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27, 2016

安度晚年 (Coping With Aging)


~休士頓台灣人傳統基金會2007年《募款餐會》主題演講內容簡介~
本年度的「募款餐會」已於十二月一日星期六晚在屬於基金會的「台灣人活動中心」舉行。蔡俊晴醫師應邀前來作主題演講。蔡醫師是台灣高雄市人;芝加哥Hines退伍軍人總醫院急性精神科病房主任, 2003年獲全美精神科醫學會「傑出院士」頭銜。
蔡醫師以風趣、幽默的口才,為聽眾講解適應老化(Coping with Aging)現象的種種「步數」,鼓勵大家以「看開」、「正面思考」與「坦然面對」的樂觀態度來接受。蔡醫師把行醫四十年來的臨床經驗與病患個案的實例,適當地穿插於與講題內容有關的各類情況中。他話語輕鬆卻言之有物,全場近四百位同鄉聽眾有如做了一場全方位的的精神洗禮。頭尾兩個小時笑聲不斷,堪稱是一場成功的演講會。
蔡醫師用「老」的定義來做開場白。他說「老」不一定要由生命紀元來決定。有人未老先衰,有人老當益壯。所以,從精神與健康的狀況來判斷,有時更能接近事實。身體顯著的老化現象是耳不聰、眼不明、鼻不靈,體內器官機能消退。人類生命越來越長,長壽的原因除了家族性的遺傳基因之外,也需要自己維持健康正常的生活﹙適當的飲食與運動,樂觀積極的人生態度與活動等﹚。一個人如果長期吸菸﹑酗酒﹑與濫交,不思振作自暴自棄,雖有長壽的家族基因,也不可能有長壽的保證。健康的生活方式是長壽的不二法門,因為預防遠勝於治療。
一個人要活得多久、擁有多少才算「福祿雙修﹑壽終正寢」?親友死亡﹙預知或意外﹚,白髮人反送黑髮人,人生極致的悲痛如何承受?若是年老孤獨又貧窮,日子怎麼過?活在過去的回憶中,遺忘了「今天」的存在,或是自尊心受損,自覺失面子、無尊嚴。這些或多或少都是一生難免遇到的問題。如果不能以正面樂觀的態度來看待,勇敢地向「不幸」輕輕說一聲「借過」之後繼續向前行,即使長壽也未必是福。
生命境界可分三種:美麗﹙The Good﹚、坎坷(The Bad)和醜陋(The Ugly)。美麗人生擁有完成作業之後的「成就感」。因自覺有成就,所以感到喜悅與滿足。俱有明確的決斷力,身心感到舒暢與自由。時時與外界保持接觸,生命得到無限充實。坎坷人生是不能接受「失落」的事實,健康量起紅燈,經濟發生困難,全盤失去自信,不能面對生活的改變,時時感到低潮、焦慮、憤怒,最終導致憂鬱症。這種人需要我們的幫助。醜陋人生是不能忍受身體的疼痛與嚴重的殘障,對生命抱著負面悲觀的看法。這種現象最常發生在身患絕症與精神科病患以及無家可歸的遊民身上。這種人有如行屍走肉,過著沒有明天,自我毀滅的生活。這種人自殺率極高,最需要大家積極的關懷與救助。
蔡醫師利用收集自網路的資訊﹙By Dr. Drauzio Varella﹚提醒大家,要想健康長壽就要找個可以完全信託,無話不說的親友,盡情吐露內心的感覺。感情的長期壓抑,正是病魔滋長的泉源。與人對話,敘述內心的喜樂或哀愁,就算是片語隻字,也具有強力的療效。要想健康長壽,必得學會「做決定」。三心兩意,猶疑不決、惶惶不可終日的個性最易招來煩惱、焦慮與失眠,終會患上腸胃﹑神經痛等疾病。要想健康長壽,就不能活在偽裝、虛假、做作的幻象中。拒絕接受現實的本相,失去自我的肯定與信心,就會產生忌妒、模仿與焦慮。容易衝動,進行不自量力的競爭,最後毀滅了自己。學習接受自己的平凡。真心信任別人,發展正確的人際關係,坦誠接受外界的批評,如能這樣,就能獲得人生最高的智慧。
