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二零零五年五月底,為了親人私事,我把學生期末考的成績算妥,送進教務處之後,隔日搭機從休士頓返回台灣。形單影隻坐在候機室,雖然手捧書冊,我的心情忐忑無心閱讀。當飛機起飛時刻逐漸接近,我起身前往洗手間,因為座位不靠走道,我不希望登機不久就得向鄰座借過,擠進擠出兩番折騰。
走到女用洗手間門口,裡面隱約傳來女子悲戚的啼哭聲。傾聽片刻,哭聲時斷時續、若有還無。我心裡發毛,繼而一想,門外走廊燈光照耀,人來人往步履雜沓,哪裡會有什麼倩女幽魂之類的靈異現象?合理的懷疑是某個多情女子受不了離別之苦,跑進洗手間嚎啕發洩。想到這裡,不覺移動腳步往裡走去。
洗手間內別無他人,只有一個長髮年輕女子雙手掩臉痛哭失聲。聽到我走近,她放下雙手楞了片刻,很快衝上來抱住我叫~~蔡老師,怎麼會是妳?我嚇了一大跳,哪會阿呢?趕快睜大眼睛,看清了對方後同時也大叫起來~~Cindy,妳怎麼會在這裡哭?她被我這麼一問,眼淚又開始滴落。我轉身拉下一團衛生紙塞到她手裡,同時輕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不多久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What's the matter? Are you OK?」我脫口而出。她輕輕地點了頭。
「有誰欺負妳嗎?」我忽然想到心理變態色情狂對年輕女子的騷擾。但她還是搖頭。
「妳身體不舒服?生病了嗎?」我再度追問。她語帶哽咽地回答:「是。。是Joanne Lee。她。。她。。」Cindy又開始啜泣起來。
我不會忘記Joanne。 她跟Cindy在我執教的中文班裡比鄰而坐。她跟Joanne 應該已是大三的學生。
「Joanne怎麼啦?妳為了她而躲在這裡哭?」我有如墜入十里迷霧,弄不清頭緒。
「我回台灣探望爺爺、奶奶,她堅持到機場來送我。」Cindy說。
「妳傷心因為捨不得離開她?」
「我要進入安全檢查的關卡時,她吵著要跟我一起走。她抓緊我的手臂又叫又嚷,在那兒拉扯的時候,兩個安檢人員匆匆過來把Joanne架走。她一再回頭,眼裡含著淚水,不斷叫著我的名字。」Cindy說完又哭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我腦力一時停擺。
「蔡老師,妳忘了她。。。」Cindy沒說下去,只用手指指自己的頭殼。
「她還是。。。?」我找不到適當的詞語。Cindy點點頭繼續說:「每逢考試,Joanne就會緊張得胡言亂語,不知所措。她已無法應付大學的課程,現在休學在家。…‥」
兩人正說著話,boarding的呼號響起,我與Cindy前後走入機艙。班機客滿,我們兩人的座位隔著一段冗長的距離。飛機起飛衝向雲端,漫漫長夜百無聊賴,塵封的記憶化成蝶翼翩翩,飛向了往事的來時路,眼前浮映出當年初遇Joanne的場景。…‥
一個陽光亮麗的秋天日午,我在教室準備教材時聽到敲門聲。開門一探,外面站著一個瘦削中年男士和一個怯生生的年輕女孩。男士用濃厚南方口音的華語說他姓李,前不久才移民來美落腳在休士頓。他到註冊組辦理女兒入學手續時,註冊組長叫他倆上樓找我,要我確定女孩的中文程度與級別,她才能設定女孩的課程表。
午後第一節課女孩走進教室。全班學生不約而同對她行起注目禮,她顯得緊張又膽怯。我告訴全班學生女孩的名字,不久前全家移民來到這裡,希望同學與她友善相處,親切對待。全班拍手歡呼表示歡迎,女生Cindy的掌聲與笑聲特別響亮。Cindy是個活潑開朗,熱情洋溢的陽光女孩,我靈機一動,把Joanne安排坐在她旁邊。我還特別交代,若有同學對Joanne霸凌(bully),第一時間必得向我報告。我還半帶玩笑恐嚇她:「不然就找你算帳!」Cindy伸了伸舌頭大聲說~~OK,沒問題!這就是Cindy與Joanne深厚友誼的緣起。
Joanne中等身材,有雙大大的眼睛與濃密的睫毛,看起來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但是,從她進入教室的第一天,我發覺她的眉眼帶著一層黯淡的神色。初時以為是新來乍到,他鄉異校的陌生感所招致,我並未特別在意。Fall semester匆匆過去。Spring
semester開始後,她的陰霾臉色漸次加深。上課時,她雙眉深鎖若有所思,有時埋頭趕寫別科作業。多年的教學經驗告訴我,這女孩承受著相當程度的壓力。我也曾問起她的心事,她卻只搖頭不語。
一個課後的黃昏,我在走廊看到Cindy,把她叫進教室裡。她一向調皮,也愛耍些小伎倆,以為被我抓到小辮子,她神情顯露不安。
「Cindy,沒你的事,別緊張。」我語調輕鬆,內心在偷笑。我問她最近是否常跟Joanne在一起?
