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4, 2017

忍者桂



生平事略
     許阿桂,一九四七年生於台灣高雄市哈瑪星(今鼓山區。先後就讀於鼓山國小,高雄女中,台大法律系。畢業後返回高雄。三民國中任教三年之後,任職書記官及國稅局稅務專員。一九八一年通過司法官特考和律師高考,擔任過桃園、新竹、士林分院檢察官,最後任職於台北地方法院檢查署。一九九二年獲傑出司法官「天秤獎」。

      阿桂個性清廉耿直,只知打擊強權惡勢,不求聞達於官場。伊執法如山,就事論事,不受關說,也不讓上級通融。一九九一年,受命承辦華隆官商勾結巨案。因為伊剛正不阿,不畏權勢,擒賊必先擒王的大無畏作風,終使當時交通部長張建邦下台,華隆企業巨頭翁大銘羈押。伊這種只問是非,義無反顧的勇氣與態度,雖在社會民間贏得了「司法女藍波」的美譽,但也因為千山獨行,不留餘地給長官的作為,長官不愛。故當高官巨賈聯手圍攻,上司,長官袖手旁觀,只讓伊五尺弱軀獨擋萬斤重壓。也由于伊不愛出鋒頭的個性,不知利用時機製造風潮,任由媒體追問,四方圍堵,伊就是沈默固執,悶頭辦案。媒體不喜,封伊「忍者桂」的稱號。

     華隆案至一審上訴,經歷年餘,阿桂先後遭受一百零二位立委施壓,但伊均不為所動,依然秉執司法良心,堅決辦案。後不幸因羈押程序出了瑕疵,立刻有監委張文獻、洪俊德十萬火急提案彈劾,監察院無異議通過。公懲會給予記過、降薪的處分。阿桂受此打擊,雖身心俱創,但依然以「我心如秤」艱苦奮鬥,這期間阿桂獲得甚多有力人士的承諾,願提供人力、財力助伊競選公職,但伊始終不為所動,再三懇辭。阿桂堅信世間必有正義,公理自在人心。伊懷抱著孤臣孽子之心,在黑暗如萬古長夜的台灣司法界奮力拼搏,祈盼以一己之力,喚回司法公義之一線曙光。

     當承辦華隆案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阿桂已出現了嘔吐暈眩的現象。
法院同仁一再勸伊請假就醫,但伊公而忘私,只拼盡滿腔熱血,全力追查視人民為草芥,鯨吞民脂民膏的亂黨賊子群。等到華隆案辦得稍見眉目,伊抽空就醫卻為時已遲,卵巢癌菌已蔓延周邊。伊在夫婿師大教授廖添富博士,一對佳兒女偲予、又萱,以及家人朋友的愛心支持與鼓勵下,勇敢地與病魔纏鬥了三年,終因病入膏肓回天乏術,於1997218日與世長辭,享年僅五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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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
     我就讀高雄女中初中部的那些年,班上同學的感情非常融洽。在那個學校不知教育為何物,動則以記過、開除為唯一教條的威權時代,我們一群天生叛逆性格的好同學,除了上課的日子[筆硯相親,晨昏歡笑],星期天或是國定假日也捨不得分離,經常「相招」到學校去,美其名為溫習功課,其實是成群結黨,在校園裡幹一些小小的「歹代誌」,經常引來老校工拿著長柄掃把的追逐。我們當中有個天資聰慧的女生名喚許洋主。她惹事的手段高超,點子特別多,是我們共犯結構的領頭羊。

     升上了高一以後,洋主身染連醫生也診斷不出名堂的「怪症頭」。她三天兩頭就「頭暈目暗」,四肢無力,過幾天卻又無藥而癒這種情況周而復始,沒完沒了。後來乾脆請了長期的病假專心靜養。她養病的方式也與常人不同~~不是在家接受親人關愛貼心的照顧,而是住到離家稍遠高雄市[內惟]地區的「鼓山巖」靜修庵內誦經與禮佛。我們下課後經常到庵內看她。那時的鼓山巖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沉澱著一份古老歲月的滄桑。我們聚集在清蔭覆地的空寂院落,高談闊論一些屬於十六、七歲青澀少女不著邊際的願夢。噪雜高亢的談話聲有時引來了年長師姑譴責的眼神。

