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5, 2017

洋學生學漢語

每次打開電視機看CNN的新聞播報時,主播之一的Don Lemon常會讓我想到在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教過的一個學生。事實上,第一次看到Don Lemon的影像時,我真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就是我的學生Tracy Anderson。他倆的髮型、面相,特別是展開笑容時臉上一閃即失略帶羞澀的神情,幾乎是一個模子複印出來的。
Tracy 來到我執教的漢語初级Mandarin Chinese I 的時候已經是12年級的學生。因為年紀比班上其他學生都大,看起來相對的懂事而成熟。他中高身材,濃眉大眼,膚色不算太黑,比較接近南島民族(如夏威夷或台灣原民)陽光男孩的赭紅色。比起一般非洲裔學生的活潑好動、外向聒噪,Tracy顯得老成穩重。
他曾經提到,因為喜愛美術,所以對漢語方塊字特別著迷。他喜愛繁體勝過簡體。他說繁體字的結構複雜精緻,每個字看起來不但是一幅美麗的圖案,還隱藏著生動的故事。問他為何沒有早點來,他說從初一開始學習西班牙文,為了把一種語言學習得更精通,他繼續選讀沒有放棄。他去年已經通過APAdvanced placementhighest level Spanish Test,所以今年才有空檔來修漢語
當別的學生寫到「餐」、「藏」等多筆畫的漢字而「哀哀叫」,吵著要這些字的簡體而我回答「沒有」時,學生甚至提出「我們自己來創造」的要求。Tracy不寫簡體字。他不疾不徐地把每個繁體字寫得中規中矩、端正飽滿,有如鉛印的一般。他甚至說,只要開始「畫」字,心煩氣躁的現象就會消失,好像服了一帖清涼劑。我經常誇他字寫得好,他說其實他是在畫圖,因為喜歡,所以從不覺厭倦。

