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 2019

走馬看「牛」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歲月匆促,生命的長河奔流至今,早已越過了所謂光明的「萬里前程」。回想從前,在往事的流光煙嵐中尋尋覓覓,除了認真踏實地生活,實在找不出做了什麼足以流芳百世或光宗耀祖的不朽大業。理所當然地我就把自己歸入「大未必佳」的族群中。但是再仔細地想了想,這樣的定位卻也並不十分貼切。
     眾所周知,「大未必佳」的上一句是「小時了了」,而我小時候的表現也並不太「了了」。小學一年級下學期得到的全班成績第一名,並不是自己天資聰穎加上勤學努力而獲的結果,而是碰巧頂頭兩個優等生因為「搬厝」而轉學,我只是理所當然地從第三名順勢升上去而已。到了四、五年級時,當算術的功課出現了比較需要思考能力的應用題時,我不聰明的症頭就逐一顯露出來。
等到「雞兔同籠」搬上了書桌面,我「一粒頭殼」頓時變成兩粒大。搜盡枯腸,不得其解之餘,我不但對自己怨嘆,也對別人生氣~是誰「吃飽休閒」,無聊到把雞仔、兔仔關在同一個籠子裡,再來數它們一共有幾隻腳?
     那時候,老師每介紹完一道新的數學公式,總會詢問全班學生~~聽懂了沒有?
     不管教室裡是否有人「有聽沒有懂」,小朋友就像唱歌一般,拉開喉嚨大聲嚷~懂了。
     老師又問:「真的沒有問題?」
     全班又大聲回答~~沒有。
     老師半信半疑地說~~不懂的人舉手。
     這時,怯怯地舉起的幾隻小手全屬於平日常挨板子、下課關禁閉的小笨牛。大部份同學都雙手下垂、正襟端坐,滿面笑容、自信滿滿,期待能被老師叫到黑板前邊去演算出鋒頭。可憐我當時實在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因為怕丟臉,故舉不起手,又擔心被老師叫到前面去演算,那種憂懼交集,惶恐無助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心肝頭」還會砰砰跳。
     算術課在上午,老師常會留下半節課讓我們做練習,下午上課以前交作業。幸好學校離家不遠,我等到第四節下課鈴響過,十萬火急拎起便當盒往家跑。我家老爸數學頭腦一等一。他看見我像救火車那樣衝進家門,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取笑我說:「算術又要交作業了,是不是?」他拿出紙和筆,不用幾分鐘,就輕輕鬆鬆幫我解決了全部的難題。他一面演算,一面解說,我在他旁邊就一面點頭,一面猛吞便當盒裡的冷飯。最後一口飯還來不及吞下,我又像救火車一樣衝回到教室,正好趕上交作業的最後一分鐘。
          已經屬於「前世人」的小學時代的往事,如今回想,餘悸猶存。到現在,我偶爾還會做數學的惡夢~~夢到考試時,攤開試卷一看,發現沒有一題會做而嚇醒過來。醒過來才知是夢,內心禁不住暗叫一聲「好佳哉!」
     我把小時候苦讀算術(後來的代數、幾何和微積分都是同一模式),到現在還會做考零分惡夢的事,告訴了數學強棒的兒子。兒子聽完,先是一怔,再來就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就喊:「媽!妳在開玩笑,是不是?數學是不用 Study 的。」我心裡有氣,狠狠瞪他一眼。他還不放過我,閒閒丟過來幾句話:「真的,只要在上數學課的時候,看清了老師的演算,聽懂了解釋,就O K 啦!我們常在一起鬼混的同學當中,有人要 Study 英文,有人要 Study 歷史,但是沒有一個人需要 Study 數學,真的沒有。」
