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美是我上小學四、五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她家是一幢日式的木造平房,有一個相當寬廣的院落。因為房子就座落在學校對面的小巷裡,我們下課以後或是放假的日子,都喜歡到她家去玩。說是到她家去玩,其實也很少進她屋裡去。除了進去上廁所、洗手、喝水,大半時間都消磨在院子裡。那時我們每個人都是天才發明家。一把落葉、幾粒小石子,隨手拈來就能變出各種把戲,就能笑呀叫呀,玩盡了長長的下午兼黃昏。芙美有一個小弟弟,那年幼稚園都還未上。當時我們十一、二歲但自以為已經長大,對那個講話還有一點「臭乳呆」的毛孩,我們嫌他「鎮腳鎮手」,常對他呼呼喝喝,他只能靜靜地站在一邊吧噠吧噠地眨著眼。
芙美的母親薄弱蒼白,天生一副老相。她的表情嚴肅,整天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從來沒見她笑過。初次見到她,我差點錯認她是芙美的「阿嬤」。比起芙美的母親,她父親就顯得年輕開朗多了。他長得瘦瘦高高,皮膚白晰,很像從「歌仔戲」裏走出來的文弱書生。他是牙科醫師,隨時都套著一件寬長過膝的白色工作袍。他們家的玄關門邊搭建一間醫療室,門上釘著一塊小小的招牌,牌上只寫著「江齒科」簡單的三個字。
江醫師極愛說話。他工作的時候手也忙,口也忙。從醫療室門前走過,常會聽到他喋喋不休地對「患者」開講。「患者」張大嘴巴,牙齒在接受修理,有口難言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每次總是聽到江醫師一個人大河長江一路滔滔。斷斷續續地,可以聽到「…國民黨統治,二二八…陳儀…蔣介石…」原來在談論政治。我在家裡也常聽到老爸與親友議論時勢,雖然都壓低聲音,但習慣變成自然,也不覺什麼特別。倒是看到芙美的母親前腳進、後腳出地忙著打斷他先生的話題時,我還覺得她很囉唆。我曾聽過她這樣責備他:「治療『嘴齒』就治療『嘴齒』嘛,講一大堆『閒仔話』要做什麼?」
每次遭到太太的責備,江醫師就會用溫和的口氣帶笑地反駁:「講幾句閒仔話有什麼要緊?『敢講』連一點言論的自由也無?日本殖民地時代嘛無這呢專制…。」 這些週而復始,一成不變的「鬥嘴鼓」對我說來,無非是夏日午後說來就來的西北雨,唏哩嘩啦一陣過後就雨過天青,絲毫沒能留放在心上。我們一群「查某囝仔」最「甲意」的就是院子裏籬笆邊,那一大片長得又青翠又茂密的茉莉花。
數不盡也摘不完的茉莉花好像星星的眼睛,在日光下閃著點點銀光。我們坐在屋簷下的竹凳上,把滿滿一裙襬剛摘下連著短截嫩枝的茉莉花輕放在腳邊,然後用針線連綴成一串串清香四溢的花環。我們把花環戴在頭上,掛在胸前或手腕,自覺成了童話世界裡的小公主或是披著彩衣的仙女,在夢幻的天地間自在地飛翔。
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女孩都不太喜歡芙美的母親。十一、二歲「查某囡仔」的心情,愛憎全憑直覺。因為她沒有笑容,我們就全體「決定」她經常在生氣。因為她很少跟我們說話,我們就「決定」她不喜歡我們。因為她手裡永遠拿著一塊抹布在屋裡東擦擦、西抹抹,我們就「決定」她嫌棄我們弄髒她們的家具。我們也很少進她屋裡去。我們的遊樂園地只限於那方竹籬院落,特別是那一大叢「無暝無日」開得天上的星星一樣的茉莉花。
只有一件事到現在還遺忘不了。芙美的母親不准我們借用她家的廁所。有一天她把我們全體叫到面前說出這樣的話語:「恁這陣查某囡仔,那欲放屎著愛轉去恁e厝放,嘸通用阮e便所。」我們「歹勢兼受氣」,但不敢問她為什麼。自從她發表了那麼嚴重又恐怖的宣言之後,我們還去芙美家的花園玩,但不敢也不能逗留太久。玩到小便急到不能再忍就風駛電掣地跑回家。上初、高中時我廢寢忘食迷看武俠小說。每次看到書裡寫著「一柱香的工夫」的時候,我就會想到當年在芙美家,計算時間不用「一柱香」而是「一泡尿」,不自覺就會大笑起來。
長大後回想起來才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委。日治時代留下來的宿舍建築,可以蹲踞的「便所」並無現代的排水系統。便所的洞孔下只放得下一個不算大的木桶。每天清理那桶方便之物,實在是一件吃力又齷齪的工作。而我們四、五個青少年期的女孩,正處於會吃會拉的年紀,看到我們進進出出沒完沒了的「方便」,她那能不肉跳心驚?萬一木桶滿溢出來,「代誌」就非常「大條」啦!
