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歲月匆促,生命的長河奔流至今,早已越過了所謂光明的「萬里前程」。回想從前,在往事的流光煙嵐中尋尋覓覓,除了認真踏實地生活,實在找不出做了什麼足以流芳百世或光宗耀祖的不朽大業。理所當然地我就把自己歸入「大未必佳」的族群中。但是再仔細地想了想,這樣的定位卻也並不十分貼切。
眾所周知,「大未必佳」的上一句是「小時了了」,而我小時候的表現也並不太「了了」。小學一年級下學期得到的全班成績第一名,並不是自己天資聰穎加上勤學努力而獲的結果,而是碰巧頂頭兩個優等生因為「搬厝」而轉學,我只是理所當然地從第三名順勢升上去而已。到了四、五年級時,當算術的功課出現了比較需要思考能力的應用題時,我不聰明的症頭就逐一顯露出來。
等到「雞兔同籠」搬上了書桌面,我「一粒頭殼」頓時變成兩粒大。搜盡枯腸,不得其解之餘,我不但對自己怨嘆,也對別人生氣~是誰「吃飽休閒」,無聊到把雞仔、兔仔關在同一個籠子裡,再來數它們一共有幾隻腳?
那時候,老師每介紹完一道新的數學公式,總會詢問全班學生~~聽懂了沒有?
不管教室裡是否有人「有聽沒有懂」,小朋友就像唱歌一般,拉開喉嚨大聲嚷~懂了。
老師又問:「真的沒有問題?」
全班又大聲回答~~沒有。
老師半信半疑地說~~不懂的人舉手。
這時,怯怯地舉起的幾隻小手全屬於平日常挨板子、下課關禁閉的小笨牛。大部份同學都雙手下垂、正襟端坐,滿面笑容、自信滿滿,期待能被老師叫到黑板前邊去演算出鋒頭。可憐我當時實在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因為怕丟臉,故舉不起手,又擔心被老師叫到前面去演算,那種憂懼交集,惶恐無助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心肝頭」還會砰砰跳。
算術課在上午,老師常會留下半節課讓我們做練習,下午上課以前交作業。幸好學校離家不遠,我等到第四節下課鈴響過,十萬火急拎起便當盒往家跑。我家老爸數學頭腦一等一。他看見我像救火車那樣衝進家門,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取笑我說:「算術又要交作業了,是不是?」他拿出紙和筆,不用幾分鐘,就輕輕鬆鬆幫我解決了全部的難題。他一面演算,一面解說,我在他旁邊就一面點頭,一面猛吞便當盒裡的冷飯。最後一口飯還來不及吞下,我又像救火車一樣衝回到教室,正好趕上交作業的最後一分鐘。
已經屬於「前世人」的小學時代的往事,如今回想,餘悸猶存。到現在,我偶爾還會做數學的惡夢~~夢到考試時,攤開試卷一看,發現沒有一題會做而嚇醒過來。醒過來才知是夢,內心禁不住暗叫一聲「好佳哉!」
我把小時候苦讀算術(後來的代數、幾何和微積分都是同一模式),到現在還會做考零分惡夢的事,告訴了數學強棒的兒子。兒子聽完,先是一怔,再來就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就喊:「媽!妳在開玩笑,是不是?數學是不用
Study 的。」我心裡有氣,狠狠瞪他一眼。他還不放過我,閒閒丟過來幾句話:「真的,只要在上數學課的時候,看清了老師的演算,聽懂了解釋,就O
K 啦!我們常在一起鬼混的同學當中,有人要 Study 英文,有人要
Study 歷史,但是沒有一個人需要 Study 數學,真的沒有。」
因為數學理解力遙落人後,我知道自己不是讀理、工、醫科的材料。灰心之餘,漸漸明白了如果要跟別人在學業上比高低,非在其他科目加強不可。有了這番徹底的覺悟,我開始在原本就蠻有興趣的文史科方面加倍用功。不但課文熟記,連那些意思不全然明白,但音韻鏗鏘好聽的詩詞歌賦也照單全背。這樣一來,我在文史科方面特別是作文就獲得了亮眼的成績。