     因為數學理解力遙落人後,我知道自己不是讀理、工、醫科的材料。灰心之餘,漸漸明白了如果要跟別人在學業上比高低,非在其他科目加強不可。有了這番徹底的覺悟,我開始在原本就蠻有興趣的文史科方面加倍用功。不但課文熟記,連那些意思不全然明白,但音韻鏗鏘好聽的詩詞歌賦也照單全背。這樣一來,我在文史科方面特別是作文就獲得了亮眼的成績。
至於算術,因為自知理解力遲鈍,唯有勤學方能補拙,所以反覆不懈地做練習,牢記公式,加上身旁有老爸24小時全天候的免費家教,我勉強保住了甲下到乙上之間的程度。級任李斌賢老師沒有發現我是算術的跛腳鴨。
當時李老師正和校內一個女老師雙雙沈溺在熱烈的愛情漩渦裡,身為班長的我,自然成為他倆傳遞愛心字條的小信差,這更加深了他對我的信任度。李老師是業餘作家,經常有作品刊登在報章雜誌上。他全力給我作文方面的輔導,因而忽略了身邊的得意小門生,患了頗為嚴重的「數學癡呆症」。
      六月初夏,鳳凰花開遍校園,淒淒的驪歌唱過,我們就走進了初中升學考試的會場。每次大小考試,我無不再三複習,全力以赴,但是沒有絕對的信心。理由都是一樣~~文史方面有把握,數學一科卻怕全軍覆沒。萬萬沒有想到,國文試卷攤開一看,跳進眼中的第一道試題就讓我傻了眼。那是一道填空題──走馬看□。
     走馬看什麼呢?絞盡腦汁,低頭苦思,就是想不出適當的詞彙。折騰了半天,總算猜到了「走」是「騎」的意思,可是,騎在馬上看什麼呢?看見窗外陽光普照,綠樹成蔭。走馬看風景好不好?不行,只有一個空格,不能填進兩個字。
忽然,腦海裡自動顯映出一片天蒼蒼,野茫茫的黃土大地來。情景依稀,彷彿是考前不久,老爸為了舒緩我的緊張情緒,特意帶我去電影院觀看的美國西部影片裡的大草原。腿長體壯的牧童哥騎著高大的駿馬,手揮長鞭,驅逐著上百隻長角牛。
靈光閃現,答案來了,我不假思索,提起筆來順手一揮~~走馬看「牛」。
考完試,跑到近在咫尺的外公家去玩。外公家巴洛克式歐風建築的三層西洋樓頂住著一戶人家~是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才沾得到邊的遠房親屬。遠親一家生有三個女兒。長女津津大我兩歲,上小學卻與我同年。
那天我和津津兩人在一起談論入學考題。我告訴她,我不知道走馬要看什麼,我從未聽人說過這句話。津津沒等我把話說完,就眉開眼笑地大聲說出來:「那題我會答。是走馬看花。」
平時一向多話,最愛「牽親引戚」拉關係、認親戚的津津的母親聽到了,高興得差一點笑出聲來。我翻開手邊的「大全科」參考書找到了試題解答,果然真是走馬看「花」。我才開口說出一聲「害也」時,外公正好走過來,聽到我的叫聲,知道我答錯了考題,舉手敲了我一記頭。
     津津一向「憨慢讀冊」。她答對,而我竟然做錯,覺得「嘸甘願」兼沒面子,就問她:   「妳怎麼會這句?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她頓了片刻,有點兒」歹勢」,吞吞吐吐地說:「老老師常常用這句話罵我(意謂潦草粗心,讀書不求甚解)。」
          時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對於今天的我來說,走馬看花或看牛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和意義了。只是每當我在教室裡與學生研討「走馬看花」成語故事時,童年糗事,悠忽回到眼前來。我把故事告訴了學生,全班哄堂。在朗朗的笑聲裡,獨有我自己的笑聲包含了對親情的追思與緬懷。當年被外公敲了一記頭,氣得三天不理他。最後還得由他親手送給我禮拜錢(每個禮拜天他分送給孫兒女的零用錢)才跟他講和。
        外公辭離人世已逾五十年。如今,就算天涯奔波,萬里歸航,也只能回到高雄壽山之巔,元亨寺裡靈骨塔前,對著他的骨灰甕與照片,含淚祭拜。天上人間,再會無期,即使想要讓他再敲一記頭,此生已無法再得了。                                             (201912月修訂)

