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22, 2019

憶故人



【前言】~《數日前得一夢,彷佛走在一座高高的石砌拱形橋上,兩邊有雕花的欄杆,橋下有淙淙流水,橋背面籠罩一層薄煙。我獨立橋上,先生跟在身後。我不知道該往下或往上走,正在猶豫,忽然看見老友歐清南踏上石階迎面走來。他年輕壯健,氣概昂揚。久別重逢,我心歡喜,立刻回頭對先生呼叫:「快看!清南來了。」清南快步向前,我先生伸出雙手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忽然,張開的雙手落空,清南轉瞬間消失無蹤。先生手中憑空多出一張paper,我跑到他跟前,兩人爭看那份紙頁,寫的似乎是毛筆漢字,但看不清文詞。忽然驚覺清南已經不在人世。一陣劇痛,我猛然甦醒。壁上掛鐘,明指清晨四點。坐在床沿,回想從前,悲從中來,不能抑止,心有感觸,因以為記。》

第一次看到他,是我大學畢業返回高雄當起菜鳥老師那年。那是一個日落黃昏,金黃色的斜陽餘暉照在我家西藥局的櫥窗玻璃上,反射的日光依舊能刺激人們的眼簾。我剛下班回家,四十分鐘的(騎)車程加上全天候在學校當導師兼教學,因為年輕,說累倒也不是太累,就是有點懶散。把腳踏車依牆停靠妥當,走進自家的藥房,倒杯冰水喝了一大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這時候從門口走進來一個身穿高中制服的學生。他中等身材,眉目清秀,特別讓我注意到的是異於一般男學生比較暗沉的膚色,他的皮膚特別光潔白晰。當時他到我家西藥局到底買了什麼成藥,我已經全然遺忘。倒是幾句與他的對話,至今常駐於心。
「你dang時欲嫁乎XXX?」臨走前他忽然蹦出這樣一句話。
「你在講啥?」我愣了一下。
XXX,伊感嘸是你e 男朋友?」
「你哪會知?」我覺得這個〈少年家仔〉有夠大膽兼無禮貌。
「是阮鄉公所劉課長講e啦!」他倒是理直氣壯。
「劉課長?伊是啥米人?」我更糊塗了。
「劉課長熟悉並且非常照顧我們莊內的每個大學生。」
「你叫啥米名?」他沒吭聲,走一步靠近我,用手指一指制服口袋上的名字~~歐清南。
時間一晃兩年過去。我跟先生結婚後寄居在XX大學教授宿舍。那時他只不過是一名薪水微薄的小助教,幸運的是一個對他頗為賞識的老教授,讓出學校分配的宿舍,給新婚的我們當作臨時的住家。宿舍在二樓,樓下住著另外一位教授與他的家眷。他家的前院種著幾株葡萄藤,翠綠的枝葉牽牽葛葛往上延伸幾乎爬滿我們的窗框。清南每次來,總要打開窗子半個身子往外探。問他到底在看〈什麼碗糕〉?他說南部來的〈散赤囝仔〉,不偷不搶,但爬上我們這邊牆上的葡萄粒,不吃白不吃,我們不吃,難道要留給鳥仔做點心(原來他在跟鳥仔搶食成熟的葡萄)?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他的個性就是這樣~~人未到聲先到,有話直說,從不拐灣抹角。與他相識五十年,他純真率直的個性並未隨著年紀漸長而有絲毫改變。
清南從就讀大二那年開始,就是我先生帶領做實驗的學生。清南與我先生同在一個鄉村長大。他敬他是學長,愛他如兄長。我們家他走動之勤猶如〈走灶腳〉。他也不〈揀吃〉,有啥吃啥,而且因為年輕體壯,胃口超好。有一次,招待他與幾個熟悉的同學來吃飯,因為是新婚下廚,廚藝不精,我煮出來超大一〈鼎〉水分滿溢,名符其實的米粉「湯」,幾個大男生〈無氣嫌〉,稀里嘩啦吃得津津有味。
我說米粉會吸水,吃不完〈過暝〉」就會變成一團黏黏的漿糊,拜託他們全吃光。果然不負我所託,清南當起領頭羊,帶頭吃了七、八碗,把一大鼎的米粉「湯」吃得點滴不剩。幾十年後,清南還經常提起那番充當拼命三郎,努力吃完米粉湯的壯舉,也才告訴我,那晚差點把肚皮撐破,並訝異自己當年的〈腹肚〉容量之大,簡直無法想像。同時對於想吃多少,就能吞下多少的少壯歲月,產生不勝懷念之感。
