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30, 2021

戀戀童年 (2021年十月修訂)

             

     轟隆~轟隆~轟隆~。。牛車在高低不平的黃土路上顛簸前進。不停的搖晃,讓六歲的采芷全身發癢發麻。牛車上鋪著的厚厚乾稻草,更不時扎痛伊的手腳。伊真討厭坐牛車逃空襲的日子。

     伊多麼思念原來那個家呀!從平地突兀拔起外公/外嬤的西洋式三層樓,伊的住家就在最高的樓層上。厝間兩翼是寬長的陽台,邊緣排列各式的盆花。喜愛栽種花木的「多將」(日語,父親)把陽台鋪排成了空中花園。采芷不認識那麼多花草的名字,但獨獨記得「鼓吹花」(喇叭花)。每天清晨當伊醒來,一手拎起從不離身的,「卡將」(日語,母親)用布片為伊縫製的,「人形」(日語,布娃娃),悄悄推門走出陽台去看鼓吹花。

牽牽絆絆綠色藤蔓上,紫紅色花朵張開大大的嘴巴,好像在合唱清晨的頌歌,又好像要把太陽一口吞下。幾乎就在同時,厝角頂的麻雀窩也傳來了吱吱喳喳的鳥叫聲了。聽久了,采芷彷佛能分辨出麻雀爸爸嚴肅的呼喝、媽媽叫喚兒女的喋喋與小麻雀稚嫩的撒嬌聲。

     采芷走向陽台邊,提起腳跟半身往下探,有時會看到樓下「厝邊頭尾」低矮的平房裡跑出幾個小玩伴。她們抬頭向樓頂的采芷招手,伊就舉起布娃娃向他們還禮。伊自覺是個小公主,正在接受臣民的歡呼。伊很喜歡那種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滋味。哪裡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任由一隻該死的老牛,把伊載到一個不知往何處去的地方。

     該死?最該死的是那顆不長眼睛的炸彈。那些日子裡常聽見大人口中掛著「戰爭」兩個字。戰爭是什麼「碗糕」?是不是一隊一隊排列整齊的「兵仔」走過街口,呼口號、唱軍歌,步槍上的刺刀在日頭光下閃閃發亮。如果這麼好看的遊行就叫做戰爭,采芷希望天天都有戰爭,而且永不停止。

     有一次半夜裡,采芷在睡眠中聽到屋外陽台上糟雜的腳步聲與細碎的人語,伊爬下眠床跑出去擠在大人中間看「鬧熱」。哇!遠方的天邊是一層鮮豔的紅彩色,不時有炫麗的火花衝向夜空。大人說「岸壁」(港口)中了美機的轟炸,大火正在燃燒。即使這樣,采芷對戰爭還是沒有任何具體的概念,一直到那夜一顆炸彈在三層樓附近爆炸。平房被炸得粉碎,屋裡的住戶被人拖拉出來時已經斷氣且面目全非。

     還有一次天將亮未亮的時候,采芷朦朧的心神中,聽到好像有人用「秀剪仔」(極尖銳的台灣剪刀)劃開布匹那樣「咻」的一聲,伊的頭殼還未反應過來時,耳邊已響起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多將幾乎與爆炸聲同時,從床上一躍而起,抓住采芷就往樓下衝。伊往外面看,不遠處的木屋頂上升起了熊熊的火焰。他抓雞似的把采芷提進防空壕,卡將抱著三歲的弟弟,腳步顛顛地隨後跟著跑。

多將決定搬家逃空襲了。他是那樣堅決而固執,不給人任何抗議的機會。卡將一針一線縫製成的,采芷愛若生命的布娃娃,任伊哭鬧哀求,不准帶就是不准帶。多將說牛車已經超載,再也裝不下任何一丁點「物件」。采芷不得不跟心愛的布娃娃分手了,好傷心的別離呀!伊把它們藏在房內自認最安全的角落,巴望厝樓無恙,等伊「疏開」(逃空襲)回來再相逢。

     卡將幫采芷跟弟弟穿戴上笨重的,夾層填塞棉絮的外套與防空帽。帽子的設計很怪異,不但把眉毛以上的頭臉掩遮得密不透風,兩邊還連著長長的護耳。卡將還在外套的「內裡」繡上采芷和親戚的名字與地址。她說:「萬一半路遇到空襲,多將跟我都失去生命,妳和弟弟幸運逃過,希望有人把你們送到親人的所在。」卡將的聲音好像被甚麼東西梗住,停頓片刻,掉過頭去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睛。采芷不能瞭解,卡將是以何種心情說出這番話。伊多麼討厭穿戴外套與防空帽啊!它們是那樣的笨重又難看,沒穿多久就逼出了滿頭滿身的大汗。但是伊能找出什麼理由拒絕呢?恨只恨那些可惡的炸彈。

     牛車用緩慢得令人不耐的速度在千瘡百孔的黃土路上搖晃前進。日頭落山了,晚風開始呼嘯,一顆孤星出現在天邊。牛車拐灣進入長滿「林投樹」的鄉村路。那些帶刺的枝葉在風裡張牙舞爪,有如成群鬼魅無聲譏笑逃難的人群:「跑呀!逃呀!說什麼皇軍勝利、天皇萬歲!都是騙人的謊話。只有這才是真的~恐慌、飢餓、疲憊、無休止的逃亡。」

     采芷不知道黃土路通往何處去,就是老牛把伊帶到天涯海角的盡頭也已沒關係啦!伊現在最大的痛苦是困倦。伊開始思念三樓尾頂伊的布娃娃與舒服的眠床。伊轉身纏住多將鬧著要回家,要睡眠床不要睡乾草堆,要布娃娃不要戴防空帽。多將皺起眉頭悶聲對她說:「妳沒看見前面坐的那個"查埔囝仔"嗎?才比妳大幾歲?已經會幫伊老爸趕牛車,還不乖乖給我安靜下來?

