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26, 2011

剎那青春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Sweet songs of spring were sung, the music was never so g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大學校園裡,物理實驗室走廊外整齊排列著四、五棵木棉樹。英挺的主幹從地面傲然拔起,一路衝向青天。暮春初夏,枝梢掛滿火焰色飯碗般碩大的花朵,在向晚的時空與西天的雲霞相輝映。
那天課後已近黃昏,我和小范穿過走廊走回女生宿舍。抬頭看到枝頭的花簇,童心未泯的小范把課本往我手中一丟,轉身跑到圍籬邊,抓起一根竹篙就往樹幹捅。費盡全身力氣,也沒捅下一朵木棉花。小范丟掉竹篙,洩氣地說:「這些花真吊人胃口。若是當年,本姑娘早就爬到樹上去採它一個精光。唉!人長大就沒錄用了。」小范唉聲嘆起氣來。
提到小范的「當年」,可真足夠她陶醉一世人。爬樹、挖蚯蚓、抓蟋蟀都是小兒科。她那位喜愛狩獵的父親把這個獨生女當兒子養。好幾次父女倆背起獵槍,走向深林幽湖去探尋天鵝的蹤跡。小范有一次得意地告訴我,她曾在清晨曉霧瀰漫的湖邊看過白天鵝悠然划水的仙姿,那是一場絕世難逢的奇遇。她還說圓山動物園那隻天鵝標本就是她父親的贈物。
我們兩個人不甘心又無奈地站在樹蔭下,抬頭挺胸目視那些傲然枝頭,快意迎風的木棉花。不知過了多久,實驗室的門依呀一聲走出一個人來。他用輕快的語調說:「沒用的啦!就是等到天黑,木棉花也不會自動掉下敲你們的頭。」原來是張達偉,不但是我的同鄉,還在同一條街面長大。
「你躲在實驗室裡看我們耍把戲?」我沒好氣地說。
「我只是在做實驗的時候順便瞄一瞄窗外的風景。」我給他們倆介紹了一下。他黑框眼鏡裡雙瞳立刻笑意盈滿。
「你有本事就上去幫我們採幾朵下來。」我祭出激將法。
達偉二話不說,脫掉腳上球鞋,猴腳猴手攀沿上樹,不多時順著主幹滑溜下來,手中多了一節樹枝,上面開著三朵花。他把花枝迅速交到小范手裡。我趨前細看,花分五瓣,顏色是絢爛耀眼的橙紅。當中一把綿密細緻的黃蕊,收束於緊實的褐色花托中。
三花成簇,英姿昂揚的貌相有別於春花的嬌媚。小范拉住我邁步就往宿舍跑。她顯然高興過了頭,連向達偉道謝的禮貌也忘了,留下他獨自站在走廊外傻傻地發呆。
 下了幾天雨,放晴之後椰林大道的杜鵑開成一片浩瀚的花海。白茶花也不甘落後,賣力吐出醉人的芳香。我漫步走在夕陽光影裡,盡情享受短暫花季的剎那芳華。有人在我肩上輕拍了一下,回頭看到張達偉。
「啥米代誌?害我嚇一跳。」我抱怨因為他破壞了我賞花的雅興。等了片刻,他才吞吞吐吐地開口:「她有男朋友了嗎?」
「誰?」我一時摸不清頭緒。
「妳的同學范逸梅。」
「小范啊?是有人追,不過我知道她還未把那人刻印在心上。」
「我想進一步跟他交往,幫個忙,拜託。」達偉看來很有誠意。
「也得有機會,總不能找根草索把你倆綑綁起來送做堆」我說:「病相思啊?只憑木棉花的一面之緣?」
「不只一面,看她跟妳在一起好幾次了。」
「好啊!下次要跟蹤時請事先通知,我半路落跑成全你就是。」
「別開玩笑了,到底肯不肯幫忙啊?」他有點著急。
「張達偉,看在同鄉份上,我會幫忙。不過,我只替你製造機會,不是當媒婆。」

