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7, 2016

一個小鎮女子的故事


一個小鎮女子的故事                                                 
  在美國德州休士頓市近鄰的城鄉小鎮,住著一個台灣女子名叫美英。伊少小離開台灣中部的家鄉,來美以後,經過幾番奮鬥,總算有了溫飽安定的基本生活。伊記得自己是台灣人,但是因為嫁與洋人為妻,完全融入夫家的生活圈子,甚少與自己同文同種的台灣鄉親來往互動。伊離別家鄉之後,三十五年歲月流失,台灣故鄉經濟起飛,社會轉型,民主運動如火如荼,甚至2000年的台灣總統選舉,國民黨候選人落敗,第一次政黨輪替。台灣這些經濟、政治的巨大變化,對伊只是一陣遙遠的輕雷微風,在伊並不寬鬆的生存環境裡。並未留下任何影響。

  直到2001年五月底的某一天,耳邊忽然傳來臺灣總統陳水扁休城過境的消息。這則似陌生卻又有點熟悉的新聞,有如午後的天空飄過的一片雲翳,偶然投影在伊的心湖,催醒了伊沈睡已久的原鄉夢。伊從來沒聽過阿扁其人,也從未看過他的照片,但是冬眠在內心深處的原鄉草籽,一萌芽而不可抑止。

  六月二號星期六,炙熱的太陽還依依不捨地垂掛在墨西哥灣的水面上,美英約了一個經常交往的美國女伴,兩人塗脂抹粉,盛裝打扮,進城歡迎故鄉來的貴賓~阿扁總統。停車後兩人走到Double Tree Hotel門前的人行道,看見印著台灣島的綠色旗幟,在微薄的暮色裡,如千帆迎風招展。她們倆興高采烈地投入歡迎的隊伍,張開嘴巴「阿扁加油」、「臺灣,YES!」地喊得震天價響。看看馬路另外一邊,五星紅旗下,「統一牌」吼叫過來的蠻橫無理,令人怒髮衝冠的喊話,伊又生氣、又激動,把「阿扁加油!」的呼叫聲更提高了好幾度分貝。伊站在人行道上,扶著欄杆,如癡如狂,幾十年來幾被遺忘的鄉思之情,由沈甸甸的胸口呼嘯而出,心中那份順暢、舒坦,只能自己意會,難以言傳。

  兩個鐘頭很快過去,綠旗隊伍喊聲稍歇,人們提高腳跟,伸長脖子,兩眼巴巴地盼望著甚麼時候,阿扁現身相見。見他不為求名,不為謀利,只要讓他聽見海外台灣人普遍的心聲──我們能感受到你內心的苦楚,我們知道有人主導「逢扁必反」的詭計。島鄉國事,其亂如麻。外有虎豹,內有豺狼,除了打拚,更要加油。我們離鄉背井,但愛鄉情懷與你的心事相牽連。阿扁加油!阿扁加油!我們原無後退之路,只有機智勇敢地向前。

  望穿秋水,阿扁與阿珍還是未能現身。從未參與過這種陣仗的美英,一停止喊叫倒感到了舌燥口乾,伊遂對同來的女伴說,咱們先進旅館裡的酒吧去喝杯冷飲,充電一下再出來戰鬥。兩個盛裝中年女子,一白一黃,從從容容,體態悠閒地幌進了Double Tree大旅館。她倆走進冷飲小吧,一群正坐在那兒閒談的台灣同鄉,看見伊兩人,馬上親切地打起招呼,有人付費,為她倆買了兩杯清涼冷飲。美英第一次感到了「最親故鄉人」的溫情。話匣打開,有說沒完,熱心「相借問」,知道他們來自WisconsinMinnesotaLouisianaKansasLA。哇!男女老少,來自四面八方。懷著共同願望,想見阿扁一面,給他打氣、加油。另一個願望則是壯大歡迎陣勢,不甘願人頭數目被隔街叫喊的阿共仔「比落去」。

