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7, 2015

木棉花開


                          
教室在二樓,樓外有株木棉樹。樹從校園黃土地面生長、茁壯,氣概昂然一路衝向青天。巧克力色澤的粗壯主幹支撐著枝葉,塔樓一般層層往四方伸展,在南台灣暖和的清風裡從容自在地搖擺。我的座位緊靠在窗邊,只要抬頭左望,就能清楚地看到枝頭的綠葉,和綠葉間呼朋引伴、跳躍嬉戲的鳥雀。
仲春三月,木棉花開。小湯碗那麼大面積的花色是極度搶眼的橘紅。它們一朵一朵大大方方地高掛枝頭,好像滿樹點燃了閃爍的營火。花開過後結成棉球,成熟後在枝頭爆裂。風起時潔白的棉絮四處飛舞,若不細看,會錯以為是北國冰原上,蹺家遠遊以致迷路到來的雪花小精靈。
那些鋪滿周遭地面的棉絮,是我跟一個小學、初中的同班好友真心的愛寵。晴朗的課後黃昏,返家前我與她經常流連校園,在木棉樹下撿拾雪白的棉絮。當時心情,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收存到足夠的份量,送到棉被店裡打造一條輕柔可愛的囝仔(娃娃)小棉被。
初中畢業後,我升讀母校的高中部,而她雖經學校錄取,卻奉父命放棄入學,孤單前往遙遠的台北,就讀女子護理學校。那些年,從高雄搭乘普通列車到達台北,是整整十個小時的車程。對於兩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孩來說,無異於從海角流浪到天涯。離家前夕,她一再叮嚀,每年木棉花開,別忘了寫信告訴她,並且要我繼續收集棉絮,以完成兩人共同的「約束」(約定)~~「做出一條囝仔棉被」的心願。
高三那年,我們班的國文老師姓程,山東人,年約六十上下,住在校內單身教職員宿舍。他長得肥胖,有一個滾圓的肚子,我們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做大西瓜。學校近鄰「愛河」橋,離高雄港口也只有咫尺之隔。島南的夏天來得早,四月尚未過盡,但已有悶熱的海風,沿著碼頭岸壁飆進沒有空調,故而窗戶全開的教室,暖洋洋使人困頓欲眠。
程老師用一口很難讓人聽懂的山東腔努力地講課,那經常是我給遠方朋友寫信的一段好時光。有一次,我在信裡這樣寫著:「XX:木棉花又開了。午後炙熱的日頭把橘紅花色映照成一團讓人無法直視的火球。大西瓜正在努力地講解課文,但是因為山東口音太重,我們大都有聽沒有懂。教室裡有人手托香腮,杏眼微張假做傾聽狀,其實是夏日炎炎在補眠;有人振筆疾書,狀若用功做筆記,其實是十萬火急趕寫下節要交的功課。反正是鴨子聽雷,不如來個廢「時」利用﹐給妳寫下這封信。。。」
我文思如江水滔滔,一洩而不可收拾。。。不知過了多久,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大西瓜正站在我的書桌旁,目光從眼鏡上方逼視下來。腦海裡轟然一聲巨響,我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他彎腰伸手取走我桌上的紙頁,一言不發轉身又回到講台上。我胸口噗噗猛跳,心想「害也!代誌大條啦!」(糟糕!事情嚴重啦!)。我不但上課沒聽講,偷寫信,而且滿紙荒唐言,對老師實在大不敬。那堂課苦撐到盡頭的罪惡感至今記憶猶深。
程老師沒有對我當眾指責,讓我漏氣(丟臉),想來是為了給一向「形象端莊」、寫作能力是全班翹楚(他在我的作文簿理的評語)的學生留點面子。他也未曾在課後把我找到辦公室去訓話,或像別的老師那樣,報告訓到處,讓我記過以儆效尤。如果真是那樣,那我在學校辛苦經營的一世英名,就要全部去了了(報銷)。他這番寬厚對待,讓我一輩子刻骨銘心。
大學畢業後執起教鞭,直至退休走下講台,從故鄉高雄到美南大城休士頓,近四十年歲月悠悠,我未曾把學生送到訓導處或副校長室(美制高中,副校長等同訓導主任)去接受處分,在操行記錄上留下污點。自己的學生自己教,實是受到程老師極大的影響。
高中畢業前填寫大學聯考志願表時,程老師一再鼓勵我第一志願填寫中文系。他要我專攻中國文學,打下堅實的古文基礎,然後從事文學創作。他顯然把我看成是一脈相傳的門生弟子。當時年輕的我,未能免於時代潮流的沖擊與現實生活的考量,終究沒有完成老師的心願。大一讀完暑假返鄉,獲知程老師因心臟病突發遽逝的消息,因為辜負了老師的期待,我竟然心虛到沒有勇氣到靈堂前與他告別。
離別家鄉多年後返台再度踏入母校的大門,景物人事兩皆非。舊時古樸的木造二層建築,已改建成美輪美奐的教學大樓。曾經消磨過無數晨昏的的籬笆院落紅亭小院,則成了氣勢磅礡的綜合圖書館。連那株鬱鬱蔥蔥、高大挺拔,當年以為能活到地老天荒的英雄樹~~木棉,也因校舍增建而遭連根拔除消失無蹤。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欣霑化雨如膏。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耳邊若有驪歌響起,迷朦眼簾中,木棉的傲然樹影在原地顯形重現。驀然回首,與青春再度相逢,自己又還原成短髮齊耳的白衣黑裙女,傍著綠窗花樹,埋首案頭,向遠行的好友訴說少年心事~~為賦新詞,強織的淺恨與輕愁!
寬厚待人的程老師客死台灣已逾五十年。單身過世,無主的孤墳恐早已淪入蔓草荒煙,甚或遭到全面剷除。相約共織棉被的好友,也已在十數年前木棉花開的季節,與肺癌戰鬥三年之後辭離了人世。
回首前塵,恍然如夢,唯有記憶中那株木棉樹,牽絆著無法割捨的師恩與友情,在我內心深處銘刻成一柱望鄉的圖騰。它映襯著遠方舊鄉明亮的陽光,在我淺宵的殘夢裡燃放著耀眼的輝芒。
                                          〈2003年七月初稿;2015年四月修訂〉