結婚一年之後大兒子Bing出世。生Bing的過程我吃盡苦頭,小baby白白皮膚,烏亮眼珠,是個人見人誇的可愛小男孩。那年暑假清南留在學校實習,到我們家來得更勤。他十分喜愛這兩個月大的小傢伙,還親手幫他換尿布。清南沒有【奶爸】的經驗,尿布包紮得離離落落,兩邊不對稱也不貼身。他手忙腳亂,baby竟然沒哭也沒鬧,只睜大一雙烏黑眼珠瞪著他看,任他拉腿翻轉隨意擺佈。
很多年後,當Bing長大結婚且已有自己的孩子,清南曾當著小孩面前得意地宣告~~Hey!  Guess what? I did change your daddy's diapers many many years ago。小小孩滿臉疑惑,轉臉看著爸爸,彷彿就要追問:「喂!老爸,這傢伙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曾經是一個包尿布的小baby嗎?」
前幾天偶翻舊時像冊,青春永駐的老相片印證了新婚初期單純甜蜜的時光。週末假期,由清南發起,組隊騎車出城郊遊。一大群「少年家」迎風歡唱,逍遙自在。藍天白雲,陽光亮麗,無窮的希望,無憂的年華。其中一張最值得記憶的,是1967年先生出國來美,在台北松山機場拍攝的紀念照。照片中六人一字排開,清南是其中一位,全副軍裝,帥氣挺拔。他長途跋涉,從南部預備軍官的營區專程趕來相送,盛情隆誼令人感動。撫今思夕,人天永別,回首前程,恍然如夢,令人不勝欷噓!
1973先生完成生物化學博士學位,接下Texas M.D. Anderson Hospital 「博士後post-doctoral研究的工作。那年的感恩節前夕,我們一家四口從密西根州東蘭欣城(East LansingMichigan逐雲追月匆匆南下休士頓。暫租兩房一廳的公寓棲身。清南當時還在Lubbock Texas Tech University攻讀化學博士學位。那時他已經結婚並已有一個未滿周歲的男孩。
我們經常與他們夫妻兩人電話聯絡,當他聽我們說起,休士頓(Houston, Texas)鄰近墨西哥灣(Gulf of Mexico),生蹦活跳的魚蝦滿船滿坑任人選購,生長於台灣島南海邊城鄉,吃海鮮長大的他,立刻約好一個大學時代同班好友,帶著寶貝兒子(因為妻子上班,孩子無人照顧),駕駛一部二手老爺車,從Lubbock 直開Houston,大約十個小時,500英里的長途。
到達我們的公寓之後,在門口他把手抱的孩子匆匆扔進我懷裡,沒有一分鐘的休憩,沒說上兩句話,返身開車去到Seabrook~休士頓東南郊,墨西哥灣邊的小漁村,另一段來回70英哩的車程。回到公寓天色已晚,他們也不用我招待,〈tai魚剖肚〉,親手烹煮,兩個少年仔就以海鮮全席款待自己三日夜。等到最後一天要啟程返回Lubbock時,我過意不去,為他倆煮了一鍋白米清粥。不需配菜,兩人直著喉嚨「純」喝了幾碗。臨去時清南告訴我,一生當中沒有吃過這麼好滋味的〈arm-muai-ya-teng〉。四十年前的往事細思量,他的音容依然清晰,琅琅笑聲似乎還在耳邊迴響。
1980年,清南接下貝勒醫學院(Baylor College of Medicine)病理系的教職南下休士頓。我們比鄰而居三十多年,親近猶如自家人。我至今不能相信,他離開至愛的親人朋友已逾一整年。
這一年來,每天當晚餐過後日頭西斜,我在廚房清洗碗筷時,不自覺地會抬頭望向窗外的街路。看到兩個行人遠遠走來,下意識還覺得是清南夫妻過來招呼我們一起走路當運動,睜眼細看卻是不相干的過路客,這才知覺,今生今世,清南已經無法與我們一路同行,我內心會微微抽痛,眼淚就不請自來。
如今每逢想到他,就會聯想起遠方台灣故鄉的長堤海岸與清澄蔚藍的島南晴空。光明磊落,坦蕩自然,正是他一生行事為人的寫照啊!

