭了一座菜瓜棚,翠綠色、如掌狀分裂的細梗瓜葉滿滿覆蓋了整個木格架,嫩黃色的菜瓜花綻放在枝葉間。幾隻蜜蜂嗡嗡嗡,來回不停地飛舞,有時停靠在花蕊上吮吸著蜜汁。我走近瓜棚,睜大眼睛來回巡視,希望能找到幾條初生的瓜實,讓父親過來剪下當作晚上的佳餚。

 

  忽然間,我查覺到有一片垂到木柱前,特別寬大的葉片不停在抖動。真奇怪!我對自己嘀咕~沒有風吹,那片葉子怎麼會振動?心裡有點發毛,但經不起好奇心的驅使,我走上前去看個究竟。這一看差點把我嚇破膽,原來那片會動的菜瓜葉片上,滿滿盤旋著一條青青綠綠(與葉片完全同色)的蛇仔。它揚起三角形的頭顱,閃動小小的眼珠,對著我不停地伸縮尖尖細細的舌頭。

  我渾身僵硬,不能動彈。掙扎半天,才勉強迸出聲音呼叫~Dooh-jiang快來,有蛇!父親丟下手中的鋤頭,飛快奔跑過來。他趨前一看,馬上說是青竹絲(台灣鄉野間常見的蛇類,有毒性)。他在我耳邊交代~「未駛震動」,妳一動伊以為妳要出手傷害,就會用比妳更快幾倍的速度飛身過來攻擊。

「我在這欲按怎zhóan ?」我差不多要哭出來。

「直直站住。我去拿"一項物件"很快就回來。」父親說完,箭一般往院子裡的曬衣桿那邊衝去。

  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像一塊石頭直立在那裡,與那尾青竹絲直著眼「相對看」。等到父親再度出現,大概也不過是一兩分鐘的時間吧,但在我焦慮茫然的感覺中,好像已經過了長長的一個早晨。父親右手拿著半截曬衣的竹篙,左手提一個米色麵粉袋,匆匆走到我眼前。正要問他「欲做什麼」時?他已抖動竹篙用力往蛇身一挑,我眼前一閃,來不及看清楚,父親已把那條青竹絲捅進攤開的布袋裡,並隨手很快把布袋的開口用力勒緊。

  我的恐懼感至此完全消除,心情一放鬆「腳腿」立刻發軟,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父親放下竹篙把我拉起,並對我說:「走,來去厝後山尾頂e 樹林裡放伊走。」 

「伊那擱so出來咬人欲按怎?我心有餘悸。父親說:「世間一切蛇隻的本性,原本沒有傷人的意思,都是人類有意的攻擊或無意的驚動,伊才會進行自衛性的反擊。那隻青竹絲本來在菜瓜葉上好好享受透早甘美的露滴,是妳去給伊攪擾,伊的驚惶並無輸你的感覺喔!」

  原來這一切還都是我的錯,不禁對那條蛇仔產生小小的歉意。有父親在身旁呵護,我平安「無代誌」。緊緊拉住父親的手臂,我抬起頭望著他,感到全身裡外被快樂充滿。…‥

  歲月如飛逝去,父親辭世至今已將五十年。五歲那年的夏日之晨,與青竹絲不期而遇,面面相對的恐懼,被父親搭救後極度的歡愉,在我心中刻下一個永恆的印記。現在每逢看到後院的菜瓜棚上綠葉與黃花在風裡蕩漾,那個印記就會輕輕浮起並微微抽痛;對父親的思念兼帶鄉愁就會湧上心頭。

  與此同時,我的腦海裡不禁會產生一種年代錯置的幻覺~~清晨的薄霧裡,在山路上與父親迂迴同行,喋喋不休、小步奔跳的小女孩是誰?真的是我嗎?還是我那微笑時,臉現梨渦、活潑可愛的小孫女?這時我心深處自動會響起遙遠卻清晰的一聲~Dooh-jiang