  話一投機,時間飛快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旅館廳堂忽然中門大開,走出來一群人。美英首先看到那位端坐輪椅,眉目清秀的女士。腦筋還來不及轉「輪轉」,又看到輪椅邊一個穿著西裝,身材中等,滿面朝氣,印堂發亮的男子。美英心頭靈光乍現,直覺到那就是門外數千人通宵苦等的阿扁總統。伊猶如飛鳥投林,拋開眾人,飛奔直上。一聲發自肺腑的「阿扁總統好!」,阿扁總統幾乎與伊的叫聲同時,回她一聲:「妳好!」,並很快地伸出手掌與伊的緊緊相握。三十多年辭別鄉國,數千里外夢裡山河。此時此刻只化成伊眼瞳一眶熱淚泉湧。

  美英至今還記得那夜開車返回小鎮時懷著何種心情。那種輕飄、舒暢,有如在雲端漫步的妙曼感覺,甚至在三、四日後還存餘味。每逢遇見熟人,她總是興奮地對人描繪當時心情。同時一再告訴聽者:阿扁握手,穩重沈著,眼光直視,給人誠懇、專注的印象,讓人無法不生出信任、可靠的好感。伊最大的遺憾是,那天忘記攜帶照相機,要不然,與故鄉總統握手寒暄的放大照片,掛在家中顯眼處,一來可傲示眾親友,二來可當傳家寶,留待身後子孫看。
                                                                                        2001/2016年修訂)



Wednesday, August 3, 2016

當初



當初 
一九六七年仲夏七月。

輾轉三天的航程~~松山起飛,東京過夜,夏威夷入關,然後舊金山、西雅圖、明尼亞波利斯,總算到達終點站南達科達州(S. Dakota 的布魯克林市(Brooklings)。生平第一次出國,就創下五次換機的紀錄。千山萬水,幾十個鐘頭高空飛行,到此告一段落。 他走出清冷的機場是傍晚七點多鐘的時刻,但豔紅的太陽還高掛在蔚藍的天空。天高地曠,大片翡翠色的草原從眼前迆邐而去,終止於遠方黛綠的山巒。早聞南達科達州是水草豐盛的大牧場,印地安人世居的家鄉,身臨其境,才知傳言屬實。

手提沈重的行李箱,他獨自站在機場出口處的車道旁,前路茫茫,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向,異鄉作客的孤寂頓時從胸口湧起。咬緊牙根,定一定心神,正在考慮如何前往目的地~州立大學的校園時,一輛墨綠色轎車乍然停到他身旁。坐在駕駛台前,金髮碧眼的年輕男子從半開的窗口友善地發問:「嗨!你要到哪裡去?」他說出州立大學的校名。
男孩說:「正好順路,我們可以載你去。」坐在客座的另一個年輕人幫他安頓好了行李。等他坐進後座,汽車很快駛離機場,在寬坦的柏油路上快速前進。透過車窗玻璃,他看見路邊住宅的庭院中綠草如茵,花木扶疏,但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不見人煙,顯得幽靜空寂。這種景象迴異於台灣城鎮人車擁擠的熱鬧與喧嘩。正沈溺於對新舊時空地貌的觀賞與比較時,坐在客座的男孩回頭問他:「你從哪裡來?」

「台灣」
「台灣在哪裡?」男孩又問。
「在亞洲,地球的另一邊。」他從車窗看出去,眼角所及,正有一大片雲絮往天邊盡頭緩緩飛去。
「是不是有戰爭的地方?歷史老師跟我們提過。」
「哦,那是越南呢,在South China Sea。台灣在琉球群島的西南方,與中國的福建省隔著Formosan Strait相望。」男孩沈默了。他大概被這幾個生疏的地理名詞搞得霧煞煞。Brookings 美國中西部偏北的小城,離家真的太遠了,他默默地想著,而美國少年人的熱情親切,也讓他深受感動。

三天的奔波,靠著指導教授積極的幫忙,總算找到了客居的住所。那是一間古舊的樓房,淡灰色的牆壁爬滿綠色的藤蔓。年老的屋主把二樓隔間出租給學生,以補貼拮踞的家用。他的房間窗口面對後院鄰居的屋頂。一株大樹的枝柯斜斜伸展到窗前。每日清晨,鳥雀在枝葉間跳躍鳴叫,吱吱~喳喳~唧唧~與島南故鄉相同音調的聒噪。似醒非醒之際,他鄉故鄉,難以分明。
那天,他正在房間裡寫家信,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回頭看見虛掩的房門探進來半張佈滿笑容的鬍鬚臉。原來是與他同屋隔間的房客,來自約旦,正在修讀博士學位的學生。他的名字含意是「征服者」,年紀輕輕,卻留著一把大鬍子。他樂觀開朗,聲量雄厚如宏鐘,是在Brooklings城居住已有五年的識途馬。征服者開著一部簇新的轎車,經常熱心載我進出超市買用品,給了我這個新來乍到,還不會開車的台灣客莫大的方便。