     采芷裂著嘴正想哭,一抬頭就看見他~拉著牛索幫他老爸趕牛車的男孩。男孩也正怯怯地回過頭來,臉上顯出一點得意,又有點「歹勢」。采芷瞪他一眼並在心裡嘮叨:看什麼看,沒見過囝仔捱罵嗎?采芷把怒氣全發在那個孩子身上。男孩趕緊把頭轉了回去。牛車在茫茫的夕暮中繼續前進。疲倦終於戰勝了一切,采芷靠著母親的臂膀沈沈地睡著了。伊夢見心愛的布娃娃在家中寂寞的角落低聲地哭泣。

     「吱吱!喳喳!吱吱。。。」群鳥喧鬧,一聲比一聲清晰。「我在哪裡?回家了嗎?」采芷從夢中醒來,神智還有點迷糊。四周觀望,伊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半舊的紙門,方塊榻榻米。牆角堆著家具,都是昨天與采芷一起坐牛車來的。窗外陽光璀璨,是美麗晴朗的一天。

     「吱吱、喳喳!」鳥又叫了,越來越大聲,怕采芷聽不見似的。  鳥在哪裡?抬頭看了看。哈!那不是?傍窗一株龍眼樹開著淡黃色的花,數不清有多少隻白頭鳥在枝葉間跳躍。一隻、兩隻、三隻。。。啊!這個鳥家庭可真大。它們全長一個樣:白毛蓋頂,尾巴翹翹,張著小嘴吱喳不停。也許是個鳥學校吧?采芷想,但分不出誰是校長、老師或學生。果樹園中漂浮著淡蜜的清香,陽光把采芷照得心底透亮。

   不知道從哪裡借來一股傻勁,伊從半開的窗口跳躍而出。「撕──」,咦!怎麼回事?采芷低下頭看,「害也!」睡袍裂開了。伊站在龍眼樹下,右手拉緊裂開的衫尾,愁眉苦臉地面對著滿樹的白頭翁。伊多麼羨慕那些聒噪不休的鳥兒啊!唱也自由,玩也自由,蹦跳也自由。撕破衣服(如果鳥也穿衣服)也肯定不會捱罵吧!伊在那裡自怨自艾,忽然覺得背後有人影閃身,是昨天趕牛車的那個男孩。

「喂!你怎麼進來的。」采芷發聲問他,右手把撕裂的衣擺拉得更緊。男孩沒出聲,指著竹籬半開的柴門,同時伸出藏在背後的另一隻手臂,掌中托著一個沒有蓋子的小木盒,盒裡放著三粒小小的白蛋。

「什麼蛋?」采芷問他,伸手接過小木盒。

「蛇蛋」男孩說。

「啊!」采芷尖叫一聲很快把木盒丟還給他,木盒差點掉到地上。

「哈!騙妳的啦!不是蛇蛋,是白頭翁的蛋。我今天早上爬到樹上拿的。」男孩說著,呵呵笑出聲來。

「你家在哪裡?」采芷問他。

「那邊」,男孩說,一邊指著龍眼樹後的籬笆。

     采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青翠的竹林下是一棟「紅磚仔厝」,屋前空地上悠閒地啃嚼著乾草料的,正是昨天讓采芷全身震盪得酸痛發麻的老黃牛。采芷正看著黃牛,紅磚仔厝門口出現一個農婦打扮的女人。她四下張望,口裡呼喊著:「阿雄、阿雄啊!」

「我要回去了。我阿母在找我。」男孩把木盒放在采芷手裡回頭就跑。采芷捧著木盒,小心翼翼卻滿心歡喜地走回屋裡去了。

     雲淡風清五月天,正是放「風吹」(風箏)的好日子。山村裡的「飼牛囝仔」騎在水牛背上手裡拎著風吹來到溪邊的青草地。他們把牛索放開讓牛吃草。有些水牛躺進溪裡呼嚕呼嚕洗著澡,把溪水攪出圈圈漩渦與白泡。未長犄角的「細隻牛仔」互相頂著頭殼鬧著玩。

   孩子們先把風吹平放到地上,鬆鬆線卷拖著風吹向前跑,然後出手用力拉一拉,風吹就如長了翅膀往上飛。不過一眨眼的光景,老鷹、鷲鳥與蜈蚣,還有翩翩展翅的花蝴蝶,都已飄盪在半空中。采芷抱著自己辛苦黏成的風吹怯怯站在一旁。跟別人的一比,十字形竹架上貼一張新聞紙,下面黏幾條細細的紙條,實在很難叫做風吹。伊孤單地站在那裡任憑陣陣涼風吹動衣裳。阿雄看到采芷,拉長脖子叫:「來放嘛!采芷。」其他孩子聽見了,就怪聲怪氣地叫喊:「來放嘛!采芷」,然後哈哈大笑。采芷緊緊抓住手裡的風吹,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比別人高出半個頭,外號叫「牛頭」的男孩快衝前來出手就搶采芷手裡的風吹。采芷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鬆手,可憐的風吹立刻斷裂成兩半。采芷的眼淚直直滾落下來。阿雄飛跑過來,兩個男孩扭打成一團。其他的孩子看見了,都收回風吹趕來看「鬧熱」。阿雄沒有牛頭高壯,根本不是牛頭的對手,鼻頭很快就中了一拳,身體搖搖晃晃跌倒在地上。

     「流血啦!流血啦!受傷了。」孩子們大叫著隨即一哄而散。采芷站在阿雄旁邊一面哭一面叫著他的名字。阿雄掙扎著站起來,一手摀著滴血的鼻孔走到溪水邊。他解開繫在腰間的布巾沾濕往鼻孔塞。他臉面朝天躺臥在地上,采芷靜靜坐在他身旁。她說不出甚麼安慰的話語,只能讓眼睛直直盯住他。