    隔日是週末。學校體育館裏有男子排球友誼賽。那晚的客隊來勢洶洶,大部分是體育系學生組成的勁旅。女生排球隊員奉教練意旨,練完球後全體留下做實境觀摩兼替男生隊加油打氣。
男生八號是全隊的靈魂。他身寬腿長,彈力極好,每次躍起,把球狠命一擊,常令對方招架無力。有一群女生專程前來捧場。彌天蓋地的「八號加油」尖銳聲浪幾乎把體育館的窗玻璃震碎。自從加入學校的女子排球隊,八號的身影開始在我心頭纏繞,剪不斷,理還亂。我對自己發誓,絕對把心事深藏。我覺得向一個男生表白自己的情意,是女生最丟臉的事。
 張達偉從門口走進來。與他同來的是一個比他稍高,我從未謀面的男生。達偉看到我,趕過來打招呼,第一句話就問小范來了沒?我對他搖搖頭。這時,「八號加油!」的呼叫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我看看達偉,想到小范。我完全明白,喜歡一個人而無法表白是多麼痛苦的感覺,我決定盡力幫助達偉完成愛情的心願。達偉的朋友一直默不出聲,只站在達偉身邊靜靜地微笑。他穿一件米黃polo shirt以及深藍牛仔褲。寬廣的額頭,端正的臉龐,大致說來是一個相當體面的男孩。
「啊!我忘了幫你們介紹。」達偉如夢初醒,指著身旁的男生對我說:「他叫何凱。我們班上的才子詩人」然後指著我對他說:「她叫蘇巧玲,我的小同鄉。」我伸出一半的手臂緊急縮回。剛剛練球時,為了救球摔了一跤,雙手還沾著地面的塵埃,怎麼好意思跟人握手?我聳聳肩膀,尷尬地說聲「嗨!」。看著何凱大方漂魄的模樣,再看看自己球衣短褲,肩背汗濕的狼狽,我自覺慚愧起來。
「寬卻羅衣人憔悴,甘心總為伊呵。」何凱看了達偉一眼,似笑非笑地唸出兩句詩。
「哇!開口就是唐詩宋詞耶!不愧是詩人。」我半開玩笑。達偉默默無語,略顯落寞。
「星期一下午三點以後我和小范都沒課,我約她到福利社去吃枝仔冰你來裝作不期而遇。」
「我會先到,付錢請客。」
「當然,偷雞也要蝕把米啊!」
    男生隊一比一跟對方打成平手。第三場以一分險勝。若非八號臨危一擊,我方恐仍將俯首稱臣。球賽一結束,八號立即被蜂擁而上的女生包圍。他對我揮一揮手,人影很快就被那群女生掩埋。我們三個人談了一回話,最後達偉說:「跟我們一道走吧!」。
「不用啦!」我想起來換穿的衣物還鎖在更衣室的櫃子裡。

