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15, 2018

穿紅鞋的小女孩



一九四四年春末,日本海軍在太平洋戰役中幾遭美軍全數殲滅。美國空軍B29軍機開始轟炸日本統治下的台灣。
在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高雄港以及港邊壽山要塞的軍械庫遭到大轟炸,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之後,火光染紅了半邊天,隨著響起的空襲警報淒厲尖銳,幾乎要把驚慌失措的人心撕裂。當年四歲生日才過不久的我,以為那就是世界的末日。一個月後,父母親帶著我以及兩歲的弟弟,坐上一輛外公向他的佃農租借的牛車,離開高雄疏開(疏散)到偏遠的村莊去。
五月底六月初,村頭莊尾鳳凰木火紅的花簇,熙熙攘攘開滿在翠綠的樹葉間。那年夏天的天氣特別燠熱。除了終日辛苦的作息人(農夫)不得不下田工作,路上行人稀少。日頭赤炎炎,連貪玩的細漢囝仔(小孩子)也只能懶散坐在樹蔭下,無聊地看著篩過葉隙的日影在地面不規則的跳動。
  黃昏一到暑氣漸消,人們才紛紛出門活動。我們住家旁邊一條溪圳沿著長滿青草野花的黃土堤岸向後村蜿蜒而去。溪水悄悄流動,偶爾旋轉出幾朵漣漪。那幾天日夜不停連著下了幾場大豪雨,附近蝦塭(養殖蝦仔的水塘)的池水滿溢,成群蝦仔隨波逐流湧進了溪圳。消息傳開以後,厝邊頭尾(鄰居)相招(相約)結伴,大人囝仔爭先恐後跳進水裡去捕撈。
隔壁幾個五六歲大的男孩乘機溜到淺水處追逐玩鬧。隨然年紀跟他們相差不多,但母親嚴格禁止我下水,我只能蹲在圳邊睜大眼睛看鬧熱(熱鬧)。     在城裡外公家幫傭的兩個年青女孩金鳳和阿香,那天正好下鄉到我們家來玩。她倆加上跟在母親身邊湊腳手(幫忙)的菊花,三個人也興高彩烈地捲起褲管,拉高裙角走下水裡去撈蝦。在溪圳裡忙碌了半天,三個人一共撈到大約半個水桶的蝦仔。她們一回到屋簷下幫浦(pump;抽水機)旁邊,把蝦仔洗淨放入鍋內然後注入清水,再把鍋放到火爐上之後,就快步奔入室內換掉濕透的衫褲。
爐火漸旺,蝦仔在鍋裡拼命亂闖。我想到了晚飯會有好吃的蝦仔配飯,心裡充滿了歡喜;同時又想到再過幾秒鐘,正在鍋內活奔亂跳的蝦仔就會丟失了性命,我心裡又充滿了同情與不安。正在那裡悲喜交集,胡思亂想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移身靠近火爐邊。幫浦周圍不知何時長出一片水濕滑溜的青苔,我沒注意一腳踩了上去。來不及呼叫出聲,我整個人不但已滑倒在地,而且急伸出去想抓住什麼支撐物的右手碰到了鍋沿。
鍋傾倒,滾湯連同剛煮熟的蝦仔滿滿淋了我的頭臉與身軀。我全身感到像被千萬根火針扎到那般的劇痛。想開口喊叫又怕挨罵,昏沈沈的頭殼忽然浮上一條自以為是的"妙計"~~被滾水燙到了再用涼水沖一冲,不就會沒事了嗎?我一面想,一面掙扎著要爬起來打幫浦的水,雙手才剛撐起,雙腳又一次滑倒,人就完全昏了過去。
當我稍稍回復意識的時候,感到母親正用雙手捧住我,氣喘吁吁地向著鄰近山仔頂會社村的街面,李天德公醫(註)的診所狂奔而去。李醫師和他的太太是我父母親的好朋友。他一看到滿臉汗水髮絲凌亂的母親和我狼狽的模樣,立刻拋下身邊的患者(病患),跑過來接下我,把我放到診療床上。
公醫很快地把我溼熱的衣服剪開,匆匆地看了一下我的頭、臉、眼睛和身上通紅的膚色,口裡喃喃地說:「怎麼會燙成這樣?怎麼會燙成這樣?」醫生娘(醫生的太太)從樓上趕下來。她尚未開口公醫就對著她直叫:「快,快去房間拿我們留著自用的那罐消炎藥片」。醫生娘站著沒動遲疑了片刻。
「叫妳去就快去,還在這裡等什麼?」一向是好好爺(好好先生)的公醫竟然對著太太大聲咆哮起來。
「上回你自己不是已經吃完了?」醫生娘溫順地回答。公醫似有所悟,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叫她到樓上房間再找找看。醫生娘上樓再跑下樓,對著公醫搖頭。母親幾乎哭出聲來。她拉著公醫的白袍衣袖,用沙啞的喉音叫:「公醫,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想辦法救救她。」
公醫緊張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衝進藥局,拿了一個什麼藥瓶出來,想了一想又衝進藥局去。他衝進衝出兩三回,最後拿出並打開一罐藥膏。公醫一面把白漆一樣的藥膏塗在我全身紅腫的皮膚上,一面對母親說:「這只是減輕疼痛的藥膏。消炎療傷的特效藥全送進了軍部醫院,民間的配給是一點都分不到了。有錢也沒地方買。黑市的又全是假貨。戰時人命不值錢啊!」