「大家快來看啊!一對"翁仔某"(夫妻),采芷跟阿雄是一對翁仔某。」那群飼牛囝仔回頭又圍攏過來取笑叫喊。阿雄很快爬坐起來。他看了采芷一眼,臉色緋紅。采芷不知道自己臉紅了沒有,只覺得耳根發熱。…

     日頭落山,黃昏的煙嵐蔓延,樹上聚滿了聒噪的鳥雀,是到回家的時刻了。田間阡陌,兩人一前一後邁動著細細的腳步。快走到小路分叉,采芷的厝門口時,阿雄回頭對采芷說:「不要傷心, 明天我給妳做一隻最好的風吹。」采芷點點頭,一絲甜甜的滋味湧上了心頭。

   七月的鳳凰花把山巔燃燒成一片火紅的色彩。「日頭光」也不甘示弱,盡其所能放出足以把萬物燒焦的熱量。除了不得不下田的「作息人」,能不出門的人就躲在厝內避日頭。等到日頭隱落到山後,大人囝仔「相招」到溪裡去「ho()魚。戰時配給的魚肉食品真有限,在溪裡ho到的魚蝦就是加菜的餐品。一群人捲起褲管、裙腳,提著竹籃到溪中碰運氣。

     他們把竹籃壓入水裡,耐心等待倒霉的魚、蝦自動來投靠。當魚仔入籃,提起一看,頭尾只有幾寸長,但已足以換來別人欣羨的眼光。卡將嚴禁采芷下水,伊只能蹲在水邊看「鬧熱」。阿雄在水裡靈活得像條魚。他會扔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給采芷。伊把小魚養在舊臉盆中。三兩天後,小魚一條一條翻上白肚死翹翹。伊滿懷憂傷把小魚埋在龍眼樹下。再放一批魚仔到盆中,結果往往是一樣。

     當暮色從山崙湧起,成群結伴的「火金姑」就開始在草叢上、籬笆邊不停地飛舞。閃閃發亮的小飛蟲背負各式各樣奇怪的傳說。最讓采芷心裡發毛的傳說是~~「火金姑」原是橫死異鄉的幽靈,趕著黑夜漫漫的長路回來找尋自己的家園。阿雄教伊火金姑的「囝仔歌」,已取代了卡將教伊的「桃太郎」。有事沒事,伊就會輕聲唸著:「西北雨,直直落,鯽仔魚欲娶某。鮕鮐兄拍鑼鼓,媒人婆仔土虱嫂。日頭暗,找無路,趕緊來,火金姑,做好心,來照路,西北雨,直直落。。。」。采芷把阿雄幫伊抓來的火金姑裝入玻璃罐。微弱的螢光積少成多竟然也能照亮暗夜的小窗。

     「噹噹!噹!咚!咚咚!。。。」無月的暗暝,火金姑特別明亮的時候,厝後山崙會傳來斷續的鑼鼓聲。那是山上一座道觀在做驅鬼的儀式。道士帶著村裡一群男孩子,在采芷家後面的山路追跑吆喝。

「來啦!來啦!有看到""?」道士出聲問。

「看到啦!在那裡,啊!又跑了,快追。」男孩大聲附和。

「唉呀!跑到頭前e厝內去啊!」更有人這樣大聲喊。

   他們非鬧到深夜不停止。半暝醒來去上「便所」的時候,采芷覺得厝內陰暗的角落躲著青面獠牙的鬼怪,內心非常驚慌。伊問過卡將,卡將對伊講,多將工作的職務妨礙到工廠一些人的利益,所以給錢叫道士做法術,製造一些鬼怪出來,目的是把全家嚇跑。

「他們真的看見鬼了嗎?」有一天采芷忍不住偷偷問阿雄。

「沒有。我問過了,幾個參加的囝仔說什麼也沒看到。」

「那他們為什麼說看到了呢?」采芷又問。

「他們拿了錢,不照著說不行啊。」阿雄說。

「那你怎麼沒去呢?你也可以去賺錢啊!」

「我,我怕妳會"著驚"。」阿雄吞吞吐吐地回答。

采芷歡喜得笑出來。伊覺得阿雄對伊真好。

     當另一個水清草綠的季節回到了山村,戰爭結束了。多將決定搬回城裡去。除了采芷沒有人反對。伊已經不思念布娃娃了。伊已經愛上活鮮鮮、蹦蹦跳的小鳥、小魚等真實有生命的玩具。最讓伊離不開的,是阿雄送伊的已經孵化出來的「鳥仔子」。它們黃黃嘴巴啾啾叫、小圓眼睛溜溜轉,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采芷真的對多將生氣了。他總檢伊最不願意的時候搬家。離開山村前一天,采芷把所有的鳥仔子都還給阿雄,一再叮嚀要好好照顧。

「你們要搬走了嗎?」阿雄問伊。

「明天就要搬了。」采芷說。

「還回不回來?」

「不知道。」

「明年龍眼花開的時候會不會回來?」

「不知道。」

「後年呢?」

「不知道。」

除了「不知道」,采芷找不到其它可以回答的字眼。回到城裡以後,全新的學校生活,不同層次的學習與挑戰,把人弄得緊張、興奮又忙亂。當采芷再度回到山村,二十年悠悠歲月已成了過眼煙雲。

     那天黃昏,身為大學助教的采芷,帶領一組「植物標本採集隊」的學生,為了抄捷徑,翻山越嶺以致迷路。簡陋的小村,疏落的房舍,他們的簡略圖上找不到座落的位置。但是當伊看到緩緩流過的溪圳以及山崙上的小廟,伊知道自己回到了「囝仔時代」逃空襲寄居的地方。山崙上草木依舊雜亂、新墳舊墓更顯擁擠、往日住過的日式宿舍與果樹庭院已變成一座低矮的磚窯。竹林蔭中阿雄家的紅磚厝房依然存在,只像蒙上一層灰煙。多少童年往事悠忽湧上了心頭。。。采芷帶著學生向竹林的方向直直走去。