【後記】~《歐清南教授台灣高雄梓官鄉人士。Texas Tech University 化學博士。在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以及Mayo Clinic 完成博士後研究與臨床化學的訓練。1980年接下Baylor College of Medicine病理系教職,前後三十二年。他在臨床實驗、兒童血液病變、治療藥物監控技術的革新與發展獲得重大的突破與進展。他發表過112篇論文著作,足跡遍臨世界各大洲~演講、教學與訓練各國的病理專業人員。他終身熱愛台灣故鄉。凡有台灣醫療界前來進修研究的台灣籍醫師或留學生,他熱心幫忙他們的生活起居如訂租公寓,購置車輛等,在專業的領域中,對他們更是不遺餘力地輔助與導引。歐清南博士2012年以病理榮譽教授的殊榮退休,不幸於隔年五月因心臟衰竭永離人世,享年68歲。
                                   8/2014年;7/2019年修訂)

                                                                 
 
















謙謙君子,伏仰無愧



             
前不久再次瀏覽「Houston 台風壘球隊」全體隊員的合照。拍攝日期應是19761977年前後之間。照片中人那時都是三十歲上下,年輕力壯,風度翩翩少年家。

     1970年代中、晚期,休士頓經濟起飛,市場興旺。大型企業、石油公司求才若渴。為數不少剛在美國大學研究所完成學業,拿到碩士、博士學位的台灣留學生,追雲逐月,從不同的州郡紛紛應聘南下,在休士頓各自的專業領域中大顯身手,力展宏圖。一群熱愛運動的同鄉,基於對壘球共同的興趣,組成「台風壘球隊」。

每逢週末或假日,隊員到鄰近公園的球場練球或比賽。太太們也「相招」前往「湊鬧熱」。這些年輕的女士當中,有人新婚不久故膝下猶虛,有人手抱「紅嬰仔」肩掛帆布袋(內放奶瓶與尿布),有人牽拉著一鬆手就會到處亂跑走失的幼小兒女,熙熙攘攘大群人到公園去享受一段悠閒的午後時光。男士們揮棒、跑壘,汗如雨下;小朋友遛滑梯、捉迷藏,歡呼雀躍;女士們談八卦、純聊天,奇聞共分享。人人興高采烈,不知天色已向晚,日落近黃昏。

三十五年時光悄然逝去。如今已經不再年輕的球友們,每逢聚會談起當年事,無不承認那是一段曾經擁有,卻已無法回頭的單純歲月中,快樂滿點的日子。由於那些年的壘球因緣,我們與王照光先生及其夫人淑惠女士,還有留居在休士頓的球友,持續了至今不渝的友情。

   王老夫人與照光夫妻以及三個孩子同住。照光事母至孝,晨昏定省,噓寒問暖,對母親的照顧無微不至。我們朋友群結伴出門長途旅遊~~欣賞夏威夷椰林迎風、碧波蕩漾;或漫遊愛琴海,造訪“木馬屠城”眾神的故鄉。照光內心欣羨,但因遵循「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每次邀他同行,他總以母親年歲已大,自己應隨時在旁伺候照顧為由而婉拒。

淑惠從事全職的工作,辛苦持家,照光全力支持協助,夫妻兩人同甘共苦,感情深厚。對於三個兒女的呵護與教養,兩人投入了最大的心力。孩子們遺傳到父親喜愛運動的基因,在初高中學生時代,網球技藝都已有傑出的表現。每有比賽,無論遠近,照光總是百忙抽空,陪伴兒女南征北討,十數年如一日。

  照光是性情中人。對於台灣原鄉的關懷,特別對於宜蘭故鄉的摯愛,可以從他言談之中感受到。冬山河、礁溪溫泉,東北角美麗的陽光海岸,照光每次談起總是滔滔不絕,語猶未盡。談到台灣政治局勢,對於執政的國民黨提出評論時,雖滿腔義憤但從未惡言攻擊,他舉證歷歷,言之有物。每逢台灣有重大的選舉(如總統大選),照光一定返鄉為多災多難的故鄉投下真情的一票。

 幾年前,一位因轉換就職的公司,已定居在舊金山的【台風隊】老球友,透過電腦傳來一張照片。我們看到在宜蘭市區掃街助選的照光,雙手扶持並高舉大尺寸的綠色橫幅(banner),走在人群最前方,抬頭挺胸,氣概軒昂。如果不是有圖為證,我們一群老朋友根本無法相信,言行一向低調到幾乎靦腆的照光,竟然拋頭露面「潦落去」,大踏步走上街頭。

