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0, 2016

成長



                                    
       Patricia 是我很多年前教過的學生。白翠霞是我給她的中文名字。她中等身材,面貌清秀,有一頭栗子色的長髮和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在講究身高比例、三圍尺寸的純白膚色的西方女孩群裡,她不算特別attractive,但因為體態輕盈、個性活潑隨和,聲音清脆嘹亮,總體說來,仍不失為甜美可愛的青春少女。
       白爸高大英挺,是石油公司資深工程師。太太是Houston某高級生物科技公司研發部門的主管。她每天早出晚歸,還經常出門參加國際會議發表論文。白爸為了照顧成長中的三個兒女,乾脆辭職在家,無怨無悔地扮演家庭「煮夫」的角色。
      白翠霞在我授課的中文班上表現良好。她的發音相當正確,聲調的轉換也還自然。她有勇氣說出口,能用已學過的漢字,搭配英文單字,湊合成漢英交雜,我戲稱「Chinglish」的語句。哄堂大笑中,她的笑聲比別人的更清脆響亮。午休時間我一向留在教室讓學生來問問題、補考或聆聽他們不願為父母所知,卻肯跟他們信任的老師訴說的「少年XX的煩惱」。白翠霞也常來用我們師生才能聽懂的中英合併的語言閒聊。
      有一次白爸來訪。我告訴他白翠霞優異的表現,他非常高興,直說:「太好了!太好了,回去一定跟我太太說。」然後他稍稍放低聲音:「你知道,我太太對兒女學業的要求很高,特別是這個(指老二白翠霞),對她的成績不滿意。」我沒見過白媽,不知她的為人,只好順著勢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原是世界上大多數父母共有的夢想吧!」
      九年級平安無事地過去。十年級開學以後,事情有了不尋常的改變。白翠霞明顯消瘦下來,一向活潑開朗的態度變成安靜沈默,若有所思。她作業遲交,筆劃散亂,然後開始缺課。問其故,她不出聲,只聳聳肩膀當作回答。我覺得事情不妙,跟她家長約談之前我先找student counselor 史密斯先生問個究竟。
      史密斯先生告訴我,白翠霞有個精明能幹的母親,是Stanford University生化博士。她給兒女很大的壓力。老大得到母親的遺傳,學業成績特優。老三才上小學,最小偏憐。老二白翠霞資質中等,偏偏跟她母親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的倔強脾氣。母親一管教﹐她就跟她吵翻天。她賭氣不吃飯,自己鎖在房間裡關禁閉。與史密斯先生一席談,我失去了與她父母對話的勇氣。每天只盼著她趕快回校來上課。
      白翠霞總算又在教室裡出現。整整一堂課,她一語不發,瞪著黑板發呆。我催她交作業,她彷若大夢初醒,張大一雙微濛的眼睛問甚麼作業?我說上星期缺交的作業。她遲疑了片刻才說她沒有做。我要她午休時間回來談話,她輕輕地點了頭。
      白翠霞在午休鈴打過約十五分鐘以後衝進教室。她滿頭大汗,背心也溼了一大片,有如大雨淋過一樣。我望望窗外,日色氤氳,花柳精神,哪裡有甚麼雨絲的蹤跡?問她為甚麼那麼倉皇狼狽?她說怕我久等,拼命跑回來的。
「你從哪裡跑回來?」我問她。
「從那裡,過馬路那邊。」她指指窗外。
「你跑到那邊去幹甚麼?」我的腦筋尚未轉對線路,先聞到了她身上瀰漫的香煙味。
      校內禁止抽煙。有煙癮的學生就走過鐵絲圍牆外的小路那邊去吞雲吐霧。我的教室在二樓,從窗玻璃看出去一目了然,但學校對此卻束手無策,因為校規只禁止學生在校園內抽煙。我每看到此種情景,就會想起出國前在故鄉高雄教書的那段歲月。那時,只要發現學生抽煙,不要說只與學校一條小路之隔,就算是天涯海角,學校的教官、訓導主任、甚至級任導師,都會窮追不捨直至逮到那隻小煙蟲為止。是當年台灣的威權教育過分控制青少年的行為?還是美式教育過度縱容學生的自由?思及憶及,幾度悵然!
      我回到約談主題,問她為何交不出作業。她猶豫了一會才說跟媽媽吵架,吵到精疲力竭,沒有心情做功課。她說:「我媽媽永遠都不滿足。不管我得了幾個A,只要看到一科得C她就抓狂。她看到我哥就會笑,因為哥哥永遠得全A。她看到妹妹就honeysweetheart地叫個不停,因為妹妹年紀小。只有見到我就板起臉孔,逼我讀書做功課。
週末我想出去也得通過她對我課業的審查。她認為一個沒拿到頂尖成績的女孩,就沒有交朋友與玩樂的權利。我氣不過就這樣頂她:「我最笨,對吧?你把聰明生給哥哥,你把可愛生給妹妹,而妳生給我甚麼?我希望你沒把我生下來。」
她氣得說不出話,我則激動得混身發抖。如果不是爸爸做和事佬從中調停,我真不知道會發生甚麼後果。我也不是不想得好成績,也不是不愛我媽媽,但每次發成績單就知道她會失望,因而我就更緊張,對她說話就很鹵莽。為甚麼她不欣賞我某些科的好分數而老是注意到我的壞分數呢?蔡老師,你能告訴我嗎?」
      我為之語塞。怎麼回答的她的問題呢?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大概這樣告訴她:先問問自己有沒有盡力。答案若是否定,就取消一些可有可無的活動跟party,把時間挪移過來念書;如果自認已盡到最大的努力,那就平和理性地向媽媽解說,請她釋懷。師生經過這番談話,感覺上更加親近,但她仍然時斷時續地缺課。我經過再三考慮,最後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她父親。