有一次在授課時介紹「飛」字,我說從字面的圖像看,「飛」帶雙翅,雙翅鼓動因而升空(雙翅下是個''''字)。鳥會飛因為有翅膀,飛機會飛因為有雙翼(直昇機除外),所以,只有長翅膀的禽鳥或裝雙翼的機械才能飛。人無翅膀不能飛。英文的fly to…如果說的是人,應該說成「坐飛機到(location)去。」我話未說完,有一隻手緩緩舉起,是一個嘰喳如麻雀的華裔男孩,他問為什麼媽媽常說~「爸爸飛到。。去開會了」?
「爸爸有翅膀嗎?」我問。全班哄堂。
「當然沒有啦!」他回答,自己也哈哈大笑。
我沒有正面回應,只叫他回去問爸爸,也許爸爸有隱形翅膀也說不定喔!無意中轉頭看到Tracy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我們相對一笑。我知道他懂。從他喜愛繁體正楷的個性,他完全明白我說的「雙翅鼓動,因而升空」的道理。我相信他會永遠記住今天在教室裡發生的,與「飛」有關的場景與故事。
忽然有一絲細小的聲音從教室角落響起~~「簡體的飛(只有一隻翅膀,那麼,只有一隻翅膀的鳥不是會掉下來了嗎?」問話的是一個班上出名的小淘氣。他說話同時站起來,做出單翅的飛鳥掙扎斜飛,歪嘴巴加上鬥雞眼,腳步顛顛終至摔落地面的動作,同學有人笑得趴到桌上抬不起頭,有人笑得直喊Oh My God! 高頻率的歡笑聲在教室裡翻湧激盪傳到室外,碰巧從走廊經過的副校長好奇地探進頭來,才把滿堂笑聲攔腰斬斷。…‥
秋去春來歲月如流,春假過後學生再度回到學校上課時,學已逐漸進入了尾聲。一天午休時間,Tracy走進教室來。他步履輕鬆,精神愉悅。
「有事嗎?」我問他。
「沒事,只是來告訴老師,我已經接到Columbia 大學的錄取通知,並獲得四年全額獎學金。我來謝謝老師給我寫了大學推薦信。」
「恭喜你,太好了,是Ivy League 耶!可以好好享受四年不愁吃住,無牽無掛的大學生活。」
「除了用功讀書,還是要找時間去打工,存錢給妹妹將來讀大學。」他說。我感動得幾乎要掉眼淚。
「妹妹?我從未聽你提起。」
「她今年十歲,還在讀小學很聰明,也喜愛讀書。」
「爸爸、媽媽應該會替她準備學費吧?」
「爸爸是大卡車司機,開長途經常好幾天不能回家。媽媽在River Oak () 一戶有錢人家保姆。他們工作都很辛苦,但是賺的錢並不多。妹妹大半都是我在照顧。我很愛她。」
「有這樣好的哥哥在照顧,妹妹真的好幸運喔!」
「這是應該的。我很樂意這樣做。She gives me lots of fun too!」
「你想讀什麼科系呢?」
「還不確定。會先攻讀生化方面的課程,拿到學位後,如果申請得到,也許讀醫學院,將來當醫師救護病患;也許進法學院,以後當律師維護人權。」他口氣誠懇,眼光專注,看不出一絲「臭彈」(吹牛、誇大)的味道。
自從畢業典禮之後,我不曾再遇見他。很多年過去了,現在只要看到Don Lemon坐在CNN主播台播報新聞的身影,我就會想起他Tracy Anderson還是不忘給他送上滿滿的祝福。
那年秋天新生入學,我的漢語初级班來了兩個非洲裔學生。除了Tracy Anderson ,另外一個就是Robert SmithRobert不是壞孩子,但是極端好動,坐沒坐相,走路故意一顛一簸,搖頭晃腦,有些人看到或許會以為他患了「羊癲風」,但他自覺是跟上新潮流行的「cool guy
問他為什麼來上漢語課?他說看了「少林小子」的電影,決定要去學功夫。但是,如果聽不懂「Sea Food」(師傅)講的話,怎麼練得了好功夫呢? 所以決定先來學漢語。我一聽就知道,這小子學習漢語必定前途無「亮」。之前已有幾個洋學生,有的為了喜歡吃中國菜(春捲或chop-suey~雜碎),有的為了學打麻將而來修漢語。這些帶著好奇的夢幻舆淺薄的興趣前來的年輕人,一旦發現漢字之艱深繁複,四聲之難於掌控,往往尚未達陣就已棄甲曳兵,落荒而逃。
我對每個學生都要求有Chinese name。除了在華裔家庭長大父母早已命名者外,其他族裔的學生,我就根據原名,取個音調接近,字義吉利的名字。經常可以發現他們的書包,筆記本等私人用品都簽上這個新奇的名字。他們引以為傲,同時也有向同窗好友炫耀一番的意思。我替Robert取的姓名叫「羅培德」。一番解釋之後,他說喜歡因為看起來非常「good looking」。可是,喜歡歸喜歡,總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吧?!當我要他按照筆畫順序,一點一撇地練習書寫時,他唉聲嘆氣,顏面五官皺成一塊風乾橘子皮。他一面畫一面「碎碎唸」Man! It is so hard, it is so hard…
有一天,當他一如往常那樣搖搖擺擺地晃入教室,我看見他的左邊眼眶四周一大圈「烏青凝血」。我心想,這「猴囝仔」少林小子還未當成,卻先變成了功夫熊貓。忽然間念頭一轉,不對啊!這可能是學生互毆,也可能是家暴。學校三番五令要求老師在第一時間盡快報告。我正在「操煩」不知如何處理的時候,下課鈴聲響起,這隻熊貓一馬當先衝出教室,呼朋引伴往樓梯口狂奔而去。
午休時段有學生家長來訪以致無法抽身。等到下午最後一堂課上完趕到護理室,進門才提到Robert的名姓,護士笑著說 too late原來中午已有別的老師前來通報。我不自覺鬆了一口氣。
「後續動作是什麼?」我問護士。
「請示過校長以後,已經Child Protection Services報告 下步動作就是CPS跟家長方面的事了。」
過了幾天,從別班老師口中傳出來的訊息~~Robert的父親,一個頗有名望的牙科醫師,在診所被警察以家暴的罪名上銬帶走。聽到後我內心深覺感慨。據說苦學出身的牙醫老爸,無法容忍獨生兒子不把功課當回事,整天晃進晃出跟著蹺課學生兜圈鬼混,氣不過才動手修理。美國法律,父母管教兒女,只准動口(還不准說出傷害孩子自尊心的話,否則就是語言暴力),不准動手,若一時失控打出傷痕,「波力士」(police)大人登門以手銬伺候是不講情面的。
此事過後不久,第一張「six week report card」(六個星期總結一次的課業成績單)發放同時Robert向我遞出退課單。我問他真想清楚要放棄了?他點點頭,想了想,然後說:「實在太難了,寫一個字就像畫一張圖,人的腦子能記得住多少張圖畫呢?」我簽過名把退課單還給他。我不知道他這麼一走,是不是同時也走出了少林功夫的英雄夢?
以後幾次在校園遇見,他三腳兩步跳到我面前,眉開眼笑對我大聲嚷:「踩老鼠,溺好馬?」蔡老師,好嗎?)又是老鼠又是好馬,我不禁對自己搖頭苦笑起來。教不好,師之過。哪裡會想到,我的報應這麼快就到眼前來。