Saturday, September 21, 2019

往日情懷~~《那年夏天》散文集〈自序〉



       大兒子一家住在Southlake City~位於DallasTexas市郊的新興小城鎮Houston西南區開車前往,大概需要五個小時的車程。一年總有幾次,我們開車前去探望。每次出去吃晚餐的時候,我那個正在高中就讀的大孫女Natalie,總是拿著一個超大的手提包。裡面裝放的,不是一般青春少女隨身不離的口紅與眉筆等化妝品,而是一本大大肥厚的文學著作。
  在餐館等待侍者前來帶位的空檔時刻,她總是離開我們一圈人,獨自走到餐客較稀的角落,從手提包裡拿出書本開始閱讀起來,神情專注地融入了書中主人翁的喜怒哀樂之中。
  我拍拍身旁兒子的肩膀,指著大孫女的身影告訴他~~你沒有機會看到我這個老媽Teenage 時代當一個「書癡」的模樣,看看她吧,她就是當年我的翻版。Natalie進入了Cornell University(康奈爾大學)之後,主修「English Literature」,走上了與我同行的文學路。問她將來的志業,她說~I hope to be a writer
  其實,我這個兒子也是愛書成癡的人。從小學一年級學會認字(英文字)之後,一路走來,就與書籍結下不解之緣。由於廣泛的閱讀,他初高中時代的作文都受到老師極大的讚揚。雖然他的專業選擇了醫學,但至今並未改掉或冷卻這份喜愛閱讀文學書籍的習慣。
 大兒子夫婦兩人養育三個孩子。他除了全程奉陪孩子的成長以及學校內外的活動,還要專注於自己病患的治療與照護。這些責任與工作用去了他幾乎所有的時間與精力。但每天臨睡前,他還是勉強擠出剩餘不多的休閒時刻,翻閱幾頁書。回首來時路,我曾笑問他,會不會因為辜負了初高中英文老師的期待,沒有成為專職的writer(寫作者)而感到遺憾?他笑著回答~~不會。因為看書比寫書容易多了。
  如果說我們一家三代都是書癡,還是不算完整,真正喜愛看書寫作的,應該是我的母親。母親除了養育八個孩子,還要幫助身為藥劑師的我的父親經營藥局的業務。從早到晚總是看到母親裡裡外外忙個不停。但是母親並未因為忙碌而放棄閱讀的喜好。經常看到她倚靠在我們居家二樓的窗戶,迎著清晨旭日的陽光翻閱著書冊。這幅【母親依窗晨讀】的畫面,已經成為我今生今世,記憶的版頁上刻骨銘心的印記。
  母親不但喜愛看書,更勤於寫日記。日治時代高等女校畢業,日記上滿滿是以日文寫下的心情記事。等到我們稍微長大,國民黨政府來台統治,她為了與八個子女有更好的溝通,開始自學中文。她少女時代勤學的【國語】是日語,到1950年代以後勤學的【國語】就變成了中文。夜闌人靜,看到母親在燈下努力翻動字典,辛苦地寫著日記,當時年輕的我認為她在浪費睡眠的時間。母親過世至今三十年,那一大疊日記舊冊,飄洋過海最後放置在我身邊。我一次看著一次流淚。