從更衣室出來,人群已經散去。空曠的廳堂寂寞無聲,令人懷疑先前的擁擠與喧嘩莫非只是一場午夜的夢景?我推開大門匆匆走下體育館正門的台階。好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八號出現在我身旁。
「咦!你也還沒走?」我有點緊張。
「只跟那些女生打打招呼,回頭沖個冷水澡,換好衣服出來時已不見半個人影。」他接著問我:「去年建蓋體育館大樓的時候,曾經跌死一個工人,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還登上報紙頭條。」
「晚上不要自己一個人在附近溜達。男生宿舍流傳有關體育館的鬼話~~深夜裡,厚重的窗簾會無風自動;有人聽到工人常穿的塑膠長筒鞋霹靂啪啦的腳步聲。」
「你亂講,故意在嚇我,對嗎?我才不怕。」我硬裝好膽,聲音卻有點哆嗦。
「剛剛那兩位男生呢?哪個是你男朋友?」他轉了話題。
「胡說!我哪來男朋友?一個是同鄉,一個方才認識。」
「那個高個不錯。讓他打前排,準能封網建功。」
「算啦!人家是詩人。沒興趣做球場老粗。」
「詩人就不屑打球?打球的就當不了詩人?」
「難道不是?」我故意激他。
「別小看人,我念高中時曾經一頭栽進新詩的王國裏呢。現在就出口成章讓妳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老天!你出口成章?不要粗口成髒就好啦!」
「聽著,詩來了~~天上明月光,想起圓仔湯。舉頭望明月,低頭吃便當。」他一本正經,我卻已經笑翻。
「喂!那個高個子真的不是妳的男朋友?」八號把話題又拉回到何凱身上。
「你有完沒完?今晚才第一次見面。」我有點不耐。
「可我覺得有romance要發生了。」他抓緊話題。
「你神通廣大,能未卜先知?」
「憑我們男生的直覺啊!」
Time out!」我打出球場術語。「說說你自己的女朋友吧!」我其實並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
「妳說,那個大大眼睛,笑起來有一個淺淺梨渦的女孩怎麼樣?」。
「哪個?」我沒印象。
「每次有校際排球賽,她一定會坐在後排座椅上默默替我打氣。她園藝系三年級。」
「下次我會看個仔細,再下評語。」我有點心慌。
八號在女生宿舍門口與我道別。春夜迢迢,月明如霜,我忽然感到前未有過的空虛與寂寥。茫然心緒,何所慰藉?愛也無憑,怨也無憑,流水落花,惆悵華年。…‥
歷經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當菩提樹、棕櫚與流蘇翡翠綠的葉色蓋滿校園,期考的魔咒就沈壓在學生的胸口上了。
自從在福利社演出三人行的枝仔冰約會後,小范與達偉的感情開始增溫。夕陽樓頭、樹蔭牆角,時見儷影雙雙。有段時間,除了去上共同科目,我難得逮到小范談上幾句girly talk。有一次看到她怒氣沖沖經過宿舍走廊,趕上前去堵住問她怎麼回事,她不肯解釋,只用一向少見的慍怒的口氣嚷叫~~張達偉那個王八蛋。。。那個王八蛋。幾天後問起原委,她笑得花枝亂顛,我恍然大悟,原來是情人之間的賭氣鬧別扭。那陣子,若無旁人在,我對小范提到達偉時,代號就叫「王八蛋」。
以為盼不到盡頭的期末考終於結束了。近午從教室回到宿舍,本想好好補個眠,卻被小范打掉了睡意。她說:「何凱邀請妳、我、還有達偉後天到淡水觀音山麓的什麼望江樓去玩。」我說不去,因為不想當電燈泡,卻被她反將了一軍,說還不知道誰是誰的電燈泡喔!經不起她的糾纏,最後答應做伙去做一日遊。
我們四個人起透早趕到台北火車站前公路局總站會合,搭車前往觀音山。在車上,我問起望江樓的身世。 「那是我表叔公的別墅,建蓋於日治時代初期。」何凱如是說:「後來,老人家衰竭的關節無法應付觀音山的雲深霧濃,回到終年陽光普照,椰子樹與檳榔樹影婆娑的屏東故鄉。」他託何凱父親代為管理。父親事業忙,四界巡巡,頭尾看看的代誌自然掉到何凱頭上。
「平時沒人住啊?」
他說後院有座小木屋,底層放工具,上層有隔間,父親免費讓住給一家熟悉人。拜託他們加減照顧望江樓。