「哈囉!」征服者拉開他的大喉嚨:「給女朋友寫情書嗎?」

「是在寫信,但不是女朋友,是僅有的一個太太啦!」征服者來自一夫多妻的國度,他因而如此回答。

「太太?」征服者顯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不~不~,當然可以有太太,只是沒想到,以為你跟我一樣,還是光棍一條啊!」

「不但有太太,兒子都會叫Ba~Ba 啦!」想起松山機場的別離,輔滿周歲,腳步顛顛,跟前跟後頻頻呼喚「阿爸」的稚子,他內心突然感到一陣牽扯的痛楚。

「看來我非加油不可啦!」征服者半真半假地說。

「沒女朋友嗎?我是說,當你在約旦,還沒留這把大鬍子的時候。」

「怎麼沒有?還是鄰家少女偷偷仰慕的對象呢,可惜仰慕者一個個都結婚了,而新郎永遠不是我。」征服者自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接下去說:「聽說台灣的女孩溫柔又漂亮,介紹一個如何?」征服者顯然只是開玩笑。他放下筆,乾脆開始跟他「畫虎懶」(胡扯)。
「台灣女孩不嫁大鬍子,更不嫁多妻的男人。」他板起臉孔故作嚴肅。
「啊!」征服者戲劇性地高舉雙手,仰天低嘆說:「我對至高無上的阿拉發誓,從此一夫一妻,罷!罷!為了愛情,這把鬍子為她剔掉也無妨。」
「要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呢?」他一本正經地問。
「要個乖順聽話的,不要恰查某(凶悍女子)。。」他沒等征服者說完,先就笑彎了腰。原來幾天前的晚上,兩人擠在老房東的客廳裡看電視,影片的主角是個飆悍的女孩,他說台灣話叫「恰查某」。沒想到征服者不但牢記在心還能正確運用。
「征服者還怕一個小小的恰查某?」
「不是怕,是有點~有點緊張啦!」兩個人同時笑出聲來。
「好吧,我這就寫進信裡去囉!叫我太太幫你找個女朋友,一個準備刮你鬍子的女人。」
「寫吧,不准騙我。」征服者站在身邊煞有其事地瞪大眼睛看。
他提起筆繼續寫下去~~。。大鬍子征服者站在旁邊監督我寫信,他要我向妳討個女朋友。其實,他不懂中文,既使我現在滿篇都罵他王八蛋,他還以為我在替他吹牛捧場呢。為了守住諾言,以下幾句改用英文~~盡快去找,征服者在等著好消息呢。」征服者看懂了這一句,在一旁擠眉弄眼,表示滿意。
九月初的Labor Day長週末,應台灣同學之邀,到鄰近的公園去picnic。流經公園的小河水聲潺潺,水鴨子嬉游其間。沿河步道稀稀落落有遊客緩步徐行。空曠的野地上,孩子們奔跳追逐,如銀珠迸地的歡笑聲四處流闖,狗狗咬著飛盤開心地打轉,年輕愛侶依偎調情,擋不住的熱情煥發的青春。這樣一幅太平愉悅的景象,有多少人還記得南中國海上的越戰砲火連天,血肉翻飛?
來自台灣的林教授帶著八歲的兒子同行。孩子兩歲來美,六年後長成一個滿口英語,活潑外向的頑童。孩子用難得幾分鐘安靜的耐性,站在身邊聆聽兩個大人的談話,不久就插播進來說:「我知道,你們在講台灣話。」他問孩子:「你會說台灣話嗎?」孩子搖頭說他只會講「腹肚yao」(肚子餓)。說完,他雙手插腰,擺出一幅小太保的姿態,用理直氣壯的口氣對我嗆聲:「butSo WhatMy teacher says we are all Americans!」說完,一溜煙很快跑開了。林教授無奈地搖頭,他和太太努力試過教導孩子說台語。問題是左鄰右舍,社區周遭沒有任何講台語的住戶。孩子一踏出家門或進入學校就完全融入了英文的語言環境中,沒有辦法也就由他去了。
歸途中,他默默地思索,若說他這一代人註定要在生命中的某個時段或後半生剩餘的歲月背井離鄉,天涯漂泊,至少也是自己歡喜甘願的選擇,禍福成敗自己要承擔。而被父母自小帶來的幼兒,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被迫植根於異國的原土,然後自認是百分百的美國人。但因膚色與家庭文化的差異,能被全盤接收不遭歧視麼?種族問題盤根錯節,百年都難解決,哪裡是一相情願的自我認同或學校老師一句「大家都是美國人」就能消弭於無形呢?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孩子。最能讓孩子快樂成長,安身立命的地方,當然是自己的故鄉家園。幾年辛苦,等到學位到手,也就是回家的時候了。把艱苦所學的專業,回饋自己生長的鄉土,於情於理應該都是通暢無礙的康莊大道吧。在初臨異國的第一個夏季,他已開始計數返鄉的歸期。
                                                                                                        2011/2016年修訂)