蔡醫師也向聽眾講述自殺行為的傾向與防範。他指出絕症難癒、吸毒酗酒、個性衝動、感情受創、對人生絕望、家族有自殺遺傳、重病獨居的年長男性、沒有伴侶的同性戀者,自殺的可能性會增高。至於遭受精神疾病﹙精神分裂、重度憂鬱、躁鬱、焦慮症﹚的困擾,面對嚴重的法律問題、不能接受失敗或羞辱的人,自殺率更相對會提高。遏阻自殺的方法是一旦發現有自殺的企圖,就立刻把人送往精神病院接受保護、評估與治療,不能拖延,不能等待。病發同時,儘速找來病患親友輪番幫忙照顧。盡量免除病患自殺的管道、增加與病人的接觸﹑承諾照顧,直至病人度過危機。
常人得知自己身患絕症時最初的心裡反應往往是震驚與否定﹙不!這不可能是真的,醫生一定弄錯了﹚。繼而他就產生憤怒的情緒﹙為甚麼會是我?﹚,然後他就開始跟命運討價還價:捐助慈善機關,對上帝做出承若,算命看風水改運。。等到各種手段都使盡,情況依然沒有改善,他開始感到沮喪、無助、自我隔離、失眠、消瘦,意志薄弱的人甚至會產生自殺的念頭,而生性樂觀的人就會接受事實,開始平靜理智地規劃未來。當此生死交關之際,宗教信仰多少會讓人得到性靈方面的慰籍,因為深信神會為他做最好的安排,他對死亡不再感到陌生或恐懼。
照顧絕症病人應俱同理心與慈悲心,是支持而非控制。做個好聽眾與溝通者,耐心傾聽,誠實而機智。至親好友經常的探望是病人最大的慰籍。若是健康條件許可,鼓勵病人出門旅行。烹煮病人喜愛的食物,鼓勵病人看看舊時照片的留影、聆聽熟悉的音樂、觀賞喜愛的錄影帶,口述當年的故事。往事並不如煙,讓病人在走入時光隧道的短暫時刻,忘記病痛的折磨。除了全心投入照顧病患,對於看護者﹙Care Taker﹚本身的焦慮與恐懼心情也要特加注意。憂鬱症隨時可能發生在看護者身上。這是精神透支心力交瘁的現象,需要積極安排替手或支援。
老化是生命自然的過程,有如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老化的過程中,「失」與「落」是必然的規則。老化是我們無可逃避的身心經常的挑戰。那麼,我們又能如何防止老化的現象呢?蔡醫師說,防止老化最好的方法是儘可能不要傷害到自己。適當的運動、平衡的飲食、保持活躍與熱情、對新事物產生好奇並樂於體驗、放開心胸認識新朋友、與年輕人分享自己在過往歲月累積的經驗、到慈善機構或社區當義工。如果財力優渥,對金錢的處理應該積極轉向有助社會公益的安排。
最重要的體會是,老化讓我們對「美」的認知不再是外表的光鮮亮麗,而是讓剩餘歲月過得自在舒泰的「感覺」。老年自有老年的風景,對自己要深具信心。只要能保持年輕的心境,樂觀的態度,就能在人生的暗夜中為自己點燃一盞「晚景並不淒涼」的明燈。人到老年,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平凡」,做人本來就是一生的事業。只要盡力活過,不成功又何妨?活在「當下」,無須煩惱,因為煩惱並不能帶來任何幫助。最後,蔡醫師展示網路流傳的美麗圖頁與充滿哲理的語句來作為講題的結尾並與同鄉親友共分享~~
人到老年才會領悟到甚麼叫做「百川歸海」,才會明白世事並非永遠黑白分明,還有一系列的中間帶。或許上天自有美意,但總是出其不意地考驗我們。也許情關難過,也許錢關窄礙,也許有志不能伸,也許病魔纏身。何不停歇思考,放空自己,沈潛等待,醞釀生機?
人到老年,才能真正認識自己,真正屬於自己。用一種寬容、舒適的態度接受自己。歡樂與痛苦,盛衰與榮辱都如行雲流水,從哪裡來還到哪裡去。於是領悟到「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志」的人生道理。孤獨、寂寞、痛苦、失敗是生命不可或缺的調味品,善待它們就是正面對待「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真實人生。不再有少年的輕狂,青年的浪漫,更多的是對人生的感悟和理解,從此進入福慧滿盈的境界:心怡人自在,心寬天地寬。