  從我母親身上獲得的喜愛閱讀與寫作的基因,四代傳承到我的大孫女。我無法遺贈給我的孩子與兒孫昂貴的鑽石珍珠與金錢財富,但是遺傳給他們的閱讀興趣卻是人間的無價之寶。擁有它,不但成就了心靈的盈滿,在漫漫的人生長路上,只要有書為伴,就不會感到寂寞與孤單。
  因為喜愛,我從小就大量閱讀古今中外的小說文物,進而就興起了自己也提筆寫寫看的興趣。從台灣島南的故鄉高雄起始,北上求學棲身於椰林大道的杜鵑花城,然後攜帶兩個稚齡的孩子登機遠颺,如今定居在美國南方的大城Houston。寫作之路斷斷續續,寫不出長篇鉅作與曠世經典,然而,每當心有所感,就提筆為記。文中的敘述大都真有其人實有其事。每個故事都有我自己的身影,都可當作我的人生回憶錄。
  收入本書裡的33篇文稿所敘述的內容,都是在時過境遷之後,纏繞在我腦海裡的點點滴滴的「曾經」。其中不乏有對於一去不復返的青春歲月的懷念如〈晴秋之晨〉」與〈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有初履美洲大陸時的訝異與驚奇如〈當初〉與〈紅葉·白雪·第一棵聖誕樹〉。但是全書著筆最多的篇幅,則是我在Houston的一所公立高中執教Mandarin Chinese Language (漢語課程)時教過的學生故事。
  因為從1975年經由我開始創建,到2007年我退休離開,絕大多數學年,全校的漢語課程五個班級,都由我一個人獨撐大局。所以,凡是選讀漢語為第二外語的學生,我一帶就是四年(912年級)直至高中畢業,由於此番緣遇,師生的關係特別親近,也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另外佔去六個篇幅的則是為了逝去的尊長或親如同胞手足的朋友而寫的紀念文。除了令人景仰的,台灣教育界的典範「故雄中王家驥校長」以102歲之高齡安然辭世之外,其他五人,或在五十出頭,或在六十剛滿,或在七十未到的生命壯年告別了人世。他們都是才學豐富,正直善良,為了台灣故鄉付出滿腔熱情與心力的社會精英。懷著悲傷不捨之情,我為他們寫下感念的篇章。
  走筆至此,心潮澎湃,回首前塵,往事歷歷。藉此文本,衷心祈祝~天上人間,親朋好友(或已永居極樂天國,或生命時光已趨向晚),和樂平順,歲月靜好。  
                          20198月,於美國德州休士頓)
 