公醫很快又接下去說:「今暝尚要緊,讓孩子多喝水,甘蔗汁更好。儘量防止感染和發燒,要抓緊孩子的雙手,千萬莫讓她抓破水泡。若是抓破,感染會沒命,萬一沒死長大以後也會滿面全是疤。」回家路上,母親和菊花輪流抱著我。母親儘量要走快,但好像已用完全身的氣力,全身搖晃顛顫。我用勉強睜得開一半的眼睛,看到母親的裙擺撕裂了一大塊。她一走動,裙腳就飄一飄。。。
那天晚上,當我從昏睡中醒來,我發現眼睛有如罩上了一片薄紗,物件(東西)不能看得十分真確。左眼更是沈重且模糊。母親一直在我身邊。家裡雖然人影憧憧,但是非常安靜。一種發生事故後大家極力壓低聲音的不自然的安靜。我對母親說,我的眼睛看不見,我是不是會青盲(眼盲)啊?她輕輕摸一下我的眼皮,停了片刻,用一種喉嚨被什麼卡住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再睡一會兒,等明天天亮,妳就能看得見了。」
「我全身真熱真痛,卡將(日語, 媽媽),我快要死了,是不是?」
母親沒有回答。她用手輕輕按住我的嘴。幾點水滴掉落到我唇邊,鹹鹹的,是母親的眼淚。朦朧的意識裡忽然很想聽母親唱歌。母親唱日本童歌技術一流。她會先把歌詞的內容編成故事,然後把歌謠「演」唱出來。母親經常吟唱的兒歌中我最喜歡的是「穿紅鞋的小女孩」。歌詞的內容敘說一個穿紅鞋的小女孩失去了雙親。遠方來了一個外國佬,把她從橫濱港帶離了故鄉。
在一個生死交關的夜晚,我請求母親為我唱那樣的一首歌。當時心情,彷彿預感自己也許會像穿紅鞋的小女孩那樣,被死亡使者帶到沒有親人,遙遠陌生的地方。母親應我所求,輕輕地哼唱那首歌。當她唱到「橫濱港」時,我把自己幻化成站在輪船甲舨上,穿著紅鞋的小女孩,悲傷地眺望著漸行漸遠的故鄉山河,我緊緊拉住母親的手臂,眼裡注滿了淚水。
第二天,我的胸口、臉面、雙臂處處澎泡(起小水泡)。左眼幾乎無法張開。外公、外嬤從城內趕來。一看見母親,外公不由分說就打了她一記耳光。母親未嫁前是小婢隨侍的千金女,那裡受過這樣的委屈?因為自覺疏於照顧,使我遭此災禍是她的過錯,她默默地承受外公的責罰而沒敢有一句辯白。
外嬤的後頭厝(娘家)是在隔壁村的拷潭寮。大小舅公專程帶來治療燙傷的祕方「竹蜂鐵釘湯」~~竹蜂和生銹的鐵釘放在鍋裡注入清水做伙(一起)熬煮之後,撿出鐵釘和蜂屍,只留湯汁。他們逼我喝下一碗又一碗的「竹蜂鐵釘湯」。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緊緊縐起雙眉。他翻遍「大和藥典」,哪裡能找到這味藥?他怕會有副作用。可是外公說,眼睛可能青盲,命也都快保不住了,還怕什麼副作用?就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經此決定,拷潭寮的竹蜂就遭了殃。大小舅公回莊一呼,張簡家族(外嬤複姓張簡)全數出動。一包一包的竹蜂和生銹鐵釘陸續送進家門。爐火日以繼夜,竹蜂鐵釘湯一碗一碗灌進我小小的,求生意志十分堅強的胃袋裡。這期間,距離我們居住的日式宿舍不遠,只隔著一條黃土路的製糖會社遭到B29軍機幾次轟炸。母親呼喚全家大小躲入厝外竹林下的防空壕,除了她與我。她不讓我移動,因為怕弄破身上密密麻麻的水泡。緊要關頭她就俯趴在我身上,準備以血肉之軀防止炸彈碎片飛來的傷害。
說來真正令人難以置信,靠著無數隻竹蜂的殺身成仁,以及鐵釘鏽的頂級功力,我竟然存活了一命。兩個禮拜以後,全身紅腫消失,三個禮拜以後水泡逐漸縮小乾癟,兩個月以後,皮膚恢復滋潤光鮮,不留任何傷痕遺跡。但是嚴格地說起來,我還是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暗痕,做為五歲那年劫後重生的印記。
現在每當有人發現我左邊眼角深處一個米粒般大小的棕色斑點,以為眼裡掉進了小昆蟲或風飛砂(小沙粒),好心要幫我擦拭,我就會不厭其煩地把童年往事從頭說。此時阿公、阿嬤、父母親、大小舅公,甚至在河裡撈蝦的青春少女的容貌,就會在記憶的銀幕上輪番顯現,猶如蔚藍的天空群鳥和諧的飛翔。
辭別故鄉居留海外遠颺已近五十年。當年疼我入心入骨的親人不但皆已亡故,墓木都已成拱。多少童年哀樂,夢裡情景依稀,醒來無處追尋。
【註】公醫:台灣在日治時期,由總督府指派分配,負責重要區域內,老百姓的衛生設備以及診治病患的醫務人員。
            (201811修訂)

