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23, 2018

木棉花開




教室在二樓,窗外有株木棉樹。樹從校園一處幽僻的角落拔地而起,氣勢磅礴地衝向蔚藍的晴空。巧克力色澤的枝幹,塔樓一般往四方伸張開去,在暖和的微風裏輕快地搖擺。

我的座位緊靠在窗邊。只要稍微抬頭﹐就能清楚地看到枝頭的綠葉,和綠葉間呼朋引伴、跳躍嬉戲的鳥雀。人間四月,木棉花開。小湯碗那麼大的花朵是極搶眼的橘紅色。它們一朵一朵大大方方地高掛枝頭,好像滿樹點燃著閃爍的營火。花開過後結成棉球,成熟後就在枝頭爆裂。風起時潔白的棉絮隨性飛舞,放眼望去,彷彿是從北極冰河飄來的雪花。

那些飄落地面的棉絮,是我跟一個小學、初中同班好友真心的愛寵。晴朗的午休時段或課後無雨的黃昏,我與她經常流連在木棉樹下,細心撿拾沒有沾到泥沙的棉花團。當時心情,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收集到足夠的份量,拿到棉被店裡去打造幾條輕柔的「囝仔被」,履行童子軍“日行一善”的教條,把棉被捐贈給財源困頓的孤兒院。

初中畢業後,我升讀母校的高中部,而她雖經學校錄取,卻奉父命放棄入學,一個人孤單地前往台北就讀女子護理學校。1950年代的中期,從高雄搭乘鐵路局的普通慢車到達台北,因為逢站必停,所以是足足十二個小時的旅程。對於我們兩個剛剛讀完初中,未曾出過遠門的高雄在地「查某囝仔」來說,台北是天涯海角的地方。百般不捨,離情依依,北上前夕,她一再叮嚀,每逢校園裡的木棉花開,別忘了寫信告訴她。她並要我繼續收集棉絮,以完成“做棉被“送孤兒院的心願。

高三那年,我們的國文課老師姓程,山東人氏。猜想他當時應該是五十五歲上下的年紀。他獨自一人追隨中華民國政府流亡到台灣,住在學校裡的單身教職員宿舍。因為長得肥胖,「腹肚圓滾滾」,我們這個全校出名的「搞怪班」遂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西瓜。除了一口難以聽懂的山東口音,他教學還算認真,對待學生也相當親切。

 學校臨近愛河之濱,正當高雄港的出海口。晚春初夏,南台灣溼熱的風息從海面吹來,陣陣湧入教室,使人困頓欲眠。大西瓜在教室裡努力地講課,那經常是我給遠方好友寫信的一段好時光。有一次,我在信裡這樣開頭~XX:今年的木棉花又開了。午後炙熱的日頭把滿樹的繁花映照成一團讓人無法直視的火球。大西瓜在講啥因為口音太重故而「聽攏無」。教室裡有人手托香腮,杏眼半睜,「假仙」全神貫注在聽講,其實是夏日炎炎在補眠;有人振筆疾書,分秒必爭,看起來在認真地忙著做筆記,其實在趕寫下節要交的功課,而我正好利用這段無聊的時間,給妳寫下這封信……。

     我文思如海浪翻湧,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知道過了多久,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大西瓜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目光從眼鏡上方直逼下來。我瞠目結舌,周身冰凍。隔了一會,他彎腰伸手取走我桌上的信紙,一言不發轉身回到講台上。我胸口開始「噗噗跳」,心想 「代誌大條了」。我不但上課偷寫信,而且滿紙荒唐言,對老師大不敬。那堂課苦撐到盡頭,忐忑不安的感覺我至今難忘。大西瓜沒有當眾對我說出任何責備的話語,想來是為了給一向 “形象端莊“的我留點面子。他也未曾在課後把我調到辦公室去口頭訓戒或通報訓導處,記過懲罰。
    
     程老師對我的寬容,在我往後近四十年教學生涯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教室裡,若有學生作怪搗蛋,我心頭冒火,想要狠狠給他/她一頓修理(扣分/記過)的時候,腦海裡即刻浮映出程老師的形影,想起自己年少輕狂時犯過的錯誤,紊亂的心情很快就會恢復平靜,對初犯的學生給予理性溫和的對待。

離別家鄉海外羈旅,遲至二十多年過後,當我再度踏入母校的大門時,卻已是景物人事兩皆非。日治時代遺留下來古樸素潔的木造二層主要建築物,早已改建成美輪美煥的教學大樓。我曾經消磨過無數晨昏的的籬笆院落紅亭小院,則成了建構雄偉的綜合圖書館。而那株鬱鬱蔥蔥,高大挺拔,當年以為能活到地老天荒的英雄樹──木棉,竟然已遭連根拔除,消失無蹤。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欣霑化雨如膏。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耳邊若有驪歌響起,迷朦淚濕的眼簾中,木棉的樹魂花魄,似乎在原地顯靈重現。驀然回首,與青春再度相逢,自己仿佛又還原成短髮齊耳的白衫黑裙女,傍著綠窗花樹,埋首案頭,向遠行的好友訴說少女心事~~為賦新詞,強織的淺恨與輕愁!

寬厚待人的程老師客死異鄉(台灣)已逾五十年,埋骨處恐早已淪入蔓草荒煙。相約共織棉被的好友,也在六十一歲猶未向晚的年紀,因肺癌辭世,長眠於新澤西州某處幽靜寂寥的墓園。

回首前塵,恍然如夢,唯有記憶中那株木棉樹,依舊閃爍著璀璨的橘紅花色,在內心深處銘刻成一柱望鄉的圖騰,映襯著遠方舊鄉明亮的陽光﹐在清晨淺宵的殘夢裡,燃放著火焰般耀目的輝芒。                                      20187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