(註)River Oak ~~ 休士頓超級富豪居住區,以深宅大院,亭台花美觀而聞名。
                                                                                                                                              (2013/2017修訂)

Tuesday, September 19, 2017

竹籬院內茉莉花



江芙美是我上小學四、五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她家是一幢日式的木造平房,有一個相當寬廣的院落。因為房子就座落在學校對面的小巷裡,我們下課以後或是放假的日子,都喜歡到她家去玩。說是到她家去玩,其實也很少進她屋裡去。除了進去上廁所、洗手、喝水,大半時間都消磨在院子裡。那時我們每個人都是天才發明家。一把落葉、幾粒小石子,隨手拈來就能變出各種把戲,就能笑呀叫呀,玩盡了長長的下午兼黃昏。芙美有一個小弟弟,那年幼稚園都還未上。當時我們十一、二歲但自以為已經長大,對那個講話還有一點「臭乳呆」的毛孩,我們嫌他「鎮腳鎮手」,常對他呼呼喝喝,他只能靜靜地站在一邊吧噠吧噠地眨著眼。

芙美的母親薄弱蒼白,天生一副老相。她的表情嚴肅,整天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從來沒見她笑過。初次見到她,我差點錯認她是芙美的「阿嬤」。比起芙美的母親,她父親就顯得年輕開朗多了。他長得瘦瘦高高,皮膚白晰,很像從「歌仔戲」裏走出來的文弱書生。他是牙科醫師,隨時都套著一件寬長過膝的白色工作袍。他們家的玄關門邊搭建一間醫療室,門上釘著一塊小小的招牌,牌上只寫著「江齒科」簡單的三個字。

江醫師極愛說話。他工作的時候手也忙,口也忙。從醫療室門前走過,常會聽到他喋喋不休地對「患者」開講。「患者」張大嘴巴,牙齒在接受修理,有口難言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每次總是聽到江醫師一個人大河長江一路滔滔。斷斷續續地,可以聽到「…國民黨統治,二二八…陳儀…蔣介石…」原來在談論政治。我在家裡也常聽到老爸與親友議論時勢,雖然都壓低聲音,但習慣變成自然,也不覺什麼特別。倒是看到芙美的母親前腳進、後腳出地忙著打斷他先生的話題時,我還覺得她很囉唆。我曾聽過她這樣責備他:「治療『嘴齒』就治療『嘴齒』嘛,講一大堆『閒仔話』要做什麼?」

每次遭到太太的責備,江醫師就會用溫和的口氣帶笑地反駁:「講幾句閒仔話有什麼要緊?『敢講』連一點言論的自由也無?日本殖民地時代嘛無這專制…。」   這些週而復始,一成不變的「鬥嘴鼓」對我說來,無非是夏日午後說來就來的西北雨,唏哩嘩啦一陣過後就雨過天青,絲毫沒能留放在心上。我們一群「查某囝仔」最「甲意」的就是院子裏籬笆邊,那一大片長得又青翠又茂密的茉莉花。