在觀音山腳一個市集站下車。我們買食材帶到山上去自己動手做午餐。走到菜市門口,小范扔給我一個網袋,對我笑笑,拉著達偉就往前跑。留下我跟何凱在原地站住不動。怎麼辦呢?總不能對他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吧。」抬頭望他,他也正定定地看著我,我趕緊邁出腳步往裡走,何凱默默跟隨在身後。毫無預警,八號的影像悠忽浮現在心頭。此時此刻他在哪裡?是否正陪著梨渦女孩,享受期終考後第一個週末休閒日?我搖搖頭,努力把微酸心事用力抖落。
「你敢吃牛肉嗎?我來做一道牛肉炒芹菜。」站在牛肉攤前,我問何凱。
「牛肉?我只會嫌少,永不嫌多。」
「太太,要買多少?今天牛肉真新鮮喔!」胖胖的老闆娘有眼無珠,亂點鴛鴦。我臉頰發熱,何凱眼觀別處裝做沒聽見,他實在是個老實人。
「我們有四個人,買兩斤吧!」
「噢!妳這樣年輕,看不出來已有了兩個孩子,真好命啊!」見到鬼啦!剛剛被分配到一個丈夫,轉眼就生出兩個孩子。這次,何凱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
網袋裝滿了肉類與疏果,達偉與何凱分別接過去各自拋到自己的肩上。邁開腳步,走向上坡的山路。旭陽把草叢未乾的晨露灑上鑽石的輝芒,林風吹來帶著檜木的幽香。走走停停拐過幾個山彎,樹林間驀然出現一座淺灰帶白古樸的樓房。何凱說「到啦!」我們不約而同歡呼起來。直走到大門前,巴洛克式雕花石砌的山牆,立面橫樑上題著「望江樓」三個字。端莊的楷書字面已顯出歲月風雨侵蝕的斑剝。
何凱才剛拿出鑰匙,一個七、八歲小女孩開門探出半個頭,看到何凱時立刻蹦跳出來,臉上頓現稚氣可愛的笑靨。隨後走出一個年約三十五歲左右的婦人,帶著輕斥的口氣呼喝小女孩:「怎麼不快叫何叔叔?」女人轉過頭來對我們說:「這孩子自從聽到你們要來,五分鐘就來開一次門往外探。」母女倆有非常相似清秀的眉眼。何凱介紹她叫阿霞,正是她一家人在照顧望江樓的內外門戶。
「走累了吧?怎麼不叫部計程車?」阿霞關心地問。
「我們經常爬山,這點山路不算什麼。」達偉瀟灑地回答。
四個人在廚房準備午餐。阿霞好心提供人力支援但遭婉拒。傳統式的爐灶,柴枝生火由達偉負責。火未旺他已燻得淚水直流。何凱專司洗菜,被水淋得前襟盡濕,而青菜依然枝葉飄零。小范的炒米粉絲絲屢屢肝腸寸斷,我自認拿手的芹菜牛肉也老得幾乎讓人咬斷大牙。儘管如此,因為飢腸轆轆,所以吃得津津有味。
飯後走上二樓客廳外開放式的陽台。我們喝著清茶,同時觀賞淡水河波光豔瀲,輕帆點點的絕妙風景。晴空萬里,峰巒疊翠,這片刻的心醉神馳,勝讀千古名家詩篇。「我們到山裡去找金雨樹。」小范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達偉聞聲,站起相隨。兩人手拉手一溜煙跑下樓梯消失於大門外。
金雨樹?我想起了「雨樹郡」(Raintree County)那部美國文學名著改編的電影。「Those who find golden raintree, discover love and eternal happiness.」何凱繼續吟詠下去~~誰人尋到金雨樹,將會得到永恆的愛情與幸福。他看著我,那份我無法體會也不敢體會的眼神讓我趕緊低下頭。氣氛突然凝固,兩人相對無言。我起身向前獨自憑欄,何凱打開放在茶几上的的電晶體收音機,然後走到我身旁。華爾滋輕音樂優美的旋律開始在周遭飛揚。藍色多瑙河、維也納森林,當扣人心弦的翠堤春曉樂聲響起,何凱輕輕吟唱~~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Sweet songs of spring were sung, the music was never so g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節奏輕快卻略帶感傷的戀歌,隱含著對愛情的渴盼與曲終人散的淒涼,引出了我熱淚盈眶。
「巧玲,你哭了?對不起,是不是我的歌聲太爛?」他想逗我笑,我卻無法出聲。
「達偉是個有福氣的傢伙。」他似乎在自言自語:「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他跟小范那樣?」為什麼?為什麼?只怪上蒼錯誤的安排。