至於算術,因為自知理解力遲鈍,唯有勤學方能補拙,所以反覆不懈地做練習,牢記公式,加上身旁有老爸24小時全天候的免費家教,我勉強保住了甲下到乙上之間的程度。級任李斌賢老師沒有發現我是算術的跛腳鴨。
當時李老師正和校內一個女老師雙雙沈溺在熱烈的愛情漩渦裡,身為班長的我,自然成為他倆傳遞愛心字條的小信差,這更加深了他對我的信任度。李老師是業餘作家,經常有作品刊登在報章雜誌上。他全力給我作文方面的輔導,因而忽略了身邊的得意小門生,患了頗為嚴重的「數學癡呆症」。
六月初夏,鳳凰花開遍校園,淒淒的驪歌唱過,我們就走進了初中升學考試的會場。每次大小考試,我無不再三複習,全力以赴,但是沒有絕對的信心。理由都是一樣~~文史方面有把握,數學一科卻怕全軍覆沒。萬萬沒有想到,國文試卷攤開一看,跳進眼中的第一道試題就讓我傻了眼。那是一道填空題──走馬看□。
走馬看什麼呢?絞盡腦汁,低頭苦思,就是想不出適當的詞彙。折騰了半天,總算猜到了「走」是「騎」的意思,可是,騎在馬上看什麼呢?看見窗外陽光普照,綠樹成蔭。走馬看風景好不好?不行,只有一個空格,不能填進兩個字。
忽然,腦海裡自動顯映出一片天蒼蒼,野茫茫的黃土大地來。情景依稀,彷彿是考前不久,老爸為了舒緩我的緊張情緒,特意帶我去電影院觀看的美國西部影片裡的大草原。腿長體壯的牧童哥騎著高大的駿馬,手揮長鞭,驅逐著上百隻長角牛。
靈光閃現,答案來了,我不假思索,提起筆來順手一揮~~走馬看「牛」。
考完試,跑到近在咫尺的外公家去玩。外公家巴洛克式歐風建築的三層西洋樓頂住著一戶人家~是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才沾得到邊的遠房親屬。遠親一家生有三個女兒。長女津津大我兩歲,上小學卻與我同年。
那天我和津津兩人在一起談論入學考題。我告訴她,我不知道走馬要看什麼,我從未聽人說過這句話。津津沒等我把話說完,就眉開眼笑地大聲說出來:「那題我會答。是走馬看花。」
平時一向多話,最愛「牽親引戚」拉關係、認親戚的津津的母親聽到了,高興得差一點笑出聲來。我翻開手邊的「大全科」參考書找到了試題解答,果然真是走馬看「花」。我才開口說出一聲「害也」時,外公正好走過來,聽到我的叫聲,知道我答錯了考題,舉手敲了我一記頭。
津津一向「憨慢讀冊」。她答對,而我竟然做錯,覺得「嘸甘願」兼沒面子,就問她: 「妳怎麼會這句?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她頓了片刻,有點兒」歹勢」,吞吞吐吐地說:「老…老師常常用這句話罵我(意謂潦草粗心,讀書不求甚解)。」
時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對於今天的我來說,走馬看花或看牛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和意義了。只是每當我在教室裡與學生研討「走馬看花」成語故事時,童年糗事,悠忽回到眼前來。我把故事告訴了學生,全班哄堂。在朗朗的笑聲裡,獨有我自己的笑聲包含了對親情的追思與緬懷。當年被外公敲了一記頭,氣得三天不理他。最後還得由他親手送給我禮拜錢(每個禮拜天他分送給孫兒女的零用錢)才跟他講和。
外公辭離人世已逾五十年。如今,就算天涯奔波,萬里歸航,也只能回到高雄壽山之巔,元亨寺裡靈骨塔前,對著他的骨灰甕與照片,含淚祭拜。天上人間,再會無期,即使想要讓他再敲一記頭,此生已無法再得了。 (2019年12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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