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27, 2023

《雙貓記》之一~~貓王

 

                                         

從小到大直至二十九歲出國,我一直與父母以及七個手足弟妹住在一起,每天過著「鬧熱滾滾」的日子.我們的住家是前有店面,房間圍繞著一方天井的台灣傳統式平房,橫面不寬但縱深頗長.一家大小十口,加上從鄉下前來寄居讀中學的堂哥與表姊,以及一個在家幫傭的歐巴桑(多年的共同生活已親如自家人),在大約只有三千square feet左右擁擠的環境中,我們還留著一方小小的地面與空間 餵養著貓咪.

在此首先聲明,我們並非「貓奴」或「貓迷」的家庭.但是能順利地養到一隻合意的貓咪懶洋洋地依偎在懷裡,或有意無意間在「腳腿」邊貼過來又溜過去,對於整天為生活而忙碌,為學業而用心的全家大小來說,多少能帶來一番療癒的作用.更何況有了貓咪駐紮在家,在天花板跑動的老鼠陣,或乖乖地禁足失聲,或遷移別處,讓我們能夠一夜安睡到天明.

前前後後,我們一共餵養過多少隻貓,雖非天文數字,但也已無從計數.因為所有的貓咪全長著一臉極為相似的面孔,除了幾隻毛色極端特殊,或者幹過幾樁令人難忘事件者之外,其他的貓仔就逐漸會從記憶之中消失.

離開了台灣故鄉,我們移居到美南大城德州休士頓.在休士頓居住了40多年的平房後院,因為鋪上了木板,顯得平整寬闊而又潔淨.我相當喜愛園藝種植,所以屋後庭院花木扶疏,紅綠爭豔.可能基於這樣的原因,經常會有成群的野鴿子與小麻雀從牆外飛來駐足.「三不五時」還能看到美麗的紅雀鳥(cardinal)停留覓食.除此之外,或早或晚,還會有一些野生小動物(raccoonopossum)以及流浪貓(stray cat)輪番光顧.我不厭其煩地每天清晨起床就開門走到back yard,在瓷盤內倒飼料餵食.流浪貓來來去去大約有四五隻之多.

其中一隻orange cat引起了我無限的舊日之思.這隻貓咪和年輕在家時養過的大黃貓,不僅毛色全然相同,甚至當牠仰望凝視著我的時候,那份溫柔深沉的眼神,讓我感到似曾相識.我的喉頭冷不防會湧起一陣哽咽,內心會冒出天馬行空的狂想~~會是你嗎? 經過了N次的生死輪迴,翻越千山萬水前來與我再續前緣? 可是當年的青春少艾已被無情歲月折磨出了龍鍾老態,你還能認得出我嗎?……

那隻黃褐色的大貓駐進我家的時候,我正在台北的大學校園裡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母親每次來信,總不忘誇讚一番大黃貓是多麼乖巧又能幹;一身金色的柔毛是多麼豐厚又潤澤.她甚至連左鄰右舍對貓咪的讚美,也一字不漏地描繪出來.

第一次與大黃貓見面是大三那年的寒假.未見到之前,每次看到母親信裡對牠的描述,總以為她在「澎風」誇大,一旦面對,才知她所言不虛.牠全身橘黃毛色的深淺紋路優雅地交互排列,綠光閃爍的雙眼,修長有型的四肢,幾乎就是山大王老虎的縮身.

牠的身材差不多有中型貓咪的兩倍大.當牠放開四肢,安穩地走過地面時,那種不怒而威,君臨天下的風度與氣概,稱牠一聲「貓王」,大概見過牠的人都不會反對.我們不曾見牠捕過一隻老鼠,但是自從牠大駕光臨之後,我家的前後裡外從此長夜幽寂,沒再聽到鼠輩的「走衝」奔跑聲.

母親怕冷,大概因為生育了八個子女把身體掏虛了,所以在寒夜的「暗暝」,她總不忘在棉被下置放一隻熱水袋.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大黃貓取代了熱水袋的功用,悶聲不響地捲伏在棉被裡母親的腳底下,暖和了母親冰冷的腳板.這麼溫柔體貼的對待,難怪母親對牠寵愛有加,猶如寵愛當年幼小的我們.

每天清晨,當身為藥劑師的父親經營的西藥局開門營業,大黃貓照例會高踞在面對街面,長方形玻璃櫃檯上那疊厚厚的衛生紙包上.牠或站立或倒臥,身態雍容,不失王者的風範.過路的小學生,背著書包一奔一跳走到牠面前,會停下腳步,摸摸牠的皮毛,拉拉牠的尾巴.大黃貓頗能體會到小學生們沒有惡意且充滿愛心的「攪擾」,牠會用平和友善的聲音喵喵地回應.小學生口裡呢喃著喵~喵~喵…,然後高興地對著學校的方向半走半跑而去.

大黃貓統治我們家的領域之餘,逐漸把貓之王國拓展至左鄰與右舍.牠每天按步當車,把王國周遭巡迴一番,「厝邊頭尾」都大表歡迎,根據鄰居們的說法,由於大黃貓的定時光臨,在他們家為非作亂的鼠群也都逃得精光.人人都誇讚牠是一隻有教養的貓,容易親近但不會給人製造任何麻煩.每次聽到鄰居老小大眾的讚美,母親總是包攬全收~~「當然是我的教化之功啦!」 可不是嗎? 她大半生孕育栽培了我們八個人人誇讚的有教養的好子女,要「教化」一隻雙手就能捧起的毛小孩,對她來說,根本不必花費「吹灰之力」.

有一天黃昏,「日頭」剛剛墜落壽山巔,赭紅色的暮靄壟罩著大半天空.大黃貓一如往常前往「厝邊四界」巡邏完畢,當牠安步當車走跨過我家門前,那條狹窄的三鳳中街時,忽然有一輛由兩個軍人駕駛的中型吉普車(jeep)急駛而過.只聽到〃碰〃的一聲響,大黃貓遭撞且被拋出了兩丈遠.吉普車上的駕駛並未停車下來看個究竟,依然以衝鋒陷陣的速度飛快離去.

大黃貓掙扎著從地面爬站起來,支撐著已經無法平衡的身體,腳步顛顛走進了我家門內母親跟前.牠看著母親,嗚咽了幾聲,打了一陣顫抖,然後倒下徐徐閉上了已經黯然無光的眼睛.母親趕快蹲下去抱起牠那餘溫猶存的身體,痛哭失聲,眼淚如湧泉般直洩下來.……

時光飛逝,如今的我寄居海外異域已逾五十年.在人生歲月的向晚之年,特別是在陰雨綿綿的深秋日暮,對於遠離了半個多世紀的故鄉與親人,產生了特別深厚的思念.鄉愁猶如辭枝落葉,在寒風中四處飄蕩,欲罷而不能.在重重疊疊紛至沓來的回憶之影像中,母親與大黃貓形影不離,日夜相隨的溫馨畫面,總會在秒間自動地躍上我的心頭.

(11/25/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