Monday, July 22, 2019

憶故人



【前言】~《數日前得一夢,彷佛走在一座高高的石砌拱形橋上,兩邊有雕花的欄杆,橋下有淙淙流水,橋背面籠罩一層薄煙。我獨立橋上,先生跟在身後。我不知道該往下或往上走,正在猶豫,忽然看見老友歐清南踏上石階迎面走來。他年輕壯健,氣概昂揚。久別重逢,我心歡喜,立刻回頭對先生呼叫:「快看!清南來了。」清南快步向前,我先生伸出雙手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忽然,張開的雙手落空,清南轉瞬間消失無蹤。先生手中憑空多出一張paper,我跑到他跟前,兩人爭看那份紙頁,寫的似乎是毛筆漢字,但看不清文詞。忽然驚覺清南已經不在人世。一陣劇痛,我猛然甦醒。壁上掛鐘,明指清晨四點。坐在床沿,回想從前,悲從中來,不能抑止,心有感觸,因以為記。》

第一次看到他,是我大學畢業返回高雄當起菜鳥老師那年。那是一個日落黃昏,金黃色的斜陽餘暉照在我家西藥局的櫥窗玻璃上,反射的日光依舊能刺激人們的眼簾。我剛下班回家,四十分鐘的(騎)車程加上全天候在學校當導師兼教學,因為年輕,說累倒也不是太累,就是有點懶散。把腳踏車依牆停靠妥當,走進自家的藥房,倒杯冰水喝了一大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這時候從門口走進來一個身穿高中制服的學生。他中等身材,眉目清秀,特別讓我注意到的是異於一般男學生比較暗沉的膚色,他的皮膚特別光潔白晰。當時他到我家西藥局到底買了什麼成藥,我已經全然遺忘。倒是幾句與他的對話,至今常駐於心。
「你dang時欲嫁乎XXX?」臨走前他忽然蹦出這樣一句話。
「你在講啥?」我愣了一下。
XXX,伊感嘸是你e 男朋友?」
「你哪會知?」我覺得這個〈少年家仔〉有夠大膽兼無禮貌。
「是阮鄉公所劉課長講e啦!」他倒是理直氣壯。
「劉課長?伊是啥米人?」我更糊塗了。
「劉課長熟悉並且非常照顧我們莊內的每個大學生。」
「你叫啥米名?」他沒吭聲,走一步靠近我,用手指一指制服口袋上的名字~~歐清南。
時間一晃兩年過去。我跟先生結婚後寄居在XX大學教授宿舍。那時他只不過是一名薪水微薄的小助教,幸運的是一個對他頗為賞識的老教授,讓出學校分配的宿舍,給新婚的我們當作臨時的住家。宿舍在二樓,樓下住著另外一位教授與他的家眷。他家的前院種著幾株葡萄藤,翠綠的枝葉牽牽葛葛往上延伸幾乎爬滿我們的窗框。清南每次來,總要打開窗子半個身子往外探。問他到底在看〈什麼碗糕〉?他說南部來的〈散赤囝仔〉,不偷不搶,但爬上我們這邊牆上的葡萄粒,不吃白不吃,我們不吃,難道要留給鳥仔做點心(原來他在跟鳥仔搶食成熟的葡萄)?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他的個性就是這樣~~人未到聲先到,有話直說,從不拐灣抹角。與他相識五十年,他純真率直的個性並未隨著年紀漸長而有絲毫改變。
清南從就讀大二那年開始,就是我先生帶領做實驗的學生。清南與我先生同在一個鄉村長大。他敬他是學長,愛他如兄長。我們家他走動之勤猶如〈走灶腳〉。他也不〈揀吃〉,有啥吃啥,而且因為年輕體壯,胃口超好。有一次,招待他與幾個熟悉的同學來吃飯,因為是新婚下廚,廚藝不精,我煮出來超大一〈鼎〉水分滿溢,名符其實的米粉「湯」,幾個大男生〈無氣嫌〉,稀里嘩啦吃得津津有味。
我說米粉會吸水,吃不完〈過暝〉」就會變成一團黏黏的漿糊,拜託他們全吃光。果然不負我所託,清南當起領頭羊,帶頭吃了七、八碗,把一大鼎的米粉「湯」吃得點滴不剩。幾十年後,清南還經常提起那番充當拼命三郎,努力吃完米粉湯的壯舉,也才告訴我,那晚差點把肚皮撐破,並訝異自己當年的〈腹肚〉容量之大,簡直無法想像。同時對於想吃多少,就能吞下多少的少壯歲月,產生不勝懷念之感。