     初識洋主的妹妹阿桂就在那長日寂寂,鼓山巖清靜無垢的庭院中。伊當時年約十歲,有一頭褐中帶黃的頭髮。我們幾個大女孩嘰嘰喳喳,爭先恐後搶著發言,伊只站在一旁聆聽。伊的眼神深沉穩定,不知隱藏的是一份對長姊及其高中死黨的欣羨?還是因為我們沒完沒了的噪音打破了庵內的清寂而覺微嫌?以後每次去到洋主家,阿桂的態度永遠都是一樣~有問才答,長話短說。伊是一個早熟文靜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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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別後再相逢……。
     大學畢業之後,我返回高雄,教書、結婚而後出國。洋主則留在台大歷史研究所完成碩士學位。拿到了碩士學位後,她隱居於新竹獅頭山某名寺古剎裡,自學巴利文與西藏文,專研佛學經典的深奧義理。自此茫茫人海,我們失去了聯絡。時光飛逝,直至1995那年夏天,我返台參加在師大(今國立師範大學)舉行的【全美高中漢語教師研習會】才得以會面。搭機返台的前幾天,我在家裡翻閱從華人超市免費拎回來的華文報。打開其中一頁,哇!不得了,洋洋灑灑文情並茂兼附照片,全頁介紹的是佛學譯經大師~許洋主。生命中再度的緣起,我與她終於相會在七月盛夏的台北城。乍一見面,仿佛歲月並未流失,我們的心情依舊,口氣未改,屬於初高中那段彼此曾經擁有的悲歡記憶,自動湧上了心頭。

     「走,帶妳到我的住處。」她說。
     「在哪裡?遠不遠?」我問她。
     「在金門街。」 她帶我走進師大牆邊曲折迂迴的小巷,最後在一棟靠近新店溪的四層公寓大樓前面停住了腳步。
     「就是這裡」她說。
     「你買的公寓?幾樓?」
     「我哪裡有錢買房子?是我妹妹一家的。」
     「哪一個妹妹?」
     「阿桂」
  我隨她走上了樓頂以木板與鐵皮搭建的小屋。門口掛一片小小的木牌,上邊寫著「如實佛學研究室」。進得門去,幾張合拼排放的書桌,凌亂堆滿了佛經與翻譯經文的稿紙。洋主生平最大志業,是重譯佛門聖典金剛經。因為她當晚有約,要去佛堂講經,我不能久留。下樓時,走到樓梯拐彎處,洋主指著緊閉的一扇房門說:
     「這是阿桂的房間。」
     「我想看看她,方便不方便?」我興起再見黃髮女孩的念頭。
     「她病了,心情黯淡,除了至親,什麼人都不見。」
     「誰人不生病?年紀輕輕就這麼悲觀,妳這個經學大師的老姐怎麼開導的?」我語帶玩笑。
   「不是小病,是卵巢癌,承辦華隆一案心力交瘁,延誤惡化。」洋主說著,神色慘然。
     「什麼?」我嚷嚷起來,一腳踩空,差點掉下樓梯。「那個傳詢交通部長張建邦,羈押華隆企業巨頭翁大銘的許檢察官?就是妳家阿桂?」

     那些日子,偶翻海外中文報紙,斷續地知道華隆案翁大銘,立法院十三太保,官商勾結利益輸送,我總認為又是一樁「猴咬狗」的舊把戲,不值浪費時間去追踪。當眼角末梢掃過承辦該案的許檢察官名字時,雖覺似曾相識,
可是那連名帶姓又帶頭銜的一堆字長而礙口,看完一遍反覺生份,記憶的連鎖就此被打斷。當時下樓機會一失,從此與伊陰陽陌路,人天永訣。

     阿桂的告別式完成以後,當天晚上我給洋主打了個越洋電話。她告訴我,當天的儀式會場肅穆莊嚴,鮮花佳果佈滿供桌,師姑蓮友殷勤誦經,夫婿兒女身穿海青素服,含著淚水雙手合十相送。除惡雖然未竟其功,但已耗盡全部心力。且把缺憾還諸神明,西天路上,但願阿桂走得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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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青史盡成灰……。
     阿桂喪禮過後,遺體火化,但台灣國史館不忍青史盡成灰,已決定為伊立傳。

     阿桂走了,萬緣皆放,而華隆案二審未結,翁大銘早已保外逍遙。阿桂壯志未酬,以身殉職,一生事蹟留待後人談。

     但在我心深處,她不是什麼現代女包公,忍者桂,也不是那個不畏強權施壓,只求公義在人間的黑袍鐵面檢察官,她只是我同窗好友的妹妹,永遠永遠的黃毛小女孩。

(1997/2017年八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