升上初中以後,因為考進不同的學校,有了不同的作息與課業,芙美家我就不那麼常去。就是去了總還緊記她母親「一泡尿」的限制而不敢久留。上完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又到芙美家去了一次。她家已經面目全非。除了那叢茉莉花,庭院花草枯死了大半。她父親一向視如生命的蘭花棚好像颱風刮過,斷枝殘葉散落一地。玄關門上「江齒科」的招牌已無蹤影。診療室門上貼一張白紙條,上面潦草地寫著「暫停營業」。
芙美的母親看起來好像生過一場重病。斑白的頭髮凌亂地覆蓋著前額,黃黃的臉色帶點浮腫,本來就不愛說話的嘴唇抿得更緊。她眼神癡呆,看了我一下,沒什麼表情也不打招呼,轉身就進到屋裡去。芙美也改變了許多。原來就扁長的腰身顯得更單薄,臉上佈滿了驚恐不安的神情。我還來不及問起是怎麼回事,她已先開口:
「我爸被人抓去了。」
「怎麼會這樣?什麼時候的事?」我感到自己的心「咚」地跳了一下,然後急速地下滑。
「已經兩個多月。」
「是我們派出所的警察嗎?」我著急地問。
「我媽媽說他們是『便衣』。」 當年一提到「便衣」,不用解釋就足夠讓人頭冒冷汗、膽戰心驚。
「可是你爸爸在家幫人補牙,很少出門,怎麼會惹來『便衣』?」
「我們最近才探聽出來,常來補牙的「患者」當中,有一個在特務機關做事。他檢舉我爸,說他常發表反政府的不當言論,煽動人心,為匪宣傳。」
「可也不能由他說了就抓,總得有什麼證據。」
「那天來的幾個人,在我們家翻箱倒櫃,到處弄得亂七八糟,問他們在找什麼?又不肯說,連爸爸的蘭花棚也不放過。」
「找到了什麼證據沒有?」我緊張地問。
「帶走了幾本書,一堆舊報紙,都是日文的,我也看不懂,舊報紙只認得四個字
~~《朝日新聞》。」
我和芙美站在院子裡談了一會話。我問她以後怎麼辦?她用茫然的眼神看住我,低下頭黯然地說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的希望是父親能趕快回來。芙美的父親畢竟沒能活著回來。等到她母親接到通知到達監牢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具沒有知覺的屍體。沒有遺書,官方對死因隻字未提。……我最後一次去看他們的時候,佈滿歲月滄桑的日式宿舍已換了新住戶。芙美姊弟跟她母親三人如風中飛絮,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蹤跡。
六十年過去了,現在每當我回想從前,芙美一家人的音容笑貌,已如天邊的夕嵐晚照,顯得遙遠而不真確。倒是竹離牆邊那叢開成滿天星斗的茉莉花,跨越了歲月的長河,兀自在我的舊夢深處,綻放著星般的輝芒。 (1996/2017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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