Saturday, June 18, 2016

KULO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我在德州休士頓獨立學區Houston Independent School District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執教了三十二年之後,於2007年退休。驀然回首,當年在美國初執教鞭的情景,往事歷歷,恍然如昨。…‥

      1975年秋季開學,美南14州中首創的,Mandarin Chinese Language 編入公立高中外語課程第一天,我捧著自己編寫的講義,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中文教室。排列有三十多個課椅的房間,零零散散只坐了十個學生。全然陌生的語言,長久以來,又有「中文非常難學」的傳說,學生存有嚴重的恐懼感,雖是擁有兩千多名學生的高中名校,也只有寥寥十人敢來選修,接受挑戰。我站在講台上,一眼望去,學生當中,有的以手托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似乎在觀望我能變出什麼把戲?);有的雙腳高高地擱在旁邊的椅子上﹒有個女學生正用眉筆和唇膏忙碌地補裝,全然不把已經走上教室講台的老師當一回事;唯一的例外是一個雪白膚色、碧藍眼珠的少女。

      這個少女端端正正坐在前排中。她淺棕色的頭髮編成兩條長辮分披在雙肩上,兩邊稍高的臉頰骨幫襯著微帶弧度的俊俏鼻樑。她身穿白襯衫,配上牛仔工人長褲,胸前項鍊垂掛著法相莊嚴的翡翠玉觀音,簡樸無華的打扮,難掩少女煥發的青春。乍一見面,我竟覺似曾相識,很快想起,原來她的面貌神韻,和當年在台灣,紅遍大街小巷的法國影片「我愛西施」女主角,羅美雪妮黛竟有幾分相似。

      站在講台上,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正在琢磨開場白,忽然聽到字正腔圓的「老師好」 三個字從這個雪膚少女口中清脆地流瀉出來。我極感意外,馬上用中文問她:「你會說中文?」﹒她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兒得意地回答:「只會一點點」﹒這就是我與這位美國少女的first encounter。她叫Mardi 那年是高中十一年級的學生。

      原來Mardi的父親是當年最後一批駐台「美軍顧問團」成員。越戰結束後,顧問團撤離台灣,他被美國某大經貿公司聘為台灣地區的商務經理。當時年紀才七歲的小Mardi和母親千里迢迢遠赴台灣和父親團聚。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台北近郊天母的向陽坡。Mardi就讀於「台北美國學校」,十四歲返回休士頓升讀高中。她在Bellaire city的住家離學校只有一條窄街之隔。