「我不值得妳喜歡麼?妳能坦白告訴我嗎?」何偉忽然這樣問起。看到他那樣誠懇的神色,我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連串掉落。八號,八號,不認識你該有多好?
「對不起,何凱,不是你的錯,而是,我。。我一心放不下兩個人。」
Who is the lucky guy?
「你不用知道,因為他心裡並沒有我。」
「哦!是這樣啊?我倆倒是同病相憐了。」
「我不怪他,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
「我也不怪妳,巧玲,我們就做好朋友吧。」我破涕為笑,與他勾勾手指,訂下最坦誠無欺的約定。
小蘭忽然從客廳門口冒出來。「走,小蘭,我們採野花去。」我拉起女孩纖細的小手,三個人一起走下樓梯去。
走在蜿蜒崎嶇的林間步道,小蘭連跑帶跳,三兩下的工夫已不見人影。門外青山本是她成長的世界,我放心讓她勇往直前。大約過了一刻鐘,卻見小蘭從林蔭現身往回跑。我問她:「怎麼啦?山裡有妖怪啊?」小蘭不語,舉手指向來時路。
「是小范阿姨他們嗎?」我靈機一動。
小蘭點點頭,臉色鮮紅如熟透的蘋果。我說:「我們找他們去,小蘭來帶路。」小蘭顯出猶疑的神態,隔了半響才邁出緩慢的腳步。小路彎彎,忽而左轉,忽而右拐,幾經折騰,最後終止於一塊平坦的空曠地。我的眼睛剎時一亮,我看到一棵開滿黃花的大樹沐浴在午後明亮的陽光中,樹下出現許多如黃金打造細緻的光柱,花串重疊交纏垂掛到枝梢。山風吹來,花落如雨,把黃土地面織成一片金色的花壇。啊!神秘的,充滿浪漫愛情傳說的金雨樹。
達偉斜依著樹幹,小范緊靠在他胸前,達偉的右手臂環扣在小范的肩上。他倆耳鬢廝磨親密依偎,金雨花在身邊隨興地飄落。他們找到了象徵永恆幸福愛情的花朵。我們循著原路悄悄退出。我戲問小蘭:「妳知道小范阿姨他們在做什麼嗎?」小蘭先不吭聲,經我再三逼問,她掩住雙眼,結結巴巴地回答:「他們。。他們。。男生愛女生。」看到小女孩不勝嬌羞的憨態,我跟何凱忍不住大笑起來。
走在回程的下坡路上我頻頻回望。觀音大士高臥山巔,以大慈大悲宏觀自在的心胸,包容世間癡情兒女。望江樓時隱時現最後消失於黃昏瀰漫的靄霧中。「梳洗罷,獨依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夕輝默默水悠悠。。。」我今生感情的宿命,可會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我落寞情懷能對何人說?晚風起,落葉蕭蕭。淡水河面浮起淺黛的煙嵐,山寺的鐘聲隨風傳來,肅穆、清遠,超然脫俗的音籟有如醍醐灌頂,讓人醒悟出愛怨嗔癡,無非南柯夢影。夢醒人散,各奔西東。
離開校園之後,我回到南部的故鄉,執起教鞭,過起平凡卻踏實的生活。那些愛過的,怨過的,傷心過的故人呵!全都染上了時代的狂熱病,相繼飛向天涯盡頭地球的另一端。前後斷續傳回的訊息,小范與達偉定居在加州長堤的陽光海岸,八號與梨渦女孩在明尼蘇達的千湖之濱共築愛巢。至於何凱,聽說滯留在平原遼闊大地蒼茫的愛荷華。
記得當日,翩翩年少,五月之晨,春光妙曼。多少年過去了?偶而還會想起大學校園的青春軼事,一份屬於前世的記憶~~望江樓、金雨樹,永遠在心頭纏繞的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的歌聲。我懷念故人但並不欣羨。也許,我懷念的應該只是失去的青春吧!生路歷程,人人有各自的緣遇,聚散得失,有誰能分清是非?。
偶然回想是OK的。躲進心靈的密室舊夢重溫,看看曾經編織過少年彩夢的美麗山崗,是否依然有炊煙繞繚?寺院的晚鐘可還在風裡低吟輕唱?那些以歌聲、歡笑與淚水交織的,淡如薄雲輕煙的戀情,是否還能在落日長河的波光帆影中歷歷湧現?但是,儘管費盡心力,年輕歲月中那份愛怨交集,血翻脈躍的激情,一旦失去,永遠已無法追回。(全文完)                                                                      ~~8/2011~~











