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4, 2019

天倫夢斷四十年




  昨夜夢裡,依稀又回到了島南故居的舊時庭院。中天明月映照著冷冷的屋瓦,屋裡有鋼琴聲韻泉水似地流漾。屋角樑柱掛著鳥籠,母親眷養的十姐妹(寵物鳥),雙雙對對交頸而眠。燈火隱約處,傳來年輕女孩清脆如跳豆般的笑語,牆上的壁虎,睜大一雙好奇的圓眼,凝視著尋常人家樂敘天倫……
  父母一共養育了我們八個孩子,加上從鄉下來到市內上學而寄居,住到結婚才離開的表姐,還有在我家幫傭「半世人」,自然融成一家人的歐巴桑(日語,對年長婦女的尊稱),一家十二口人,讓橫面不寬,縱深頗長的紅瓦厝,時時刻刻,「鬧熱」滾滾。  
  舊厝屬於老街連排店面的一部份,室內光線半靠來自厝頂的天窗。厝中央留了一個雖不算大但得陽光普照,風雨垂青的天井(由四圍的房間圍成的露天空地)。喜愛園藝的父親在天井中砌造了一個小花壇,壇上種了幾株粉色的珊瑚藤與聖誕紅。花壇邊依傍著一大盆葉小枝細的桂花叢。感謝父親的巧手經營,使我們樸實的老厝內,有春花秋桂,按時飄香。
  三妹自小喜愛音樂,就讀初高中時就立志要投考大學音樂系。除了學科考筆試,術科必得考鋼琴。母親為她買了一部二手貨的Yamaha(山葉牌)piano。從此以後,每當她初練新曲,不和諧失節奏而一再重複練習的琴聲,對家人的耳膜進行噪音的轟炸,弄得眾姐妹異口同聲地抱怨:「有夠難聽,是哪個笨蛋音樂家的作品啊?」
  「連蕭邦的名曲也聽不出來,哼!沒半點音樂細胞。」她十指緊扣琴鍵,嘴巴也沒閒著。
 「蕭邦的曲子被妳糟蹋成那樣,他老人家地下有知,會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再死一次給妳看。」我們集中火力對她猛攻。
  姐妹們從小到大,有事沒事就會「鬥嘴鼓」,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幽默潑辣兼而有之。等到我們的耳膜被三妹的琴聲騷擾到近於痳痺,她也已經把曲調練成。一曲蕭邦,行雲流水。我們放下手邊的書本或工作跑到琴旁去聆聽。
     三妹看到人眾群聚,就會順手彈起一些熟悉的老歌如「可愛的家庭」、「補破網」和「望春風」等,我們全体合唱,讓歌聲繞樑。愛唱歌的母親也加入我們的行列。父親從未跟我們合唱過什麼歌曲。但是,只要四妹彈起「荒城之月」(日本著名歌謠,),我們跟著哼唱時,他就會走到天井花壇邊修剪花枝,清理落葉,乘機聆聽。這首歌是父親一生的最愛。
  三妹要練琴,歐巴桑在折疊並縫補我們換洗的衣物時愛聽電台的歌仔戲,兩人因為地盤重疊故而吵翻天。歐巴桑雙耳重聽,收音機要開到最盡磅(最大音量),呼天嗆地的哭調仔一哭號就是長長的下午到黃昏。
「收音機開那麼大聲,吵死了,我怎麼能練琴啊?」三妹翹起嘴角大聲抗議。
「你彈鋼琴就不夠大聲?不夠吵?」歐巴桑也不甘示弱。
  但是不管如何,嘴硬心軟的歐巴桑到最後總會讓步。當蕭邦大駕光臨,「羅通掃北」也罷,「薛仁貴征東」也無兩樣,迷倒番邦公主的俊俏小將很快就消聲斂跡。
「囡仔時代」成長中的歲月,一年似乎盼不到盡頭。最深刻的的期待,除了能有過年錢(壓歲錢)可拿的二九暝(除夕)以外,另外一個最令我們盼望的日子則是舊曆六月十二,內嬤(祖母)的忌辰。內嬤過世時父親只有十四歲。他當時就讀於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日治時代,能獲得錄取,進入該校的台灣人子弟寥若晨星。父親親口告訴我,與他同年入學的台灣「囝仔」,連他一共只有四個人。