談話中我連帶問他知不知道女兒抽煙的事,我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傳過來的答案竟是「總比吸毒好」。白爸原本壯闊的中氣忽然消失,剎那間聲音好像老了二十歲。白翠霞沒有讀完那個學期。有一天我接到學校的通知,說明她因病休學。她就這樣從我的教室裡消失了。
      白翠霞再度回校上課已是隔年的秋天。她剪掉長髮。短髮齊耳更顯年輕。她身材略顯瘦削但精神奕奕。我問她這一整年都在哪裡?她壓低聲音說:「It's a long story. 我不知該怎麼接腔。「蔡老師,今天下課以後,你有時間嗎?我要來講我的故事。」白翠霞這樣結束了課堂裡師生短暫的對話。
      那天下課後,白翠霞坐在窗邊她的座位上,緩緩地對我敘述她過去一年生死交關的故事:「自從那次跟你談過話以後,我跟母親的關係並沒有改善。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對將來全盤絕望。我開始緊張、冒汗、失眠。老覺得有壞事要發生,眼淚動不動就會流下來。Daddy帶我去看醫生。經過種種測試,醫生說我得了憂鬱症。
服用了醫生的配方以後,躁鬱不安的心情好像平靜下來,可是精神卻開始恍惚,失去了反應力。有時話說到一半,卻忘了下一半要說甚麼。當全家人說說笑笑氣氛和樂的時候,我會沒來由地感到自己有如局外人。話插不進去,問題沒人回應。那時我就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衝進自己的房間,抱住枕頭大哭。到底在哭甚麼?自己也說不出來。
      連續鬧了好幾次,家裡被我搞成一團糟。我知道自己生病了,越知道就越緊張,越痛苦,眼淚就越多。Daddy又帶我去看醫生。他們計劃把我送進精神療養院。那天回家以後,我不吃不喝,躲進自己房裡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地聽到耳朵裡有個聲音說:「妳是個瘋子,妳已經沒有希望,沒有人會愛妳,死了吧!死了吧!。。。」。折騰到深夜,忽然想起放在抽屜裡,很久以前向同學借來做工藝的瑞士刀。我找到那把小刀,拿起來往左腕輕輕劃下去。當時不覺如何疼痛,看到鮮血不斷滴到地毯上,我昏死了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的急診室裡。Daddy、媽咪都在我身邊。他們睡衣都來不及換,只在外邊加了一件長袍。媽咪俯下身抱著我哭,眼淚直直掉到我的臉頰上。她不斷地說: I am sorry!  I am sorry!  I love you. Daddy站在媽咪身旁,眼眶裡注滿淚水。我用沒受傷的右手緊拉著媽咪的手臂流著淚說:「Mom, I love you too.
      刀傷癒合以後,我被送到城郊一所專為迷失的青少年設立的理療院。那兒不但有醫生、護士日夜照護,而且學校怕我們荒廢學業,每天都派老師去給我們上輔導課。我在那裡認識並愛上了一個很好的男孩。他也是那兒的病患。我們朝夕相處,互相鼓勵,過了半年相當愉悅的日子。我們約定後會之期,期待申請並進入同一所大學。
然而,就在我出院的前幾天﹐他在宿舍裡用繩索(我至今還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套在脖子上﹐歪斜著吊死在bunk bed(上下鋪床位)的木柱旁。我得到消息趕過去時,他已被覆蓋在白被單下。我尖叫到昏死過去。我昏睡了一個禮拜。我以為會跟著他去,但Daddy、媽咪不眠不休的照顧把我從鬼門關硬拉回來。
      自從回到家以後,媽咪不再對我有太嚴苛的要求。她減低工作量陪我去逛商場、吃午餐,像好朋友似的。我常常壞疑過去種種只是我的幻想,或者是一場惡夢。但是,只要看到那個男孩的照片,開車經過那棟療養院,往事歷歷又回到眼前,我的心就會痛到好像要滴出血來。。。。」我緊握住她的雙手,淚眼相對,靜默無言。黃昏悄悄來臨,斜暉透過窗外的樹影照進教室,透出些許無奈的感傷與淒涼。
      白翠霞畢竟並沒有在我授課的學校完成高中學業。十一年級下學期開課前,她辦理轉學到外州一所私立住宿學校去。她來向我辭行時說,她決心離家到外地去學習獨立。她相信小型的私立學校比較適合她大病初癒的心情。
      故事到此並未結束。五、六年後的某一天課後,我正要離開教室時聽到輕輕的敲門聲,然後一個年輕女子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身材偉岸,面貌端莊的青年。我很快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白翠霞。她抱住我激動地喊:「蔡老師,想不到妳還記得我的名字。」她介紹身邊的伴侶,說是她的男朋友,就讀同一所大學,是英國來的留學生。他倆大學即將畢業。我還請她坐在舊時靠窗的同一個座位,相同的秋風落日,永不變調的寂寥黃昏。我聽她談論大學生涯和畢業後的事業規劃。我們都沒提到她高中時代倉徨失措的情傷與悲懷。
      歲月似風,青春如夢。不管我們錯過了甚麼,失去了甚麼,但我與白翠霞無話不談亦師亦友的獨特情誼,那些師生窗前共處,分享祕密的美麗與哀愁,終將常駐我心深處,長久長久。                
  2004/20142016年修訂〉
     