  但我確知那絕非出自我如今已顯沙啞失聲的喉嚨,而是1945年六月故鄉的竹籬院落,厝角鳥在龍眼樹上跳躍喧鬧的清晨,一個五歲小女孩最稚嫩嗓音的呼喊。…‥蒙太奇(montage)電影畫面從時光隧道中快速閃離,小女孩與他父親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在晨煙瀰漫中永遠地消失了。(2023年9月修訂)

 

(註)玄關~日式住宅 入門處與正房之間的一段轉折空間,經常用來置放鞋櫃與外套的掛架。

                                             

 

 

 

 

 

 

Sunday, September 3, 2023

蒔花物語

 

今年一月中旬,Houston連著兩天氣溫盤踞在華氏18(約攝氏零下8).那兩天近午踏出室外,發現置放在牆角,兩尺深水桶裡的清水都結成了肥厚的冰塊.我看著荒蕪的後院裡那些焦黃枯乾的枝葉,心想今年可能會出現一季相當寂寞且失色的春天.

哪裡會預料到,時序一但進入二月底,小小純白的鈴噹花就努力撐開細緻的容顏首先前來報到.我不知道它的真名,也懶得上Google 去追究,看著它們的長相,就自以為是地給取了這麼一個蠻cute的名字. 鈴噹花一馬當先,迎著料峭風寒,叮叮噹噹用無聲的鈴響首先前來報告春回大地的消息.

隨之而來的是三葉草(clover ).心型的小葉片熙熙攘攘湊合在一起,看起來單薄無力,卻也能孕育出那麼優美的粉紅小花, 迎著和風快樂地起舞.根據古老的民間傳說,如果能找到四片葉子的clover,就會獲得lovefaithluck & hope.有這麼「好康e 代誌」,我每次澆水施肥時,總會掛起眼鏡細心觀察,可是每次總以失望收尾.這麼多年下來,逐漸失去了尋找的熱情.生命已經走到了向晚遲暮之年歲,love & luck等少年時代全力追逐的美夢,如今都能放下,「身體勇健才是上好e 代誌」啦!

金針花 (daylily)非常容易栽種,每年定時回歸,而且花季很長,從初夏到仲秋,只要每天澆水,就能看到耀眼的金黃花蕊,映著盛夏的炎陽搖曳生姿.我每次看到金針花,只想到它是一種相當可口又有益健康的食材.幾天前隨性瀏覽了一下Google,才知它還是古時候中國的"母親之花".根據一些古典文選的敘述,典型的中式建築母親的住房前,多有栽種這種俗名叫做"忘憂草""萱草"的植物.每當懷念起遠遊不歸的孩子,忘憂草艷麗的花色多少會消除些許母親思子的哀愁.這時也才明白,"萱堂"(指母親) 一詞的出處與由來,長知識啦!

大麗花(dahlia)總在暮春四月快速抽高,五月中就長成了滿身的雍容華貴.長久以來,每年看見大麗花開,我總會有一份似曾相識的感覺,可就是想不起來前世(來美前留居父母膝前的歲月)今生到底在哪裡遇見,與它有何特殊的因緣? 數個月之前,一個靜謐的日午,我站在盛開的大麗花叢前,腦海裡忽然來了一陣無名的的激盪,隨後雲開月現,景象分明~這不就是母親在世時最喜愛並經常提到的la-li-ya (日語音)花嗎? 內心忍不住一陣悸動,喉頭也跟著哽咽起來.我抬頭仰望掛在牆上相片中母親的儀容,誠敬默禱,祈願長居西天的母親安然無恙,到處有la-li-ya 美麗的花顏快樂相陪.

珊瑚藤(coral vine)~~從暮春開花到歲末.細小粉紅花蕊成串傍依著翡翠綠的葉片,牽牽葛葛爬滿支架與欄杆.多年前自從我開始動手用心經營自己住家的前庭與後院,我就到處尋找這種藤花,可是總失望而歸終至於完全放棄.

