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24, 2022

光陰的故事 (2020年2月修訂版)

          

   在我就讀初、高中的那些年裡,正是白色恐怖方興未艾,檢舉匪諜驚慌失措的時代。市區城郊凡有牆垣處無不塗滿「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窩藏匪諜,與匪同罪」等叫人膽戰心驚的標語。儘管如此,在我清淡如水的中學歲月中,除了周而復始的日出上學,日落回家,只有考試才是生命最大的威脅;期待下課,盼望假期才是生活的重心。一直到初三下學期的某一天,最受我們歡迎的歷史老師神祕地失蹤以後,恐懼不安的壓迫感才絲絲縷縷地織進了我心靈的毫纖中。

     歷史老師姓陳,是1949年追隨國民黨政府來到台灣的「知青」(知識青年),住在校內單身教員宿舍。他中等身材,臉上架一副銀框眼鏡,態度安靜斯文。他在教室外話語不多,但講課時用詞幽默,雖然只是輕描淡寫,卻經常引出了哄堂的笑聲。有一天,上課鐘聲響過,學生各就各位,等待陳老師來上課。陳老師沒有來,走進來的是教務主任。陳老師再也沒有回來。他有如天邊一片雲羽,大風吹過,轉眼消失了蹤跡。

     後來我們才從一個老校工那兒,苦苦逼出來陳老師的消息~~不知道是甚麼原因,他已在前幾天的一個深夜裡被情治單位逮捕。老校工無限唏噓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似乎在自言自語:「寧可誤殺一百,不肯錯放一人。唉!只怕進得去,再也出不來囉!」陳老師被捕事件的夢魘慢慢地被時光的洪流沖淡之後的第三年,捉拿匪諜的恐怖劇又再度在校園中演出。哪裡會想到,在那次事件中,陰錯陽差地我竟然被迫參與其事,成了捕魚人釣竿上的魚餌……。

     我們班上人才濟濟,文武兼備,但調皮搗蛋或搞鬼作怪的本事別班卻也望塵莫及。同學之間感情融洽,相處有如姊妹。高三學年才開始,我們已深深感到了離情依依。為了留下青春歲月同窗共研的回憶,我們編寫了一本班級畢業紀念冊。大家除了寫下臨別贈言,叮嚀後約,同時也把我們所喜愛,所憎惡的老師大名羅列其中。對于那些不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我們給取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外號,開了些比較粗俗的玩笑。

     當時有一個我們非常信任,被公認為最開明,最同情學生的代數老師,不知從那兒聽到有這樣一本紀念冊的消息。他說他想看看。因為一向把他視做「同一國」的人物,而且他也信誓旦旦,絕不會讓別人過目,諮詢過幾個編輯組同學之後,身為紀念冊主編的我,毫無懸念地免費贈送給他一本。兩天後代數老師把紀念冊送進了校長辦公室。

一向沒有幽默感,官僚出身(聽說是中國落後地區某縣的縣長),官腔十足的校長看到了自己的外號「土公仔」時,就已經有點承受不住,等到再看到了半班學生對他批評的「壞話」,早已怒髮衝冠。校長以「大刑開鍘」:把取他外號的,說他壞話的,以及紀念冊的編輯委員,全部記「大過」處分。我們班上「全校畢業生第一名」,榮獲保送台大的同學不幸也名列黑名單,遭到了取消保送的命運。公佈欄上出現了記過學生的名單~~洋洋灑灑二十多人。大概因為人多氣壯,被記過的一群人(當然包括身為主編的本人在內)嘻嘻哈哈在布告欄前擠成一團,指指點點,當時情景,幾乎就是入學考試過後,查看「金榜題名」的翻版。

     我們有個同學的乾爹是報社的社長。這位同學長得高挑亮麗,是學校軍樂隊的指揮,也是經常被指派出席救國團學生會議的首席代表。她幸運逃過「記大過」的劫難但決心打抱不平。她說:「我乾爸是報社社長,我們去登報抗議,抗議校長專斷霸道,沒給學生申訴的機會就判重刑。我來寫抗議書,全班都簽名。我把信送到報社去,他們一定會刊登。」