 












 














紅葉、白雪、第一棵聖誕樹


                               
紅葉˙白雪˙第一棵聖誕樹       

前序~~
三週前與友人前往Virginia 州的Shenandoah National Park 旅行。極目天涯,漫山遍野赭紅橙黃的楓葉林讓人目不暇接。旅遊最後一日天降大雪,酡顏猶存的林木換穿玉織銀鑲的衣裳。一時間,彷佛走進時光隧道,與四十多年前寄居Michigan East Lansing 大學城的青春歲月乍然相逢,歷歷往事悠忽回到眼前來。…‥

1969年八月仲夏,在台北松山機場辭別親友,帶著兩個稚齡幼孩,飛越萬重關山。經歷二十多個小時高空飛行~~日本過夜、夏威夷驗關、芝加哥飛行終站。接上六個小時的汽車行程,最後抵達東蘭欣大學城的「斯巴達村」(Spartan Village,密西根州立大學已婚學生宿舍)。從時差的折騰與旅途的困倦中清醒過來,發現長夏已逝,新秋的跫音輕如貓足,悄然走遍了城郊與校園。

密西根州地形宛如一隻四指相連的手套,深深扣入煙波浩瀚的密西根湖心。東蘭欣土肥泉甘,滿城林木鬱鬱蔥蔥。當盛夏的濃綠褪色,還有紅葉的舞裙翩翩,餵霜雪而膏沃,飲西風而微醺。很難想像,楓葉真會紅成那樣~~嫣紅、赭黃,是閃閃煙火,是千萬層彤雲繞繚。「西風時節,連朝濃霜,紅葉滿江岸。哪來畫工,煊染豔麗,描出好模樣。秋天紅葉,比美春花,讓我來欣賞,閒趁假日,移步山野,滿眼盡紅粧。」想起那段樸質無華的小學年代,教歌的長髮大眼的年輕女老師,如今可還健在?無楓的故鄉,卻有「紅葉之歌」迴響在島南綠蔭遍蓋的校園。可愛故鄉,西風時節紅葉滿江岸?那個浮在極大海洋上一片極小的島嶼,留下我多少親情、愛怨與清風白水的天真。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楓葉林外有野雁遨翔,帶著無言的思念,飛向我四季長春的家園,而我的歸期,只能繫於雁羽上。

那年的雪訊來得很遲。時序進入十二月中,司雪的神祇才從冗長的秋夢醒來,揉揉朦朧的睡眼,看看牆上的日曆,哇賽!睡過頭啦!遂抓起大把大把的棉絮沒頭沒腦灑向人間。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苦幹,十三吋肥厚的積雪把空曠園林素裹銀裝。啊!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沒有一絲風息,不沾一抹塵埃,雪羽自天際飄落,溫柔細緻的神韻猶如仙女散花。飛貼凝固在窗玻璃上的雪片,是令人驚豔奪天工的圖案。長長的日午,我獨立窗前癡癡地凝望窗外的雪花飄,腦海裡一部過時的tape recorder 一再重播久遭遺忘的歌謠~~似梅花,天際飄飄是瓊花。天際飄飄似仙女在舞蹈。飛上枝頭光華耀眼,飛入簾櫳聲音悄悄;嘆景物之美好,看天工之神巧。…‥細雪持續飄落,門外的走廊已成一條長長的玉帶,半遭雪埋的鞋痕就是玉雕的花飾了。

雪霽天晴,適逢週末,等不及套上長統靴,兩個小男孩拿起小雪鏟,爭先恐後奪門而出。門開時屋瓦上積雪掉到他倆的頭臉上。小安達回過頭來對我說:「媽咪!雪跑到我的鼻子裏了,癢癢的。」住在「斯巴達村」的大人小孩傾巢而出。堆雪人、打雪仗,倒臥在雪地上手腳並用摩擦出天使的畫像。孩不但互相扔擲雪球,還把雪球扔打到大人身上,但那只是「蚊仔叮牛角」,而大人扔擲過來的雪球,可把孩子打得哇哇叫。小安達的臉頰吃到爸爸一記低飛球,跑到我身邊訴苦說:「爸爸打的,好痛!」正想給他來個「惜惜、抱抱」,他已轉身興高采烈再度捲入戰場。鄰居眷養的狗狗也不甘寂寞,在雪地上來回奔馳、汪汪亂叫。歡笑聲、狗吠聲、雪球打中人或衣物的爆裂聲,熙熙攘攘,吵吵嚷嚷,好一幅北國寒冬人間歡樂圖。