後來我妹夫因為公司調職的原因,與我妹妹以及三個孩子移居到離Houston不遠的小城.幾次去拜訪他們的新居,有一次無意中在後院一株高大的live oak 樹的主幹看到一些纏纏繞繞的細枝與綠葉,彎腰細瞧,眼睛突覺一量,Wow! 這不就是我踏破鐵鞋尋尋覓覓的coral vine ? 趕緊挖出幾株柔細的幼苗,帶回家來栽種在陽光普及的院落.適度的施肥灌溉,數年來已經長成了花繁葉茂的藤蔓.

我對於這種藤蔓植物之所以如此魂牽夢縈,是因為它是我過世已久的父親最喜愛的花叢.他叫它"藤仔花"(台語).從小到大,或在舊厝平房的天井,或在平房改建成樓房後的陽台,我經常看到他穿著白色藥師外套(我爸是留日藥劑師),趁著藥局不必配藥的空檔,他提桶澆水有時修枝剪葉.由於他的細心照顧與呵護,藤仔花爬上欄杆,開得炫麗盈滿,經常引來蜂蝶的瀏覽.

父親五十八歲英年早逝,我又已經離家遠行棲身在海外異域,以致失去了略盡孝道的機會(此生最大的遺憾).自從栽種了珊瑚藤的花苗後,每當澆水施肥的時候,父親的影像會在腦海中浮現,我內心自然而然會浮出一句話~~老爸, 想你啦!....

每年時序一旦進入初夏五月,兩大盆九重葛(bougainvillea )的花葉就會熙熙攘攘擁擠在我書房的窗外,清麗的粉紅花色映照著炎陽,顧盼生姿, 洋洋得意,似乎在向全世界做出無聲的宣告~~!我是夏天的女王,我不畏酷暑,不怕蟲害.我青春不老,花容永在,誰能比我更輝煌?

我的後庭花木 每年順著季節萌芽茁壯,滿血回歸."要怎麼收穫就怎麼栽" 這當然要歸功於我用心地照護與栽培.四十年春花秋月轉瞬成雲煙,如今的我每天依舊做著同等份量的工作~澆水﹑剪枝﹑翻土與施肥~ 但已有稍許乏力倦怠﹑力不從心的感覺.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說的就是這種無奈的心境吧!                             (20239)

              

 

 

 

 

 

Saturday, July 29, 2023

忍份

                                

 

     我上小學讀的是高雄市三民區「三民國校」(19212021建校百年) 。五年級的時候,從別班轉過來一個女生名喚「忍份」。她長得單薄瘦弱,臉色蒼白。上課的時候常常顯出疲倦的神色,老師問她問題,她不是低著頭悶不吭聲,就是音量小得像蚊子叫。老師指定我當助教輔導她。那年我被選做班長,命定是全班的「管家婆」~帶領同學灑掃教室﹑排桌椅﹑分配值日生﹑整理花園(每班分一小塊校園地,每年舉行栽種花草比賽。)班長不但是小頭目,而且要一馬當先,任勞任怨。

     老師指派「忍份」歸我負責。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麼奇怪的名字。多麼不同於「芳美」、「麗花」、「淑娟」、「秀蘭」等小女孩溫靜賢淑,漂亮優雅的名字啊!我跑去問老師,「忍份」是什麼意思。老師想了片刻,輕輕地對我說:「〞忍份〝是台灣話, 就是忍守本份,也有認命的意思。」認命?認什麼命?我不大明白。但是我也沒敢再問下去,因為怕老師嫌我囉嗦,有完沒了。

     忍份上學常常遲到。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炙熱的日頭下大聲唱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升旗典禮完畢,走回教室以後,她才像火車頭一樣,衝鋒陷陣地跑進來。她蓬髮散亂,滿頭大汗,驚慌且又狼狽。當老師罰她站黑板的時候,她的頭低到幾乎要碰到地上,淚水滲著汗水一路滴下來。因為有「輔導」她的責任,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就問她,為什麼老遲到?是不是常睡過頭?