     全班同學「鬧熱滾滾」地爭相簽名那天,我正發高燒,流鼻水,病歪歪地躺在自家的「眠床頂」。不知是誰幫我簽了名。那封抗議書三天後真的出現在報紙的「讀者投書」欄上。我的名字端端正正,登在抗議書後帶頭第一名。抗議書見報以後幾天,訓導處並沒有任何動靜,但布告欄上記過的學生名單不知何時卻自動消失。一個禮拜以後的某一天,第一節上課鈴才響過,一個女校工匆匆走進了教室。她直直對著我走過來,用全班學生都能聽到的聲調說:「校長要妳馬上到他辦公室去。」

     全班同學瞪大眼睛訝異地看著我。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隨女校工走進了校長室。校長和軍訓教官陪著兩個中年男子面對面坐著。見我進門,校長示意我坐到離他不遠的小凳上。我把那兩個陌生人稍稍打量了一下。他們身穿中山裝,面白無鬚,一胖一瘦,臉上沒有表情,像塗了一層厚厚的石膏。他們的五官平板沒有特徵,是怎麼看都記不住的那種臉譜。

     校長、軍訓教官、兩個石膏臉與我,五個人互相對看了一會,最後由校長開口。他指著我面前矮茶几上幾張白紙對著我說:「這兩位先生帶來了一封信,妳先看一遍,照抄一份,簽上名就可以離開回教室。」我嚇了一跳,有如墜入五里迷霧之中。「他們是誰?為什麼要我抄信?」我問校長。校長指一指坐我身邊的教官說:「你給她解釋一下。」教官這才對我說出了事情的緣由~~

     六天前有人寄給我一封信,信寄到學校。基於所謂安全檢查或「高中女學生不准結交異性朋友」的隱形校規,教官一向凡信必拆,這封信當然也難有例外。無聊男子給女學生寫封無聊的信也是平常事。教官經常是把信揉成一團就往字紙簍裏丟。但是,指名給我的那封信,卻是針對那篇抗議書而發。信中對社會充滿怨言,隱約鼓勵我組織學生,提高抗爭的目標。教官讀完信大起恐慌,認為該名男子有煽動學生對抗政府當局的嫌疑,立刻把信轉呈校長,兩人一起共商計議。校長不敢私了,飛快地把信轉呈安全調查局。這才引來那兩位石膏臉的調查員。

     「那個人到底是誰?」我問教官。

     「是個小公司的文書職員。」

   「既然知道是誰了,就直接去找他,幹嘛還要我寫信?」

     「小孩子不必多問,只要聽命行事就好。」校長開始訓人。

     「只要妳抄過這封信簽上名,以後就沒有妳的事。」胖石膏臉第一次開口。

     「那以後你們把我的簽名信當證據,把我當成匪諜的同謀一併抓走怎麼辦?」我顫顫抖抖的聲調,把那兩張石膏臉引出了一絲笑容。

     「我和教官都可以當妳的證人。」校長迫不及待地發出了獅子吼。我心想,被抓以後沒有公審就一槍斃命,證人有「啥路用」?

     我真的非常害怕。三年前歷史老師半夜失蹤的往事立刻浮上了心頭。兩張石膏臉上四隻眼睛直直地瞪著我。旁邊校長和教官又不停地催促,我腦裡一片混亂。我彷彿聽見喀擦一聲,看見匪諜人頭飛落鮮血沾滿了一地。我真的不知怎麼辦才好。正在心慌意亂之際,我心底忽然有個聲音悄悄響起~現在絕對不能抄,萬萬不能簽名,先拖兩天,再想辦法。我告訴他們,我要回去問問父親的意見。我做任何事從未瞞過他。我的態度非常堅決,他們看看不能強按我的手畫押也就讓了步。他們給我兩天時間,言明兩天後回來拿信。臨去時,那兩個石膏臉一再告誡~治安機密,不得張揚。