  一向沈默寡言,不管世事的內公等到「大子娶新婦」(大兒子結婚)就把生計大權田產契約全數交到長子手裡。我們這位大伯霸氣十足,自命不凡,最愛教訓人,父親對他非常畏懼。大伯對父親下達命令,「透早」起床先要煮好全家人的早餐才能去趕通學的火車。父親要轉搭兩班火車,才能到達學校。為了求學,他清晨四點即起,頂著尚未暗淡的月光,用乾蔗葉起火煮糜(稀飯)。他還常蹲坐灶前,利用那炎炎火光,勤苦讀書。
  父親很少向我們提及內嬤生前種種。記得只有一次,身為留日藥劑師的他,在我們自家藥局內,指著手中的一罐藥丸對我說:「這項藥品如果早些年發明,妳阿嬤的病一吃就好,伊就不會那麼早過世。」慘然帶著哽咽的聲調,充滿了遺憾的神情,流露出對死去的親娘永恆的孺慕與哀思。
  每年的舊曆六月十二日,不管風雨陰晴,全家搭乘高雄南下鳳山的火車,再轉搭五分仔車(糖廠載運甘蔗的小火車,多加一兩節車廂,附載旅客)回到大寮鄉下去給內嬤「做忌」,且探望年壽已高的內公。車聲隆隆,五分仔車緩緩駛進南台灣翡翠綠的原野中。沿著鐵道兩旁,目不暇接是小橋清溪、蔗田蕉園與綠蔭掩映的農舍,處處還有開得冶艷似火的鳳凰花。
  我的眼睛忙著記錄車窗外的田庄風景,耳朵則傾聽著父親與小火車司機的閒談。原來,他是父親「公學校」(日本學制,公立小學)時代的同窗。求學之路,父親扶搖直上,中學畢業後赴日專攻藥劑學。這位同窗卻在讀完公學校後進入製糖會社運輸部,從小火伕做起,最後熬成了正牌的司機。
  他告訴我們,父親當年讀書時成績多麼優秀,是永遠的第一名。父親神采飛揚,微笑不語,把老同窗的恭維照單全收。我們也都相信,以一個沒有身份背景,父母皆不識字的「莊腳囝仔」,能考上日本子弟就讀的「高雄一中」,必定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草地狀元」。
下了小火車,走在圳邊小路,我們一字排開,緊跟在父親的身後,像極了一條長長的尾巴。路邊成簇的見笑花(含羞草)細緻嫩葉靜靜地攤開,我最喜歡蹲下身去觸動那些薄絨般的葉片。只要輕輕一觸,見笑花就會驚慌失措地趕快收緊葉片,好像看到「生份人客」(陌生的客人)就「見笑」(害羞)躲到門後的小女孩。
等了片刻,見笑花以為我已經離開,就又悄悄地攤開葉片。我再動它一下,它又吃驚地縮緊。我樂此不倦地再三作弄見笑花,直到走在前頭的父親頻頻回頭呼叫~~不快走,到日頭落山也走不到家,而我已蹲在那裡把見笑花戲弄了老半天。
  在田裡耕作的作息人(農人)不是父親的舊識,就是遠親或近鄰。他們此起彼落親切地對父親呼喚,父親向他們招手,我們也學著招手,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偶爾有條大水牛走過,害怕它頭上那對粗壯的牛角,我們就跑到父親身邊,下意識裡,水牛也應該認得父親,不會對我們展開惡意的攻擊。父親經常提醒,回到鄉下不要穿紅衫,因為水牛看到紅色會「起痟」(發瘋)。
  一九六七年我的丈夫單獨赴美留學。當時法令,夫婦不能同時出國,其中之一必得等待兩年才能成行。一九六九年仲夏七月,全家人到台北松山機場為我送行。母親叮嚀復叮嚀,交待又交待,千言萬語,意猶未盡。父親緊抱著十八個月大的小外孫安達,緊閉著嘴唇,無言無語。登機的訊號響起,我背起小安達,左手牽著剛滿三歲的世斌,右手拉著一個沈重的大皮箱,就那樣勇敢且義無反顧地,走上「萬里尋夫」的征程。
  日頭赤炎炎,我一步一回頭,眼光不捨地追蹤鐵欄杆外擠在送行人群中的父親母親與弟妹的身影。淚水模糊中,我看到烈日下的父親猛搖雙手,聽到他顫動的聲音在呼喊:「卡緊走,嘸通擱再回頭,囝仔已經晒得快昏去了。」
   一九七三年晚秋,我的丈夫在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完成了博士學位。那年感恩節前夕,他開車帶著一家四口南下德州休士頓城,從事生物化學「博士後」的研究工作。微薄的薪水,四口之家勉強溫飽,哪裡能有餘款購置四張價格昂貴的飛機票,能讓我完成已在內心醞釀多時的返鄉夢?
     我興起了打短工賺機票費的念頭。我到職業補習班學習打卡(Key Punch)的技能。我上過大夜班,也做過臨時工,工資微薄,我就發了瘋似地加班賺鐘點費。兩年過去我正好賺到了四張飛機票。