Tuesday, October 23, 2018

戀戀童年



         
轟隆~轟隆~轟隆~。。牛車在高低不平的黃土路上顛簸前進。不停的搖晃,讓采芷全身發癢發麻。牛車上鋪著的厚厚乾稻草,更不時扎痛伊的手腳。伊真討厭坐牛車逃空襲的日子。

伊多麼思念原來那個家呀!從平地突兀拔起的三層樓,伊的住家就在最高的樓層上。厝間兩翼是寬長的陽台,邊緣排列各式的盆花。喜愛栽種花木的「多將」(日音,父親)把陽台鋪排成了空中花園。采芷不認識那麼多花草的名字,但獨獨記得「鼓吹花」(喇叭花)。每天清晨當伊醒來,一手拎起從不離身的,「卡將」(日音,母親)用碎布片為伊縫製的布偶,悄悄推門走出陽台去看「鼓吹花」。牽牽絆絆綠色藤蔓上,紫紅色花朵張開大大的嘴巴,好像在合唱清晨的頌歌,又好像要把太陽一口吞下。幾乎就在同時,厝角頂的麻雀窩也傳來了吱吱喳喳的鳥叫聲了。聽久了,采芷彷佛能分辨出麻雀爸爸嚴肅的呼喝、媽媽叫喚兒女的喋喋與小麻雀稚嫩的撒嬌聲。

采芷走向陽台邊,提起腳跟半身往下探,有時會看到樓下「厝邊頭尾」低矮的平房裡跑出幾個小玩伴。他們抬頭向樓頂的采芷招手,伊就舉起布偶向他們還禮。伊自覺是個小公主,正在接受臣民的歡呼。伊很喜歡那種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滋味。哪裡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任由一隻該死的老牛,把伊載到一個不知往何處去的地方。

該死?最該死的是那顆不長眼睛的炸彈。那些日子裡常聽見大人口中掛著「戰爭」兩個字。戰爭是什麼「碗糕」?是不是一隊一隊排列整齊的「兵仔」走過街口,呼口號、唱軍歌,步槍上的刺刀在日頭光下閃閃發亮。如果這麼好看的遊行就叫「戰爭」,采芷希望天天都有戰爭,而且戰爭永不停止。