有一天下課以後,瑪笛回教室補交作業。休城午後三、四點,日頭依然高掛,我沒急著返家,師生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蔡老師,你從哪裡來?」
「台灣,我住在高雄。」
「你去過台北的天母嗎?」
「去過。我在台北讀大學時,每逢三月杜鵑花開,就與同學往陽明山上跑,天母就在附近,那是台北近郊房價最貴的地段,高級豪宅、洋房別墅林立,只有外僑和台灣大財主才住得起。」
「老師,我很想念以前在天母住過的白房子。有時做夢還會夢到後院的櫻花、杜鵑花,還有站在窗前就看得見的觀音山。」Mardi說到這兒,不自覺地把目光移向窗外,似乎走入時光隧道,又回到了櫻花和杜鵑花開滿山坡的童年。
「你知道觀音山山名的由來嗎?」我一眼又瞄到她掛在胸前的玉墜,開口問她。「知道。阿桑告訴我的。她說,觀音是一個救苦救難的菩薩。他本來是男的,但是現身救人的時候,就化作女身。觀音就睡在那座高高低低的山巒上~額頭、鼻樑和脖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桑是誰?」
「她是我們的管家,也是我的nanny。我爸爸每天上班,有時出差,媽媽在美國學校教英文,經常不在家,家裡只有阿桑陪我玩。阿桑煮的菜真好吃。我特別喜歡她做的eh-ah-jian(蠔仔煎)跟炒米粉,Oh! yam-yam-good。」Mardi又繼續說下去:「離開天母那天,我抱著阿桑一直哭,求媽媽把阿桑也帶回美國來。阿桑也哭,她不能來。她把家裡才出生不久的台灣小黑狗送給我,要我帶回來當作紀念。」
「台灣小狗狗呢?它還在嗎?」
「還在,但是已經變成一隻中型狗狗了。」
「它叫什麼名字?」
「阿桑叫它kulo,我們也這樣叫它。阿桑說,Kulo 是日語,黑色的意思。」
kulo乖不乖?」我對那隻流落異鄉的台灣狗狗產生了莫大興趣。
「大部分時間都很乖,但有時候很奇怪。」Mardi說:「剛把它帶回休士頓,我是說當它還是小狗狗的時候,白天不喜歡動,總是躲在桌子底下或趴在牆角睡覺。可是到了晚上,特別是放它到backyard尿尿的時候,它會亂跑亂跳,跳過一陣以後,它就安靜地坐下來,直起身體對著月亮不停地叫。它的叫聲一聲比一聲低,到後來,分不出它是叫還是哭。媽媽說,小狗狗好可憐,看到唯一認識的月亮,想起了它在台灣的媽咪。」

      Mardi接著又說:「kulo 長大一點的時候,我常帶它到社區內的小公園去遛達。我發現kulo特別喜歡黃褐膚色的人種。每次有亞洲人走過身旁,它跑過去又搖尾巴又前後跟著那人轉。但是一看到其他膚色的人,它就又吼又跳,好像發瘋一樣。最明顯的區別是,每次我的台灣同學來我家做功課,Kulo 顯得特別開心,會立刻跑上前去,聞聞人家的衣裙,跳來跳去直搖尾巴,然後把身體緊往人家身上貼。但是對於每天前來送信的黑人郵差,它採取完全不同的態度。有幾次,它從後門縫裡鑽出去,一下咬住郵差的褲管,喉裡還發出不懷好意的悶喝聲。那個郵差氣壞了,大聲責備我說,如果Kulo再咬他,他永遠不再來送信。叫我自己到郵局去拿。」
「蔡老師,我帶Kulo 來給你看看好不好?因為你從台灣來,我想Kulo 一定會喜歡你。」Mardi忽然這樣對我說。
「那怎麼行?Mardi,你知道學生是不准帶寵物到學校來玩的。」我說。
「沒關係,我下課回去帶來。只來一下下,學校不會發現的。」她這樣回答。

我以為Mardi只是隨便說說,不會當真。沒想到隔天下課以後,瑪笛三腳兩步衝進了教室。只見她把懷裡用海灘浴巾包裹著的,一團掙扎蠕動的東西往地上一放,毛茸茸一條中等尺寸的黑狗蹦跳出來。它先在黑板前的地面上自己繞轉了兩圈,然後直奔到我跟前拼命搖動著尾巴,同時張開嘴伸出半段舌頭,眼光親切友善,臉上笑紋隱約。我蹲身下去任它把雙腿搭在我肩上。我撫摸它黑緞似的發亮的柔毛,心裡湧上一陣泫然欲泣的激動,仿佛我懷中擁抱的並不是一隻非我族類的小動物,而是失散多年的故鄉親友。我用哽咽的聲音說:「Mardi, Kulo認得我。…‥」

