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春末,日本海軍在太平洋戰役中幾遭美軍全數殲滅。美國空軍B29軍機開始轟炸日本統治下的台灣。
在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高雄港以及港邊壽山要塞的軍械庫遭到大轟炸,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之後,火光染紅了半邊天,隨著響起的空襲警報淒厲尖銳,幾乎要把驚慌失措的人心撕裂。當年四歲生日才過不久的我,以為那就是世界的末日。一個月後,父母親帶著我以及兩歲的弟弟,坐上一輛外公向他的佃農租借的牛車,離開高雄疏開(疏散)到偏遠的村莊去。
五月底六月初,村頭莊尾鳳凰木火紅的花簇,熙熙攘攘開滿在翠綠的樹葉間。那年夏天的天氣特別燠熱。除了終日辛苦的作息人(農夫)不得不下田工作,路上行人稀少。日頭赤炎炎,連貪玩的細漢囝仔(小孩子)也只能懶散坐在樹蔭下,無聊地看著篩過葉隙的日影在地面不規則的跳動。
黃昏一到暑氣漸消,人們才紛紛出門活動。我們住家旁邊一條溪圳沿著長滿青草野花的黃土堤岸向後村蜿蜒而去。溪水悄悄流動,偶爾旋轉出幾朵漣漪。那幾天日夜不停連著下了幾場大豪雨,附近蝦塭(養殖蝦仔的水塘)的池水滿溢,成群蝦仔隨波逐流湧進了溪圳。消息傳開以後,厝邊頭尾(鄰居)相招(相約)結伴,大人囝仔爭先恐後跳進水裡去捕撈。
隔壁幾個五六歲大的男孩乘機溜到淺水處追逐玩鬧。隨然年紀跟他們相差不多,但母親嚴格禁止我下水,我只能蹲在圳邊睜大眼睛看鬧熱(熱鬧)。 在城裡外公家幫傭的兩個年青女孩金鳳和阿香,那天正好下鄉到我們家來玩。她倆加上跟在母親身邊湊腳手(幫忙)的菊花,三個人也興高彩烈地捲起褲管,拉高裙角走下水裡去撈蝦。在溪圳裡忙碌了半天,三個人一共撈到大約半個水桶的蝦仔。她們一回到屋簷下幫浦(pump;抽水機)旁邊,把蝦仔洗淨放入鍋內然後注入清水,再把鍋放到火爐上之後,就快步奔入室內換掉濕透的衫褲。
爐火漸旺,蝦仔在鍋裡拼命亂闖。我想到了晚飯會有好吃的蝦仔配飯,心裡充滿了歡喜;同時又想到再過幾秒鐘,正在鍋內活奔亂跳的蝦仔就會丟失了性命,我心裡又充滿了同情與不安。正在那裡悲喜交集,胡思亂想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移身靠近火爐邊。幫浦周圍不知何時長出一片水濕滑溜的青苔,我沒注意一腳踩了上去。來不及呼叫出聲,我整個人不但已滑倒在地,而且急伸出去想抓住什麼支撐物的右手碰到了鍋沿。
鍋傾倒,滾湯連同剛煮熟的蝦仔滿滿淋了我的頭臉與身軀。我全身感到像被千萬根火針扎到那般的劇痛。想開口喊叫又怕挨罵,昏沈沈的頭殼忽然浮上一條自以為是的"妙計"~~被滾水燙到了再用涼水沖一冲,不就會沒事了嗎?我一面想,一面掙扎著要爬起來打幫浦的水,雙手才剛撐起,雙腳又一次滑倒,人就完全昏了過去。
當我稍稍回復意識的時候,感到母親正用雙手捧住我,氣喘吁吁地向著鄰近山仔頂會社村的街面,李天德公醫(註)的診所狂奔而去。李醫師和他的太太是我父母親的好朋友。他一看到滿臉汗水髮絲凌亂的母親和我狼狽的模樣,立刻拋下身邊的患者(病患),跑過來接下我,把我放到診療床上。
公醫很快地把我溼熱的衣服剪開,匆匆地看了一下我的頭、臉、眼睛和身上通紅的膚色,口裡喃喃地說:「怎麼會燙成這樣?怎麼會燙成這樣?」醫生娘(醫生的太太)從樓上趕下來。她尚未開口公醫就對著她直叫:「快,快去房間拿我們留著自用的那罐消炎藥片」。醫生娘站著沒動遲疑了片刻。
「叫妳去就快去,還在這裡等什麼?」一向是好好爺(好好先生)的公醫竟然對著太太大聲咆哮起來。
「上回你自己不是已經吃完了?」醫生娘溫順地回答。公醫似有所悟,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叫她到樓上房間再找找看。醫生娘上樓再跑下樓,對著公醫搖頭。母親幾乎哭出聲來。她拉著公醫的白袍衣袖,用沙啞的喉音叫:「公醫,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想辦法救救她。」
公醫緊張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衝進藥局,拿了一個什麼藥瓶出來,想了一想又衝進藥局去。他衝進衝出兩三回,最後拿出並打開一罐藥膏。公醫一面把白漆一樣的藥膏塗在我全身紅腫的皮膚上,一面對母親說:「這只是減輕疼痛的藥膏。消炎療傷的特效藥全送進了軍部醫院,民間的配給是一點都分不到了。有錢也沒地方買。黑市的又全是假貨。戰時人命不值錢啊!」
