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見裊裊上升的炊煙,也找不到生人或野獸的蹤跡。前方較低的向陽坡上,一隻孤鳥緩緩遶圈飛行。早春二月,高山之巔仍有颯颯的風寒。谷澗激流衝擊岩石,嘩啦嘩啦的流水聲拼盡全力,也撞不開群山萬豁千古如一的寂寞。雲氣說來就來,傾刻間把山谷、林木、荒郊、野地完全籠罩入一片茫茫白霧中。太古洪荒,天地朦朧,想必就是這番情景吧。山中無歲月,行腳自此,竟記不起山下塵寰今夕是何年?
行行復行行,不知過了多久,山路轉角處出現一棟低矮的小屋。我們一窩蜂走上前去探個究竟。木板屋頂鋪著一層厚厚的茅草,上面壓幾塊鎮風的山石。土塊牆上釘有木柱的窗戶半開,薄薄的柴扉緊閉.
敲了半天門,沒有反應。仗著人多氣壯,我走到窗前鬼頭鬼腦地望裡探望。
「哇!裡面有一座女用的鏡台。」我小聲呼叫出來。鏡台老舊斑剝,鏡玻璃有一道長長的裂痕。窗內忽有人影一閃。約略看出是個年輕女子的身段。
「喂!妳出來一下,我們是X大登山隊的學生,妳不用害怕。」有人跟她打起招呼。
「這個女孩才多大,怎麼敢一個人住在深山裡?」有人不解地滴咕。 她出現在窗前愣愣地看著我們。她一言不發,有如一幅半身的畫像。
「不會是個白癡或神經病吧!」有人開始製造幻想。
「我看是被惡魔抓來囚禁在此的山地小公主。」有人開始編寫劇本。
「打開那扇破門把她救出來好了。」有人興起英雄救美的豪情。
我再度走到窗前隔著木柱對她微笑。她沒避開也沒吭聲。她的皮膚白晰,身材適中,但嵌在臉上的,是多麼令人難忘的一雙眼睛啊!線條分明的雙眼皮,自然濃密的長睫毛,顧盼之間似有波光蕩漾。這樣的眼睛,遠非那些劃眼線、塗眼膏,開刀加工的人間俗豔所能及。但有一點讓我費解的,那樣一雙美好的眼睛裡,我竟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神情。
那種眼光,似乎帶著順天認命,無思想、無愛憎,感情死絕的空茫。我與同行的隊友七嘴八舌地討論並猜測那個女子的來歷與身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那時正好一個年約五、六十歲的壯碩男子朝著我們走來。他的皮膚被日光曬成褐紅色,穿著工人衫褲,背著一袋修路的工具。我們不約而同擁上前去團團把他圍住。
「阿伯,那間小屋是你家麼?」我們當中有人問他。
他搖搖頭,用一口不太容易能聽懂的腔調說:「我家在那邊。」他一面說一面指著山坡對岸被枯藤與衰草掩遮的小徑。原來稍遠山岩的背風面,還有一座相似的茅草房。
「這棟是我老鄉的家。」他繼續說。
「你的老鄉也是修路工人嗎?」他點點頭。
「那個住在裡面的女人又是誰呢?」
他卸下工具袋,點燃了一支香菸。我們從他口中,聽到了下面的故事:
這個女孩原來家住在梨山。六歲那年患一場生死交關的重病,小命保住卻變成了啞巴。她十歲時父母親先後急病死亡。那時她的哥哥已經結婚。哥哥忠厚軟弱,嫂嫂精明持家。除了煮飯、洗衣,女孩還得挑水種菜做苦工。自早到晚悄然進出自家門,沒有人在意她的日子過得多麼忙碌與艱辛。幸好同村有個男孩子,與她從小一起長大,不棄不離地陪伴她。
有一天,男孩向父母稟明要跟啞女結婚的心意,卻遭到父母極力反對。男孩向女孩許下非伊不娶的誓言,要她堅強等待,等待他多存一點生活費,就會帶她離開窮困的家鄉。
男孩下山到平地的城區去學做修車的技工。假日返鄉就到深山去打獵,運氣好打到山豬或野鹿,賣給人家就能存到更多的金錢。
在一個發佈颱風警報的陰雨天,他不聽別人的勸阻,固執地披上雨衣帶著獵槍出門去。他還特意繞一圈彎路到女孩的家裡對她說,不久他就能存夠金錢帶她到遠方的都市去生活。日升月落,她癡癡地等待著這麼一天。
男孩沒有回來。一個禮拜後,村人在雨後洶湧的溪岸邊找到他被半截橫木卡住,已膨脹變形的屍體。男孩葬禮的前一天,她跳下發現男孩屍體的溪澗,決心與他黃泉路上永相隨。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被路過的村人救起。她跌壞了一條腿,從此再也不能下田去工作,居家的日子就遭到家人更多的冷淡與折磨。
三年前,我老鄉路過梨山,聽到了她可憐的遭遇,就到她家去給她兄嫂一筆為數不少的金錢,帶她離開了故鄉。
「他們就結婚了?」
「我老鄉比手劃腳對她示意,如果不願意跟他,可以自由離去。她沒離開,就這樣留了下來。」
「你老鄉待他好嗎?」
「他離開老家時原已結婚,而且生下一個女兒。算一算女兒年紀差不多正好跟她一般大。他待她若妻若女,她有這樣的結局也算不錯的了。」
故事已經講完,問題也已問夠。我們背起行囊準備繼續未完的行程。啞女這時正好開門出來。她手裡提著一個洗衣藍,一拐一拐地走向不遠的山泉水窪邊。經過我們面前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又再度看到了她美麗的眼睛裡流漾的,我讀不出內涵的空朦。
三千公尺的高山下有個聲光彩色瞬息千變的世界。與她年紀一般的女子,過的是與她截然迴異的生活。山下的女孩既使用盡她們的想像,也無法體會山中霜晨雪夜的淒冷和白月清風的孤寂吧!而這命運坎坷,有一雙絕美眼瞳的薄命女,心中可還牢記著當年與多情男孩親密的誓約~奔向熙攘的紅塵去創造兩人甜蜜的家庭?
幾十年過去了。我如浮雲一片飄向天涯的另一端。千帆過盡,我看過無數不同膚色的臉孔,影印著形形色色的人生。那些人的眼睛,有的閃閃發亮,比美寒夜的星輝;有的冷漠疏遠,沈澱著人事的滄桑,而我過目皆忘。 但是,每當我抬頭仰望,看到悠悠白雲依偎著青翠山巒,我偶然還會想起,想起已逝去的那段青春歲月,在雲山深處一次偶然的邂逅,我親眼目睹一雙堪稱人間極品的眼睛。那眼裡深沈似海讓我費解的空漠,猶如一首令人懷念的老歌,跨越時間的長河,在記憶的微風中輕輕扣動我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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