  有一天接到四妹的來信,提到父親生病的消息。在信中,她提到父親特別交代,要我們放心,病情並無大礙。不多久,孩子的小學暑假來臨,出國六年後,全家人第一次踏上返鄉的歸途。
  我坐在飛機上一再地計劃,回家後要租車帶著父母親歡歡喜喜走一趟環島之旅,重訪舊遊之地。我一再告誡孩子,要講阿公阿嬤的(台灣)話,不可滿口英文。回到家後才發現父親的病情遠超過想像中的嚴重。妹妹偷偷告訴我,重病輕報是父親的意思,他要我們在旅途中,心情零負擔,高高興興,輕輕鬆鬆地回家。
     每天看著父親變了形的面相與身段,努力捕捉昔日他年輕健康的形影,記憶的連鎖不但破碎更形中斷,對他竟然產生了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七月十二日父親過世。六載鄉思,千山萬水歸去,竟然是為了陪伴頓顯蒼老的母親尋覓父親的長眠地,淚眼扶送父親的棺木上山頭。
那年夏天,我攜帶幼子離家,父親用帶淚的聲音斥責我腳慢手鈍,不趕快上飛機會把孩子晒昏。六年後又一個夏天,我再度攜帶孩子離家,一路哭著回到了不是故鄉的休城。我的手提包內多了一張既怕看,又將終生珍惜的照片。
  為了世斌的九歲生日全家合照,父親艱苦掙扎從病榻爬起走近鏡前,發抖的手緊抓著梳子,拼命要梳好僅剩的幾根疏髮。照片中,他勉強擠出的笑容是那麼令人心碎。母親與我瞞淚裝歡,照出了一副比哭還難看的怪相。唯一璀璨的光華,則來自九歲的小壽星天真童稚的臉盤上。

       一九八八年,母親也走完了人生之路。兩年後,八個孩子為死去十五年的父親撿金(撿骨)重做法事。父母親的骨灰得以重逢,雙雙被安奉在高雄壽山元亨寺。因為沒有子女留居身邊,母親過世之前,已把舊厝賣去。如今,高雄還是故鄉,但我們已經無家。
那張與病重的父親合拍的照片,一直被我深藏箱底。我怕看它又不忍遺棄。一次看它,一次流淚,同時彷彿又看到當年月色,斜照著已不復存在的舊厝屋牆,斜照著荒煙裡父親曾經長眠的青塚,以及墓碑上我為他撰寫的悼詞~~「鬱鬱佳城,中埋傲骨,離離芳草,長伴孤魂」。 

    天倫夢斷四十年,不思量,亦難忘,天上人間,重逢何處?今生來世,渺茫難尋,悲從中來,有淚如雨。…‥                                   2019年七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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