四十年前的故事了。屈指算來,如今的Mardi必然已經是年近六十的senior citizenKulo當然早已過世。雖說世事如今看盡,此心到此悠然,但是每當想起我在美國執教的初始,心靈深處記憶的版頁上,經常浮現如下一幅電影特寫鏡頭的畫面~夜深人靜,幽暗的宅房院落,一隻離鄉的小黑狗獨對著蒼茫月色,呼喚太平洋彼岸遙遠的母親,一聲比一聲乏力,一聲比一聲淒涼。…‥
                                                                             1999/20166月修訂)




Sunday, June 5, 2016

「人民公園」


曾經在電視新聞報導中聽到了一個股市名人過世的消息。報導中說,這個人是當年反越戰,鬧學潮,崇尚自然、唾棄傳統,藐視資產財富的「嬉皮」(Hippie)頭。那些年他在大學校園裡,經常帶動一群志同道合的叛逆小子,或霸佔學校建築物,或聚眾遊行,示威滋事,很出了一陣鋒頭。這樣一個離經叛道、標新立異的人,在他生命的中、晚年竟然成了一名華爾街股票大經紀,終日在與他年輕時唾棄的金錢堆裡打滾。據說由于擅長投機,還掙了一份不小的家業。這麼兩極化的人生,真令人有不知從何說起之感。不禁想起1970年代初期,我剛到美國時,在大學校園裡親眼目睹的那一場「嬉皮」風潮。
在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廣闊的校園裡,由Red Cedar River和幾幢古色古香的紅磚教學大樓環圍而成的一塊三角地,原來曲徑通幽,碧草如茵,是很適合年青男女學生休閒玩樂和談情說愛的好地方。那年春天,當暖和的南風剛剛溶化了晚冬的殘雪,好花嫩葉熙熙攘攘擠上枝頭,準備一展風情的時候,一大群衣衫褸襤、長髮披肩的男女學生霸佔了那塊景色宜人的地段,搭起數十個形狀怪異的帳篷。他們搬離設備齊全、衛生一流、冷暖氣適時供應的學生宿舍,男女雜居在帳篷裡。帳篷前方豎立著一塊木板當招牌,上面寫著「People's Park」兩個潦草的英文字。
當「人民公園」的鬧劇剛開鑼的時候,就有幾個愛熱鬧的朋友邀我去「路過」兼參觀。我從大學校報讀到那些嬉皮男女怪異的生態,心裡多少已積存了一點負面的觀感,就託辭婉拒了。直到那一個寧靜優美的日午,先生從實驗室裡提早歸來,一進門就興沖沖地對我說:「走!來去參觀People's Park,聽人講齣頭(花樣)有夠濟(多)。」他天性好奇、哪裡有鬧熱(熱鬧)就往哪裡鑽。
「有什麼好看?不去。」我興趣缺缺。
「嘸(不)去看美國學生在變什麼把戲,枉費在校園裡住了這幾年。」他還告訴我校園裡的的花已經開了。有一種樹,從上到下找不到一片綠葉。大串大串的花球把樹枝鋪滿。我不相信,以為他在利用花色來騙我,因為他知道我是花癡,錯過賞花機會,會抱怨囉唆。
「真的啦!不騙妳,我們系大樓旁邊就長了幾株。」他又補上這麼一句。
我被他說動了心。若有這樣豔麗的「依東風一笑嫣然」,而我竟然錯過,真會為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而追悔感嘆。我建議先去看花,再去參觀「人民公園」。
「OK!」他說。
「要不要換件衣服?」
「換什麼衣服?再髒再爛的衣服和那些嬉皮裝一比都嫌太乾淨。」
