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八月二十一日正午,老狗Sandy以十七歲的高齡安然去世。
1990年夏天,老大Bing走進門來把手捧的毛茸茸的東西直送到我面前說:「媽,妳來看這個。」原來是隻沙黃色柔毛,深棕色眼珠的狗娃娃。問他從哪兒弄來,叫什麼名字,他說是從animal
shelter領養的。因為毛色淡褐如細沙,又是雌性狗,所以替牠命名叫Sandy。我稱讚牠「古椎又得人疼」,兒子說籠子裡同時關著三隻小狗狗,其他兩隻比牠更漂亮,但是一看見他靠近,不但叫得兇,還躲到最遠的角落,好像看到鬼怪一般。唯有這隻拉不拉多(Labrador)小puppy擠到他面前,細細的尾巴幾乎搖斷,半個頭擠出籠外,還伸出舌頭要舔他的手。他最後決定領養這隻「有緣狗」。
兒子醫學院畢業後到外州去當住院醫師。他與妻子Nancy帶著Sandy千里跋涉,從休士頓到Orange County,一年後轉到San Diego。直到孩子出生之前,Sandy享盡他們夫妻全心的寵愛。大女兒Natalie是個勇敢活潑的小女孩。剛學會走路時就敢抱著狗狗玩。有一次Sandy追逐蝴蝶躍過鄰居的草坪,Natalie一邊喊“Sandy
come back here“一邊腳步顛顛緊跟過去。年輕的狗狗不知輕重,往回跑時把小女孩撞成了四腳朝天。狗狗添著小女孩的臉頰,似乎在說對不起,小女孩不但沒掉眼淚,還回頭笑著對我說:「It's
OK Grandma, she is my dog.」等到老二Michael出生,Sandy的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拉布拉多高亢激昂的天性在Sandy血液里沸騰。牠腦海中也許還刻印著前世在高山野地追逐獵物,在海邊搏浪拉網捕魚的圖騰。牠在屋里橫衝直闖,常把嬰兒嚇得嚎啕大哭。Sandy的生活從此被拘限在屋後一方狹窄的院落。Bing轉調到芝加哥之後,冰天雪地的風寒,狗狗冬天無法存活在戶外。留置在室內的Sandy又吃飽無聊,老跟
Michael搶玩具。Nancy那時碰巧又懷孕,無法應付狗狗與孩子沒完沒了的糾纏。Bing最後忍痛棄養,讓Sandy獨搭飛機奔回休士頓的老家。因緣由此聚合,我們兩個老人家才得以跟Sandy結下了十年朝夕與共,牽腸掛肚的不了情。
那時Sandy正值七、八歲壯盛之年,渾身是勁,不甘寂寞,一旦被牠瞄到,牠就跟前跟後「葛葛纏」。日頭偏西的黃昏,老爸有時躺在後院板凳上做運動。Sandy口咬飛盤奔馳過來,用口中的飛盤碰碰老爸的左手,老爸不理。牠又跑過去碰碰右手,老爸還是不理。牠乾脆就把飛盤扔置到老爸的「腹肚頂」,還不斷用狗頭碰觸老爸的鬢角,明確擺出的架勢就是說:「帶我去丟飛盤,不帶去你也甭想在這裡樂逍遙。」
Sandy喜歡追松鼠。松鼠善爬樹,三兩下就爬到木架欄杆上,搔首弄姿對著Sandy擺姿態,明白地挑戰~~來啊!有本事就爬上來。Sandy雖氣壞,也只能汪汪叫幾聲,拖著尾巴悻然離開。Sandy也愛追野貓,狗貓是天敵,發現目標後,它先發出一聲低沈的悶喝,然後半蹲前腿,伸直後腿,身體如箭一般向前射出。野貓毛髮豎起,雙腿抖戰,生死存亡之際,蹦出比閃電還快的速度,或鑽過圍牆底邊空隙,或躍上木板牆頭,一溜煙人間蒸發。體型較大的野貓也會絕地大反攻,我曾經看過Sandy的狗鼻上被野貓抓出血跡鮮明的傷痕。
抓不到飛簷走壁的玩物,Sandy倒也學會「柿子揀軟的吃」這款人類的「奧步」。春末夏初,我家後院花繁葉茂,小蜜蜂,嗡嗡嗡,結伴前來遊玩兼做工。Sandy穩坐在花栽旁,當蜂群緩緩飛過,牠閒閒地張開嘴,不知怎麼回事,總會有一兩隻倒楣的蜜蜂直直掉進牠的嘴巴裡。狗嘴裡非但吐不出象牙,連蜂蜜也流不出一滴。我還來不及替冤死的蜜蜂唸往生咒,Sandy臉上已笑意盈滿,好像在得意地昭告天下「只有笨蛋才花錢買蜂蜜。」