數不盡也摘不完的茉莉花好像星星的眼睛,在日光下閃著點點銀光。我們坐在屋簷下的竹凳上,把滿滿一裙襬剛摘下連著短截嫩枝的茉莉花輕放在腳邊,然後用針線連綴成一串串清香四溢的花環。我們把花環戴在頭上,掛在胸前或手腕,自覺成了童話世界裡的小公主或是披著彩衣的仙女,在夢幻的天地間自在地飛翔。

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女孩都不太喜歡芙美的母親。十一、二歲「查某囡仔」的心情,愛憎全憑直覺。因為她沒有笑容,我們就全體「決定」她經常在生氣。因為她很少跟我們說話,我們就「決定」她不喜歡我們。因為她手裡永遠拿著一塊抹布在屋裡東擦擦、西抹抹,我們就「決定」她嫌棄我們弄髒她們的家具。我們也很少進她屋裡去。我們的遊樂園地只限於那方竹籬院落,特別是那一大叢「無暝無日」開得天上的星星一樣的茉莉花。

只有一件事到現在還遺忘不了芙美的母親不准我們借用她家的廁所。有一天她把我們全體叫到面前說出這樣的話語:「恁這陣查某囡仔,那欲放屎著愛轉去恁e厝放,嘸通用阮e便所。」我們「歹勢兼受氣」,但不敢問她為什麼。自從她發表了那麼嚴重又恐怖的宣言之後,我們還去芙美家的花園玩,但不敢也不能逗留太久。玩到小便急到不能再忍就風駛電掣地跑回家。上初、高中時我廢寢忘食迷看武俠小說。每次看到書裡寫著「一柱香的工夫」的時候,我就會想到當年在芙美家,計算時間不用「一柱香」而是「一泡尿」,不自覺就會大笑起來。

長大後回想起來才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委。日治時代留下來的宿舍建築,可以蹲踞的「便所」並無現代的排水系統。便所的洞孔下只放得下一個不算大的木桶。每天清理那桶方便之物,實在是一件吃力又齷齪的工作。而我們四、五個青少年期的女孩,正處於會吃會拉的年紀,看到我們進進出出沒完沒了的「方便」,她那能不肉跳心驚?萬一木桶滿溢出來,「代誌」就非常「大條」啦!

升上初中以後,因為考進不同的學校,有了不同的作息與課業,芙美家我就不那麼常去。就是去了總還緊記她母親「一泡尿」的限制而不敢久留。上完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又到芙美家去了一次。她家已經面目全非。除了那叢茉莉花,庭院花草枯死了大半。她父親一向視如生命的蘭花棚好像颱風刮過,斷枝殘葉散落一地。玄關門上「江齒科」的招牌已無蹤影。診療室門上貼一張白紙條,上面潦草地寫著「暫停營業」。

芙美的母親看起來好像生過一場重病。斑白的頭髮凌亂地覆蓋著前額,黃黃的臉色帶點浮腫,本來就不愛說話的嘴唇抿得更緊。她眼神癡呆,看了我一下,沒什麼表情也不打招呼,轉身就進到屋裡去。芙美也改變了許多。原來就扁長的腰身顯得更單薄,臉上佈滿了驚恐不安的神情。我還來不及問起是怎麼回事,她已先開口:
     「我爸被人抓去了。」
     「怎麼會這樣?什麼時候的事?」我感到自己的心「咚」地跳了一下,然後急速地下滑。
     「已經兩個多月。」
     「是我們派出所的警察嗎?」我著急地問。
     「我媽媽說他們是『便衣』。」 當年一提到「便衣」,不用解釋就足夠讓人頭冒冷汗、膽戰心驚。
     「可是你爸爸在家幫人補牙,很少出門,怎麼會惹來『便衣』?」
     「我們最近才探聽出來,常來補牙的「患者」當中,有一個在特務機關做事。他檢舉我爸,說他常發表反政府的不當言論,煽動人心,為匪宣傳。」
     「可也不能由他說了就抓,總得有什麼證據。」
   「那天來的幾個人,在我們家翻箱倒櫃,到處弄得亂七八糟,問他們在找什麼?又不肯說,連爸爸的蘭花棚也不放過。」
     「找到了什麼證據沒有?」我緊張地問。
   「帶走了幾本書,一堆舊報紙,都是日文的,我也看不懂,舊報紙只認得四個字 ~~《朝日新聞》。」