我們先去看花。果真有幾株耀眼紅樹斜依在生化大樓的邊側。是花非花?我們仔細看了半天,才發現細緻的花蕊隱藏在花瓣深處。滿樹繁華,果真找不到一片綠葉。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有個系裡的朋友在這裡進出四年,我曾問過他,這些紅瓣到底是花是葉?他想都不想,斬釘截鐵地說,是變色的葉子啦!怎麼可能有那麼多花?哈!幸好我老眼尚未昏花,不然就上了他的當。」
走在河邊步道,遠遠看到「人民公園」~綠樹蔭下營帳散列排開,頗有一番野趣。走近前時,一陣惡臭沖著鼻孔撲來。眼前展開的景象是滿地的垃圾,迎風四處飄盪的廢紙、簡陋不堪的營帳和炊具。那些營帳奇形怪狀,顏色各異,大的可以容納十數人同榻共眠,小的小到實在令人想不通怎麼鑽得進去睡覺。還有一種狹窄扁長的,看起就像壽終正寢裝放屍體的棺材。
一大群青春正盛,好腳好手的大學生,罷課反戰,打著「愛和平」、「返自然」、「為自由」的旗號,亂七八糟地在那裡餐風飲露,為所欲為。有些人身上裹著五色斑爛的垂穗披肩,長髮上綁著印第安人的飾帶,頸上掛著串珠,真正男女不分,雌雄莫辨。我還記得有個亂髮垂肩,嘴角長滿亂鬚的男子,在營帳旁邊對著我們傻笑。他額頭綁著有如日本神風特攻隊的布條,上面印著一個大大的「道」字。據說Hippie的由來源自於中國的道教~無為而治,回歸自然。
我們一路慢慢走過去,看見一個「人民」坐在帳篷前吹口琴,另一個彈著吉他。單調破碎的琴聲溶入溫柔的春風裡很有一些淒涼的韻味。我們也看見一對男女在帳棚裡,正肢體對肢體地交纏不休。在我身邊蹦來跳去,分秒不得安靜的三歲小安達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問:「媽咪!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在打架?」
「小孩子不要亂講。他們在做體操。」我說著,趕緊拉著孩子快步離開。
行行復行行,我們又看到綠草地上,四仰八叉地平躺著一個年輕人。他以手當枕,靜止不動,眼睛直直地瞪著天空。如果不是聽到他口裡亂七八糟的呢喃,我幾乎懷疑那是一具等待收埋的屍體。五歲的世斌看了一會,轉過頭問我:「媽咪!那個叔叔是不是在生病?」我一時語塞,正不知如何回答,他又指著不遠處亮麗堂皇的宿舍大樓說:「他生病了為什麼不進到他的床床去睡覺?」孩子啊!你問我,我問誰呢?  如果他生病了,那麼全美國數不清的大學校園裡,多少青年患的不正是跟他同症頭(症狀)的狂亂流行病?如果他們不是在發燒生病,而是「進步青年當如是」,那麼我們這群循規蹈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步一腳印的勞碌人眾,腦筋倒出了問題?
通道的另一邊,有一群嬉皮在開會。一個長髮少年(大概是集會的領袖),正站在椅子上大聲發言,場上疏疏落落舉起幾隻手,似乎在表決什麼議案。
「讓我去聽聽他們在叫嚷什麼?」先生好奇心起,跑過去鑽進人堆裡。我一把沒拉住,只好獨自站在綠樹下等待他興盡歸來。兩個不解人事的孩子興高采烈地往營帳跑,見到人就「喟!喟!」地叫個不停。胖嘟嘟的小安達,搖搖擺擺指著一個穿一身破爛的嬉皮的腳丫子對我說:「媽咪,媽咪,妳看他和我一樣,不喜歡穿鞋鞋。」那個嬉皮大概覺得才及他膝高的小傢伙真古椎(可愛),伸出手拍拍孩子的頭,裂裂牙,聳聳肩,算是一個友善的招呼。