1985年,住在休士頓一群具有台灣鄉土意識的同鄉朋友籌備成立「休士頓台灣語文學校」Houston Taiwanese School of Language and Culture。學校每週六上課,課程專注於台語、中文,以及台灣傳統文化的傳承。招生對象是台灣同鄉小學與初高中的學齡子女。由於我的專業是中文教學,義不容辭擔負起編寫中文教材的責任。

講義文本撰寫完成之後,因為繁、簡體字型與漢語拼音以及四聲符號同時呈現,當年合作的團隊中,無人能以電腦技術處理。正在傷透腦筋之際,有熟人跟我提起,王照光先生會寫一手漂亮的工程字體。我一聽心中大喜。匆忙趕到他家去請求支援。他那時正好離開服務的職所,與同事著手營造屬於兩人的科技工程公司。

  除了是合夥人,他還身兼副總裁之職,夙興夜寐,創業維艱。照光聽完我的付託,二話不說,接過我手中的稿件,只問了一句話~「當時欲愛?」我說:「真歹勢!兩個禮拜後就開學,還要送到外面去make copy, 一個禮拜能完成嗎?」他笑笑說:「我來試試看。」

數日之後的黃昏,門鈴聲響起,開門一看,照光手捧一個牛皮紙信封站在鐵門外。我內心暗叫一聲「害也!代誌大條啦!」他可能碰上無法解決的困難,特來把講義完璧歸趙。事實是,照光「無瞑無日」三天內完成了我的付託,親自把完稿送到我家來。我翻開一看,每個字體的筆畫端正大方,規格尺寸整整齊齊,如同從一個模子印刷出來那樣。我建議把他的名字納入課本編輯組,印在書裡最末頁。但是照光一再懇辭。他說只想幫忙,不想留名。

他對於台灣人社區服務還不止於此。有一次與當年壘球隊的老朋友聚會時,有隊友提到,1976年他當「休士頓台灣同鄉會」會長時,經由他收集、編撰有數十頁之厚的「台灣同鄉通訊錄」,其中有關漢字部份的謄寫,也全出之照光的手筆。甘願服務,歡喜付出,不求聞名或酬謝,正是他始終如一的真性情。

照光珍惜友誼,更樂於幫助朋友。自從發現身患直腸癌後,經由化學治療,病情得到相當程度的控制,體內積水消除,精神顯見好轉。朋友們都覺欣慰,以為假以時日調養,當會有康復的機會。有一天適逢每月一次,由當年「台風隊」五個家庭組成,戲稱Perfect Ten(十全十美)的餐會在我家舉行。我家起居間置放一部體積龐大,噸位頗重的按摩椅。因為搬動碰撞且受到不當使用而受創,失去按摩震動的作用。照光不顧身體虛弱,彎下腰身立刻動手,憑藉他機械工程博士的專業知識,把按摩椅底部機件一陣拉扯、扭轉、移位之後,按摩椅又開始發揮正常的功效。此時他臉上很快出現了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註冊商標~讓親友永誌難忘的璀璨笑容。

   2010年感恩節前數日,照光因病情急速惡化與世長辭。他過世前一天我們前往醫院探視,雖然躺臥病榻,臉盤明顯消瘦憔悴,但他那笑容絲毫未變,依然光璨溫和如初春的朝陽。他的驟然離去令人難以接受,悲痛不捨之餘,朋友們內心無不留下深刻的印記~~認識照光,一路走來與他擁有共同的記憶,是終生的幸運和福氣。同時我也確信,「謙謙君子,伏仰無愧」是他一生行事為人最貼切的寫照。          
                             2011年二月〉
王照光先生生平事略~~
1943年出生於台灣宜蘭殷實家庭,身為長子。
1961年宜蘭高中畢業,同年考入台南成功大學機械系。
1965年自成大畢業。
1966年前往屏東服預備軍官役。
1967年退伍,特考及格入經濟部商品檢驗局工作。
1968年留學美國,在University of Missouri at Rolla 機械研究所就讀。
1970年獲機械碩士學位。
1975年在原校獲機械博士學位並與李淑惠女士結婚。婚後移居休士頓,入Brown & Root公司服務。
1979加入Kalsi Engineering 任公司副總裁,對於該公司的產品改進與業務推廣貢獻良多。
201011月,因直腸癌辭世,享年67歲。