夜航



                                 夜航 
二零零五年五月底,為了親人私事,我把學生期末考的成績算妥,送進教務處之後,隔日搭機從休士頓返回台灣。形單影隻坐在候機室,雖然手捧書冊,我的心情忐忑無心閱讀。當飛機起飛時刻逐漸接近,我起身前往洗手間,因為座位不靠走道,我不希望登機不久就得向鄰座借過,擠進擠出兩番折騰。
走到女用洗手間門口,裡面隱約傳來女子悲戚的啼哭聲。傾聽片刻,哭聲時斷時續、若有還無。我心裡發毛,繼而一想,門外走廊燈光照耀,人來人往步履雜沓,哪裡會有什麼倩女幽魂之類的靈異現象?合理的懷疑是某個多情女子受不了離別之苦,跑進洗手間嚎啕發洩。想到這裡,不覺移動腳步往裡走去。

洗手間內別無他人,只有一個長髮年輕女子雙手掩臉痛哭失聲。聽到我走近,她放下雙手楞了片刻,很快衝上來抱住我叫~~蔡老師,怎麼會是妳?我嚇了一大跳,哪會阿呢?趕快睜大眼睛,看清了對方後同時也大叫起來~~Cindy,妳怎麼會在這裡哭?她被我這麼一問,眼淚又開始滴落。我轉身拉下一團衛生紙塞到她手裡,同時輕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不多久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What's the matter? Are you OK?」我脫口而出。她輕輕地點了頭。
「有誰欺負妳嗎?」我忽然想到心理變態色情狂對年輕女子的騷擾。但她還是搖頭。
「妳身體不舒服?生病了嗎?」我再度追問。她語帶哽咽地回答:「是。。是Joanne Lee。她。。她。。」Cindy又開始啜泣起來。
我不會忘記Joanne 她跟Cindy在我執教的中文班裡比鄰而坐。她跟Joanne 應該已是大三的學生。
Joanne怎麼啦?妳為了她而躲在這裡哭?」我有如墜入十里迷霧,弄不清頭緒。
「我回台灣探望爺爺、奶奶,她堅持到機場來送我。」Cindy說。
「妳傷心因為捨不得離開她?」
「我要進入安全檢查的關卡時,她吵著要跟我一起走。她抓緊我的手臂又叫又嚷,在那兒拉扯的時候,兩個安檢人員匆匆過來把Joanne架走。她一再回頭,眼裡含著淚水,不斷叫著我的名字。」Cindy說完又哭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我腦力一時停擺。
「蔡老師,妳忘了她。。。」Cindy沒說下去,只用手指指自己的頭殼。
「她還是。。。?」我找不到適當的詞語。Cindy點點頭繼續說:「每逢考試,Joanne就會緊張得胡言亂語,不知所措。她已無法應付大學的課程,現在休學在家。…‥」
兩人正說著話,boarding的呼號響起,我與Cindy前後走入機艙。班機客滿,我們兩人的座位隔著一段冗長的距離。飛機起飛衝向雲端,漫漫長夜百無聊賴,塵封的記憶化成蝶翼翩翩,飛向了往事的來時路,眼前浮映出當年初遇Joanne的場景。…‥