      我和芙美站在院子裡談了一會話。我問她以後怎麼辦?她用茫然的眼神看住我,低下頭黯然地說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的希望是父親能趕快回來。芙美的父親畢竟沒能活著回來。等到她母親接到通知到達監牢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具沒有知覺的屍體。沒有遺書,官方對死因隻字未提。……我最後一次去看他們的時候,佈滿歲月滄桑的日式宿舍已換了新住戶。芙美姊弟跟她母親三人如風中飛絮,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蹤跡。

   六十年過去了,現在每當我回想從前,芙美一家人的音容笑貌,已如天邊的夕嵐晚照,顯得遙遠而不真確。倒是竹離牆邊那叢開成滿天星斗的茉莉花,跨越了歲月的長河,兀自在我的舊夢深處,綻放著星般的輝芒。                                                                                            1996/2017年修訂)                                             
                                                                                         

Friday, September 15, 2017

雲外青山



               
  那時我們正當年輕。走在超越三千公尺,猶有冰雪殘留的山間野徑上,與人間隔著幾層雲。
  望不見裊裊上升的炊煙,也看不到野獸的蹤跡。前方較低的向陽坡上,一隻孤鳥緩緩遶圈飛行。早春二月,高山之巔仍有颯颯的風寒。谷澗激流衝擊岩石,嘩啦嘩啦的流水聲拼盡全力,也撞不開群山萬豁千古如一的空寂。雲氣說來就來,傾刻間把山谷、林木、荒郊、野地完全籠罩入一片茫茫白霧中。所謂太古洪荒,天地朦朧,想必就是這番情境吧。山中無歲月,行腳至此,竟記不起山下塵寰今夕是何年?
  行行復行行,不知過了多久,山谷轉角處出現一棟低矮的小屋。我們一窩蜂走上前去探個究竟。木板屋頂鋪著一層厚厚的茅草,上面壓幾塊鎮風的山石。土塊牆上釘有木柱的窗戶半開,薄薄的柴扉緊閉。敲了半天門,沒有反應。仗著人多勢壯,我走到窗前,踮起鞋尖伸長脖子,往屋裡探個究竟。
  「哇!裡面有一座女用的鏡臺。」我小聲呼叫出來。鏡臺老舊斑剝,鏡面有一道長長的裂痕。躊躇之間我忽見裡邊有人影一閃,約略看出是個年輕女子的身段。
  「喂!請妳出來一下,我們是X大登山隊的學生,妳不用害怕。」我出聲呼喚。
  「哇!這個女人怎麼敢一個人住在深山裡?」有人不解地嘀咕。等了片刻,她出現在窗前,愣愣地盯著我們看,一言不發,有如一幅半身的雕像。
  「不會是個白癡或神經病吧!」有人開始胡思亂想。
  「我看是被惡魔抓來囚禁在此的山地小公主。」有人開始編排劇本。
  「打開那扇柴門把她救出來然後背到山下去。」有人興起英雄救美的豪情。
我再度走到窗前隔著木柱對她微笑。她沒避開也沒吭聲,只是安靜地看著我。她的皮膚白晰,身材適中,但嵌在臉上的,是多麼令人難忘的一雙眼睛啊!線條分明的雙眼皮,自然濃密的長睫毛,顧盼之間似有波光蕩漾。這樣的眼睛,遠非那些劃眼線、塗眼膏,開刀加工的人間俗豔所能及。但有一點讓我費解的,那樣一雙美好的眼睛裡,我竟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或吃驚的神情。
那種眼光,似乎帶著順天認命,無思想、無愛憎,感情死絕的空茫。我與同行的隊友七嘴八舌地討論並猜測那個女子的來歷與身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那時正好一個年約五、六十歲的壯碩男子朝著我們走來。他的皮膚被日光曬成褐紅色,穿著工人衫褲,背著一袋修路的工具。我們不約而同擁上前去團團把他圍住。