     


我家Sandy


2007年八月二十一日正午,老狗Sandy以十七歲的高齡安然去世。

1990年夏天,老大Bing走進門來把手捧的毛茸茸的東西直送到我面前說:「媽,妳來看這個。」原來是隻沙黃色柔毛,深棕色眼珠的狗娃娃。問他從哪兒弄來,叫什麼名字,他說是從animal shelter領養的。因為毛色淡褐如細沙,又是雌性狗,所以替牠命名叫Sandy。我稱讚牠「古椎又得人疼」,兒子說籠子裡同時關著三隻小狗狗,其他兩隻比牠更漂亮,但是一看見他靠近,不但叫得兇,還躲到最遠的角落,好像看到鬼怪一般。唯有這隻拉不拉多(Labrador)小puppy擠到他面前,細細的尾巴幾乎搖斷,半個頭擠出籠外,還伸出舌頭要舔他的手。他最後決定領養這隻「有緣狗」。

兒子醫學院畢業後到外州去當住院醫師。他與妻子Nancy帶著Sandy千里跋涉,從休士頓到Orange County,一年後轉到San Diego。直到孩子出生之前,Sandy享盡他們夫妻全心的寵愛。大女兒Natalie是個勇敢活潑的小女孩。剛學會走路時就敢抱著狗狗玩。有一次Sandy追逐蝴蝶躍過鄰居的草坪,Natalie一邊喊“Sandy come back here“一邊腳步顛顛緊跟過去。年輕的狗狗不知輕重,往回跑時把小女孩撞成了四腳朝天。狗狗添著小女孩的臉頰,似乎在說對不起,小女孩不但沒掉眼淚,還回頭笑著對我說:「It's OK Grandma, she is my dog.」等到老二Michael出生,Sandy的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拉布拉多高亢激昂的天性在Sandy血液里沸騰。牠腦海中也許還刻印著前世在高山野地追逐獵物,在海邊搏浪拉網捕魚的圖騰。牠在屋里橫衝直闖,常把嬰兒嚇得嚎啕大哭。Sandy的生活從此被拘限在屋後一方狹窄的院落。Bing轉調到芝加哥之後,冰天雪地的風寒,狗狗冬天無法存活在戶外。留置在室內的Sandy又吃飽無聊,老跟 Michael搶玩具。Nancy那時碰巧又懷孕,無法應付狗狗與孩子沒完沒了的糾纏。Bing最後忍痛棄養,讓Sandy獨搭飛機奔回休士頓的老家。因緣由此聚合,我們兩個老人家才得以跟Sandy結下了十年朝夕與共,牽腸掛肚的不了情。

那時Sandy正值七、八歲壯盛之年,渾身是勁,不甘寂寞,一旦被牠瞄到,牠就跟前跟後「葛葛纏」。日頭偏西的黃昏,老爸有時躺在後院板凳上做運動。Sandy口咬飛盤奔馳過來,用口中的飛盤碰碰老爸的左手,老爸不理。牠又跑過去碰碰右手,老爸還是不理。牠乾脆就把飛盤扔置到老爸的「腹肚頂」,還不斷用狗頭碰觸老爸的鬢角,明確擺出的架勢就是說:「帶我去丟飛盤,不帶去你也甭想在這裡樂逍遙。」

Sandy喜歡追松鼠。松鼠善爬樹,三兩下就爬到木架欄杆上,搔首弄姿對著Sandy擺姿態,明白地挑戰~~來啊!有本事就爬上來。Sandy雖氣壞,也只能汪汪叫幾聲,拖著尾巴悻然離開。Sandy也愛追野貓,狗貓是天敵,發現目標後,它先發出一聲低沈的悶喝,然後半蹲前腿,伸直後腿,身體如箭一般向前射出。野貓毛髮豎起,雙腿抖戰,生死存亡之際,蹦出比閃電還快的速度,或鑽過圍牆底邊空隙,或躍上木板牆頭,一溜煙人間蒸發。體型較大的野貓也會絕地大反攻,我曾經看過Sandy的狗鼻上被野貓抓出血跡鮮明的傷痕。

抓不到飛簷走壁的玩物,Sandy倒也學會「柿子揀軟的吃」這款人類的「奧步」。春末夏初,我家後院花繁葉茂,小蜜蜂,嗡嗡嗡,結伴前來遊玩兼做工。Sandy穩坐在花栽旁,當蜂群緩緩飛過,牠閒閒地張開嘴,不知怎麼回事,總會有一兩隻倒楣的蜜蜂直直掉進牠的嘴巴裡。狗嘴裡非但吐不出象牙,連蜂蜜也流不出一滴。我還來不及替冤死的蜜蜂唸往生咒,Sandy臉上已笑意盈滿,好像在得意地昭告天下「只有笨蛋才花錢買蜂蜜。」

Sandy曾經施展出顧家抓賊的本事,但是那次行動差點把我嚇破膽。我家緊鄰那戶人家,先生是警察。因為隨和好客,同事經常前來串門子。有一天,Sandy發出一陣撕裂肺腑那樣尖銳的吠叫聲後,一陣風似的從車庫門縫狂奔出去。兩個高頭大馬,一身武裝,威風凜凜的「波力士」 (Police) 大人正站在隔壁車道上哈拉(閒談)。Sandy「狗」眼不識泰山,不但猛往人家身上撲,兩隻前腿還向人家腰間的掛槍抓。我狂呼「Sandy, stop it」,同時急促向對方道歉。兩個警察悶不出聲,但臉上同現慍色。想想看,兩人之中只要一個反應過度,以「自衛」之名拔槍射擊,不敢想像Sandy會有怎樣悲慘的結局。

經過此次襲警事件,Sandy似乎學到了好狗不吃眼前虧的保命哲學。有一次家裡來了三個油漆工。因為是熟人的雇員,我們夫妻兩人放心上班去。黃昏我回家時卻不見Sandy一如往常那樣,歡喜地搖著尾巴前來迎接,屋前屋後也找不到狗狗的蹤跡。工人說大半天也沒看到一絲狗影。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尋,最後走進「後壁間」的主臥房,不經意地看到淋浴間的掛幔後緩緩伸出一個笑容滿面的狗頭。猜想是牠自覺孤影單隻,絕非三個彪形大漢的對手,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躲在房間隱蔽處避難兼納涼。

老爸在車庫為它訂製了一個舒適的「眠床」,「眠床」上鋪著軟厚的地毯,夏天吹電扇,冬天開暖氣,流浪漢甚至窮家的孩子,怕都沒有如此「好狗命」。歲月如飛,Sandy的精神與戰鬥力隨著年華明顯老去。牠白天進屋,大半時間趴著睡覺,晚上困倦時,就會站在後門邊等候我們開門,牠好回到車庫的房間去安眠。牠的腿上開始長出肉瘤,關節炎顯然發作,不小心碰到痛處,馬上「變面」作勢要咬人。我在一片cheese 裡包捲一粒Advail(止痛消炎劑),平放在圓盤中狗食上,當作食補兼藥療。為了增進Sandy的食慾,我絞盡腦汁變換不同的料理。我翻炒絞肉,撲鼻的肉香味引來老爸的垂涎。我說是給狗狗吃的肉燥飯,老爸竟然問我:「那我能不能吃啊?」人爭狗食?我笑得差點直不起腰身。