堆雪人並不是輕鬆的遊戲(或勞動)。對於我們這種生長於熱帶南國的遠來客,它新奇卻很費勁。忽然想起大四那年參加冬季高山野營隊,徒步健行走到中橫公路昆陽的情景。那時節序已入早春,細草穿沙雪半消,但一群年輕人七手八腳,合力堆成一個矮小瘦弱,營養不良的雪人,還爭先恐後與它拍照,要當成永恆的紀念。如今置身在「斯巴達村」屋後雪地上,全家總動員努力堆雪人。剷雪疊起大肚子,一旦把圓圓的頭顱頂上去,馬上肚破腸流,回復亂雪一攤。試了幾次未見功效,老爸只好先找下台階,他對孩子說:「阿爸腹肚yao 無氣力,回去吃午飯,下午再來做。」我們步履蹣跚地走回宿舍時,發現樓下人家門前已堆起一個胖嘟嘟的大雪人~~頭戴黑禮帽,口含紅蘿蔔當雪茄,脖子上的綠圍巾在風裡輕快地飛揚。凝眸直視,竟覺眼熟,那份快樂開朗、慈悲寬容的身態表情,不就是東方古剎裡的胖彌勒?開笑口,舒眉皺,消盡天下古今愁。

無意間轉回頭,看到兩個在雪地裡打了半天滾的孩子,鼻樑眼眉雪粒猶存,連帽的外套與厚重的棉褲上佈滿了一層晶瑩剔透的白雪,滑稽又可愛的模樣,我說:「嗨!媽媽已經製造了兩個小雪人喔!」他倆異口同聲:「Di duei?」(在哪裡?)我把他倆拉進盥洗室,對著牆上的鏡面指著兩人的頭顱說:「Di jia(在這裡)。一個叫蔡世斌,一個叫蔡安達。」孩子看清了鏡裏自身的影像後,開心地笑出聲來。

感恩節過後,聖誕季就算開始。聖誕老人與雪橇、展翅欲飛的天使、秉燭讀經的聖者,各項應景的飾物逐漸出現在住戶人家白雪覆蓋的前院。落地窗簾特意拉開,讓路過的行人看清窗內的佈置是多麼精心的安排。北國寒冬的黃昏來得特別快。往往時鐘才敲響四下,而煙靄已開始朦朧。燈光亮起,燭影搖窗,五顏六色造型精緻的小燈把雪痕猶新的長青樹打扮成了待嫁的新娘。侵偕白雪感染到室內的溫暖,努力輝映出五彩的光華。走道兩側的枯樹,也掛上晶亮的燈飾,璀璨了暗夜寧靜的家園。
有一天午後孩子從nursing school(密州大幼教系的實習所)回來。斌一進門就問:「媽咪,我們怎麼沒有聖誕樹?BrianJason說他們家裡都有,樹下還放著禮物。。。」看看孩子祈求的眼光,我的心思跟著泛潮。想到拮踞的經濟,先生當研究生兼助教的薪津微薄,還得存放點孩子的醫療費用。除了柴米油鹽,哪裡還有餘錢做額外的消磨?每當孩子提起,我就支吾應對。我總想,孩子是健忘的,到時只要帶到Kmart買給每人一個廉價的玩具,就會把老師塞進小腦袋的洋玩意忘得精光。我老神在在,準備裝糊塗跟孩子打場拖延戰。

哪裡想到,隔日忽然接到幼兒園主任史密斯女士的電話。她說為了讓大學部學生認識多元性文化的價值與差異,大學學報總編請她介紹外國留學生的家庭生活,準備做一份專題報導。她已推薦我們家,希望我們能接受校報記者的採訪。與先生商量半天的結果,他說:「我們還是去買株聖誕樹應應景吧。把它放在起居間空白的角落,免得讓人進門就有「家徒四壁」的感覺,也滿足兩個小孩的願望。」我們一等再等,因為愈靠近節日,聖誕樹就愈「落價」。

等到Christmas Eve的前五天,終於買到了一株四肢有點殘缺,枝葉參差不齊,五呎出頭六呎未到的長青樹,綁在老Dodge車頂上,老道奇一路氣喘吁吁載回家。經過一番修剪增刪,去蕪存菁,披上廉價的金、銀飾帶,吊掛兩串made in Taiwan的彩燈,再用親人朋友寄來的賀年卡掩遮枝葉不齊的洞隙,樹頂繫座天使的桂冠,一番加工藏拙,總算成就了讓孩子眉開眼笑,可以跟班上小洋朋友比美誇口「娞娞」(美麗)的聖誕樹。(如圖)
「斯巴達村」的歲月已經成為一份遙遠的過去。但每逢晚秋初冬佳節前後,對於那段楓葉、白雪、以及年幼的孩子在身邊「葛葛纏」(如藤蔓纏繞)的溫馨記憶仍有深深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