「阿伯,那間小屋是你家麼?」我們當中有人問他。
  他搖搖頭,用一口不太容易能聽懂的腔調說:「我家在那邊。」他一面說一面指著山坡對岸被枯藤與衰草掩遮的小徑。原來稍遠山岩的背風面,還有一座相似的茅草屋。
「這棟是我老鄉的家。」他繼續說。
「你的老鄉也是修路工人嗎?」他點點頭。
「那個住在裡面的女人又是誰呢?是他女兒嗎?」
他卸下工具袋,坐在屋前一塊山岩上,點燃了一支香菸含在嘴裡,然後告訴我們那個女子的身世~~
她原來家住梨山。六歲那年得了一場生死交關的重病,發高燒數日不退,後來小命雖然保住,不幸卻變成一個有口難言的啞巴。她十歲時父母親先後急病死亡。那時她的哥哥已經結婚。哥哥忠厚軟弱,嫂嫂精明能幹。除了煮飯、洗衣,女孩還得挑水種菜做苦工。自早到晚悄然進出自家門,沒有人在意她的日子過得多麼忙碌與艱辛。幸好同村有個男孩,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不棄不離地陪伴她。
有一天,男孩向父母稟明要跟啞女結婚的心意,卻遭到父母極力反對。男孩向女孩許下非伊不娶的誓言,要她堅強等待,等待他多存一點生活費,就會帶她離開窮困的家鄉。男孩下山到平地的城市去學做修車的技工。假日返鄉就到深山去打獵,運氣好打到山豬或野鹿,賣給人家就能賺到一筆額外的小財。在一個發佈颱風警報的陰雨天,他不聽別人的勸阻,固執地披上雨衣帶著獵槍出門去。他還特意繞一圈彎路到女孩的家裡對她說,不久他就能存夠金錢帶她到遠方的都市去生活。日升月落,她癡癡地等待著這麼一天。
男孩沒有回來。一個禮拜後,村人在雨後洶湧的溪岸邊找到他被半截橫木卡住,已膨脹變形的屍體。男孩的葬禮當天,她跳下發現男孩屍體的溪澗,決心與他結伴走向黃泉路。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被路過的村人救起。她跌壞了一條腿,從此再也不能下田去工作,居家的日子就遭到兄嫂更多的冷淡與折磨。三年前,我老鄉路過梨山,聽到了她可憐的遭遇,就到她家去給她兄嫂一筆款項,帶她離開了故鄉。
「他們就結婚了?」
「我老鄉比手劃腳對她示意,如果不願意跟他,可以自由離去。她沒離開,就這樣留了下來。」
「你老鄉待他好嗎?」
「他離開老家時原已結婚,而且生下一個女兒。算一算女兒年紀差不多正好跟她一般大。他待她若妻若女,她有這樣的結局也算不錯的了。」

  故事已經聽完,問題也已問夠。我們背起行囊準備繼續未完的行程。啞女這時正好開門出來。她手裡提著一個裝滿骯髒衣物的竹籃,一拐一拐地走向不遠的山泉水窪邊。經過我們面前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又再度看到了她美麗的眼睛裡流漾的,我讀不出內涵的空朦。

  三千公尺的高山下有個聲光彩色瞬息千變的世界。與她年紀一般的女子,過的是與她截然迴異的生活。山下的女孩既使用盡她們的想像,也無法體會山中霜晨雪夜的淒冷和白月清風的孤寂吧!而這個身世坎坷,有一雙絕美眼瞳的女孩,心中可還牢記著當年與多情男孩親密的誓約~攜手奔向熙攘的紅塵去創造兩人甜蜜的家庭?

大學畢業後,我如浮雲一片飄向天涯的另一端。很多年過去了,千帆過盡,我看過無數不同膚色的臉孔,影印著形形色色的人生。那些人的眼睛,有的閃閃發亮,媲美寒夜的星輝;有的愁苦暗淡,顯示人事的悲涼,而我過目皆忘。
  但是,每當我抬頭仰望,看到悠悠白雲依偎著青翠山巒,我偶然還會想起,想起那段遺落久遠的,恍如前世的青春歲月。那雲山深處一次偶然的邂逅,我親眼目睹一雙堪稱人間極品的眼睛。那眼裡沈澱的讓我費解的空濛,猶如一首令人懷念的老歌旋律,跨越時間的長河,在記憶的風中輕輕扣動我的心弦。                               2008/2017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