結婚一年之後大兒子Bing出世。生Bing的過程我吃盡苦頭,小baby白白皮膚,烏亮眼珠,是個人見人誇的可愛小男孩。那年暑假清南留在學校實習,到我們家來得更勤。他十分喜愛這兩個月大的小傢伙,還親手幫他換尿布。清南沒有【奶爸】的經驗,尿布包紮得離離落落,兩邊不對稱也不貼身。他手忙腳亂,baby竟然沒哭也沒鬧,只睜大一雙烏黑眼珠瞪著他看,任他拉腿翻轉隨意擺佈。
很多年後,當Bing長大結婚且已有自己的孩子,清南曾當著小孩面前得意地宣告~~Hey!  Guess what? I did change your daddy's diapers many many years ago。小小孩滿臉疑惑,轉臉看著爸爸,彷彿就要追問:「喂!老爸,這傢伙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曾經是一個包尿布的小baby嗎?」
前幾天偶翻舊時像冊,青春永駐的老相片印證了新婚初期單純甜蜜的時光。週末假期,由清南發起,組隊騎車出城郊遊。一大群「少年家」迎風歡唱,逍遙自在。藍天白雲,陽光亮麗,無窮的希望,無憂的年華。其中一張最值得記憶的,是1967年先生出國來美,在台北松山機場拍攝的紀念照。照片中六人一字排開,清南是其中一位,全副軍裝,帥氣挺拔。他長途跋涉,從南部預備軍官的營區專程趕來相送,盛情隆誼令人感動。撫今思夕,人天永別,回首前程,恍然如夢,令人不勝欷噓!
1973先生完成生物化學博士學位,接下Texas M.D. Anderson Hospital 「博士後post-doctoral研究的工作。那年的感恩節前夕,我們一家四口從密西根州東蘭欣城(East LansingMichigan逐雲追月匆匆南下休士頓。暫租兩房一廳的公寓棲身。清南當時還在Lubbock Texas Tech University攻讀化學博士學位。那時他已經結婚並已有一個未滿周歲的男孩。
我們經常與他們夫妻兩人電話聯絡,當他聽我們說起,休士頓(Houston, Texas)鄰近墨西哥灣(Gulf of Mexico),生蹦活跳的魚蝦滿船滿坑任人選購,生長於台灣島南海邊城鄉,吃海鮮長大的他,立刻約好一個大學時代同班好友,帶著寶貝兒子(因為妻子上班,孩子無人照顧),駕駛一部二手老爺車,從Lubbock 直開Houston,大約十個小時,500英里的長途。
到達我們的公寓之後,在門口他把手抱的孩子匆匆扔進我懷裡,沒有一分鐘的休憩,沒說上兩句話,返身開車去到Seabrook~休士頓東南郊,墨西哥灣邊的小漁村,另一段來回70英哩的車程。回到公寓天色已晚,他們也不用我招待,〈tai魚剖肚〉,親手烹煮,兩個少年仔就以海鮮全席款待自己三日夜。等到最後一天要啟程返回Lubbock時,我過意不去,為他倆煮了一鍋白米清粥。不需配菜,兩人直著喉嚨「純」喝了幾碗。臨去時清南告訴我,一生當中沒有吃過這麼好滋味的〈arm-muai-ya-teng〉。四十年前的往事細思量,他的音容依然清晰,琅琅笑聲似乎還在耳邊迴響。
1980年,清南接下貝勒醫學院(Baylor College of Medicine)病理系的教職南下休士頓。我們比鄰而居三十多年,親近猶如自家人。我至今不能相信,他離開至愛的親人朋友已逾一整年。
這一年來,每天當晚餐過後日頭西斜,我在廚房清洗碗筷時,不自覺地會抬頭望向窗外的街路。看到兩個行人遠遠走來,下意識還覺得是清南夫妻過來招呼我們一起走路當運動,睜眼細看卻是不相干的過路客,這才知覺,今生今世,清南已經無法與我們一路同行,我內心會微微抽痛,眼淚就不請自來。
如今每逢想到他,就會聯想起遠方台灣故鄉的長堤海岸與清澄蔚藍的島南晴空。光明磊落,坦蕩自然,正是他一生行事為人的寫照啊!