網路少年



  「休士頓記事報」(Houston Chronicle)曾經登載過這樣一則新聞~一個二十四歲的電腦科技新貴說,1990年代是科技市場百花齊放的黃金歲月。他十六歲還在高中讀書的時候,有一天向父母以及要好的同學宣佈,他將逃離(flee)學校前往科技市場發展。當時他們氣急敗壞的神情,他至今記憶猶新。他的校長甚至還說:「有一天,我會看到你(狼狽到)回來替我清掃辦公室,清理垃圾。」

  「哈!」提到這些往事,這位名叫Jacob 的年輕人不禁得意地大笑起來。目前他是Atlanta一家網路安全公司的共同創辦人兼技術主管,年薪到達六位數。他是90年代科技熱潮撲天蓋地淹沒全世界時,少數沒有大學文憑卻能鴻圖大展,成功勝出者之一。他趾高氣昂地當眾宣佈,將在三十歲那年退休。然後呢?有人問他。「也許進大學去過過癮,休息休息。」他如此回答。

  「當我聽到人們喋喋不休地嘮叨,說甚麼沒有大學文憑就得不到理想工作時,我就會冒火。」他在公司總部接受訪問時如是說。「書上的知識對進軍科技世界是有一點助益,但比起來自“具體世界”的實用知識實在相差太遠。比如網路管理的專業技術,軟體的設計、運用與推展,市場的開發等,學校能教你甚麼?這世界有成千上萬有本事的科技人並無高學歷。實際說來,他們是跟電腦一起長大的人類。」話雖然說得斬釘截鐵,態度雖然高傲自負,但他還是奉勸新一代的年輕人,若無極好的理由,不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麼之前,不要草率地退學。

  另一位高中畢業未上大學,也以科技致富的二十二歲年輕人John Thomas 則對於上不上大學的看法語帶保留。他原先的計劃是三十五歲退休。但如今科技市場的潰敗,戳破了他想年輕退休的夢想。但這位年輕人不自滿、不驕傲,工作之餘勤於學習新技巧,他的未來應該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他謙虛地說:「當我們初入科技市場的時候,只要能把網路拼湊組合,你就能獲得不錯的利潤,但是現在呢?網路的精英人才濟濟,他們都受過正規訓練,不但博學多才,而且經驗豐富。」他繼續說:「我出道的時機若換成現在,我可能無法脫逃困境。」

  自從高科技市場出現危機以後,沒有學位而想在科技界一展宏圖實在萬方多難。有膽量跳入科技的汪洋大海,奮力泅泳搏鬥的初生之犢也越來越少了。根據美國勞工統計部顯示的資料,拒絕攻讀大學,湧入科技市場的青年人,自2000年的四萬人眾,到2003年已減到一萬八千人。從來自不同的資料訊息顯示,科技市場如今優先考慮聘請的對象,若無四年大學文憑,至少也得有兩年的專科學校畢業證書並持有傑出的專業執照。相較於早期網路市場拓荒時代,現在科技界對僱員的要求與期待是大大地提高了。Bill Gates 以及Michael Dell,大學未竟而成就科技霸業,名利雙收,除了本身俱備的科技才華,更重要的是巧遇了「天時」。以目前的市場看來,說他們「僥倖」成功也並非全然無的放矢吧。

  看完上述這段新聞報導以後,我忽然想起了四年前的一段往事。有兩個以前教過的男學生,高中畢業後前往外州升讀大學。他倆先後回到學校來看我。學生甲一向以活潑調皮、腦筋轉動超快而出名。他上課時老是喜歡跟同學搭訕,搞笑,因而經常受到我的斥責。但他生性開朗樂觀,挨了訓不回嘴也不記恨,每天見面,「老師好!」他叫得比別人更大聲。高中四年就在呼喝聲中翻飛逝去。那天他回來看我的時侯,雖已是大三的學生,但仍不脫當年淘氣的模樣。師生見面自是歡喜。一番寒暄過後,他從皮夾裡翻出一張名片交到我手裡。仔細瞧瞧,公司名號、地址、他的姓名、電話號碼以及XXXXX.COM等資料,鋪排得琳琅滿目。