Saturday, April 4, 2015

紅杉河畔


窄窄彎彎的紅杉河是東蘭欣(East Lansing, Michigan)城外一條大河(Grand River)的支流。它由西迤邐東來,把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寬廣的校園分割成南北兩半。幾座跨河的小石橋又巧妙地聯繫了兩岸的完整。因為有了那些涓涓細流與參差橋影,雄壯蒼鬱的校園因而平添了不少嫵媚的風姿。
密西根州地處美國中北部五大湖區,外型猶如四指連扣相通,與拇指分岔的手套,深深陷入碧波浩瀚的湖心,與加拿大隔水相望。五大湖區嚴酷的冬季長達四個多月。透骨的冰寒把紅杉河凍成了一條白玉的飾帶。一些貪睡宴醒,跑教室趕上課的大學生,遂穿上冰鞋,把蜿蜒的紅杉河當成了快速溜冰道。他們三三兩兩一路呼喝過來,飛也似地滑溜過去,鮮亮的snow coat 與絨帽,以及飛揚飄蕩的各色圍巾,渲染出一片青春洋溢的風景。
而紅杉河之所以能繫住小城居民以及全校四萬多名師生的寵愛,還得歸功於河中那一大群身披彩羽的水鴨。不管是春榮夏繁,或秋楓冬雪的日子,它們是紅杉河永遠的留客。雄鴨有白頸、綠衣、黃腳趾和深藍的頂羽,多彩色的配合使它們看起來帥氣又華麗。雌鴨卻只有棕白相雜,平庸樸素的容顏。根據專攻動物學的專家朋友的說詞,自然界中,雄性動物長得往往都比雌性耐看與顯眼(但不知生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相貌,是否能歸入此種邏輯?)
當春江水暖,駐足紅杉河畔,總會看到雌雄鴨子雙雙對對,或交頸喙羽,或戲水揚波,或什麼也不做,只面對著面,低聲溫柔的嘎嘎。當此情景,《望你早歸》台語老歌的旋律會適時迴響在心頭~~每日思念你一人,未得通相會。親像鴛鴦水鴨不時相隨,無疑會來拆分離…‥。撩亂鄉愁如泉湧,飄向海天彼岸山青水綠的故鄉。
紅杉河的水鴨無疑是全校師生的愛寵。它們的照片在校報上出現的機率遠比校長和名教授多得多。即使那些白髮皤皤的老校友,垂暮之年回得校來,依然不忘踏向河邊的青草地,數點河中鴨群,追思往日情壞,重溫少年夢境。
有一年某月裡連著好幾天,離河不遠的男生宿舍餐廳,突然供應了滋味鮮美的烤鴨肉。因為鴨肉在美國並不是大眾的主食,所以價格相當昂貴。不知是存心搗蛋,還是年少輕狂,說話全憑直覺,不求實證,宿舍裡開始出現紅杉河裡水鴨數目大為減少的傳言。消息如大火延燒,幾日間傳遍了校園,把餐廳部的經理急出了一身冷汗。
他迫不及待地在校報上登載說明鴨肉的來處,收購的價格,全方位闢謠。也不能全怪經理先生的緊張和小題大做。原來在美國各州郡,凡欲打殺野禽水族,一定要領有執照、有季節性的限制和官方許可的地點。譬如密西根州,獵殺野鹿或打雉雞,多半在北部大湖之濱的荒原,季節都在蘆花翻白野雁飛的十月小陽春。如果不問時間地點亂開殺戒,就是違警犯法的行為。