     走近門口,采芷無法阻止自己急速的心跳。他還在嗎?結婚了嗎?還能認出當年的采芷嗎?多少問題走馬燈似的在腦中盤旋。。。虛掩的柴門適時出來一個樸素的村婦。采芷請問她路途、市鎮的方向,並提起阿雄的名字。婦人說她不清楚,也許她的丈夫認識,因為他是「在地人」。婦人把她的丈夫呼叫出來,是一個中等身材,面貌清瘦的男人。

     采芷再度提起阿雄的名字。男人說:「戰後不久,阿雄的老爸就把這棟厝間賣給我的老爸,他們很快就搬走了,不知道搬到哪裡去。」男人閒閒地說著,同時好心地提出用「鐵牛仔」(馬達發動的載貨用的車輛)送他們到「火車頭」(火車站)的建議,也許趕得上最後一班進城的「五分仔車」(運甘蔗、木材的小火車,同時也掛一兩節車廂載人)。

     「鐵牛」的車聲軋軋,在黃土路上迎風前進。落日把西天一大片晚霞映照成豔麗的玫瑰紅。這就是小時候阿雄跟他的父親,用牛車載送采芷全家逃空襲的來時路。采芷在鐵牛車上不斷想著,如果二十年來伊與阿雄在山村中一起長大,兩人可能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自從那年別後,命運把兩人送上再無交會點的人生路,「囝仔時代」若有還無的稚情已隱幽潛形,消逸無蹤。然而不管從此相逢與否或見面已成陌路,在采芷與阿雄的舊夢最深處,那些青澀童年經歷的悲歡往事,別人無從領會的眼淚與歡笑,永遠只屬兩人所共有。                                 202110月修訂)

 

 

 

 

 

 

 

 

 

拷潭竂e一蕊花 (2021年10月修訂)

                                                                  

     阿嬤(外婆)現在如果還活著,應該是一百三十歲。

     阿嬤的「後頭厝」複姓張簡,世居高雄縣(今高雄市)拷潭寮(今拷潭村)。如今散居全台灣,或移居海外各地的張簡人氏,皆源出拷潭一族。阿嬤系出地主名門,家中皆出丁,伊是最小偏憐女。我讀高中時代,阿嬤大約六十五歲左右的年紀,論娘家輩分已晉身「姑婆祖」級。我「細漢囡仔」時代常住阿嬤家,伊每次回拷潭寮參與喜/喪大事,我總是亦步亦趨地跟隨。

     童年的回憶中,拷潭寮祖厝有深深庭院,軒昂屋宇與寬廣的門埕。後來,經歷了國民黨政府一連串的變革如「四萬換一元」和「三七五減租」等,家道從此中落。幸而阿公白手起家,從日本「頭家」手裡接下「打狗(高雄)磚仔窰會社」(遺址已被高雄市政府明訂為古蹟)事業致富,阿嬤對於娘家子侄,才能不時救急解困,施以援手。

      阿嬤有高挺的鼻樑,深澈的眼瞳,娟秀的眉毛和俏麗的酒窩。她稍帶立體感的容顏,頗有西洋女子的韻味。而這些高鼻,深瞳等東方臉龐並不多見的特徵,不但阿嬤本身,甚至在伊拷潭寮姪甥群中,也大有人在。因此故,我們姐妹甚至母親、舅舅等經常半帶玩笑地猜測:阿嬤的先祖,一定有人嫁/娶過「紅毛蕃」(荷蘭人)。我們由於沒能遺傳到那麼標緻的輪廓,難免會感到一點遺憾。  

     至於天生麗質,富家閨女的阿嬤,當年怎麼會嫁給有浪子形象,家無恆產的阿公?則已成了家族中一頁美麗的傳奇。據說阿嬤長成了標緻少女以後,因為條件太好,眼界極高,且發誓「無甲意」者不嫁。當時伊父母皆已亡故,兄長當家。他疼惜幼妹,東挑西撿,無法給伊婚配。任年華蹉跎,年近二十六、七還是名花無主。

     後來,到底是落魄到肩挑「土豆糖」沿街叫賣的阿公,經過阿嬤的深閨巷底,被阿嬤看到而一見鍾情從此芳心暗許?還是憑媒婆三寸之舌,遊說得高傲的阿嬤甘心下嫁?因為族中先輩相繼凋零,已無法求證。總之,每當我猜想到久遠以前阿公阿嬤初次相會的情景,無由自主地必定會聯想起歌仔戲裡王寶釧拋繡球招親的故事。幻景中,彷彿有那麼一座燈火樓台,伊,身穿華麗的衫褲,從繡樓上拋下綵球打到英俊的賣貨郎~~阿公身上。

     其實,阿公也來自於財富殷實之家。只因兄弟五人皆屬豪俠性格,在父母先後病歿後,共商議決不留家財,凡來自父母全還歸父母。他們在雙親的葬式中,前後連做了數個月的法事與公德~~辦流水席,宴請貧困孤寡~~把一份家財悉數花盡,往後成家立業,全憑自力救濟。

   阿公並非正牌的江湖人。但他性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三不五時」又喜歡「你兄我弟」小賭數場。以致弄得兩袖清風,一身狼狽。最窮時日,肩挑竹籃,沿街叫賣「土豆糖」,怕遇到債主,還得東藏西躲,艱辛過日。

      阿嬤坐上花轎時已屆二十八、九歲的高齡。這在一百年前,莫說富戶嬌女,即使貧困人家,也是超級老新娘。一九六九年某個春日午後,嬤孫兩人坐在樓下門外「亭仔腳」閒話家常時,我提起這段距離當時已逾五十年的往事,我半帶玩笑地激伊:「阿嬤,妳那會二十九歲才坐花轎啊?是不是阿公到時反悔無想欲娶妳啊?」