那天早上十點,我打開後門,Sandy進門走進書房,趴在老爸背後的地毯上。不知過了多久,專心上網的老爸聽到Sandy急促的喘氣聲,回頭看看,牠趴著搖尾巴。老爸蹲下去拍拍牠的背,摸摸牠的頭,牠漸漸安穩又陷入深深的睡眠。十一點左右,牠俯臥在書房門外牠一向最喜愛的據點。我走近時,牠突然站起,搖搖擺擺走過起居室轉進廚房,走向後門的過道時,牠一陣戰慄,全身撲跌在磁磚地上,掙扎兩次都無法站起。我奔上前去,牠抬起頭深深看了我一眼,眼裡哀傷的表情滿滿是告別的意味。我全身有如觸到電,一陣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我衝進書房大叫「老爸你快出來,Sandy出事了。」     老爸快步過來扶起Sandy的後腿,Sandy掙扎站起來。我打開後門,牠以多年來少見的速度奔跑到籬笆邊綠草地牠的favor spot,躺下去後就沒能再站起來。日頭赤炎炎,毒辣的炎陽直直照射到牠身上。老爸不捨,在牠身旁撐起一把大花傘﹐開動一部電風扇(只差戴上寬邊墨鏡,活生生一幅卡通版的狗狗海灘休閒圖)。院子裡大樹下有一大片清涼的樹蔭,鋪上白被單,老爸把氣若游絲的老狗輕輕平放在被單上。

老爸跑進書房找出Sandy的醫檢資料,我回房間換穿出門衣服。兩分鐘後我衝出屋後門,看見老爸站在樹蔭下沈默黯然。我飛步向前問他「現在怎麼樣?」,老爸說:「牠走了。」我說要看看,老爸翻開覆蓋的被單,Sandy神態自然猶如嬰兒一樣的安眠。我輕拍牠餘溫尚存的額頭,心裡默唸說:「Bye!Sandy,塵緣已了,從此脫離畜生道,西天路上一路好走!」我的眼淚一串串開始滴落下來。…‥                                             (2010/2016年修訂)