一個陽光亮麗的秋天日午,我在教室準備教材時聽到敲門聲。開門一探,外面站著一個瘦削中年男士和一個怯生生的年輕女孩。男士用濃厚南方口音的華語說他姓李,前不久才移民來美落腳在休士頓。他到註冊組辦理女兒入學手續時,註冊組長叫他倆上樓找我,要我確定女孩的中文程度與級別,她才能設定女孩的課程表。

午後第一節課女孩走進教室。全班學生不約而同對她行起注目禮,她顯得緊張又膽怯。我告訴全班學生女孩的名字,不久前全家移民來到這裡,希望同學與她友善相處,親切對待。全班拍手歡呼表示歡迎,女生Cindy的掌聲與笑聲特別響亮。Cindy是個活潑開朗,熱情洋溢的陽光女孩,我靈機一動,把Joanne安排坐在她旁邊。我還特別交代,若有同學對Joanne霸凌(bully),第一時間必得向我報告。我還半帶玩笑恐嚇她:「不然就找你算帳!」Cindy伸了伸舌頭大聲說~~OK,沒問題!這就是CindyJoanne深厚友誼的緣起。

Joanne中等身材,有雙大大的眼睛與濃密的睫毛,看起來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但是,從她進入教室的第一天,我發覺她的眉眼帶著一層黯淡的神色。初時以為是新來乍到,他鄉異校的陌生感所招致,我並未特別在意。Fall semester匆匆過去。Spring semester開始後,她的陰霾臉色漸次加深。上課時,她雙眉深鎖若有所思,有時埋頭趕寫別科作業。多年的教學經驗告訴我,這女孩承受著相當程度的壓力。我也曾問起她的心事,她卻只搖頭不語。

一個課後的黃昏,我在走廊看到Cindy,把她叫進教室裡。她一向調皮,也愛耍些小伎倆,以為被我抓到小辮子,她神情顯露不安。
Cindy,沒你的事,別緊張。」我語調輕鬆,內心在偷笑。我問她最近是否常跟Joanne在一起?
「只在中文與數學同班上課或吃午飯碰到的時候。」
「常見到妳下課後還在學校呼朋引伴、衝進衝出。」
「因為參加了不少club 所以常有activities.
「怎麼不介紹Joanne參加呢?她對於學校的課外活動也許不太清楚。」
「跟她提過了,可是她說下課後馬上就得回家。」
「家裡有事嗎?為何這麼著急?」
「爸爸規定她放學立刻回家練琴。」
「練琴?」
「練鋼琴,每天四個小時。」
「每天四個小時?」
「是的。她說四歲開始就是這樣。」
「她哪裡還有時間做功課?我們學校的課業又是如此繁重。」
「她爸不准她看電視,也不准她跟朋友打太長時間的電話。有一次我跟她不知不覺談了太久,我在線這頭都能聽到她爸的叫吼聲。」我胸口感到一絲隱約的抽痛。
「老師我跟你講喔~」Cindy突然又想到了什麼,很快又開口~「她爸真的好恐怖,不但要她每天練琴四個小時,還要她每門功課都拿A耶!」
「妳怎麼知道?」
「有一次吃午飯的時候,她問我明天是不是six-week report card day(休士頓教育局規定~高中學校每6週分發一次成績單)?我說Yes,她沈思片刻,忽然掉下淚來。」
「怎麼回事?」我也跟著緊張起來。
「她說,如果拿到一個B,她爸就會跟她沒完沒了。」
「爸爸會打她嗎?」我已經開始模擬向學校報告child abuse的腹稿。
「她說爸沒打過她,但是嚴厲的口頭教訓,比捱打更痛苦。」
「媽媽呢?怎麼沒為她說幾句話?」
「不知道耶!她從來沒提過媽媽,我也沒敢問。」
Cindy在我耳邊小聲叮嚀~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這個秘密,尤其是Joanneor she will kill meCindy跑出教室前如是說。我在教室裡沈思良久,自己跟自己反覆debate,應該找Joanne的父母親來問個究竟嗎?可是又能談些什麼呢?正如Cindy所說,如果Joanne知道了,代誌可能更大條。最後我「阿Q」地對自己妥協~~以後看到Joanne在上課時偷做別科的作業,就悄悄放她一馬,當作「有看沒有到」,這也算是對她的同情與微薄的幫助吧。