     磨磨蹭蹭踱進了教室。正是下課時間,同學們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問:「土公仔叫妳去幹什麼?」當然不能說去做抓人的幫兇。靈機一動我對著一群人吼叫:「你們哪一個『夭壽仔』假冒本姑娘在抗議書上簽名也就罷了,為什麼還把我的名字排到頂頭第一個?土公仔以為是我『歹鬼tsua頭』,帶頭作亂,狠狠訓了我一頓。」

     捱到下課回家,一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告訴父親。父親在日本人倉皇離去陳儀治台初期,遭人誣告,莫名其妙地坐了十多天的冤牢。幸虧外公以重金打通警局裡外,才得平安脫險。我怕父親一旦知道此事,會害他惡夢重溫。我咬緊牙沒對他吐露半個字。那兩天我食不知味,書讀不下,睡不安寧。

     第二天清晨,當全校師生集合在升旗台前,頂著炎炎烈日大聲唱著「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的時候,我受到教官的特別禮遇,與他站在遠離隊伍的一棵鳳凰樹下。那時正當晚春初夏,鳳凰木花開似火,綠蔭如蓋。同學頻頻回首投來羨慕的眼光,卻沒人知道我心如黃蓮,有苦難言。教官殷勤垂問我與父親談論過後結果如何。我騙他說父親到台北出差,晚上才能回家。教官面露不悅之色,警告我最好把事情盡快搞定,否則我跟學校都會惹來很大的麻煩。

     當天晚上我鼓起勇氣,把事情本末仔仔細細地說給父親聽。聽完後他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驚惶。考慮了好一會,他對我說:「這樣好了,妳明天到校長室去,當著他們四人之面,要求他們寫份切結書,說明一切都是他們四人的安排,妳只是奉命行事,後果與妳無關。妳要在他們簽了名蓋完章以後,才抄寫那封他們擬好的信。千萬要記住:一定要他們簽名蓋章。妳把切結書拿回來,我留著以防萬一。」

     隔日到學校再度被召喚到校長室的時候,那兩個石膏臉早已在座。我把父親的吩咐一字一字地明白交代。他們倒也照著做了。我偷看他們的臉色,石膏臉照舊面無表情,教官透著一份輕鬆。校長的厚嘴唇卻在不停地嘀咕~還有這些麻煩事……。把切結書收好放進書包裡,拿起筆之前,我問他們,是不是能讓我看看對方的來信。兩個石膏臉同時搖搖頭,瘦石膏臉說:「這已經不重要。妳就不用管了。」我提著筆一邊抄一邊發抖。信中不但充滿了反政府的措詞,最可怕的是竟然主動要求與他見面,要與他交朋友,要請教他社會、國家大事。

「我不要寫了。」說完放下手中的鋼筆,我的眼眶裡已經注滿了淚水。十八歲的人生過往,第一次感到了身不由己,任人擺佈的悲哀。

     「又怎麼啦?」校長已經不耐煩,聲音逐漸提高。

     「我不要跟他見面。」我從牙縫裡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沒有人要妳跟他見面。」胖石膏臉不帶表情地說。

     「可是,這信裡明明這樣寫。」我反嗆過去。

     「信裡寫的,不必要照著做。反正有人會去跟他見面。」瘦石膏臉搶先開口。

     「你們叫我寫信騙他出來?」我終於恍然大悟。

     我如夢遊一般把信抄完,在信末簽了名。胖瘦兩個石膏臉把正本與我的手抄函仔細對照了一遍,然後把信摺好放進了公事包。他們倆幾乎同時站起,向校長和教官點點頭就向門口走去,對我連正眼也不瞄一下。對于他們來說,我只是他們執行計劃中的一顆棋子。抄信事件之後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生活在疑神疑鬼焦慮不安的漩渦中。上學放學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會神經質地回頭觀望,怕那人認出我前來報復。

後來我曾問過教官,事件的結局如何,他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句話~那人已遭公司解雇,如今下落不明。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至今還是不大明白,這「下落不明」的意思是~飯碗打破,流落他鄉?東窗事發,畏罪潛逃?還是被捕入獄,長待黑牢?等到疑懼不安的情緒稍感和緩,大學聯考的壓力已如千斤重擔盤據在心頭。                 20222月修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