Thursday, September 15, 2016

The Summer of '45


            
三間老舊的日式宿舍一字排開,四周圍著竹籬笆。門前一條碎石鋪蓋的小徑通往前面稍遠處,牛車與「鐵牛仔」(裝馬達載運貨物的機動車)來往通行的黃土路。年久失修的籬笆每當有風吹過,就會發出依歪依歪刺耳卻帶節奏的聲響,聽久了竟成習慣。在靜定無風的午後,聽不到依歪的聲響,反會令人心神不安起來。
只隔一道籬笆的「厝邊」有三個小孩~美英、阿雄與阿明。那年美英十一歲,九歲的阿雄與阿明是一對「雙生仔」。早幾分鐘出世的阿雄搶到做「阿兄」的身份,經常擺出「兄哥」的派頭對阿明發號施令。這點使阿明相當惱怒與不滿。兩兄弟從早鬥到晚,半是玩笑半「頂真」,讓身體一向單薄的阿母神經更加衰弱,幸好有「大姊頭仔」美英可以罩住兩個小頑童。
當阿母「受氣」拿起掃帚要追打,兩人開門出去跑成了一溜煙。但只要美英一聲吆喝,兩個頑童馬上變成乖乖牌。說來也奇怪,「雙生仔」雖然見面就「冤家鬥嘴鼓」,卻更像一條棉索兩端繫住的兩隻小蚱蜢,一隻蹦,另一隻就跟著跳。一個不見,一個找人急得像消防隊趕著去「打火」。美英家另外一邊的隔壁住著一個大男孩,只比美英大一歲但已高出她半個頭。因為長著一雙特別寬大的眼睛,我們都叫他「大目仔」,把他的真名遺忘了。
我們家居住的日式宿舍是邊屋。竹籬圍著一個相當空曠的庭院。院裡長著兩株高大的龍眼樹,茂密的枝葉擋住南台灣酷熱的炎陽,覆蓋出樹下一片清涼的濃蔭。夏日的午後,美英姊弟與大目仔經常跑來聚在我家樹蔭下。男孩忙著「打桿螺」(玩陀螺)或玩彈珠;美英教我踢毽子或跳繩。玩累了,我們就蹲坐在樹下,讓Bi-Ji-Bi-Ji的蟬鳴從耳邊溜過,瞇著眼,看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形成一條條細細的金絲。黃土路另一邊是廣大的田野,「新興製糖株式會社」龐大的工廠嵩立在當中。高高的煙囪日夜冒出淡淡的輕煙。
嗶~嗶嗶~嗶。…五分仔車(糖廠運送甘蔗的小火車)的笛聲遠遠傳來,男孩的屁股有如被針扎到一般,三個人同時躍起,六條腿朝著黃土路狂奔而去。美英拉著我的手在後面悄悄跟隨。他們越過黃土路,跑到糖廠附近的輕便鐵路旁等候。五分仔車載著滿滿新收割的甘蔗,悠悠晃晃迎面搖來,嘎喳幾聲後停靠在工廠大門邊。偷甘蔗是男孩的專利,除了手腳靈活更要有當機立斷的膽識。每番出任務,大目仔是義不容辭的隊長兼先鋒。
趁著司機下車進入廠房,作業員尚未出來驗收時,大目仔閃電一般出手抓住一根白甘蔗(粗絲多節,莖皮厚硬,一般用來製糖。),躲在不遠樹叢下看好戲的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車上的甘蔗就成了他手中的獵物。他把甘蔗很快扔給站在一邊的雙生仔。如此這般三兩下,三個男孩手裡抓滿戰利品(正確地說應該是偷來的物件),掩掩遮遮迂迴跑回到我家大樹下。美英從家裡拿過來厚重的柴刀,一番砍剁削斬,每人手中多出了一節甘蔗段。只貪圖清甜的蔗汁,不在乎它的粗絲硬皮,我們咬得辛苦,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個晴朗的日午,陽光亮麗,天邊漂浮幾片薄薄的白雲。一如往常,我們幾個孩子聚在大樹下正絞緊腦汁,想著該玩什麼遊戲時,天空傳來一陣隆隆聲。我們跑出樹影外,一架飛機正好掠過。以為是本國(日本)的飛機,我們興高采烈對它搖手呼喊「Hi-Koh-Ki~~Hi-Ko-Ki」(日語,飛行機)。飛機在製糖會社低空繞了一個大圈,機翼左右晃動兩下,從「腹肚」底掉下來一串銀光閃亮的,好像雞蛋的小東西,然後就響起幾乎把我耳膜震裂的爆炸聲。我感到一陣天搖地動,同時看到糖廠「厝尾頂」冒出濃烈的煙柱與火光。下完「機蛋」以後,飛機緩緩向著天邊隱去。
等到空襲警報響起,災難已經造成。除了製糖會社多人傷亡,一塊炸彈碎片不知從哪裡飛來,擊中正在前院晾曬衣服美英的母親。她因流血過多最後失去了性命。自從母親過世,美英的童年即刻宣告結束。她替代母親的職務,一肩挑起全部家事的重擔。她已經不再到我家樹蔭下納涼或玩耍。更糟的是糖廠被大火燒成一片廢墟後,美英的父親失去了工作的職位。他四處流浪去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美英姊弟三人被送回屏東美濃老家,與年邁的阿公阿嬤一起住,共度艱苦黯淡的生活。