有一次半夜裡,采芷在睡眠中聽到屋外陽台上糟雜的腳步聲與細碎的人語,伊爬下眠床跑出去擠在大人中間看「鬧熱」。哇!遠方的天邊是一層鮮豔的紅彩色,不時有炫麗的火花衝向夜空。大人說「岸壁」(港口)中了美機的轟炸,大火正在燃燒。即使這樣,采芷對戰爭還是沒有任何具體的概念,一直到那夜一顆炸彈在三層樓附近爆炸。都說那顆炸彈原本要炸的是采芷居住的三層西洋樓,不知為什麼就掉到隔壁的平房上。平房被炸得粉碎,屋裡的住戶被拖拉出來時已面目全非。

還有一次天將亮未亮的時候,采芷朦朧的心神中,聽到好像有人用「秀剪仔」(極尖銳的台灣剪刀)劃開布匹那樣「咻」的一聲,伊的頭殼還未反應過來時,耳邊已響起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多將」幾乎與爆炸聲同時,從床上一躍而起,抓住采芷就往樓下衝。伊往外面看,不遠處的木屋頂上升起了熊熊的火焰。他抓雞似的把采芷提進防空壕,「卡將」抱著三歲的弟弟,腳步顛顛地隨後跟著跑。

「多將」決定搬家逃空襲了。他是那樣堅決而固執,不給人任何抗議的機會。「卡將」一針一線縫製成的,采芷愛若生命的布偶,任伊哭鬧,不准帶就是不准帶。「多將」還說再不閉嘴就是討打。采芷不得不跟心愛的布偶分手了,好傷心的別離呀!伊把它們藏在房內自認最安全的角落,巴望厝樓無恙,等伊「疏開」(逃空襲)回來再相逢。

「卡將」讓采芷跟弟弟穿戴上笨重的填塞厚厚棉花的外套與防空帽。帽子的設計很怪異,不但把眉毛以上的頭臉掩遮得密不透風,兩邊還連著長長的護耳。「卡將」還在外套的「內裡」繡上采芷和親戚的名字與地址。她說:「萬一半路遇到空襲,"多將" 跟我都遇難,妳和弟弟還有命在,希望有人把你們送到親人的所在。」「卡將」說完話掉過頭去擦了一下眼睛。采芷不能瞭解,那時「卡將」是以何種心情說出這番話。伊多麼討厭穿戴外套與防空帽啊!它們是那樣的笨重又難看。沒穿多久就逼出了滿頭滿身的大汗。但是伊能找出什麼理由拒絕呢?恨只恨那些可惡的炸彈。

牛車用緩慢得令人不耐的速度在千瘡百孔的黃土路上搖晃前進。日頭落山了,晚風開始呼嘯,一顆孤星出現在天邊。牛車拐灣進入長滿「那投樹」的鄉村路。那些帶刺的枝葉在風裡張牙舞爪,有如成群鬼魅無聲譏笑逃難的人群:「跑呀!逃呀!說什麼皇軍勝利、天皇萬歲!都是騙人的謊話。只有這才是真的~恐慌、飢餓、疲憊、無休止的逃亡。。。」采芷不知道小路通往何處去,就是老牛把伊帶到天涯海角的盡頭也已沒關係啦!伊現在最大的痛苦是困倦。伊開始思念三樓尾頂伊的布偶與舒服的眠床來。伊轉身纏住「多將」鬧著要回家,要睡眠床不要睡乾草堆,要布偶不要戴防空帽。「多將」皺起眉頭悶聲罵伊:「妳沒看見前面坐的"囝仔"嗎?才比妳大幾歲?已經會幫伊老爸趕牛車,還不乖乖給我安靜下來。」

采芷裂著嘴正想哭,但一回頭就看見他~拉著牛索幫他老爸趕牛車的男孩。他也正怯怯地回過頭來,臉上顯出一點得意,又有點「歹勢」。采芷瞪他一眼並在心裡嘮叨:看什麼看,沒見過囝仔捱罵嗎?采芷把怒氣全發在那個孩子身上。男孩趕緊把頭轉了回去。。。。牛車在茫茫的夕暮中繼續前進。疲倦戰勝了一切,采芷靠著母親的臂膀沈沈地睡著了。伊夢見心愛的布偶在家中寂寞的角落低聲地哭泣。

