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0, 2018

撿到一個朋友



1973年密西根州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慢。四月將盡,但每天中午過後經常雲蒸霧籠,時見細雪紛飛。
一個寧靜的日午,我們寄居的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已婚學生宿舍斯巴達村Spartan Village的二樓走廊上,悉悉索索傳來雪靴踏碎薄冰的跫音,敲門聲隨即響起。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小周,一個我們來到大學城新認識的朋友,同樣來自台灣的留學生。
「哈囉!」小周說:「我剛才在路上揀到一個妳的朋友。」
「你在講什麼?」
「他說是高雄人,你們同鄉, 算是朋友也差不多。」
「你把話講清楚,說明白好嗎?」我一向不喜歡猜謎遊戲。
小周話說從頭。他開車前往學校的路上,看見一個人背著大帆布袋,低頭彎腰,頂著風雪在路邊踽踽獨行。那個人的黃皮膚、黑頭髮, 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就停車下來〔相借問〕。那人說他獨自來此開拓業務,遇風雪迷了路。小周告訴他:「不遠的學生宿舍裡住著一戶高雄人,也許你們認識。」說完就招呼那人上車,直直把車開到我們宿舍的樓下。
「現在人在哪裡?」我問他。
「坐在我的汽車內。我下去叫他上來,你在門口等著。」
  那人中等身材,掛副黑框眼鏡,看起來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很有幾分書卷氣。可能因為旅途勞累,又受到冰雪風寒,顯得疲倦又憔悴。我端給他一大杯溫開水,他接過去連喝了好幾口後才開口:「真歹勢,來攪擾,以為四月天氣應該回暖,從台灣出來沒帶厚大衣,想不到還是這麼冷。」我說:「今天室外溫度攝氏零下好幾度,台灣出來的人當然〔檔未條〕。」
  他說他姓鄭,經營運動器材生意。他邊說邊打開帆布袋,取出高爾夫球與球桿展示在我面前。他一個禮拜前搭飛機離開台灣,到芝加哥完成買賣交易。事情進行意外順利,多出幾天空閒,所以決定搭乘Gray hound bus北上密西根碰運氣。他話題忽然轉彎,問我高中讀哪個學校哪一年畢業,我據實以告。
「妳可認識黃玉輝?」他略顯激動。
「當然認識,伊是我高中三年同班同學。」
「伊是我太太。」
「什麼?你是玉輝的先生?」我差點大叫起來。
玉輝有一張鵝蛋臉,身段輕巧,嫻靜寡言,甜甜略帶稚氣的笑容,神似當年紅遍台灣的日本影星岸惠子。有些同學乾脆以「岸惠子」稱呼她。我曾在她的畢業紀念冊上,留下「溫柔婉約,清秀佳人」八個字當作臨別的留言。
恍惚間,似乎回到了白衫黑裙,短髮齊耳的高女時代。教室裡,不知道哪個大嘴巴提到「玉輝交了男朋友」。同學們威逼利誘,軟硬兼施,玉輝不得已只好含羞帶笑地把戀情大公開。原來兩人青梅竹馬,在同一條街面長大。當時他已到外地上大學,每隔兩個禮拜就趕搭週末夜班車回來陪伴她。如此深情讓我們既欣羨又感動。畢業後,乖順的玉輝不敢違抗父母的決定~查某囡仔嘸免讀大學~放棄大專聯考。後來以優異的成績考進公家機關,幾年後與鄭結婚建立了甜蜜小家庭。
人生何處不相逢?小周真的在離家千萬里外的異國雪鄉,替我撿到了一個朋友。我跟我先生兩人殷勤留客,次日清晨天氣好轉,才開車載他進城,在Lansing Michigan的州都)Sears百貨公司門口珍重道別。他將毛遂自薦,進去找經理會談,希望能打開與Sears的雙邊貿易管道。由於這段因緣,我見證了1970年代之後,台灣經濟起飛的奇蹟~~無數像鄭一樣的台灣人,奔向世界每個角落,風裡雪裡一步一腳印,辛苦走出來的輝煌成果。
不久以後我接到玉輝的來信,對我表達由衷的謝意。她對我敘述別後的生活,並且告訴我,她正懷著第三個孩子,過不久baby很快就會來報到。她再三叮嚀,以後返鄉一定要去看看她。1975年我離開台灣六年之後第一次返鄉。一回到高雄,立刻邀約一個同班老同學〔做伙〕去看玉輝。
