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31, 2014

天涼好箇秋


    五湖平原之秋,雲淡風輕。大湖的水色反映到天上,飽滿滋潤的澄藍之外還是澄藍。能見度極寬極遠,空氣是透明的清涼。成熟後歸於寂寥的野地,楓林簇簇,巴掌大的紅葉在迎風翩翩飛舞。這樣一幅絕美的油畫,把人弄成如痴如傻,竟分辨不出是人在畫中或畫在人外了。
      那天我們出門,原本沒有計畫特別的去處。只因為覺得把那樣一個晴朗幽美的日午關在室內,實在辜負天地苦心的安排。於是我們匆匆套上布鞋,把兩個閒不住的小男孩塞進車廂後座,輕輕鬆鬆地把老爺車開向城郊。
      寬廣平直的州際公路長長地伸向遠方。加速前進,汽車把公路蠶食兼帶鯨吞,蘭欣城(Lansing, Michigan's capital city)逐漸被拋在車後,州都地標~州政府圓拱形高高聳立的建築漸行漸遠,隱約成了一頂淺灰色的僧帽。把車窗打開,耳邊傳來了紅葉喧鬧的絮語,空氣中醞釀著剛收割的甜玉米淡淡的清香。
「我們到哪兒去呢?」我問把著方向盤的他。
      「隨便」他回過頭往後座瞄了半眼。「等到兩兄弟開始武打動作,我才停車讓他們下去跑跑。」他輕鬆地回答。
      知子莫若父。一句話還沒講完呢,後座兩小子已經擺出相打雞(鬥雞)的架勢。
      「安靜,別鬧,唱個歌好不好?」我開口安撫。
      「我先唱。」三歲半的小安達做什麼事都要搶在五歲的哥哥世斌頭前(前面)。安達張大嘴巴開始唱: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裡?……。世斌插播進來:「你很壞,沒有朋友。」
      「有!」安達大聲吼回去,同時把小拳握緊,又有打架的趨勢。
      「斌不要惹弟弟,輪到你唱。」我說。
      小哥開始唱了:「眼睛兩個,鼻子一個,耳朵兩個,嘴巴有一個。……」
      開車的老爸大聲接下去:「頭有兩個,手有三個,眼有四個……。」小兄弟一起大叫:
      「不對,不對,阿爸變成妖怪啦!」
      「斌會唱,唱一個好聽的。」我說。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顧,每日怨嗟,「火車」落土不再回。」      阿爸放聲大笑起來。他說代誌大條(事情嚴重)了,火車倒頭栽(翻車)了。
      我告訴他,斌還不錯呢,有個名教授夫人曾經告訴我,從小到大,她一直把《雨夜花》唱成了「烏鴉飛」。
      車子轉進鄉間小路,經過一座淺灰色小石橋。橋下溝渠,流水淙淙。橋畔一株巨大的楓樹,覆蓋出一片寬廣的濃蔭。樹下斜斜一幢老舊的農舍,白色屋牆對照樹梢楓葉,白的更白,紅的更艷。無意中看到低矮的枝枒上吊掛著 "Sweet corns for sale" 的木牌。我們下車去買甜玉米,也讓兩個閒不住的小男孩到空曠地面去奔跑跳躍,發洩精力。
      走近農舍,一大一小兩隻黃狗對著我們汪汪地直。樹蔭裏一個穿著打補釘衣褲的老人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老人跛著腳,行動困難。農舍門口走出來一個矮胖老婦人,她年約七十五歲上下,多雀斑的圓臉堆滿笑容。她告訴我們玉米的價錢,同時指著老人身邊長桌上一大籃玉米說:「你們可以隨意挑,但每個客人只能買一打。」正想問她為什麼限量出售時,老婦人又開口問我是不是菲律賓人?
      我嚇了一跳。我臉上什麼時候刻了菲律賓三個字?趕快搖頭並聲明我來自Formosa台灣。她說她有一個媳婦是菲律賓人,叫我們稍等,她要進屋去拿像片簿出來讓我們瞧瞧。我對於她的菲律賓媳婦不感任何興趣。越戰剛結束,她兒子也許是去打越戰的阿兵哥,退伍歸來,從海外酒吧間娶回一個Asian bar girl 也是稀鬆平常事。玉米既已買到應該適時離開,可是看到她眼神中顯示出那麼強烈的懇求,我竟無法開口說出一個NO。看完相片,美言幾句就走人,我內心如此打算。
      老婦人很快從門裡出來,手中多了一本已經打開的相簿。相片中的女子立刻攫住了我的視線。她穿一套綴滿蕾絲花邊、聳袖緊腰的菲律賓傳統長禮服,美麗的五官、高貴的氣質,哪裡是站在霓虹燈下落日街頭招攬客人的南國女子所能比?不禁為剛剛自己庸俗的想法而感到內疚。