「吱吱!喳喳!吱吱。。。」群鳥喧鬧,一聲比一聲清晰。「我在哪裡?回家了嗎?」采芷從夢中醒來,神智還有點迷糊。四周觀望,伊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陌生?一點不錯。半舊的紙門,方塊榻榻米。牆角堆著家具,都是昨天與采芷一起坐牛車來的。窗外陽光璀璨,是美麗晴朗的一天。

「吱吱、喳喳!」鳥又叫了,越來越大聲,怕采芷聽不見似的。鳥在哪裡?抬頭看了看。哈!那不是?傍窗一株龍眼樹開著淡黃色的花,數不清有多少隻白頭鳥在枝葉間跳躍。一隻、兩隻、三隻。。。啊!這個鳥家庭可真大。它們全長一個樣:白毛蓋頂,尾巴翹翹,張著小嘴吱喳不停。也許是個鳥學校吧?采芷想,但分不出誰是校長、老師或學生。

果樹園中漂浮著淡蜜的清香,陽光把采芷照得心底透亮。伊從半開的窗口一躍而出。「撕──」,咦!怎麼回事?采芷低頭一看,「害啦!」睡袍裂開了。伊站在龍眼樹下,一手拉緊裂開的「衫尾」,愁眉苦臉地對著滿樹的白頭翁。伊多麼羨慕那些聒噪不休的鳥兒啊!唱也自由,玩也自由,蹦跳也自由。撕破衣服(如果鳥也穿衣服)也肯定不會捱罵吧!。伊在那裡自怨自艾,忽然覺得背後人影一閃,是昨天趕牛車的男孩。

「喂!你怎麼進來的。」采芷發聲問他,右手緊握著撕裂的衣襬。
男孩沒出聲,指著竹籬半開的柴門。他伸出藏在背後的右手,手裡拿著一個小木盒,盒裡放著三粒小小的白蛋。
「什麼蛋?」采芷問他,同時接過小木盒。
「蛇蛋」男孩說。
「啊!」采芷尖叫一聲很快把木盒丟還給他,木盒差點掉到地上。
「哈!騙妳的啦!不是蛇蛋,是白頭翁的蛋。我今天早上爬到樹上拿的。」男孩說著,呵呵地笑出來。
「你家在哪裡?」
「那邊」,男孩說,一邊指著龍眼樹後的籬笆。

采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一片青翠的竹林下一棟「紅磚仔厝」,屋前空地上悠閒地啃嚼著飼草的,正是昨天讓采芷的屁股震盪得酸痛發麻的老黃牛。采芷正看著黃牛,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一個農婦打扮的女人。她四下張望,口裡呼喊著:「阿雄、阿雄啊!」
「我要回去了。我阿母在找我。」男孩把木盒放在采芷手裡回頭就跑。采芷捧著木盒,小心翼翼卻滿心歡喜地走回屋裡去了。

雲淡風清的五月天是放「風吹」(風箏)的好日子。山村裡的「飼牛囝仔」騎在水牛背上手裡拎著「風吹」來到溪邊的青草地。他們把牛索放開讓牛吃草。有些水牛躺進溪裡呼嚕呼嚕洗著澡,把溪水攪出圈圈漩渦與白泡。未長犄角的「牛仔子」互相頂著頭殼鬧著玩。

孩子們先把「風吹」平放到地上,鬆鬆線卷拖著「風吹」向前跑,然後出手用力拉一拉,「風吹」就如長了翅膀往上飛。不過一眨眼的光景,老鷹、鷲鳥與蜈蚣,還有翩翩展翅的花蝴蝶,都已飄盪在半空中。采芷抱著自己辛苦黏成的「風吹」怯怯站在一旁。跟別人的一比,十字形竹架上貼一張新聞紙,下面黏幾條鬚鬚的東西實在很難叫做「風吹」。伊孤單地站在那裡任憑陣陣涼風吹動衣裳。阿雄看到采芷,拉長脖子叫:「來放嘛!采芷。」其他孩子聽見了,就怪聲怪氣地叫喊:「來放嘛!采芷」,然後哈哈大笑。采芷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緊緊抓住手裡的「風吹」。