「玉輝已經住到覆鼎金去了」。老同學停頓了片刻,開口輕聲地說。「他們搬家啦?」我一時沒會意過來。老同學沒回答,只默默地看著我,眼裡淚光隱約。
「妳是說玉輝死了?」我聲音抖顫,〔雞母皮〕的一聲浮湧上來。她黯淡地點了一下頭。
只有早年高雄在地人才懂的典故。我們〔囝仔時代〕的覆鼎金人煙稀少,交通不便,低矮的山崙佈滿參差不齊的墓園。公墓喪葬區內年久失修的荒塚,斷碑殘垣零亂散落,藤蔓遍地,野狗出沒其間,雖是白日當空,也難掩陰森之氣。火葬場裡,火化爐高高聳立的〔煙筒〕不時輕煙繞繚,望之令人膽怯心驚。所謂「已經住在覆鼎金」,遂成了「某人已經亡故」的代用語。
「甚麼時陣e代誌?」
「快兩年了吧。」老同學說。我不能接受玉輝的死訊。我向老同學陳述「撿到一個朋友」的故事,並提到過後不久還接到她的謝函,信內並未談到生病的事。老同學從時間上推算,玉輝那時應已病入膏肓,只是沒有對我透露訊息罷了。
「是什麼病?」我一路追問。
「子宮癌」
「子宮癌也不一定是絕症,發現得早,整個拿掉,也有痊癒的機會啊!」
「病症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懷孕。拿掉子宮等於拿掉胎兒,她堅持要把孩子生下。母愛的天性讓她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兩人相對無言,不勝欷噓!
「那我們就去看看她先生與孩子吧!」很難忘記那年春天在「斯巴達村」的奇遇。
「他在玉輝死後三個月內很快又結婚了。妳想去看看她們夫唱婦隨,相親相愛的的模樣嗎?」老同學帶著氣憤不平的口氣。
「這麼快啊?」想起當年他追求玉輝的殷勤,我們班裡人人皆知的綺麗韻事。
「說是為了三個年幼的孩子。玉輝過世的時候,baby勉強才足三個月。」
「親族當中,竟然沒有人伸出援手?」
「聽說玉輝的母親願意出面照顧幼孫,但他沒答應。」
短暫的沈默中,我內心不由自主開始醞釀起〔查甫人薄情義,查某人為翁為子拚死拖磨真嘸值〕的悲情劇本來。從那時以後,我把鄭這個人從記憶的版頁中完全刪除。
日曆在歲月的風中快速翻飛,再次聽到他的名字已經是我們搬到休士頓十多年之後。有一天黃昏我接到一個老朋友兼〔厝邊〕打來的電話。
Hey!我家來了一個〔人客〕,他說認識妳,能不能過來一下?」
「是什麼人?哪裡來的?」
「他姓鄭,從高雄來, 說妳是他死去太太的高中同學。很久以前在密西根,還曾受到你們親切的招待。」竟然會是他?一個久遭遺忘的名字,連帶一段哀傷的故人情。
「他一個人來嗎?」
「還有他再婚的太太。」
「你怎麼認識他們的啊?」
「鄭先生我原本不熟,他太太是我以前在台灣教會的朋友。」
「我不見他。哼!太太屍骨未寒,他已移情別娶。」這麼多年過去後,我對他依然心存芥蒂。
「其實她人不錯,結婚後決定不生育,把〔前人子〕視如己出。再說,為了三個孩子,趕快找個好女人來顧家,也是做丈夫該有的責任吧。」
我決定去看看那個「好女人」。匆匆吃過晚飯,我走路過去叩敲朋友的門環。一番寒暄之後,我睜大眼睛把她從上到下看了一個夠。她雖然長得不算「抱歉」,但五官面貌與玉輝比較實在相差甚遠。推算年紀竟然還比玉輝大上一兩歲。她態度親切,穿著樸素,外表看來確實是個勤儉持家的好〔家後〕。
那天晚上我與她談笑甚歡,她還一再提到家裡那「三個孩子」。長久以來我對鄭的〔怨嘆〕心情逐漸釋懷,同時也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激動、〔衝蹦〕、未經細查,妄下定論的〔青仔叢〕心態產生深深的自責。整個晚上,我們不曾提到玉輝兩字,但是不論談到哪個話題,玉輝的影像總會在我的心頭浮現,仿佛她就站在身旁不遠的地方對著我微笑。那純真甜美的笑容,一如高女當年~溫柔婉約的清秀佳人。      
                                    2018年六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