學期很快過半。有一天Cindy告訴我,每週兩次,Joanne在午休時間到學校「青少年心靈理療師」的officevisit。我問Cindy是哪個老師的推薦,她說不知道。我替Joanne感到高興,自己內心也稍覺寬鬆。我期待通過心理專家的輔助,從此雨過天晴,雲翳盡散,Joanne 能恢復沒有壓力,青春少女的正常生活。但是不久以後她開始缺課,不是逃學,而是更長時間被留置在理療師的辦公室。種種跡象顯示,Joanne的憂鬱症並未獲得預期的改善。

Joanne十一年級那年的寒假前一天,下課鈴響過學生離去後,她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個信封說:「老師,送妳一張concert的門票,希望妳能參加。」
「好啊!什麼concert? ?」」對於她的邀請,我稍感意外但覺得欣慰。
「是我piano teacher 學生的表演會。」
「好的,一定會去。專程去看妳表演。」
「一定要去喔!因為。。因為所有老師當中,我只請妳一個人。。。」她欲言又止,停了一下又努力說下去:「我常在上中文課的時候,趕寫別科的作業。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的沒有時間寫完所有的功課。」我無言可答,只能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那天晚上苦雨淒風,寒意逼人。我勉強前往因為跟Joanne有約,不能讓她失望。說來很巧,就在通往音樂廳的過道上,迎面碰到Joanne的父親。不知從哪兒借來一股勇氣,我向他提出「借幾分鐘說話」的要求。他似感意外,但還是跟我走到稍為偏遠的角落。
「李先生,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我禮貌問候。
「離鄉背井,哪裡會好?」負面的反應,透露他內心的不滿與失望。
「我想跟你談談Joanne的情況。。。」我看時間不多,馬上切入正題。
「她有問題嗎?」口氣明顯不耐。
「你別誤會,她的中文成績一向優越。」
「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她好像永遠睡眠不足,神色慌張,有時答非所問,有時喃喃自語。」
「會這樣嗎?我倒沒看出來。」我明知他在「講白賊」。因為把學生送到心靈理療師的office 之前,學校一定要獲得家長的同意。
「孩子的負擔太重,沒能得到足夠的休息。你對孩子在音樂與學校成績的期待是否太高了呢?我們學校課業之嚴峻繁多,是全市聞名的。」我怕話會被他打斷,故而語如連珠,不給他插嘴的機會。
「蔡老師,妳顧慮太多啦!玉不琢不成器。在我們國內,學生六天上課,第七天補習,除了睡覺,就是學習。哪有像美國孩子,成天往外跑,不是shopping就是party,白白浪費了年輕寶貴的時間。我只有這麼個孩子,為了她,我拋棄國內事業,千辛萬苦來此煎熬,不就是為了讓她有個成功的未來麼?」沒想到他說話如機關槍掃射,語言功力比我高強深厚。
「可是她。。。」我還想為Joanne辯護下去。
「好啦!時間差不多了,下回再談吧!女兒我自己會調教,謝謝老師關心。再會啦!」他沒等我回話,掉過頭就走人。
那夜在concert晚會裡,Joanne雙手十指在鋼琴鍵盤上彈跳翻飛,樂音順暢如行雲流水,但我沒有受到感動。我坐立不安、心潮起伏~~一方面後悔自己的雞婆多嘴,自討沒趣,一方面為了Joanne所受的煎熬苦楚而黯然神傷。自此而後,我未曾再與Joanne的父親談過話。歲月如流,我只能帶著遺憾,任Joanne在進出校門如海潮起落的學生群裡隨波逐流,狼狽顛簸直至畢業。…‥
夜航機平穩飛行,單調的嗡嗡聲催人入眠,機窗外暗夜如墨。似睡非睡的迷惘中,Joanne眼瞳含悲帶愁,Cindy啜泣聲如哀歌,不時縈繞在我的心頭。

                                                                      (2013/2016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