自從美英他們離開後,我常常無聊地站在窗前,回想從前糖廠的大煙囪「無瞑無日」冒出輕巧的白煙;空氣中漂浮甜甜的糖香味;五分仔車的車聲隆隆,載來堆積如山的白甘蔗,工人搬運貨物進進出出「真無閒」,場面「鬧熱」又「趣味」,一幅人間好風景。我也不時抬頭仰望天空,察看是不是還會飛來搖晃雙翼,腹肚撐開會下機蛋的飛機?它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無緣無故為什麼要把糖廠炸成一片恐怖的焦土?我小小幼稚的「頭殼」猜不透原因。
我問正在榻榻米上忙著踩「裁縫車」的母親,那架飛機是從哪裡飛來的?
「堆一架(哪一架?)?」母親沒會意過來。
「就是轟炸對面糖廠那一架啊!」我加強語氣。
「喔!那是B29,米國e飛機。」母親頭也不抬,隨便應付一下。
「米國佇什麼所在啊?」我內心有一百個問號。
「佇真遠e所在。」還是沒有答到重點。
「佇山彼邊嗎?」我抬頭看看遠方白雲圍繞的高山,以為山的那一邊就是世界的盡頭。
「囝仔人哪會曉呢濟問題?等Doo- Jiang 轉來再問伊。」母親語氣已顯不耐。
我不敢再開口,只在心裡默默地想,這架B29實在有夠厲害!從天邊的米國一路過來也不會飛過頭或炸錯地方,要飛多久才能到達啊?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再也不曾看到這款轟炸機的身影。…‥1945年的夏天剛要過盡,日本天皇宣告無條件投降。冬天過年前後,我們全家搬回高雄。留學日本的父親開始從事藥學專業的工作。逃空襲避居鄉村的歲月從此成為昨日雲煙。
十五年(1960年代)後我在台北上大學,住在學校女生宿舍。週末若進台北城,我一定先到重慶南路遛遛轉,因為那兒書店林立。愛書成痴的我只要一腳踏入,立刻迷失於文字世界的浩瀚大海中。書中無歲月,那管日落已黃昏!那天從商務印書館出來,對著台北街頭的落日餘暉,我看看腕錶已快到跟同學約定的時刻,趕快加緊腳步往路口公車站急速奔去。
加入排隊的長龍不久,公車很快到來。跟隨乘客魚貫登車,我把車票交到車掌小姐手裡,抬頭看到她的眉眼臉面,又聽到她開口說話,拜託乘客往後挪移的聲音。我全身有如受到電擊般震撼起來。我見過她,一定見過她,但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她是誰?同學的姊姊?小學、初高中同校高年級的學生?抑或是夜半夢裡偶現的容顏?…‥
是她?不是她?等到回憶的版頁顯現出「美英」兩字時,車廂已經擠成一罐沙丁魚。我被擠到車尾寸步難移,更不巧的是已到了該下車的站頭。下車後哨聲響起,公車開動,我追著車子跑了好幾步,差點撞到一個路旁的行人。那人關心地問,是不是東西遺落在公車上?我笑一笑沒說明,內心悄悄地回話~~沒錯,我遺落了一段追不回的童年。
2011年夏天,與朋友開車到德州南端墨西哥灣邊的Corpus Christi去旅遊。看見港邊停泊一艘龐然大軍艦,前面招牌大字寫著USS Lexington。一問才知是二次大戰期間,在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中,軍功彪炳的航空母艦。它如今年老榮退,改造成海軍博物館。我們登艦去參觀。艦身全長超過八百英尺,空曠平坦的甲板就是機場的跑道,百隻戰機曾以此為起飛、降落與維修的據點。
我走進船艙內四處溜達,偶然發現鋼鐵牆壁上掛著一幅密密麻麻的文告。趨前近看,原來是敘述19431945年終戰之前,這座海上長城承戴當時最先進的B29轟炸機出勤殲敵的光榮記錄~~攻擊日本佔領期的Manila(馬尼拉)Luzon(呂宋)Okinawa(琉球)Formosa…‥。
我眼裡逐漸注滿淚水,朦朧的視覺無法看清也失去讀完全文的興趣。我胸口緊繃,腦海裡轟轟作響。五歲那年夏天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飛機從哪裡來又回到哪裡去?六十多年後,在遠離台灣的海角,無意間找到了答案。就是這艘航空母艦,就在我腳底踩踏的巨大甲板上,B29米國e Hi-Koh-Ki凌空飛去轟炸Formosa,我魂牽夢縈的故鄉。
此時的我百感交集,如見故人?如遇宿仇?紛亂思緒竟分不出是喜是悲,惆悵迷茫間,前塵舊夢、童年往事熙熙攘攘、爭先恐後湧上了心頭。…‥
                                                                      2014/2016年修訂)


                                                    