     雖是七十多歲的老人,臉上立刻紅雲宛然。伊帶笑地辯白:「哪有啦,我二十七歲年底跟妳阿公就訂親了,本來過年就要出嫁,但是妳阿祖突然過身去,阿公欲守孝,才會慢到二十九歲啦!」連一年都要計較,可見回想起做老新娘的這件往事,她還未能全然釋懷。

     至於阿嬤阿公的洞房之夜所發生的糗事,雖然母親一再強調,百分之百真實,但我至今還半信半疑。她說,阿公平日常在一起飲燒酒賭小錢的朋友故意用話激他,「哼!娶到娞某,走未開腳,無法度擱出來伴兄弟了。」阿公一聽,英雄氣慨頓起,竟然和那群難兄難弟結伴從後門開溜,天亮方回,害阿嬤空守了一夜新房。

     婚後的阿嬤改盡富家千金的驕氣。伊身邊雖然帶著「隨嫁gan」(陪嫁的丫鬟),但逢年過節,伊仍邁著一雙三寸金蓮,炊粿包粽樣樣來。阿公也放棄江湖浪子的習性,兩人勤儉持家,漸成小康局面。阿公天生大喉嚨,每當開口,聲如宏鐘。在磚仔窰會社做工期間,因為聲量宏大又勤快盡責,遂被升等當起工頭。他每日清早四點即起,五點準時到達工地開始上班。長長的牛車陣「一」字排開,迆邐成龍。阿公的大「喉嚨腔」能讓牛車伕前後呼應。他們運磚載貨皆能準時送達,經常得到客戶的讚揚,因而甚得日本頭家的信任。

   二次大戰日本戰敗,台灣島上的日本人遭到遣返的命運。阿公接下日本頭家臨行贈送的磚仔窰。由於經驗足又深得人心,事業發展極為順利,不到數年儼然已成一方豪富。母親出世那年,他從一個吸食鴉片以致敗家的「阿舍哥」手中購得一棟全新的、有雕花欄杆、曲折石階的【巴洛克式】(Baroque architecture)三層西洋樓。美煥美綸的大樓矗立於十里平房之中。阿嬤一躍而成美麗好命的「頭家娘」。

      但在那段阿公的事業飛黃騰達的日子裡,阿嬤卻病魔纏身前後十數年。嚴重的時候竟然衰弱到無法下床行走。群醫會診也沒找出什麼明顯的「症頭」。直到母親在日本生下了我,並把一歲不到的我抱回到伊面前,升格做了阿嬤的伊為我觀前顧後,小腳顛顛忙得團團轉,病痛竟然不藥而愈。我曾問過母親,有關阿嬤生病的事。母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妳阿嬤那裡患什麼疑難雜症?可能是被妳阿公的風流成性,到處留情嘔成的心病吧!

     住起了高樓的阿公,三十出頭四十未到,正是男人一生中意氣風發的黃金年代。他腰纏萬貫又長得英挺豪邁,更加上生性多情,在酒樓茶館,是很受可憐戀花歡迎的人物。

      那一長串牽牽絆絆的花花草草之中,有一個是阿嬤的「隨嫁gan」,後來被阿公收做二房。有一個是夫死而不受容於夫兄的「守寡人」,為了撫養年幼兒女以致淪落煙花界。阿公不但把母子三人照單全收,撫育幼孤直至成人,後來還幫助他們認祖歸宗,一家團圓。這些女子,有的命短,有的緣淺,先先後後一個個從阿公身邊離去。只有元配的阿嬤苦盡甘來,與阿公白首偕老。最後由伊親手入殮,把阿公送上山頭。

   那麼長久的一段感情上的辛酸歲月,阿嬤並未呼天搶地,或者擺出當家「大某」的地位,「苦毒」分享伊丈夫感情的「細姨」或情婦。伊只是默默地承受,靜靜地守著自己的本份。阿姨只大我十歲,與我最親。她原為庶出,但阿嬤待如己出。伊對待阿姨和親生女兒~我的母親~一視同仁,無分軒輊。

     阿公在「情」字這條路上,大慨也自知理虧,故對阿嬤十分疼惜呵護。阿嬤幼長深閨,平生不出遠門,故不會認路。我每次帶阿嬤出去,阿公總會一再叮嚀:「人多的所在,一定要緊緊牽住,一旦遭人群衝散,就是離厝半里內,伊也找無路轉來。」阿公也曾取笑阿嬤:「妳這伲未曉認路,將來得乎我先走,往西天才有人給妳tsua路。」一語成讖,阿公果然比阿嬤早走了十三年。

     阿公過世以後,我曾問過阿嬤,阿公「娶細姨」,「飼查某」,伊為什麼不對他生氣?年過七十五,依然輪廓分明,酒窩猶存的阿嬤用寧靜溫和的口氣說:「以往的查埔人攏麻是按呢,tan著錢就三妻四妾,大某那吃醋,顛倒會乎人笑。」看著伊素淨臉上顯現的婦德、婦容、認命、無怨的神色,我彷彿看到了風雨過後,深沈的潭面漂浮的一朵百合花。

     五、六十歲時的阿嬤愛看歌仔戲。那時候的我也正是愛「duidui尾」的年紀。下午二、三點,阿嬤午睡後就會帶我到附近的戲園去看戲。伊臉上塗著白白的新竹粉,身上穿著細麻紗對襟的台灣衫。梳得油亮的長髮挽成腦後一個髻。髻上插一朵玉蘭花。我看著阿嬤那一身打扮,小腳走動時娉婷裊娜的姿態,心裡想,伊真像戲臺上走下來的人物。

