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七月,我獨自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一歲半),千里迢迢,遠赴密西根州與先生團聚。1970年兩個兒子就讀的Spartan Village School(密西根州立大學附屬之nursery school)舉行秋季「hayride」的郊遊活動。
我們開車到達集合地點~梅生農場(Mason Ranch)~的時候,很多人早已等候在那裡。農場前方的空地上,大人三三兩兩閒話家常,孩子們追前逐後樂不可支。四匹壯碩的駿馬一字排開,正低頭咀嚼著主人為牠們準備的豐盛食糧~乾草。牠們不時抬頭頓足,仰天長嘯。一大群人包括Spartan Village
School的老師、學生家長與親友等,男女老幼全坐上舖滿乾草的wagon,由馬匹拉向長滿林木的山崙去享受清秋半日閒。
密西根州大湖凝碧,水草豐盛,原是印第安人躍馬馳騁的好牧場。馬鳴風蕭蕭,天曠野茫茫,景觀依舊,而土地的原主早已難得一見了。馬車轉入了一片茂密的樹林之後,山路蜿蜒,崎嶇不平,馬車開始巔簸。坐在乾草堆上的乘客左右搖晃身不由己。不時拂肩而過的低垂枝椏,頻頻引出車上女士們的驚呼與躲避。孩子們把車上的乾草滿頭滿臉扔向親愛的Daddy身上。有些愛搞怪的年輕Daddy伸出雙臂前後擺動,翻瞪死魚一般的眼珠,像極了在田野裡驚嚇鳥雀的恐怖稻草人,孩子們拍手歡呼,快樂的喧鬧聲溢滿郊野。
馬車蹣跚緩步,風吹草動,落葉沙沙,這就是印地安人呼躍出草的好地方。咦呵!荒山,咦呵!印地安,我們是東方海島的遠來客,居家在水湄,不必開拓西部做故鄉!懷古、懷古,仰慕插羽紋身的大地之子~弓開雁落,馭馬乘風。時代已晚了百多年,美國中、西部大開發時代,印地安人幾被屠殺殆盡,連他們賴以維生的bison (北美洲野牛,)也幾乎被趕盡殺絕。劫後餘生的人眾,被圈居在大漠荒寒的reservation(印地安保留地)。他們無技謀生,只能按月待領救濟金艱苦度日。紅人先祖們的英雄歲月,鐵騎干戈,早已沈入了歷史書中晦澀的一角。
侵奪劫掠者已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生根、茁壯,建立了一個超級強權泱泱大國。時過境遷,如今美國的小學堂裡偶然還能讀到,「印地安人多麼友善,送給五月花號上清教徒老祖宗五穀和山珍,幫助他們度過了第一個天寒地凍的冬天。」但這點零散的記憶也只出現在「感恩節」前後。清教徒兒孫們更喜愛的還是烤火雞的油肉香。
車輪轉軸,隆隆的馬車聲也轉出了我另一番久遠的、已屬於前世的記憶。相似的輪轉聲,一樣的乾草舖蓋,只不過以牛易馬,時間必須倒退到1944那年九月。時序雖已近入初秋,但台灣島南的秋老虎依然咄咄逼人。二次大戰已近後期,美國已掌控了「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的絕對優勢。美國軍機B29開始轟炸日本殖民地的台灣, 高雄港當然難逃厄運。高雄居民家家戶戶開始疏開(疏散)逃空襲。一輛牛車載著父親、母親、弟弟與我,還有幾樣簡單的家具,離開我們一向居住的外公家巴洛克式的三層西洋樓,前往鄉下去避難。悶熱無雨的日午,我和弟弟被逼穿上厚重的罩頭棉襖。它的式樣一如當今美國孩童冬季的穿戴,只不過,他們是穿來堆雪人、打雪仗、歡度童年。而當年我們卻是穿來保命的工具。惟恐不長眼睛的碎彈片會傷及我們幼小脆弱的身軀和頭顱。
母親在棉襖裡層用毛筆端端正正寫了幾個親戚的姓名和地址。母親的心意,如果她與父親遭遇不測而我們倖存,處理後事的警察或者素昧平生的好心人,就能帶領我們去依親投靠。當年過分幼小的我哪裡能體會到父母用心的良苦與辛酸?只因為熱出了滿頭大汗,掙扎著要脫掉它而受到大人的叱責,我就流下了無限委屈的眼淚,就狠狠地翹起了「菱角嘴」,一聲不吭地任憑那條討厭的老牛拖向無法想像的遠方……。
正在反芻往事,神遊故園之際,馬車驟然停止不前。也許負荷過重,也許馬兒要來一段「Coffee break」,也許馬兒也害起美洲大陸的流行病~鬧罷工。趕車牛仔的威逼利誘全盤失效,四匹壯馬共商議決,原地肅立,說不走就不走。這時人們紛紛跳下馬車,在野花離離的草坡上,在冶艷如火的紅葉樹下展開各自的活動。
荒野大地即刻響起了一片笑聲、人語,喧喧嚷嚷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餵霜雪而膏沃,飲西風而微醺」,滿山紅葉,在柔柔的秋風裡翻舞著彩裙翩翩。我走向一株枝椏低垂的楓樹,採了滿懷抱巴掌大的楓葉。兩個孩子跟前跟後地團團轉。那年的我長髮飄逸,芳華正盛,兩個孩子都有水晶剔透的眼瞳,都有璀璨如旭日般的笑容。多麼難忘的往事呵!當時心情即知良辰美景無非剎那,趕快央請先生按下相機快門,留下了一張彌足珍貴的「秋山採楓行樂圖」。
風勢轉強,秋日西斜,倔強的馬兒依然擺出不合作的高姿態。一
些不耐久等的父母把孩子扛在肩上,沿著草徑走下山去。有人拖兒
拉女,斜挑衣物、水瓶與薄氈,陸續跟隨,遠望過去像極了一群難民翻山
越嶺的逃亡。當人群半數散去,趕車人宣布放棄一部車輛,把四匹馬合拼排組後,牠們才心滿意足地騰蹄舉步,繼續前行。
晚風呼嘯,白雲悠悠,微藍的晴空斜掛著橙黃熟透的夕陽。馬蹄得得,引起稍遠下方,山居人家欄杆內的群犬爭吠。我坐在馬車上一面欣賞秋陽晚景,一面輕哼著初中時代,學校遠足常唱的歌謠~~愛這秋高氣爽,愛這風清日朗,遠足且把歌兒唱。平原黃稻初熟,小溪綠水澄亮,青山紅樹,描出好模樣。走過一個村莊,又進一個村莊,難為雞犬迎送忙……興盡歸來,落日已昏黃」。任憑我想破頭殼,有兩句歌詞依然中斷。惆悵之餘偶然回首,才知紅葉秋山已籠上了一層淡紫的煙嵐。
(1972/2016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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