【後記】~《歐清南教授台灣高雄梓官鄉人士。Texas Tech University 化學博士。在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以及Mayo Clinic 完成博士後研究與臨床化學的訓練。1980年接下Baylor College of Medicine病理系教職,前後三十二年。他在臨床實驗、兒童血液病變、治療藥物監控技術的革新與發展獲得重大的突破與進展。他發表過112篇論文著作,足跡遍臨世界各大洲~演講、教學與訓練各國的病理專業人員。他終身熱愛台灣故鄉。凡有台灣醫療界前來進修研究的台灣籍醫師或留學生,他熱心幫忙他們的生活起居如訂租公寓,購置車輛等,在專業的領域中,對他們更是不遺餘力地輔助與導引。歐清南博士2012年以病理榮譽教授的殊榮退休,不幸於隔年五月因心臟衰竭永離人世,享年68歲。
                                   8/2014年;7/2019年修訂)

                                                                 
 
















謙謙君子,伏仰無愧



             
前不久再次瀏覽「Houston 台風壘球隊」全體隊員的合照。拍攝日期應是19761977年前後之間。照片中人那時都是三十歲上下,年輕力壯,風度翩翩少年家。

     1970年代中、晚期,休士頓經濟起飛,市場興旺。大型企業、石油公司求才若渴。為數不少剛在美國大學研究所完成學業,拿到碩士、博士學位的台灣留學生,追雲逐月,從不同的州郡紛紛應聘南下,在休士頓各自的專業領域中大顯身手,力展宏圖。一群熱愛運動的同鄉,基於對壘球共同的興趣,組成「台風壘球隊」。

每逢週末或假日,隊員到鄰近公園的球場練球或比賽。太太們也「相招」前往「湊鬧熱」。這些年輕的女士當中,有人新婚不久故膝下猶虛,有人手抱「紅嬰仔」肩掛帆布袋(內放奶瓶與尿布),有人牽拉著一鬆手就會到處亂跑走失的幼小兒女,熙熙攘攘大群人到公園去享受一段悠閒的午後時光。男士們揮棒、跑壘,汗如雨下;小朋友遛滑梯、捉迷藏,歡呼雀躍;女士們談八卦、純聊天,奇聞共分享。人人興高采烈,不知天色已向晚,日落近黃昏。

三十五年時光悄然逝去。如今已經不再年輕的球友們,每逢聚會談起當年事,無不承認那是一段曾經擁有,卻已無法回頭的單純歲月中,快樂滿點的日子。由於那些年的壘球因緣,我們與王照光先生及其夫人淑惠女士,還有留居在休士頓的球友,持續了至今不渝的友情。

   王老夫人與照光夫妻以及三個孩子同住。照光事母至孝,晨昏定省,噓寒問暖,對母親的照顧無微不至。我們朋友群結伴出門長途旅遊~~欣賞夏威夷椰林迎風、碧波蕩漾;或漫遊愛琴海,造訪“木馬屠城”眾神的故鄉。照光內心欣羨,但因遵循「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每次邀他同行,他總以母親年歲已大,自己應隨時在旁伺候照顧為由而婉拒。

淑惠從事全職的工作,辛苦持家,照光全力支持協助,夫妻兩人同甘共苦,感情深厚。對於三個兒女的呵護與教養,兩人投入了最大的心力。孩子們遺傳到父親喜愛運動的基因,在初高中學生時代,網球技藝都已有傑出的表現。每有比賽,無論遠近,照光總是百忙抽空,陪伴兒女南征北討,十數年如一日。

  照光是性情中人。對於台灣原鄉的關懷,特別對於宜蘭故鄉的摯愛,可以從他言談之中感受到。冬山河、礁溪溫泉,東北角美麗的陽光海岸,照光每次談起總是滔滔不絕,語猶未盡。談到台灣政治局勢,對於執政的國民黨提出評論時,雖滿腔義憤但從未惡言攻擊,他舉證歷歷,言之有物。每逢台灣有重大的選舉(如總統大選),照光一定返鄉為多災多難的故鄉投下真情的一票。

 幾年前,一位因轉換就職的公司,已定居在舊金山的【台風隊】老球友,透過電腦傳來一張照片。我們看到在宜蘭市區掃街助選的照光,雙手扶持並高舉大尺寸的綠色橫幅(banner),走在人群最前方,抬頭挺胸,氣概軒昂。如果不是有圖為證,我們一群老朋友根本無法相信,言行一向低調到幾乎靦腆的照光,竟然拋頭露面「潦落去」,大踏步走上街頭。

1985年,住在休士頓一群具有台灣鄉土意識的同鄉朋友籌備成立「休士頓台灣語文學校」Houston Taiwanese School of Language and Culture。學校每週六上課,課程專注於台語、中文,以及台灣傳統文化的傳承。招生對象是台灣同鄉小學與初高中的學齡子女。由於我的專業是中文教學,義不容辭擔負起編寫中文教材的責任。