     我們住家附近的「大同戲院」是一座陳舊的木造樓房,通風設備奇差。日頭從佈滿蛛網的窗面照射進來,形成一條條昏黃怪異的光柱。頭頂上搖搖欲墜的電風扇不停地轉動,發出軋軋聲卻讓人感不到一絲涼意。阿嬤一面搖著手中的紙扇,一面和「厝邊頭尾」閒話家常。我則東張西望地尋找賣「枝仔冰」的小孩的身影。當賣冰的孩子「紅豆、綠豆、芋仔冰」的呼喝響起,我就輕輕拉一拉阿嬤的衫角,阿嬤知我心意,就會從衫內暗袋拿出幾個銀角仔給我,還笑著說:「講欲來看戲,我看是吃冰卡要緊。」當枝仔冰含入口中,化作一攤清涼冰水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囡仔,有一個阿嬤實在真好。

    阿嬤以及那群妗婆和嬸婆,看戲就像在複習功課。戲碼經常是「陳三五娘」、「山伯英台」、「貍貓換太子」和「秦世美不認前妻」。「做戲仔」唱出上一句,沒有一個「看戲仔」不知道下一句。奇怪的是當鼎鼎大名的苦旦「愛哭妃仔」出場一哀號,台下的婆婆媽媽們也就抽抽答答地開始擦眼淚、擤鼻涕,忙個沒完。一旦劇情進入高潮~~書生中狀元、闔家大團圓;奸臣或薄情郎推出午門斬首~~她們歡欣雀躍之情並不輸我吃枝仔冰時候的快樂。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歲月的長河流過了多少年華?屬於那時代的樸素單純的一群人呵,皆已走入了歷史的荒煙。現在回想起來,他們才是戲夢人生中最盡職打拼的演員啊!

     雖然小時候大半是為了吃冰才陪阿嬤去看戲,但是那些英雄俠義、兒女情長的悲歡離合卻也跟枝仔冰一起吞入肚裡,留在腦裡。近四十年的教學生涯,每逢聽到前後期學生私下相傳,我會講好聽的故事,我就會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陪阿嬤看戲吃枝仔冰的日子,就恨不得時光能夠倒流,我又變成了粘在阿嬤身邊吃冰看戲的孩子。真是親情依依,思念無限呵!

      從小到大到離開故鄉,我和阿嬤在一起的時間很長。尤其當先生出國,我帶著兩個稚齡兒子回到「後頭厝」那三年,與住在阿舅家(兩家只有一牆之隔,樓頂相通)的阿嬤更能晨昏見面。伊每日清早梳洗完畢,就伶伶俐俐地端坐在我們和阿舅兩家門口「亭仔腳」的長板椅上,閒閒地吸著長桿煙斗,天氣轉寒就手捧一個小火罈。她看著內孫外孫匆忙地上學、上班,就會一直交代:「車著騎卡慢耶,愛看路噢,卡早轉來」。十多個內外孫仔,一人一聲「阿嬤再見!」,叫出了伊滿面的春風與欣然。

     伊原本育有兩兒一女,加上雖非己出卻由伊一手帶大的阿姨,兩對佳兒女承歡膝前該是多麼美滿的一幅母子親情圖啊!可惜尾舅在五歲那年死於急性肺炎。這個打擊對阿嬤來說是「一世人」無法忘記的創傷。當我無意問及尾舅的「代誌」,伊的眼神一亮,滿懷慈愛的神情,宛然又回到了養兒育女的少婦時代。伊告訴我,尾舅是多麼乖巧,長相又多麼俊秀。可是當伊述說到五歲的尾舅臨死剎那叫一聲「阿母」,目尾流出一滴清淚後才閉眼而去時,阿嬤淚眼泫然,語調嗚咽。四十載人間歲月,並沒有帶走伊半點喪子的悲傷。

     阿嬤待人和氣,從不在別人背後論是非。每當我們眾姊妹在一起尖嘴利舌地嘲笑某個男人腦滿腸肥現成一個豬八戒,阿嬤就會說「伊頭大面四方,有福氣生,未醜啦!」我們又批評某個男人五官擠做一堆,活生生一隻北京狗。伊又會說,「醜醜尪吃未空」,然後伊還不忘記給我們一番教訓:「撿啊撿,到尾會撿著一個賣龍眼。」我們故意逗伊:「阿嬤,阿嬤,妳撿啊撿,撿著阿公敢是一個賣龍眼?」阿嬤聽到了就像孩子似地笑瞇了眼。

     我的孩子世斌和安達一出世就成了阿嬤的心肝寶貝。阿嬤升格成「祖」。一聽到「曾仔孫」嫩嫩地喊一聲「阿祖」,伊差不多就要把屋裡的糕仔餅,果子全都搬出來。有一次世斌發「高熱」,身為小兒科醫生的阿舅下的藥效稍慢,險險就被阿嬤罵得變成一隻「臭頭雞仔」。平時,身為獨子的阿舅,伊是捨不得說他一言半句的。

     三歲的世斌去上托兒所小班,有一次被「大漢囝仔」打成「烏青」哭回家。阿祖看到,又生氣又心疼,一再囑咐孩子:「斌斌,阿祖給你講,後回有人打你,你就用力打倒轉去。」我聽到時心裡一跳。「打倒轉去」的現代詞叫做「自衛」。哇!阿嬤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戰鬥力」?

     一九六九年夏天我忙著準備出國萬里尋夫。美國的太空勇士阿姆斯壯(Neal Armstrong) 忙著登陸月球。那天下午,我扶著七十七高齡的阿嬤爬樓梯上二樓看電視。當電視機模糊的影像映出太空人踏上月球的第一步時,阿嬤錯愕了片刻,然後拉拉我的手臂對我說:「這一定是美國人在搬電影,咱千萬不通乎伊騙去。」

     當我出國手續皆辦齊全,臨行向伊辭別,阿嬤顫動的手摸摸世斌和安達的頭,眼含淚水,輕輕地對我說,「我最疼惜的三個人,竟然註定不能送我上山頭」。命運的安排,我和兩個孩子真的無緣見伊最後一面。一九七四年一個夏日的暗暝,阿嬤於睡夢中安詳辭世,享年八十二歲。                                                        (202110月修訂)

 

              

 

 

 

 

 

 

 

Monday, October 11, 2021

雲外青山

  那時我們都很年輕。走在超越三千公尺的高山上,與人間隔著幾層雲。 

  望不見裊裊上升的炊煙,也找不到生人或野獸的蹤跡。前方較低的向陽坡上,一隻孤鳥緩緩遶圈飛行。早春二月,高山之巔仍有颯颯的風寒。谷澗激流衝擊岩石,嘩啦嘩啦的流水聲拼盡全力,也撞不開群山萬豁千古如一的寂寞。雲氣說來就來,傾刻間把山谷、林木、荒郊、野地完全籠罩入一片茫茫白霧中。太古洪荒,天地朦朧,想必就是這番情景吧。山中無歲月,行腳自此,竟記不起山下塵寰今夕是何年?  