Thursday, September 8, 2016

「傷心」的成長歲月



他有一張稍長的臉盤和覆蓋前額的濃密黑髮。高高的身材,臉上掛著一份與十四、五歲少年不太能搭配的嚴肅表情。開學第一天,學生陸續進入教室各自選坐在自己喜愛的座位。嘰嘰喳喳,猶如一群「厝角鳥」(麻雀)在旭日初昇的清晨呼朋引伴興高采烈地喧嚷。我拿出pointer敲了幾下桌子,全班頓時安靜下來。
學生列隊拿著選課表走到我的教桌前面讓我簽名。這是開學第一天routine 的手續。不知是故意還是偶然,他等到其他同學都已回到各自的座位,才步履蹣跚地踱到我面前。他把選課表攤開放到我的書桌上。我看著選課表輕聲念出他的名,正要念出他的姓,他忽然搶在我之前忿忿地飆出這麼一句話~~I hate my last name。我嚇了一跳,趕快「喬」正眼鏡睜大眼睛一看,他的last name竟然是「Sin」字。族裔欄中明寫著Korea
  我問他:「Can you write your last name in Chinese character?」他點點頭,拿起筆很快寫出一個「申」字。如果韓語發音接近英語的「sin」,也還有語音相近語意表示光彩照耀的「sheen」字可以選用啊!把「申」翻譯成這樣,猜不透當初的翻譯者為什麼對他的家族開了這麼恐怖的玩笑。此生此世害他背上如此沈重的包袱。
  自從知道了他的痛處以後,我只叫他的名,若是必要連名帶姓,我就用漢語發音「shen」來稱呼。我幫他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祥安」。祥安跟Shawn不但音韻類似,「安祥平安」更是人人期盼的生命的瑰寶。經我解釋後,他臉上終於出現了愉悅的笑容。不止一次他提到最喜歡上中文課。原因之一是本來就非常喜愛中文方塊字,之二是因為我一直叫他申祥安,讓他暫時忘記姓「Sin」的痛苦。
他說每次別科老師叫他Shawn Sin,一定引來哄堂大笑。幾個從亞洲移民過來,中文是母語的學生,還會故意把Shawn Sin 念成「傷心」。後來有人告訴他,傷心就是broken heart 的意思。悲從中來,Shawn Sin 就更感到傷心起來。…‥
  Shawn的學習突飛猛進,在我班上成績名列前茅。他四聲發得準,會說會寫,因為性情文靜,所以話語不多,但能寫出語意通暢,語法沒太大失誤的短文。春假五天加上前後兩個週末一共九天假期,我要求學生回到學校後,交出一篇作文,題目就叫【春假記事】。Shawn的作文開宗明義第一句這樣寫著~~春假第一天,爸爸帶著我們全家人,「開」飛機回到韓國看年老的祖父母。我不加思索,紅筆一揮把「開」改成「搭」。
歸還作業時,我一向的習慣是把學生叫到面前,對他們講解錯別字和刪除、修正句子的理由,同時也要聽聽學生本人的意見。
我以為「開」飛機是他的筆誤,他卻輕聲對我說,真的是爸爸開的飛機。坐在前排中,聽見我與Shawn 對話的學生等不及我再度發問,急急忙忙開口替他辯護:「他爸爸是空軍少將,在NASA上班,會開飛機」。我楞了一下,Shawn慢條斯理地解釋說,爸爸奉命到南韓出差,向軍部請准,由他親自駕駛,讓全家搭了一次順風機,風風光光返鄉探親。
  Shawn異於其他學生的地方是學習的態度非常積極。他有如一塊風乾的海綿,而單詞、文句正像灑到海綿的水滴,全盤被吸收。他對於文字有特殊的敏感性,所以問題特別多。有一次我提到太陽下「山」,他突然舉手打岔:「為什麼要說太陽下山呢?我們站在海邊看落日,太陽下去的地方是海洋,那麼,我們能不能改說太陽下海呢?」我一時為之語塞。開始反問自己,從小到大,為什麼把太陽下山說得理直氣壯,視作理所當然呢?
  思考了片刻,我這樣回答他的問題~~早期漢語的發源地在亞洲內陸,望不到汪洋大海,人們只看到太陽一溜煙沈到山後去,所以才延伸出這樣的說法。千百年下來,同語系的族群分散,遷移到海邊或更遼闊的平地,但語言代代傳承,把「下山」遺留下來。我在台灣生長,台灣高山多,平地少,同樣的道理,台灣話的「日頭落山」說的就是「sun set」。我把「日頭落山」寫在黑板上,同時念出台灣語音,頓時全班學生(各色人種齊全)跟著我琅琅上口,開心地學起了台灣話。我對學生說,以後如果身在山區,就說「太陽下山」(The sun goes down the hill),如果在海邊或平地,就說「太陽下去了」(The sun goes down),絕對OK,無可挑剔。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四年的時間流轉消失。當校園的杜鵑退去豔麗的容顏,粗壯的大樹綠葉滿枝,五月到來就是畢業生辭別母校各奔前程的季節。Shawn將以第一志願進入美國陸軍官校就讀。曾經問他,放棄多少學生嚮往的Ivy League school 入學許可,會不會感到可惜或不捨?他笑笑,用英文回答:「Everybody has his own dream」。再問他,這番投筆從戎是否受到空軍少將老爸的鼓勵或影響?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了片刻,他問我投筆從戎的意思,經我解釋後,他把這四個字端端正正寫進隨身攜帶的mini筆記本裡。他又問我,Everybody has his own dream 中文如何翻譯,我說「人各有志」。他前後學過這四個單詞,如今只需重新組合,他背誦了幾遍,把這句話存入腦海中記憶的檔案裡。如此勤勉好學,努力不倦的學生,正是為人師者無怨無悔,甘願奉獻終生,把茂密青絲耗成稀疏白髮最大的原動力。
  畢業後隔年的秋風再起時,Shawn回到學校來看我。他穿著合身的軍裝,胸前整齊的金色排扣閃閃發光。他似乎長高了不少,也成熟了許多。他眼神沈著,容光煥發。他筆直英挺地站在我面前向我行了一個隆重的徒手禮。我腦海中剎時自動播放出這樣一幅壯烈的畫面~~他全副武裝一馬當先,率領鐵血軍團對抗頑強敵軍,決戰千里沙場。
  師生坐下聊了一會。問他是否還繼續選修中文?他說,開學前就通過了大學程度最高能力鑑定。開學後教授推薦進入「漢語研究所」選讀古文與詩詞。
  「哇!好厲害!真了不起。」我高興地誇獎。
  「謝謝老師過去四年的教導。」他誠懇地回答。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學生專程返校感謝教導,對於一個不求聞達,終身以教育為志業的人來說,是一樁最有成就感的「大代誌」。
又過了兩年,幾個在德州大學(University of Texas)就讀的學生放暑假回來看我。嘻嘻哈哈打過招呼之後,問起他們在大學校園裡學習的近況。根據他們的說法,學校裡的確發生了一則very weird thing~~兩個月前有一天,他們踏進T大中文系教室去上課,意外看見Shawn端坐在教師座椅上。老同學久別重逢,奔上前去興高采烈地「你兄我弟」一番。問他是不是轉學到T大來?他只是笑笑並不回答。正覺得奇怪,不久上課鈴響,大家各自就位之後,只見Shawn不慌不忙走上講台,簡單自我介紹之後就開始授課。
  我問他們:「聽完課的心得如何?他教得怎樣?」一個說,什麼也沒有聽進去。頭腦空空,只是傻傻地釘住他看;一個說,感覺怪怪的,心裡在嘀咕,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在作夢。
  「下課後呢?有沒有上去打招呼問個明白」?我也引起了莫大興趣。
  有啊!他們說,但是再也不好意思跟他勾肩搭背,「黑白亂講」。Shawn說陸軍官校漢語研究所的課程一年內全都修完。學校不知道該把他放到哪裡去,正好T大漢語講師出缺,他被踢出校門送過來,直到學期結束再回到軍校去。
  很多年過去了,Shawn沒有再回到學校來。屈指算算,他該已到了將近四十歲的壯碩之年。不管他的事業前途走向哪個方向,我相信,以他擇善固執,不隨波逐流、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的個性,必能達到生命最高的境界。而在他青少年學習成長過程中,因緣巧合,我有機會陪他走過一段求知慾旺盛,對前途滿懷憧憬的青澀歲月,也算是我人生路上一份珍貴的收穫了。
                                                                                  2013/2016修訂)
                                                                                 


