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2, 2022

艾瑞克老師的語言故事

           1980年代中期前後,全美國公立高中興起了開辦漢語 (Mandarin Chinese)教學的熱潮美國「The Geraldine R. Dodge Foundation」有鑑於此遂撥出一筆款項當作獎學金錄取全美13個漢語教師前往「北京語言學院」(今北京語言大學)進行一個月的漢語教學研討與講習獲選參與的學員在「北京語言學院」的吃﹑住消費以及全程往返機票由這個慈善基金會全包負責

      我是得到獎學金的教師之一,遂在一九八六年夏天,到北京參加這個前無此例,往後也未再續辦的「全美漢語教師北京研習會」。艾瑞克是同行的漢語教師之一。他是波士頓傳統世家的獨生子,當時年約二十七八歲。他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清白膚色,瘦高身材,外表顯得老成持重,文質彬彬。艾瑞克雖然是美國長春藤(Ivy League) 名校Cornell University中文系的畢業生,但因為是半路出家,所以對於漢語的"說、寫"能力還相當不足。

   講習會期間,艾瑞克用心學習,一有疑難,不恥下問。他且對自己發下誓言,在中國停留期間絕對不說一句英語。我與他曾在休士頓(Houston)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 主辦的一次「全美漢語教師教學研討會」見過面,所以算是舊識。到了北京以後,因為一整月同班上課,之後又一起遊歷了西安與江南,跟他就更熟悉起來。在旅途中瑞克向我述說了他學習漢語的來時路與內心的「掙扎」(Struggle)

   他說他原本以優異的成績進入了「物理系」。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了幾本有關中國文化、哲學方面的書籍以後,他身體內一定有些細胞產生了無法解說的突變,或者他的前生原是中國人來投胎轉世,他竟然對於中國的語文瘋狂地喜愛起來。他遂在讀了兩年物理系以後,一聲不吭地跑去學校轉系,從頭讀起了中文系。他老爸後來才知道此事,氣得吹鬍子瞪大眼。經過一番威逼利誘,勸阻無效之後,老爸對他斷絕了經濟支援。別看瑞克外表斯文待人和善,內裡竟是個死腦筋牛脾氣,說不回頭就不回頭。

   在那苦苦掙扎,幾度面臨休學的日子裡,幸好認識了一個紅粉知己。她是個專業護士,有一份非常安定的收入。她對他熱情鼓勵傾心相愛,不久兩人就結了婚。有了太太的全力支持,瑞克終於完成了中文系學位。畢業以後,幾經波折,才在一所私立學校,謀得中文教師的職位。那個學校薪水奇低,但瑞克不以為意。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中文程度。他教得既吃力,又明知在誤人子弟。所以,一旦得到了在北京一個月研習的機會,他真是全力以赴,分秒珍惜。

   艾瑞克盡量守住不說英語的誓言,但是他的決心經常受到嚴格的考驗。有時走過公園,從樹蔭下、涼亭中就會奔出來一個手捧英文書的男/女青年,跟前跟後要和他說英語。我問過其他老美同僚,他們也都有類似的經驗。瑞克一旦發現難以脫身,就會以溫和的口氣,用漢語對那些年輕人說:「我是來學漢語,不是來教英語的。」跟他同行的我,受了黃膚黑髮之賜,自由逍遙,天地無礙。有一次,我在公園問了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怎麼大家都在學英文?」

「想到美國去。」他笑一笑,眉毛也不縐一下。

「為什麼在公園讀?不是有學校和圖書館可以去嗎?」我又問。

「在公園可以遇到美國人。」

「如果一整天都遇不到一個呢?」

「隔天再來。」

「全國上下,不是都大聲喊著要打倒美國資本帝國主義嗎?怎麼認真地學習起美帝的語言來?」我半諷刺地問。

他先是笑笑,有點難為情,然後小聲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現在沒有啦!」

   在蘇州,遊罷虎丘,回到蘇州飯店吃晚飯。因為天色尚早,我們幾個人遂在殘舊的古樓長巷間漫步。走到了一處小河邊,我們就近坐在橋墩上。橋雖小,卻古樸可以入畫。沿河的禮品小店,家家門口都掛著豔紅色的燈籠,燈籠上字畫宛然,在薄薄的暮色裡,燈光搖晃出一片粉色的淡影,令人產生了時光倒流的錯覺,彷彿走入了古蘇州歷史的煙塵中。艾瑞克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燈籠上寫的是什麼字。而其他數人則早已進入字畫店,迷失於琳瑯滿目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的宣紙堆中。

   突然,身邊冒出來一個年輕人,努力地用破碎的英語對著艾瑞克說話。他說他是「待業知青」(等待政府配發工作的知識青年),剛從蘇州大學畢業。他多麼想把英文學好,能到美國看看。於是就在那「長溝流月去無聲」的蘇州橋上,在淡紅燈影和天邊晚霞交織出近似前朝遺夢的幻象中,一個在美國資本主義護育下長大的「洋基佬」(Yankee guy),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表白他不說英語的理由;一個喝足共產黨奶水長大的「中國新青年」,結結巴巴地用英語解釋他非學好英語不罷休的心志,呆坐在橋邊的我,看了這樣一幕難得一見的語言好戲,心中只有感歎加上驚奇。

   我問那位待業知青:「美國有什麼好呢?值得你們這樣……。」

  「總比待在這兒好,留在這兒肯定沒有前途。」他沒等我把話說完,就一口氣傾瀉而下。好像,這句話已經在他心中停留了千百年,溫習了千百回那麼流暢。

   艾瑞克畢竟沒有守住他在北京對自己許下的諾言。事情是這樣的……離開蘇州的最後一天,我們去了與蘇州只有一河之隔的紹興城。看過了歷史古蹟「老龍井」(傳說用此井水煮沸出來的龍井茶特別香甜可口,故茶葉以此命名),我們走到了一處依山傍水的紅亭。在那兒,我們遇見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他身著灰色長袍、白髮蒼蒼,依杖而立。老人一看我們走近,即用相當流利的英語與我們打起了招呼。我一剎那的反應是~咦!這個國家真有點古怪。年輕人學習英語狂熱發飆還有點兒道理,這個老伙仔難不成是昏了頭,體衰年邁竟還想留美鍍金拿個博士學位回國來光宗耀祖?

   老人用英語說出了他的人生故事:~解放那年,他剛從上海聖約翰大學英語系畢業。他回到了紹興教英文。文革一起,學校關門,隨後就是清算鬥爭鬧翻了天。他教的是美帝的語言,當然首當其衝,被捕入獄受盡折磨。他多年收集的英文書籍全被燒燬。他費盡苦心,才保留住一本小英文字典和收音機。出獄後斷斷續續地,他靠著那本字典和偷偷收聽的「美國之音」,每天在心裡默念英文。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中午多喝的紹興酒在作怪,還是感動於老人的陳述,艾瑞克終於打開了話匣子,用最道地的洋基腔(Yankee tone),和老人暢談了好一會兒。

     回到了休士頓,中國的江南之旅就成了過往雲煙,與艾瑞克也失去了連絡。這已經是多年前的往事,但偶然還會想起那年的邂逅,那濃蔭古道,寂寞長亭。艾瑞克的眼﹑臉與膚色和老人的灰袍銀髮,似乎還輝映在千山外的夕陽中。

                                       (1993/2022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