 行行復行行,不知過了多久,山路轉角處出現一棟低矮的小屋。我們一窩蜂走上前去探個究竟。木板屋頂鋪著一層厚厚的茅草,上面壓幾塊鎮風的山石。土塊牆上釘有木柱的窗戶半開,薄薄的柴扉緊閉. 敲了半天門,沒有反應。仗著人多氣壯,我走到窗前鬼頭鬼腦地望裡探望。

   「哇!裡面有一座女用的鏡台。」我小聲呼叫出來。鏡台老舊斑剝,鏡玻璃有一道長長的裂痕。窗內忽有人影一閃。約略看出是個年輕女子的身段。 
  「喂!妳出來一下,我們是X大登山隊的學生,妳不用害怕。」有人跟她打起招呼。 
  「這個女孩才多大,怎麼敢一個人住在深山裡?」有人不解地滴咕。 她出現在窗前愣愣地看著我們。她一言不發,有如一幅半身的畫像。 
  「不會是個白癡或神經病吧!」有人開始製造幻想。
   「我看是被惡魔抓來囚禁在此的山地小公主。」有人開始編寫劇本。
   「打開那扇破門把她救出來好了。」有人興起英雄救美的豪情。

 我再度走到窗前隔著木柱對她微笑。她沒避開也沒吭聲。她的皮膚白晰,身材適中,但嵌在臉上的,是多麼令人難忘的一雙眼睛啊!線條分明的雙眼皮,自然濃密的長睫毛,顧盼之間似有波光蕩漾。這樣的眼睛,遠非那些劃眼線、塗眼膏,開刀加工的人間俗豔所能及。但有一點讓我費解的,那樣一雙美好的眼睛裡,我竟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神情。

那種眼光,似乎帶著順天認命,無思想、無愛憎,感情死絕的空茫。我與同行的隊友七嘴八舌地討論並猜測那個女子的來歷與身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那時正好一個年約五、六十歲的壯碩男子朝著我們走來。他的皮膚被日光曬成褐紅色,穿著工人衫褲,背著一袋修路的工具。我們不約而同擁上前去團團把他圍住。 

  「阿伯,那間小屋是你家麼?」我們當中有人問他。
   他搖搖頭,用一口不太容易能聽懂的腔調說:「我家在那邊。」他一面說一面指著山坡對岸被枯藤與衰草掩遮的小徑。原來稍遠山岩的背風面,還有一座相似的茅草房。
 「這棟是我老鄉的家。」他繼續說。 「你的老鄉也是修路工人嗎?」他點點頭。
 「那個住在裡面的女人又是誰呢?」 他卸下工具袋,點燃了一支香菸。我們從他口中,聽到了下面的故事:

 這個女孩原來家住在梨山。六歲那年患一場生死交關的重病,小命保住卻變成了啞巴。她十歲時父母親先後急病死亡。那時她的哥哥已經結婚。哥哥忠厚軟弱,嫂嫂精明持家。除了煮飯、洗衣,女孩還得挑水種菜做苦工。自早到晚悄然進出自家門,沒有人在意她的日子過得多麼忙碌與艱辛。幸好同村有個男孩子,與她從小一起長大,不棄不離地陪伴她。 有一天,男孩向父母稟明要跟啞女結婚的心意,卻遭到父母極力反對。男孩向女孩許下非伊不娶的誓言,要她堅強等待,等待他多存一點生活費,就會帶她離開窮困的家鄉。

男孩下山到平地的城區去學做修車的技工。假日返鄉就到深山去打獵,運氣好打到山豬或野鹿,賣給人家就能存到更多的金錢。 在一個發佈颱風警報的陰雨天,他不聽別人的勸阻,固執地披上雨衣帶著獵槍出門去。他還特意繞一圈彎路到女孩的家裡對她說,不久他就能存夠金錢帶她到遠方的都市去生活。日升月落,她癡癡地等待著這麼一天。

 男孩沒有回來。一個禮拜後,村人在雨後洶湧的溪岸邊找到他被半截橫木卡住,已膨脹變形的屍體。男孩葬禮的前一天,她跳下發現男孩屍體的溪澗,決心與他黃泉路上永相隨。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被路過的村人救起。她跌壞了一條腿,從此再也不能下田去工作,居家的日子就遭到家人更多的冷淡與折磨。  

 三年前,我老鄉路過梨山,聽到了她可憐的遭遇,就到她家去給她兄嫂一筆為數不少的金錢,帶她離開了故鄉。 
「他們就結婚了?」 
「我老鄉比手劃腳對她示意,如果不願意跟他,可以自由離去。她沒離開,就這樣留了下來。」 「你老鄉待他好嗎?」 
「他離開老家時原已結婚,而且生下一個女兒。算一算女兒年紀差不多正好跟她一般大。他待她若妻若女,她有這樣的結局也算不錯的了。」  

 故事已經講完,問題也已問夠。我們背起行囊準備繼續未完的行程。啞女這時正好開門出來。她手裡提著一個洗衣藍,一拐一拐地走向不遠的山泉水窪邊。經過我們面前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又再度看到了她美麗的眼睛裡流漾的,我讀不出內涵的空朦。  

 三千公尺的高山下有個聲光彩色瞬息千變的世界。與她年紀一般的女子,過的是與她截然迴異的生活。山下的女孩既使用盡她們的想像,也無法體會山中霜晨雪夜的淒冷和白月清風的孤寂吧!而這命運坎坷,有一雙絕美眼瞳的薄命女,心中可還牢記著當年與多情男孩親密的誓約~奔向熙攘的紅塵去創造兩人甜蜜的家庭? 