     「誰睡過頭?」她抬起頭,瞪著眼,很不甘願地嚷~「我每天五點就起來。」話一說完,眼淚一直串掉下來,她舉起手臂用衣袖拭淚,我發現衣袖布沿已經舊得發毛退色。

     「五點起來怎麼還會遲到呢?」我大惑不解。我家住在「三鳳中街」中段,離學校大約一里路。我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拖拖拉拉走到學校還來得及參加升旗典禮前的早自習。

     「我要煮飯、掃地、洗衣服、餵豬以後才能來學校。」她又恢復了低弱的語調。

     「妳媽媽早上怎麼讓妳做這麼多事?她為什麼不自己煮飯﹑餵豬?」她沒有回答。雖然從未見過面,我已經開始對她母親有意見。我內心想著,給女兒取這麼一個難聽的名字,又不煮飯洗衣的母親,一定是個「歹老母」。

     「妳家住在哪裡?」我問她。

     「窪(lab)仔底。」

     「窪仔底在哪裡?」

   她用手比比學校的東北方,「出校門,過馬路往那邊走,有一條溪仔,妳知不知道?」我搖搖頭。

     「溪仔過去有一條圳溝,再過去是蕃薯園,蕃薯園後邊有一排竹林,我家就在竹叢後邊。」隨著她的比劃手勢,我一路想下去,最後我內心的結論是~她住在地球的另一端。

     「從妳家到學校要走多久?」我繼續追問下去。

     「差不多要一個小時。」她輕輕地回答。

   經過了那次對話以後,我和忍份的感情比以前更接近了。我約了幾個住在街上的同學,開始往她家跑。我們走過有綠蔭垂岸的清溪,跳過流水淙淙的圳溝,越過蕃薯園,穿過風吹時會伊歪作響的竹林,最後才會到達她家那棟有黃土曬穀場,窄窄木板門戶的農舍。她母親經常穿著台灣式的對襟衫褲,態度不算很親切,但也還不冷淡。忍份對她母親的吩咐指派絕對服從,令人覺得她對母親透著一份生疏與畏懼。相對於我,她是太乖順了。我並非壞孩子,但有時在家會跟母親一來一往「鬥嘴鼓」,招來母親「無大無細」的輕斥。

   我們在忍份厝後土坪上「焢土窯」,還幫她養雞又餵豬,竹林蔭裡一群十一﹑二歲的大女孩快樂地追逐呼叫。忍份暫時也忘記了沈重的家務,跟我們鬧成一團。五、六年級的暑假,我們往「窪仔底」跑得最勤,一去就玩盡了長長的日午到黃昏。

     我們升上了初一之後,她沒繼續升學。每日清晨,她和母親輪流用扁擔挑著兩大竹籃青菜,一路呼呼喝喝地沿街叫賣。再過一年,她母親已不大出來,由她一人肩挑重擔。她個子原本細小,菜擔又重,把她壓得彎腰駝背,看起來幾乎像個十歲左右的「細漢囡仔」。她經常挑著菜擔停在我家門口的「亭仔腳」(騎樓),輕聲呼喚我母親:「歐巴桑,欲買菜無?」

     母親聽到後立刻就放下手邊的工作,走過去一大把一大把地買。忍份要送母親幾根蔥,母親極力推辭,一面說「不用這樣,不用這樣,妳留著賣,可多賺幾『仙』錢。」一大一小會站在那裡拉扯老半天。

     忍份沿街叫賣常常惹來警察的干涉。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她挑著菜籃跑,警察在後面一路追。她人矮腳短菜擔又重,不到幾秒就被那個高大的警察逮到。兇惡的警察大聲斥責她,她忍著一泡眼淚不敢回話。警察罵完了還嫌「無夠氣」,出手抓過掛在扁擔上的秤仔,「喀察」一聲,折成兩半。警察臨去前還拋下一句狠話,「下次再被我捉到,就把妳關起來」。警察轉過身離開時,我正好趕到她身邊,她一看到我,強忍了一陣的眼淚終於流下來。

     忍份總算申請到了一個菜攤位,從那時起,她不必再沿街奔波。舊式「菜市仔」很不衛生,鐵皮厝頂,遮得了日頭卻躲不過風雨。菜市仔內到處濕淋淋,菜攤後垃圾成堆,群蠅亂飛。下雨天,忍份還得穿上雨衣做生意。雖然如此,還是比在路邊被警察追逐怒罵好得多。一兩年下來,她已練就一番賣菜的本事,每回問她,她總說生意還不錯。