早春四月的紅杉河畔是一片淡綠的煙景,剛剛抽芽的柳枝是那種叫人一看就忍不住要吹起口哨,邁出小跑步的青春的鵝黃。纖細的弱枝在輕柔的春風裡撩撥起圈圈的漣漪。水鴨悠然在河裡划水漂游,完全不知人間歲月的倥傯。
永遠有那麼幾對熱情奔放的學生情侶,不畏春寒,只著薄衫短褲,躺臥在河畔的草坪上,如膠似漆的纏綿。那時我是美國初來的東方客,走過他們身邊,覺得窘礙難行。「入境隨俗」既然是必修的功課,我只好使出「視若無睹」的本事強裝自在,從旁邊閒閒晃過。有時會看見一兩隻出水鴨子,微歪著頭在不遠處靜定地觀察。這番人間情愛,看在水鴨的眼裡,不知是怎樣一場零亂的光景?
雲淡風輕的夕陽天,紅杉河的水鴨總會招來絡繹不絕的訪客~~下課後的學生,或老或少,退休或下班飯後的小城居民;還有一些年輕的母親,牽拉著小小的幼孩,漫步在河堤上。那些金髮碧眼、圓滾腳腿的美麗洋娃娃,包著尿布的小屁股一歪一扭,可愛模樣擺明要跟草坪上踱著方步的水鴨拼人氣、比「古椎」(台語音~cute)。
走向河畔去看水鴨的人們多半不會忘記帶去一包一包餵鴨的吃食
。他們怕喙不到小魚蝦的笨小鴨,還有那雙雙對對、只顧卿卿我我忘記吃飯的公鴨母鴨餓扁了肚子。因為存著慈悲心腸的人實在太多了,水鴨才顯出一幅「吃飽飯沒事幹」的模樣。有時候,它們還會嫌棄食物不合口味或怕弄髒了美麗的羽衣,趕快划游開去,還遠遠地回頭向好心的餵食者投過來一個不屑的白眼。
徜徉在紅杉河畔的人群裡,往往夾雜著幾個身穿綠色軍外套的人物。他們是自軍隊中退伍復學的學生。他們從越戰存活歸來,識透了生死剎那的滋味。他們的思想比較成熟,對于國家社會更俱責任感,也更明白浪費光陰,虛擲生命的可悲。
他們安份守己,力爭上游,在課業和群體領導的才能上,遠遠超過踏在雲裡霧裡,不知天高地厚,只忙著反戰示威、做愛與吸食大麻的大學生。他們坐在河邊卻不看河景,也不餵水鴨,大半只是低頭看書,偶爾抬起頭定定地瞧著來往行人,一幅超然物外的神情。
他們在冥想著什麼呢?~~遙遠的南中國海上的連天烽火?站在落日樓頭、街角小巷招攬客人的西貢玫瑰、或倚閭長盼等待伊人歸航的異國戀人?河裡隨水散開的零碎麵包片,應該是幾千里外難民營裡,瘦成骷髏般餓嬰救命的佳肴?還是那些淒苦無助的的母親,斑斑點點的淚水?
不管如何,當人們相約到紅杉河邊去餵水鴨子的時候,鬱金香亭亭的花影已遍佈河岸,野菊花已舖成了一片黃絨幕,到處已得見到柳絲長、新草綠,翩翩蝴蝶飛了。               1973年初稿,20154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