  我問他:「你已經在公司上班了嗎?我記得你大學應該還沒畢業呀!」他說:「老師,這是我自創的公司」。我以為聽錯,立刻追問:「你的公司?你自己是老闆?」他說:「是啊!我自己創設的網路服務業公司」他接著告訴我,他把幾年來寒暑假打工的老本全部投入,租了一個小隔間當辦公室,正準備招兵買馬大幹一票。我笑著跟他說,股票上市前要說一聲,讓我去買些股份小賺一筆。他說絕對沒問題,一定會告訴老師。臨走前,我殷殷叮嚀,不管如何,學業不能放棄,一定要拿到文憑。他笑笑,不置可否。幾年過去了,他沒再回來看我,我也沒聽到有關他的公司的任何消息。

  學生乙與學生甲是截然不同的典型。他成績不算頂級但個性成熟穩重,態度彬彬有禮。下課後他不是到圖書館去繼續在書堆裡埋頭苦讀,就是去上英文/數理補習班。他不只一次告訴我,他要當一名濟世救人的醫師。那天他回來看我,提及他已申請到某某醫學院。我正要熱烈地祝賀他這些年來苦學有成,理想得以實現時,他滿臉含笑地把一張名片呈遞過來。我一看,公司的稱號與地址,他的姓名、頭銜,電話、地址以及XXXXX.COM整齊地排列,與之前學生甲送給我的那張大同而小異。

  一向話語不多的人,那天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地談起了他自創的公司。他說自己是執行長兼總裁,手下已有好幾位員工,營業額已到六位數。我問他醫學院還讀不讀?他避開問題,只笑了笑說:「Dot.com 賺錢真容易。」他對我宣稱下一個目標是讓股票上市。臨走前,我苦口婆心地勸他,向醫學院申請資格保留,有備而無患。過後不久,科技市場全面崩盤,小公司首當其衝。間接聽到的傳聞是:他的老本賠光,公司關門。更遺憾的是,申請休學的理由不被接受,已經被醫學院除名。

  當今為數不少的高中學生(特別是男學生)對於大學文憑並不在意已經是不爭的事實。每次我在課堂耳提面命,環境再苦都要讀完大學時,師生間經常會發生這樣的對話:
Bill Gates大學沒畢業,如今是全世界最有錢的人。學位有甚麼用?」學生這樣嗆我。
「你認真學習,跟他一樣先進哈佛大學(Harvard U.),我們再來討論退學的事。」我總是這樣回答。

  1990年代科技市場情況大好之時,「三不五時」就會在媒體上看到這樣讓人心動的故事:幾個年輕人在自家的車庫研發電腦科技,然後被大公司以重金收購,隔夜致富。不知有多少自認為有科技天份的年輕人心嚮往之,遂也如法泡製。一些超級大公司如Microsoft 等,更是火上添油,汲汲營營地趕到各大學去求才。被錄取的在校生遂放下書包直奔公司大門而去。

  在美國德州Houston學區的Bellaire High School執教30年。早、中期教過的大部份學生,畢業前問起往後的出路,他們的回答乾脆俐落~~不是醫學院、法學院,必是商學院或理工研究所。他們認為“讀大學”是生命必經的過程,好像吃飯睡覺那樣的理所當然,所以言談間根本不提就直接跳過。話題自然地進入更高階層的學位。十幾年歲月流轉,科技世界巨浪翻天,整個大環境的急速變化,讓血氣方剛的「少年仔」,前仆後繼,爭先恐後地躍入科技的洪流,想走捷徑名利雙收。不知道有沒有人深入研究做出報告,我很想知道這一波人眾當中,成功與失敗的比例是多少?

  但若把青少年不再重視學位,急功好利的誘因全歸諸大環境的改變也不算公平。我曾在不同的場所與一些朋友或學生家長交談,發現為數不少的人已漸能接受(至少沒有積極鼓勵)兒女不讀博士、碩士的事實。他們認為孩子大學畢業找工作賺到錢最要緊。他們也已逐漸傾向「萬般皆下品,唯有賺錢高」的人生觀。以我大半生的教學經驗,我的學生大學畢業走入職場,幾年後再回鍋進修較高學位的雖然偶有所聞,但人數相對稀少。反倒是那些在書堆裡埋頭挺進,一路往前﹐把最高學位(MDPhD Law School)辛苦讀完的保守型的學生,如今都有相當耀眼的成就與偏高收入的穩定生活。

  經過前後三十年海外教學的觀察,台裔子弟近十年來大學畢業再留校進修,專攻更高學位的人數有急速滑落的趨勢。有兒女正在高、初中、甚至小學就讀的家長們,若仍寄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在學術的殿堂更上一層樓,現在是認真觀察並設法防止這個學位的土石流的時刻了。                                                              (1/2005;20197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