     初三上學期某一個下午母親叫我去買菜。已經接近收攤時份,生意清淡,我站在攤邊跟她說話,她忽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要結婚了。」她說完就低下頭,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嚇了一跳,以為聽錯,趕緊問她:「妳說誰要結婚了?」

     「我」她還是低著頭又說:「跟我『阿兄』。」那一剎那我完全愣住,兄妹要結婚,有沒有搞錯?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趕快接下去說:是跟她的「養」兄結婚,她是被那個家庭抱來養大的「媳婦仔」(童養媳)

     「妳有阿兄,我們怎麼都沒見過?」

     「他在外面『四界』亂『趖』(ㄙㄜˇ)做『竹雞仔』她的頭幾乎壓到胸前,停了片刻她又接下去說:「這是我養母的意思,她認為,結了婚他就會收心留在家裡,不會再四界去『放蕩』。」我心情很慌亂,卻說不出緣由。只覺得頭殼內有一壺滾水在「強強滾」。

     我再去菜市場買菜的時候,距離上次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我到她的菜攤去打了個招呼。我正上高中,身穿白衫黑裙名校的制服,意氣風發地過著女學生的青春歲月,而我這位小學同學,卻正拖著一個西瓜似的孕肚,認命地為生活而奔波。

     一九七五年第一次從美國返鄉,特意到菜市場探望這位小學故人。那是我們分開十年後再度見面。忍份形容憔悴,背已微駝。她一眼就認出了我,拋下了手邊的工作一把拉住我。她那份欣喜與激動,我言語難以形容。她甚至拖著我,往隔壁攤位去「展寶」。她激動地說:「看,這是我的同學,伊對美國留學回來『擱無給我放欲記』。」

     可憐的忍份,童養媳生涯原已不幸,半生肩負著全家生活的重擔。自嘆命薄,自覺卑微,連老同學回來探望也當成是光榮體面的「代誌」。我對她的同情更添加了幾分。

     她告訴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大女兒已經二十歲,學「洋裁」。老二是兒子,學「車床」。老三也是男孩,讀小學。我問她「養兄」有沒有依照養母的心願,結婚以後改邪歸正留在家裡,她嘆了一口氣說:「他那裡會留在家裡?他有時半夜爬窗進來,把我糟蹋『歸半暝』,天未明又跳窗逃走。」

     「怎麼會這樣?」

     「他說欠人賭債,仇人追殺。」

     「妳養母呢?身體還好?」

     「她去年已經『過身』去。等到死,伊眼睛不願閉。」

     「妳沒通知妳阿兄,應該說是妳先生?」

     「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怎麼通知?」隔了片刻,她眼神黯淡地補了一句:「也有可能早已被仇家殺死了。」

     「一夜夫妻百世恩」?「千世修來共枕眠」?這樣被「送作堆」的丈夫,有什麼恩情可言?跟忍份還說著話,一個長髮披肩,風姿妙曼的少女走近前來。忍份臉上的陰霾立刻一掃而光。   「這是我女兒阿玲」她說著,同時回頭吩咐女兒說:「快叫蔡阿姨,她從美國回來看我們。」

     匆匆二十年又過。再度回到台灣,卻已景物多變,人事全非。當年清溪竹篁相掩映的「窪仔底」早已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忍份的舊家已失去了蹤跡。如果她還健在,可能已經兒孫成群。如果她能把那幾分菜園守到最後才變賣,該已苦盡甘來生活無慮。但是回顧從前她那麼辛酸的半生歲月,被犧牲掉的婚姻幸福,是不是用晚來的一點財富就能彌補?也有可能那份田產她並無名份,早被浪子尪婿賣掉花光。

     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海天遠隔,只能在內心默默祈祝~但願故人無恙,後會有期,能再度相聚共憶哀樂童年舊時光。                   (20237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