  幾十年過去了。我如浮雲一片飄向天涯的另一端。千帆過盡,我看過無數不同膚色的臉孔,影印著形形色色的人生。那些人的眼睛,有的閃閃發亮,比美寒夜的星輝;有的冷漠疏遠,沈澱著人事的滄桑,而我過目皆忘。 但是,每當我抬頭仰望,看到悠悠白雲依偎著青翠山巒,我偶然還會想起,想起已逝去的那段青春歲月,在雲山深處一次偶然的邂逅,我親眼目睹一雙堪稱人間極品的眼睛。那眼裡深沈似海讓我費解的空漠,猶如一首令人懷念的老歌,跨越時間的長河,在記憶的微風中輕輕扣動我的心弦。

Thursday, October 7, 2021

少棒生涯不是夢

 

             (蔡安達英文原著/蔡淑媛譯述)

  記得我才剛滿六歲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忙著開車接送我和我哥哥,進出於不同的球場,參加不同的球隊~~娃娃棒球隊、少棒隊、足球隊,全年無休止。當時年幼,只覺得打球好玩,沒能體會到父母的參與和接送的辛勞。因為少棒隊是每天課後練球,除了每天兩次的球場接送,週末下午若有球賽,母親還要到球場邊的小攤位和隊友的家長一起賣熱狗、刨冰和糖果。現在時過境遷,回想童年生活,才知道那些年的球隊訓練和啟示,在我的生命中產生了極大的助益與影響。對於生我育我的雙親,內心不由充滿了感激之情。

  對我來說,運動不單是四肢的鍛鍊,它還是人生的縮影。球場上勝負得失的感受,是生命過程中極重要的經歷。球隊運動競賽給人最具體的意義是一種不屈不撓,打拼到底的精神。為了爭取團體的榮譽,人人奮不顧身,全力以赴,流汗流血,在所不惜。這就是奮鬥使美夢成真的原動力。

  如今定居美國但來自台灣的我們的父母,對於養育兒女的付出一向不遺餘力。台灣族裔的孩子們也都勤勉好學,在學成績和音樂才藝的表現極為出色。然而,青少年運動的領域卻還是亟待開發的園地。在孩童的世界裡,種族歧視是最不敏感的地帶。對團隊的忠誠與求勝的意志,讓教練和隊友對我們的膚色視而不見。如果你是球隊裡出色的球員並且合群友善,教練會把你視若子姪,隊員把你當作知己。這種奇妙的種族融合,大概只在孩童的球場上才能發生,絕不可能發生在自家閉關自守的後院。

  奉獻、自律和刻苦耐勞,生命因而更趨成熟,而運動正是這方面最好的教練。一個喜愛運動的孩子,一定特別注意自己的健康和技能表現。他們較有毅力把煙、酒、毒品等不良物件拋開。為了避免隊友無意的取笑,或被對手球員取上難聽的綽號,他也會特別注意自己的體重與外表。

  來自台灣的父母較少積極鼓勵自己的孩子參加運動競賽。是不是擔心運動會佔去過多念書的時間呢?我母親曾經告訴我,一般台灣人守舊的觀念是~運動場上奔跑跳躍的孩子,往往「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其實,在運動場上,一個人可以學到課本上無法得到的知識。譬如說,棒球比賽時,球員的調遣、盜壘、保送與長短打等技術的運用等策略,極有助於成人商業世界的發展。再說,若不送到球場去消耗一些精力,放學後就待在家裡看電視、打電動或講電話,豈不是浪費更多寶貴的時間而且更有損於身體的健康?

  少年時代某種程度的競爭是必要的。生命的過程原本就是一場競爭:適者生存,優勝劣敗。一個社會競爭的勝利者,不一定必須具有非凡的天分,但他一定要盡力而為,不放棄、不推諉,對自己的理念堅持到底。這份堅持,在童年歲月的競技場上就能開始學習。他們能從球賽的勝利中得到一份啟示~皇天不負苦心人。他們也能從失敗的悲痛中得到一份教訓~努力不懈,堅持到底,才有勝利的機會。

  也許有些家長會認為,我們的孩子體型單薄,在球場裡與那些高頭大馬的西方孩子拼鬥,豈不是太危險了?其實,在六、七歲甚至十一到十二歲之前,東西方孩子在體型上並無太大的差異。如果我們從小就灌輸給孩子“我們太弱、太小,比不過別人”的觀念,孩子們可能就真正失去一個學習堅強、壯大、自信與自律的機會。以後在大社會的茫茫人海中,他們碰到身強體壯的對手,既使是心智方面的競賽,也會迴避退縮,把勝利的果實拱手讓人。我從小就沒有夢想過,自己在運動世界中會有非凡的成就,也從未把任何超級球員當作崇拜的偶像,但在我的求學路上,我深刻地感覺到,我追求學問的啟發點,原始於六、七歲時參加的少年棒球隊。

  我的學歷是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商學博士。我在大學執教碩士班「商業管理」(MBA)課程且數度獲得優良教學與研究的獎項。但在內心深處,我確知一生中培養智慧以及體能鍛鍊的最佳時段與園地並非舉世皆知的名校Stanford,而是多年前的「白蘭公園」(Bayland Park)~參加了娃娃棒球隊、少棒隊、足球隊、台灣日壘球賽,以及數不清的倉促成軍,就地取材的臨時湊合隊~於Houston, Texas炎炎長夏炙熱的日午。                     (10/2021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