     一個比別人高出半個頭,外號叫「牛頭」的男孩衝過來出手就搶采芷手裡的「風吹」。采芷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鬆手,可憐的「風吹」立刻斷裂成兩半。采芷的眼淚直直滾落下來。阿雄飛跑過來對準牛頭就是一拳,兩個男孩扭打成一團。其他的孩子看見了,都收回「風吹」趕來看「鬧熱」。阿雄沒有牛頭高,根本不是牛頭的對手。阿雄的鼻頭中了一拳,搖搖晃晃跌倒在地上。

「流血啦!流血啦!受傷了。」孩子們大叫著隨即一哄而散。采芷站在旁邊一面哭一面叫著阿雄的名字。 阿雄掙扎著站起來一手摀著鼻孔走到溪水邊。他解開繫在腰間的布巾沾濕往鼻孔塞。他臉面朝天躺在地上,采芷靜靜坐在他身旁。微風吹著,相思樹林不停地嘩啦,小溪流水依舊淙淙。。。「大家快來看啊!一對"翁仔某"(夫妻),采芷跟阿雄是一對"翁仔某"」。「飼牛囝仔」不知何時圍攏過來取笑叫喊。阿雄很快坐起來。他看了采芷一眼,臉色緋紅。采芷不知道自己臉紅了沒有,只覺得耳根發熱。日頭一落山,黃昏的煙嵐很快就蔓延開來。快走到小路分叉,采芷的「厝門口」時,阿雄回頭對采芷說:「明天我給妳做一隻最好的風吹。」采芷點點頭,心裡甜甜的。

七月的鳳凰木開花把山巔燃燒成一片火紅。日頭光也不甘示弱,盡其所能放出足以把萬物燒焦的熱量。除了不得不下田的「作息人」,能不出門的人就躲在厝內「避日頭」。但等到日頭隱落到山後,大人囝仔「相招」到溪裡去「ho」魚。戰時配給的魚肉類真有限,在溪裡「ho」到的魚蝦就是加菜的餐品。一群人捲起褲管、裙腳,提著竹籃到溪中碰運氣。他們把竹籃壓入水裡,耐心等待倒霉的魚、蝦自動來投籃。魚仔入籃,提起一看,頭尾只有幾寸長,但已足以換來「欣羨」的眼光。「卡將」嚴禁采芷下水,伊只能蹲在水邊看「鬧熱」。阿雄在水裡靈活得像條魚。他會扔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給采芷。伊把小魚養在舊臉盆中。三兩天後,小魚一條一條翻上白肚死翹翹。伊滿懷憂傷把小魚埋在龍眼樹下。再放一批魚仔到盆中,結果往往是一樣。

當暮色從山崙湧起,成群結伴的「火金姑」就開始在草叢上、籬笆邊不停地飛舞。閃閃發亮的小飛蟲背負各式各樣奇怪的傳說。最讓采芷心裡發毛的傳說是~~「火金姑」原是橫死異鄉的幽靈,趕著黑夜漫漫的長路回來找尋自己的家園。阿雄教伊「火金姑」的「囝仔歌」,已取代了「卡將」教伊的「桃太郎」。有事沒事,伊就會「細」聲唸著:「西北雨,直直落,鯽仔魚欲娶某。鮕鮐兄拍鑼鼓,媒人婆仔土虱嫂。日頭暗,找無路,趕緊來,火金姑,做好心,來照路,西北雨,直直落。。。」。采芷把阿雄幫伊抓來的「火金姑」裝入長長的玻璃罐。微弱的螢光積少成多竟然也能照亮暗夜的小窗。

「噹噹!噹!咚!咚咚!。。。」無月的暗暝,火金姑特別明亮的時候,厝後山崙曾經傳來斷續的鑼鼓聲。那是山上一座道觀在做驅鬼的儀式。道士帶著村裡一群男孩子,在采芷家後面的山路追跑吆喝。
「來啦!來啦!有看到""?」有人大聲問。
「看到啦!在那裡,啊!又跑了,快追。」有人附和。
「唉呀!跑到前面厝內去啦!」有人大聲說。