      老婦人打開了話匣子:媳婦是拿了菲律賓國家獎學金到夏威夷的留學生。他的兒子那年也正好在那裡攻讀「熱帶植物病蟲」博士學位。兩個人在人間天堂的夏威夷一見鍾情而結成夫妻。後來她獲得美國聯邦政府的基金,來到附近的州立大學做研究,遂與兩老同住了一、兩年,極得他們的歡心。
      「早些年,我那裡會料得到呢?在遙遠的大海之外,青天之外,一個黑髮的東方少女會變成兒子的妻子,孫兒女的母親,而她又是這麼體貼入微,善解人意。我別的媳婦,甚至親生女兒,都沒有她待我們這麼好。」      老婦人一共生育五兒二女,全都大學畢業,其中兩個兒子還得到博士學位。她語如連珠還嫌不足,更一把拉住我往她房子裡去。
      小白屋裡傢俱倒還不少,但皆已顯斑剝。陳舊的沙發椅上還套著褪色泛黃的布罩。牆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照片,老婦人不厭其詳地逐張解釋那些相片的出處,同時一隻手還緊緊拉住我,怕我乘機逃脫似的。回頭看看,我那個最怕人嘮叨的老爺則早已悄悄脫隊,跑到農舍外和孩子鬼混去了。
      她在說什麼我其實一點也沒聽進去。我的眼珠直直盯住一張非常特別的照片。照片中的老婦人和她的昔日同窗(碩果僅存的三、四人)穿著少女時代的衣物~~多花飾的女帽垂著長長的緞穗,緊身的長衣裙鼓著蓬圓的下擺。衣物是當年的衣物,人物卻已老態龍鍾,不忍目睹了。六十年人間歲月,在老婦人微濛的眼裡,不知已成了怎樣一片遼遠的煙景?
      年華逝水,浮生若夢。老去的女人身著少女時代的衣物,當會有物是人非的感傷吧!可還留下一份刻骨銘心,停駐在星光之外?停駐在歲月的轉輪之外?也許是畢業燭光舞會中,心儀的對象眼底的溫柔?也許是有情人難成眷屬,黯然分手的神傷?渺遠的情意,已非關風月,驀然回首,記憶中的戀人青春永在。
      櫃台上擺滿了各色海洋生物 ~~泛白的海珊瑚、冷硬的貝殼、空心的紋螺 ~~ 每年冬天,老夫婦到南方去避寒時帶回的紀念品。一個住在佛羅里達研究土壤科學的兒子,每年都付一趟單程機票,讓老夫婦南下去避一避密西根冰天雪地的酷寒。我的腦筋正巧轉到他們回程機票的問題時,老婦人似乎知我心意,很快地說:「當然,回程機票就要我們自己想辦法湊足了。」怎麼個湊法呢?是不是單靠楓紅的深秋,在小屋前零賣那麼一簍兩簍的甜玉米?或是在麥浪翻風的盛夏到附近的農場賣勞力做幫工?從老人的談話中,對於這個肯出單程機票,接他們去避寒的兒子心存感激。西方世界的孝子,一點都不難做啊!
      我總算找到機會阻斷她的話題。告辭時,老夫妻還不肯罷手。兩個人一顛一顛地把我全家四個人帶到屋後去參觀他們的玉米田和菜圃。老人困難地彎下腰摘了一個大南瓜送給兩個小男孩。小男孩立刻歡呼起來。他倆一年中最專注的期待,就是南瓜燈亮,「不招待,便作怪」 (Trick or Treat) 的萬聖節。
      玉米田和菜園都看完了,日已西斜,我們堅持離去。老人還從園子裡什麼角落拔出一兩叢帶綠葉的紅蘿蔔,塞進我們的車裡。我們只買了一打甜玉米,卻多了大南瓜和紅蘿蔔,但那場白色農舍的偶遇,卻足足耗去了我們一個多時辰。
      我終於完全明白,甜玉米為什麼要限量出售。原來,大樹下那幾籮筐玉米,不過是一面攤開的蛛網。屋角守候的老人就是以逸待勞的蜘蛛。偶爾盼得來一兩個掉進網中的過路客,他們就纏著、繞著,把滄桑家史從頭數。寂寞空巢,對於西方世界的老人來說,豈僅代表生命的晚景?它是一隻猙獰可怖的巨獸,把剩餘無多的時日,任性地摧殘。

      遠離蘭欣城已逾四十年。深秋楓紅,陽春白雪都已成為往事雲煙。人生苦短,青春剎那。兩個小男孩皆已長大。他們為了學位和事業先後離開,然後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當然,楓林白屋裡的老公婆都該早已過世。如今每逢想起客居蘭欣城的那段年輕歲月,還會想起他們,彷彿還看得見他們的稀疏白髮和蹣跚的身影。
      別來魂夢千里,依依蘭欣城外。
      秋風至,水木凝煙。
      問籬邊紅艷,年年猶為誰嫣?           
(1994年初稿,2014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