這時我才注意到,住在「人民公園」裡的人民大半脫赤腳(打赤腳),只有少數幾個穿著用麻繩打結的sandals,或是又髒又破,猜想是從垃圾箱撿出來的運動鞋。皮鞋,是殘害動物剝皮製造的產物,是禮教束縛的象徵,是腳趾自由解放的障礙,當然得踢掉。但不知一到冰天雪地的寒冬,那些細皮嫩肉的腳趾頭是不是還得乖乖套上雪靴的枷鎖以防冰雪的凍傷?
不知過了多久,先生才從人群中冒出來。「他們在嚷嚷什麼?」我問他。
「他們在討論是否應該離開這塊小門面的三角地,搬到downtown的廣場去擴張聲勢。」他說。走回宿舍途中,我一直想著一件事~他們人那麼多,帳篷肯定不夠,怎麼個睡法呢?先生說,有人睡帳裡,有人睡帳外,或交頭接尾,或層層相疊,都是OK的吧!
「男生、女生隨便擠,胡亂睡?怎麼可以?」我保守的腦袋拋不開這份尷尬。
「怎麼不可以,」他笑著回答:「回歸自然嘛!男生女生又有什麼不同?一起睡又怎麼樣?」
「洗澡怎麼辦啊?」我又問。
「跳到身邊的Red Cedar River去滾幾下不就行了?」我在想,那麼骯髒如同鬼魅的一大群人若把小河當浴池,不把河面浮游的水鴨與河裡的魚、蝦通通毒死了才怪。
生活在「人民公園」的男女學生,不像其他校區同族類的反戰份子那樣投石,縱火,破壞,甚至開槍橫掃,血染校園。但是遍地的髒亂,男女關係的開放隨便,不能不視做有傷風化、妨礙校譽的行為。校警干涉無效,校長出面勸說也當耳邊風。衣冠整齊,憂慼滿面的DeddyMommy們聞風前來苦苦哀求,嬉皮兒女們也無動於衷。「人民公園」不但依然存在,且有日趨壯大之勢。
有一天,幾個患了失心瘋的嬉皮少年,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過路女客之面,赤精條條地在青草地上大行日光浴。這些精采畫面隔日見報,引起了社會大眾,特別是畢業校友們的極端憤怒,他們發誓不再捐款贊助學校。校方大起恐慌,趕忙向「人民公園」發出最後通牒,要限期拆除。可是嬉皮學生照舊過著自由自在、天地無礙的生活。我非常擔心如果校警強制干涉,會引起不堪設想的後果。Kent State University校園的悲劇殷鑑未遠(學生和美國國民軍對峙,國民軍開火,射死了四個學生,其中一個女生竟只是無辜的過路客。)攤牌的時刻日近,老校長早急得六神無主卻苦無對策,嬉皮學生依然故我絲毫不見退讓。
鬧劇演變至此,大概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就在攤牌的前一天晚上,從午夜開始,雨急風狂,雷電交加,近似tornado 勁力的暴風雨從天而降,嬉皮學生傾巢而出,狼狽不堪地抱頭鼠闖,全部逃回宿舍去了。超級大豪雨持續下到天明。Red Cedar River 河水爆滿,帳幕,垃圾,瓶瓶罐罐,全數被沖入河裡頃刻間消失了蹤跡。
當清晨的陽光再度光臨大地,三角公園又回復了往昔的恬靜。「人民公園」的鬧劇自此謝幕。從此以後每當有人想起,也只把它當成1970年代初期,迷幻藥風靡美國大學校園時,Hippie學生隨興演出的一場荒唐的鬧劇。
1971/1994/2016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