公醫很快又接下去說:「今暝尚要緊,讓孩子多喝水,甘蔗汁更好。儘量防止感染和發燒,要抓緊孩子的雙手,千萬莫讓她抓破水泡。若是抓破,感染會沒命,萬一沒死長大以後也會滿面全是疤。」回家路上,母親和菊花輪流抱著我。母親儘量要走快,但好像已用完全身的氣力,全身搖晃顛顫。我用勉強睜得開一半的眼睛,看到母親的裙擺撕裂了一大塊。她一走動,裙腳就飄一飄。。。
那天晚上,當我從昏睡中醒來,我發現眼睛有如罩上了一片薄紗,物件(東西)不能看得十分真確。左眼更是沈重且模糊。母親一直在我身邊。家裡雖然人影憧憧,但是非常安靜。一種發生事故後大家極力壓低聲音的不自然的安靜。我對母親說,我的眼睛看不見,我是不是會青盲(眼盲)啊?她輕輕摸一下我的眼皮,停了片刻,用一種喉嚨被什麼卡住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再睡一會兒,等明天天亮,妳就能看得見了。」
「我全身真熱真痛,卡將(日語, 媽媽),我快要死了,是不是?」
母親沒有回答。她用手輕輕按住我的嘴。幾點水滴掉落到我唇邊,鹹鹹的,是母親的眼淚。朦朧的意識裡忽然很想聽母親唱歌。母親唱日本童歌技術一流。她會先把歌詞的內容編成故事,然後把歌謠「演」唱出來。母親經常吟唱的兒歌中我最喜歡的是「穿紅鞋的小女孩」。歌詞的內容敘說一個穿紅鞋的小女孩失去了雙親。遠方來了一個外國佬,把她從橫濱港帶離了故鄉。
在一個生死交關的夜晚,我請求母親為我唱那樣的一首歌。當時心情,彷彿預感自己也許會像穿紅鞋的小女孩那樣,被死亡使者帶到沒有親人,遙遠陌生的地方。母親應我所求,輕輕地哼唱起那首歌。當她唱到「橫濱港」時,我把自己幻化成站在輪船甲舨上,穿著紅鞋的小女孩,悲傷地眺望著漸行漸遠的故鄉山河,我緊緊拉住母親的手臂,眼裡注滿了淚水。…
第二天,我的胸口、臉面、雙臂處處澎泡(起小水泡)。左眼幾乎無法張開。外公、外嬤從城內趕來。一看見母親,外公不由分說就打了她一記耳光。母親未嫁前是小婢隨侍的千金女,那裡受過這樣的委屈?因為自覺疏於照顧,使我遭此災禍是她的過錯,她默默地承受外公的責罰而沒敢有一句辯白。
外嬤的後頭厝(娘家)是在隔壁村的拷潭寮。大小舅公專程帶來治療燙傷的祕方「竹蜂鐵釘湯」~~竹蜂和生銹的鐵釘放在鍋裡注入清水做伙(一起)熬煮之後,撿出鐵釘和蜂屍,只留湯汁。他們逼我喝下一碗又一碗的「竹蜂鐵釘湯」。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緊緊縐起雙眉。他翻遍「大和藥典」,哪裡能找到這味藥?他怕會有副作用。可是外公說,眼睛可能青盲,命也都快保不住了,還怕什麼副作用?就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經此決定,拷潭寮的竹蜂就遭了殃。大小舅公回莊一呼,張簡家族(外嬤複姓張簡)全數出動。一包一包的竹蜂和生銹鐵釘陸續送進家門。爐火日以繼夜,竹蜂鐵釘湯一碗一碗灌進我小小的,求生意志十分堅強的胃袋裡。這期間,距離我們居住的日式宿舍不遠,只隔著一條黃土路的製糖會社遭到B29軍機幾次轟炸。母親呼喚全家大小躲入厝外竹林下的防空壕,除了她與我。她不讓我移動,因為怕弄破身上密密麻麻的水泡。緊要關頭她就俯趴在我身上,準備以血肉之軀防止炸彈碎片飛來的傷害。
說來真正令人難以置信,靠著無數隻竹蜂的殺身成仁,以及鐵釘鏽的頂級功力,我竟然存活了一命。兩個禮拜以後,全身紅腫消失,三個禮拜以後水泡逐漸縮小乾癟,兩個月以後,皮膚恢復滋潤光鮮,不留任何傷痕遺跡。但是嚴格地說起來,我還是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暗痕,做為五歲那年劫後重生的印記。
現在每當有人發現我左邊眼角深處一個米粒般大小的棕色斑點,以為眼裡掉進了小昆蟲或風飛砂(小沙粒),好心要幫我擦拭,我就會不厭其煩地把童年往事從頭說。此時阿公、阿嬤、父母親、大小舅公,甚至在河裡撈蝦的青春少女的容貌,就會在記憶的銀幕上輪番顯現,猶如蔚藍的天空群鳥和諧的飛翔。
辭別故鄉居留海外遠颺已近五十年。當年疼我入心入骨的親人不但皆已亡故,墓木都已成拱。多少童年哀樂,夢裡情景依稀,醒來無處追尋。
【註】公醫:台灣在日治時期,由總督府指派分配,負責重要區域內,老百姓的衛生設備以及診治病患的醫務人員。
(2018年11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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