「只在中文與數學同班上課或吃午飯碰到的時候。」
「常見到妳下課後還在學校呼朋引伴、衝進衝出。」
「因為參加了不少club, 所以常有activities.」
「怎麼不介紹Joanne參加呢?她對於學校的課外活動也許不太清楚。」
「跟她提過了,可是她說下課後馬上就得回家。」
「家裡有事嗎?為何這麼著急?」
「爸爸規定她放學立刻回家練琴。」
「練琴?」
「練鋼琴,每天四個小時。」
「每天四個小時?」
「是的。她說四歲開始就是這樣。」
「她哪裡還有時間做功課?我們學校的課業又是如此繁重。」
「她爸不准她看電視,也不准她跟朋友打太長時間的電話。有一次我跟她不知不覺談了太久,我在線這頭都能聽到她爸的叫吼聲。」我胸口感到一絲隱約的抽痛。
「老師我跟你講喔~」Cindy突然又想到了什麼,很快又開口~「她爸真的好恐怖,不但要她每天練琴四個小時,還要她每門功課都拿A耶!」
「妳怎麼知道?」
「有一次吃午飯的時候,她問我明天是不是six-week report card day(休士頓教育局規定~高中學校每6週分發一次成績單)?我說Yes,她沈思片刻,忽然掉下淚來。」
「怎麼回事?」我也跟著緊張起來。
「她說,如果拿到一個B,她爸就會跟她沒完沒了。」
「爸爸會打她嗎?」我已經開始模擬向學校報告child abuse的腹稿。
「她說爸沒打過她,但是嚴厲的口頭教訓,比捱打更痛苦。」
「媽媽呢?怎麼沒為她說幾句話?」
「不知道耶!她從來沒提過媽媽,我也沒敢問。」
Cindy在我耳邊小聲叮嚀~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這個秘密,尤其是Joanne,or
she will kill me。Cindy跑出教室前如是說。我在教室裡沈思良久,自己跟自己反覆debate,應該找Joanne的父母親來問個究竟嗎?可是又能談些什麼呢?正如Cindy所說,如果Joanne知道了,代誌可能更大條。最後我「阿Q」地對自己妥協~~以後看到Joanne在上課時偷做別科的作業,就悄悄放她一馬,當作「有看沒有到」,這也算是對她的同情與微薄的幫助吧。
學期很快過半。有一天Cindy告訴我,每週兩次,Joanne在午休時間到學校「青少年心靈理療師」的office去visit。我問Cindy是哪個老師的推薦,她說不知道。我替Joanne感到高興,自己內心也稍覺寬鬆。我期待通過心理專家的輔助,從此雨過天晴,雲翳盡散,Joanne 能恢復沒有壓力,青春少女的正常生活。但是不久以後她開始缺課,不是逃學,而是更長時間被留置在理療師的辦公室。種種跡象顯示,Joanne的憂鬱症並未獲得預期的改善。
Joanne十一年級那年的寒假前一天,下課鈴響過學生離去後,她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個信封說:「老師,送妳一張concert的門票,希望妳能參加。」
「好啊!什麼concert? ?」」對於她的邀請,我稍感意外但覺得欣慰。
「是我piano teacher 學生的表演會。」
「好的,一定會去。專程去看妳表演。」
「一定要去喔!因為。。因為所有老師當中,我只請妳一個人。。。」她欲言又止,停了一下又努力說下去:「我常在上中文課的時候,趕寫別科的作業。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的沒有時間寫完所有的功課。」我無言可答,只能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那天晚上苦雨淒風,寒意逼人。我勉強前往因為跟Joanne有約,不能讓她失望。說來很巧,就在通往音樂廳的過道上,迎面碰到Joanne的父親。不知從哪兒借來一股勇氣,我向他提出「借幾分鐘說話」的要求。他似感意外,但還是跟我走到稍為偏遠的角落。
「李先生,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我禮貌問候。
「離鄉背井,哪裡會好?」負面的反應,透露他內心的不滿與失望。
「我想跟你談談Joanne的情況。。。」我看時間不多,馬上切入正題。
「她有問題嗎?」口氣明顯不耐。
「你別誤會,她的中文成績一向優越。」
「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她好像永遠睡眠不足,神色慌張,有時答非所問,有時喃喃自語。」
「會這樣嗎?我倒沒看出來。」我明知他在「講白賊」。因為把學生送到心靈理療師的office 之前,學校一定要獲得家長的同意。
「孩子的負擔太重,沒能得到足夠的休息。你對孩子在音樂與學校成績的期待是否太高了呢?我們學校課業之嚴峻繁多,是全市聞名的。」我怕話會被他打斷,故而語如連珠,不給他插嘴的機會。
「蔡老師,妳顧慮太多啦!玉不琢不成器。在我們國內,學生六天上課,第七天補習,除了睡覺,就是學習。哪有像美國孩子,成天往外跑,不是shopping就是party,白白浪費了年輕寶貴的時間。我只有這麼個孩子,為了她,我拋棄國內事業,千辛萬苦來此煎熬,不就是為了讓她有個成功的未來麼?」沒想到他說話如機關槍掃射,語言功力比我高強深厚。
「可是她。。。」我還想為Joanne辯護下去。
「好啦!時間差不多了,下回再談吧!女兒我自己會調教,謝謝老師關心。再會啦!」他沒等我回話,掉過頭就走人。
那夜在concert晚會裡,Joanne雙手十指在鋼琴鍵盤上彈跳翻飛,樂音順暢如行雲流水,但我沒有受到感動。我坐立不安、心潮起伏~~一方面後悔自己的雞婆多嘴,自討沒趣,一方面為了Joanne所受的煎熬苦楚而黯然神傷。自此而後,我未曾再與Joanne的父親談過話。歲月如流,我只能帶著遺憾,任Joanne在進出校門如海潮起落的學生群裡隨波逐流,狼狽顛簸直至畢業。…‥
夜航機平穩飛行,單調的嗡嗡聲催人入眠,機窗外暗夜如墨。似睡非睡的迷惘中,Joanne眼瞳含悲帶愁,Cindy啜泣聲如哀歌,不時縈繞在我的心頭。
(2013/2016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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