講義文本撰寫完成之後,因為繁、簡體字型與漢語拼音以及四聲符號同時呈現,當年合作的團隊中,無人能以電腦技術處理。正在傷透腦筋之際,有熟人跟我提起,王照光先生會寫一手漂亮的工程字體。我一聽心中大喜。匆忙趕到他家去請求支援。他那時正好離開服務的職所,與同事著手營造屬於兩人的科技工程公司。

  除了是合夥人,他還身兼副總裁之職,夙興夜寐,創業維艱。照光聽完我的付託,二話不說,接過我手中的稿件,只問了一句話~「當時欲愛?」我說:「真歹勢!兩個禮拜後就開學,還要送到外面去make copy, 一個禮拜能完成嗎?」他笑笑說:「我來試試看。」

數日之後的黃昏,門鈴聲響起,開門一看,照光手捧一個牛皮紙信封站在鐵門外。我內心暗叫一聲「害也!代誌大條啦!」他可能碰上無法解決的困難,特來把講義完璧歸趙。事實是,照光「無瞑無日」三天內完成了我的付託,親自把完稿送到我家來。我翻開一看,每個字體的筆畫端正大方,規格尺寸整整齊齊,如同從一個模子印刷出來那樣。我建議把他的名字納入課本編輯組,印在書裡最末頁。但是照光一再懇辭。他說只想幫忙,不想留名。

他對於台灣人社區服務還不止於此。有一次與當年壘球隊的老朋友聚會時,有隊友提到,1976年他當「休士頓台灣同鄉會」會長時,經由他收集、編撰有數十頁之厚的「台灣同鄉通訊錄」,其中有關漢字部份的謄寫,也全出之照光的手筆。甘願服務,歡喜付出,不求聞名或酬謝,正是他始終如一的真性情。

照光珍惜友誼,更樂於幫助朋友。自從發現身患直腸癌後,經由化學治療,病情得到相當程度的控制,體內積水消除,精神顯見好轉。朋友們都覺欣慰,以為假以時日調養,當會有康復的機會。有一天適逢每月一次,由當年「台風隊」五個家庭組成,戲稱Perfect Ten(十全十美)的餐會在我家舉行。我家起居間置放一部體積龐大,噸位頗重的按摩椅。因為搬動碰撞且受到不當使用而受創,失去按摩震動的作用。照光不顧身體虛弱,彎下腰身立刻動手,憑藉他機械工程博士的專業知識,把按摩椅底部機件一陣拉扯、扭轉、移位之後,按摩椅又開始發揮正常的功效。此時他臉上很快出現了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註冊商標~讓親友永誌難忘的璀璨笑容。

   2010年感恩節前數日,照光因病情急速惡化與世長辭。他過世前一天我們前往醫院探視,雖然躺臥病榻,臉盤明顯消瘦憔悴,但他那笑容絲毫未變,依然光璨溫和如初春的朝陽。他的驟然離去令人難以接受,悲痛不捨之餘,朋友們內心無不留下深刻的印記~~認識照光,一路走來與他擁有共同的記憶,是終生的幸運和福氣。同時我也確信,「謙謙君子,伏仰無愧」是他一生行事為人最貼切的寫照。          
                             2011年二月〉
王照光先生生平事略~~
1943年出生於台灣宜蘭殷實家庭,身為長子。
1961年宜蘭高中畢業,同年考入台南成功大學機械系。
1965年自成大畢業。
1966年前往屏東服預備軍官役。
1967年退伍,特考及格入經濟部商品檢驗局工作。
1968年留學美國,在University of Missouri at Rolla 機械研究所就讀。
1970年獲機械碩士學位。
1975年在原校獲機械博士學位並與李淑惠女士結婚。婚後移居休士頓,入Brown & Root公司服務。
1979加入Kalsi Engineering 任公司副總裁,對於該公司的產品改進與業務推廣貢獻良多。
201011月,因直腸癌辭世,享年6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