他們非鬧到深夜不停止。半暝醒來去上「便所」的時候,采芷覺得厝內陰暗的角落躲著青面獠牙的鬼怪,內心非常驚慌。伊問過「卡將」,「卡將」說「多將」的職務妨礙到工廠一些人的利益,所以給錢叫道士做法術,製造一些鬼怪出來,目的是把伊全家嚇跑。
「他們真的看見鬼了嗎?」有一天采芷忍不住偷偷問阿雄。
「沒有。我問過了,幾個參加的囝仔說什麼也沒看到。」
「那他們為什麼說看到了呢?」采芷又問。
「他們拿了錢,不照著說不行啊。」阿雄說。
「那你怎麼沒去呢?你也可以去賺錢啊!」
「我,我怕妳會"著驚"。」阿雄吞吞吐吐地回答。
采芷歡喜得笑出來。伊覺得阿雄對伊真好。

  當另一個水清草綠的季節回到了山村,戰爭結束了。「多將」決定搬回城裡去。除了采芷沒有人反對。伊已經不思念布偶了。伊已經愛上活鮮鮮、蹦蹦跳的小鳥、小魚等真實有生命的玩具。最讓伊離不開的,是阿雄送伊的剛剛孵化出來的「鳥仔子」。它們黃黃嘴巴啾啾叫、小圓眼睛溜溜轉,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采芷真的對「多將」生氣了。他總檢伊最不願意的時候搬家。離開山村前一天,采芷把所有的「鳥仔子」都還給阿雄,一再叮嚀要好好照顧。
「你們要搬走了嗎?」阿雄問伊。
「明天就要搬了。」采芷說。
「還回不回來?」
「不知道。」
「明年龍眼花開的時候會不會回來?」
「不知道。」
「後年呢?」
「不知道。」
除了「不知道」,采芷找不到其它可以回答的字眼。回到城裡以後,全新的生活,不同層次的挑戰,把人弄得緊張、興奮又忙亂。采芷再度回到山村,二十年悠悠歲月已成過眼雲煙。

那天黃昏,身為大學助教的采芷,帶領一組「植物標本採集隊」的學生,為了抄捷徑,翻山越嶺以致迷路。簡陋的小村,疏落的房舍,他們的簡略圖上找不到座落的位置。但是當伊看到緩緩流過的溪圳以及山崙上的小廟,伊明白自己回到了「囝仔時代」逃空襲寄居的地方。山崙上草木依舊雜亂、新墳舊墓更顯擁擠、住過的日式宿舍與果樹庭院已變成一座低矮的磚窯。竹林蔭中阿雄家的紅磚厝房依然存在,只像蒙上一層灰煙。多少童年往事悠忽湧上了心頭。。。采芷帶著學生向竹林的方向直直走去。

走近門口,采芷無法阻止自己急速的心跳。他還在嗎?結婚了嗎?還能認出當年的采芷嗎?多少問題走馬燈似的在腦中盤旋。。。虛掩的柴門適時出來一個樸素的村婦。采芷請問她路途、市鎮的方向,並提起阿雄的名字。婦人說她不清楚,也許她的丈夫認識,因為他是「在地人」。婦人把她的丈夫呼叫出來,是一個中等身材,面貌清瘦的男人。采芷再度提起阿雄的名字。男人說:「戰後不久,阿雄的老爸就把這棟厝間賣給我的老爸,他們很快就搬走了,不知道搬到哪裡去。」男人閒閒地說著,同時好心地提出用「鐵牛仔」(馬達發動的載貨用的車輛)送他們到「火車頭」(火車站)的建議,也許趕得上最後一班進城的「五分仔車」(運甘蔗、木材的小火車,同時也掛一兩節車廂載人)。

「鐵牛」的車聲軋軋,在黃土路上迎風前進。落日把晚霞照成豔麗的玫瑰紅。這就是小時候阿雄跟他的父親,用牛車載送采芷全家逃空襲的來時路。采芷在鐵牛車上不斷想著,如果二十年來伊與阿雄在山村中一起長大,兩人會有什麼樣的結局?自從那年別後,命運把兩人送上再無交會點的人生路,「囝仔時代」的稚情就此隱幽潛形,消逸無蹤。然而不管從此相逢與否或見面已成陌路,在采芷與阿雄的舊夢最深處,那些青澀年華經歷的悲歡往事,別人無從領會的眼淚與歡笑,永遠只屬兩人所共有。
                                           201810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