與【風水】幾度相逢


很久以前,我在故鄉高雄就讀高一那年的清明節,跟著家族一大群人前往高雄城郊「覆鼎金」,母親「後頭厝」(娘家)孫家墓園掃墓。那裡安眠的都是高齡作古的長輩,壽終正寢是生命之必然,且大多數在那裡永眠的長輩都在我們小輩出生前作古,所以我們並不覺有什麼哀傷,只把「探墓厝」當作一場春天的郊遊。
正在取景拍照的時候,父親忽然指著前方山壁問我:「有看到無?」我沒反應過來,隨口問他看什麼?他說:「對面半邊山(半屏山)崩山的陷凹處正對著妳三妗婆的墓碑尖?」透過相思樹的枝葉望去,山腰崩壞的大窟窿直線拉過來正好對準三妗婆的墓牌。我問他:「那又怎麼樣?」他說:「風水受到破壞,難怪伊那房後來會連連出代誌。」父親指的是三妗婆那一房的家庭悲劇。伊的獨子我們叫他三表舅。台灣日治時代結束時,外公從倉皇離台的日本老闆手中接下「高雄磚仔窯廠」的產權。外公辛苦經營,掙得一份巨大家財。外公年老退隱,本有意傳給自己e子婿(我的父親),但身為醫藥專業的父親無此意願,外公遂把整座磚仔窯傳承給三表舅。他年少致富,開始酗酒、包養「菜店查某」,更不幸的是,後來事業被他的好友兼夥伴全盤端去,三表妗經不起如此雙重打擊,拋下三名稚齡女兒上吊身亡。這是我自小長大離家來美前,家族中發生的最令人遺憾的悲劇。
好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在執教的學校走廊遇到一個交情不錯的女老師。她一把拉住我問:「欸!你懂不懂feng-shui?」我愣了一下才意會到她所謂的feng-shui就是「風水」。我問她怎麼忽然想到風水?她聽人說改風水就能改運氣。仔細問起,才知道這個洋老師愛上了一個台灣郎。交往七、八年,女老師癡癡地等待,當醫生的台灣郎卻是「愛妳在心口不開」。在一般老美的眼裡,教中文的老師若非知曉風水,必也瞭解幾分。我走進她的教室,怎麼幫她看風水解運,因為當時說話沒經過大腦,如今已無法想起,只記得不久以後,台灣郎口也開了,她婚也結了,一年後小寶貝也出世了。她乾脆辭去教職,安心在家當個快樂的母親與醫生娘。
      此事過後不久,有一天我走進外語組辦公室。小組長看見我就問:「聽說你懂Feng-Shuei?」又是風水!我說:「對呀!以後妳再囉唆,我就辭職去開風水店,幫人指點迷津賺大錢。」她不知道我在「黑白講」,認真地對我說,她把我們新建的外語大樓最好的教室都分給任課老師(我也佔了其中一間),只留下這個小隔間辦公。自那時起﹐她犯了頭疼、精神不振、思緒無法集中的症頭。她要我看看她辦公室的風水。
      我裝模作樣地四邊看了看然後說:「妳的辦公桌,面對兩扇門,背靠一堵牆,妳坐在桌子後面,轉個頭就碰壁,關掉燈就昏暗如古墓,這個辦公室陰氣太重。磁場循環止於死巷。妳的座位面對著兩道門,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腳步聲、開門關門聲、聲聲叩耳,音波直攻腦門,妳沒魂飛魄散已算不錯,倦怠恍惚還是小事呢!」她聽完話後急著問:「那怎麼辦?沒有別的房間可以調換了。」我笑著說:「妳家風水最好。隱密幽靜,花木扶疏。妳年資夠,退休金足,又愛動筆桿寫文章,何不趁早退休在家每天睡到自然醒,啜著咖啡、看書、寫作,不是快活似神仙嗎?」 隨便說說,以為她只是隨便聽聽。哪裡想到那個學期一結束,她真的提出辭呈,歸隱家園。
三年後再相逢,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年輕了好幾歲。問她別來如何?她說已出版了三本children's book,附近的大學更以講師的身份請她每週去兼三堂課。「謝謝妳提醒我家的好風水」她說:「我從未像現在這麼快樂、滿足過。」我暗叫一聲「好佳哉!」那時信口胡扯,幸好歪打正著。退休後,如果諸事不順,晚景淒涼,她不把我罵成一隻「臭頭雞仔」才怪。
      我有一個自少女時代就認識的朋友。伊原是名門千金女,大學時代愛上了同校藝術才華橫溢的狂傲少年家。兩人婚後不久,兩個孩子先後前來報到。柴米油鹽稀釋了詩書琴畫,伊從九重天上一頭栽入生活的塵網中。1980年代中期,美國發生石油危機,大公司紛紛裁員,伊的先生遭到解雇。懷才不遇,他開始以酒澆愁,夫妻的感情降到冰點,伊則勤上教堂。先生是無神論者,對宗教極端排斥,夫妻為此又吵得不可開交。有個友人告訴伊,台北有個算命仙,看風水談因果超準無比。伊遂以越洋電話請教故鄉的命理師指點迷津。
      我知道後取笑她腳踏雙船,一邊信上帝,一邊拜觀音。我問伊,那位算命仙有沒有洩漏出什麼天機伊說那個算命仙有夠厲害,連伊家屋後的一條小溪流也說得有如親眼目睹一般。算命仙還說那條小溪會庇蔭伊的婚姻和家庭,叫伊不可搬家也不可賣屋。不久伊的先生在外州找到工作。這段期間奇跡發生~~遠離家門的先生抓狂似地對伊害起相思病來。他說受到聖靈的感應,不但開始信奉上帝,而且每頓飯前必向上帝禱告懺悔。每夜睡前一定給伊打電話訴衷情。
那年聖誕節他回來渡假。我請他們全家前來晚餐。他再三提起過去對待太太過份刻薄以及自己的悔恨,情深處他眼含熱淚,幾度哽咽。他還對我保證,要重新追求太太,一如大學當年。看到這樣戲劇性的轉折,我除了感動還帶驚奇。經不住先生一再懇求,伊賣掉房屋,告別了能庇蔭伊的屋後小溪,高高興興地隨夫而去。此去漸行漸遠,二十年別後再相逢,才知他們還是走到了婚姻的盡頭。是命運作弄?還是風水使然?我百思不解,只能搖頭無言。
十幾年前有個學生跟我說,他父親從台灣苗栗老家請來一位地理大師看風水。大師年輕時曾到中國黃山拜師學藝,得異人真傳,能知天文地理,能解過去未來。「哇!有這麼厲害?」我說:「那也請他來給老師的住家看看風水解解運,運氣來了中個大lottery,請全體學生出國逍遙遊。」過了兩三天,忽然接到這位學生家長的電話,說要陪老師傅到我家來看風水。原本只是開玩笑,學生卻把老師的話聽進骨髓裡。我那天準備了茶水、點心,在家恭候仙師駕臨。
老師傅髮鬚皆白但精神奕奕。他先問我與先生的生辰八字後,拿出一個精緻的八卦東西南北仔細測量。過了片刻開口說,我們的家屋大門朝東,正好穩住了兩人的婚姻。我屬龍,先生屬兔,「龍兔淚交流」,命理書上寫得明白,我在婚前早已知道。匆匆忙忙看過一次,考慮三天就買下的這棟房子,竟然還是我婚姻路上的貴人。
老師傅又說,前庭花圃右角邊那株小樹叢不利風水。那株小紫薇長在那裡本就礙眼,我早就有心移植,但發現幼枝上已掛滿了花苞。我原是花痴,看到花苞就捨不得動手,心想等到花開過後再來「搬栽」,誰知道千山萬水之外忽然來了個剋星,老人家沒等我解釋,飛快出手那麼一拉拔,葉落根斷,花樹立刻嗚呼哀哉!
屋後是木板鋪成的欄杆院落。遮日棚下、欄杆沿邊種植排列五顏六色的花樹~~九重葛、紫薇、芙蓉與薔薇,都是我苦心栽培的愛寵。【U】字形的房屋後院,我請工人在木板地上用矮木柱圍成長形框架,填土「落肥」,做成一方玫瑰圃。它一邊緊臨紅磚壁,一邊只剩窄窄的通路,把後園分隔成內庭與外院。這就是我凡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室外逃園。我先生對於玫瑰圃的方位深表不滿。他認為橫格佔位,把後院格局弄小。他三番兩次威逼利誘,想把玫瑰圃搬移或作廢。
當他每次提到此事,我不是裝聾做啞,就是把頭搖成一個玲瓏鼓。哪裡會想到,老師傅一看到「隔路」的玫瑰圃竟大大地稱讚起來。他說:「太好啦!這是個聚寶盆。財路到此止步,只進不出,不會流金或散銀。」當年經濟最困頓時,正逢兩個兒子就讀於學費昂貴的Stanford 大學。我們夫妻兩人東挪西湊,手忙腳亂地應付兒子的大學費用,山窮水盡而能柳暗花明,原來是這個聚寶盆在默默地成全。
所謂「風水」,信者認為靈異神奇,不信者認為妖言惑眾。信與不信間,交會千萬難。如果有人問起,我是信或不信,我只能告以正、大、光、明四字箴言。「正」者天寬地圓,萬物皆歸其所。「大」者因為物件皆歸其所,空間因而自在從容。「光、明」也者天光雲影共徘徊~光線足、亮度夠,源頭自有活水來。其實每逢談起風水種種,最最刻骨銘心的眷戀,還是少女時代漫步在故鄉林間小路上,遙對夕陽下的「半邊山」,與父親談論風水的場景。失去的親情無法追回,但往事可以話說從頭。幾段告別童年必經的歷練;淺宵一場凌亂的幻象,舊夢得以重溫,讓人醒悟出無限甜蜜、辛酸、美麗與哀愁。
                                                                      (2005/2016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