Sandy曾經施展出顧家抓賊的本事,但是那次行動差點把我嚇破膽。我家緊鄰那戶人家,先生是警察。因為隨和好客,同事經常前來串門子。有一天,Sandy發出一陣撕裂肺腑那樣尖銳的吠叫聲後,一陣風似的從車庫門縫狂奔出去。兩個高頭大馬,一身武裝,威風凜凜的「波力士」
(Police) 大人正站在隔壁車道上哈拉(閒談)。Sandy「狗」眼不識泰山,不但猛往人家身上撲,兩隻前腿還向人家腰間的掛槍抓。我狂呼「Sandy, stop
it」,同時急促向對方道歉。兩個警察悶不出聲,但臉上同現慍色。想想看,兩人之中只要一個反應過度,以「自衛」之名拔槍射擊,不敢想像Sandy會有怎樣悲慘的結局。
經過此次襲警事件,Sandy似乎學到了好狗不吃眼前虧的保命哲學。有一次家裡來了三個油漆工。因為是熟人的雇員,我們夫妻兩人放心上班去。黃昏我回家時卻不見Sandy一如往常那樣,歡喜地搖著尾巴前來迎接,屋前屋後也找不到狗狗的蹤跡。工人說大半天也沒看到一絲狗影。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尋,最後走進「後壁間」的主臥房,不經意地看到淋浴間的掛幔後緩緩伸出一個笑容滿面的狗頭。猜想是牠自覺孤影單隻,絕非三個彪形大漢的對手,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躲在房間隱蔽處避難兼納涼。
老爸在車庫為它訂製了一個舒適的「眠床」,「眠床」上鋪著軟厚的地毯,夏天吹電扇,冬天開暖氣,流浪漢甚至窮家的孩子,怕都沒有如此「好狗命」。歲月如飛,Sandy的精神與戰鬥力隨著年華明顯老去。牠白天進屋,大半時間趴著睡覺,晚上困倦時,就會站在後門邊等候我們開門,牠好回到車庫的房間去安眠。牠的腿上開始長出肉瘤,關節炎顯然發作,不小心碰到痛處,馬上「變面」作勢要咬人。我在一片cheese
裡包捲一粒Advail(止痛消炎劑),平放在圓盤中狗食上,當作食補兼藥療。為了增進Sandy的食慾,我絞盡腦汁變換不同的料理。我翻炒絞肉,撲鼻的肉香味引來老爸的垂涎。我說是給狗狗吃的肉燥飯,老爸竟然問我:「那我能不能吃啊?」人爭狗食?我笑得差點直不起腰身。
那天早上十點,我打開後門,Sandy進門走進書房,趴在老爸背後的地毯上。不知過了多久,專心上網的老爸聽到Sandy急促的喘氣聲,回頭看看,牠趴著搖尾巴。老爸蹲下去拍拍牠的背,摸摸牠的頭,牠漸漸安穩又陷入深深的睡眠。十一點左右,牠俯臥在書房門外牠一向最喜愛的據點。我走近時,牠突然站起,搖搖擺擺走過起居室轉進廚房,走向後門的過道時,牠一陣戰慄,全身撲跌在磁磚地上,掙扎兩次都無法站起。我奔上前去,牠抬起頭深深看了我一眼,眼裡哀傷的表情滿滿是告別的意味。我全身有如觸到電,一陣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我衝進書房大叫「老爸你快出來,Sandy出事了。」 老爸快步過來扶起Sandy的後腿,Sandy掙扎站起來。我打開後門,牠以多年來少見的速度奔跑到籬笆邊綠草地牠的favor
spot,躺下去後就沒能再站起來。日頭赤炎炎,毒辣的炎陽直直照射到牠身上。老爸不捨,在牠身旁撐起一把大花傘﹐開動一部電風扇(只差戴上寬邊墨鏡,活生生一幅卡通版的狗狗海灘休閒圖)。院子裡大樹下有一大片清涼的樹蔭,鋪上白被單,老爸把氣若游絲的老狗輕輕平放在被單上。
老爸跑進書房找出Sandy的醫檢資料,我回房間換穿出門衣服。兩分鐘後我衝出屋後門,看見老爸站在樹蔭下沈默黯然。我飛步向前問他「現在怎麼樣?」,老爸說:「牠走了。」我說要看看,老爸翻開覆蓋的被單,Sandy神態自然猶如嬰兒一樣的安眠。我輕拍牠餘溫尚存的額頭,心裡默唸說:「Bye!Sandy,塵緣已了,從此脫離畜生道,西天路上一路好走!」我的眼淚一串串開始滴落下來。…‥ (2010/2016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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